朱 未

外婆去世前一個月，陷入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昏迷。看望她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她很難睜開眼睛回應(yīng)他們。外婆家成為一個重要的集會場所，外婆是核心人物。一個鄉(xiāng)鎮(zhèn)女人的一生，能作為核心的機會并不多。防震床面積很大，被病痛折磨著的外婆，躺在闊大的床上顯得很小。每天輸液，她的手面布滿了針孔。針頭插入，藥物流入血管接續(xù)生命，針頭拔出，元氣從針眼呲呲地往外冒。我忽然想到，如果元氣冒盡，外婆會不會永遠(yuǎn)離開我。

我彎下腰，貼近外婆的耳朵喊她，外婆的表情就像一潭無風(fēng)的水，深不見底，靜得可怕。我哭了。母親也哭了。母親哭了以后我哭得更厲害了。母親的眼淚讓我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

五舅姥爺是一名鄉(xiāng)村醫(yī)生，頗有醫(yī)術(shù)，他一生宣告了無數(shù)的死亡。他的姐姐的死亡也是他宣告的。外婆彌留之際，他說，得快點穿衣服了。穿衣服的意思是穿壽衣，趁著尚有氣息之時。母親給外婆系扣子的時候，外婆忽然睜開了眼睛，她知道穿上這身衣服意味著什么。她的眼睛里有驚恐，有無奈，她一定是拼盡了最后的氣力，再看這人世一眼。

我全程參與了外婆的葬禮。我只有13歲，我的哭泣是有限的，悲傷來得洶涌，去得也快。母親放聲大哭，伴著說詞，她的悲傷是真切的，卻又不得不帶著傳統(tǒng)的哭腔。她和二姨、小姨、舅舅的哭聲越大，就越代表外婆后繼有人。母親癱坐在地，哭到后來，嗓子沙啞了，發(fā)不出聲音，只是不停地抓棺木旁的干草。

外婆家傍鄰省道，車輛晝夜不停地駛過，就像時間穿過無數(shù)個清晨與黃昏，永不停息。深夜躺在床上，能清晰聽到汽車從遠(yuǎn)處駛來，又帶著掛斗哐啷哐啷駛向遠(yuǎn)方的聲音。年少時住在外婆家，我不覺得夜晚吵鬧，我喜歡聽汽車剎車時輪胎和路面摩擦產(chǎn)生的鈍聲，喜歡聽黎明前悠揚又縹緲的雞鳴，喜歡聽人間發(fā)出的聲響。而今夜，哭聲蓋過了塵世的一切動與靜。

守靈一夜，我昏昏欲睡，精疲力竭。忽然，一聲雞鳴刺了進(jìn)來，那啼聲震碎了夜晚，捧出了晨曦。天亮了。外婆就要被送往高高的煙囪。母親緊緊地抓著棺木，縱然徒勞，仍希望多挽留外婆一會。此地一別，陰陽兩界。而后，像一塊木頭被推進(jìn)爐膛，外婆的肉身將永遠(yuǎn)失去蹤跡。母親就算翻遍全世界，也找不到外婆了。母親的那點力氣，是她與另一個世界的較量。

13歲的我不曾想到，外婆的葬禮成為了母親葬禮的預(yù)演。母親在外婆葬禮上經(jīng)歷的一切，16年后，我在母親的葬禮上又經(jīng)歷了一遍。

外公在我們鎮(zhèn)上，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屬于鄉(xiāng)村地區(qū)的能人。他算盤打得行云流水，毛筆字寫得大氣疏朗，這些技能很有助于生意。改革開放以后，外公最早在鎮(zhèn)上開起了門頭。從在鎮(zhèn)政府旁搭著木板賣東西，到擁有兩間門面房，再后來舅舅在鎮(zhèn)政府對面蓋起了兩層樓。一樓賣貨，二樓生活。那時百貨門店少，憑借物以稀為貴，外公為舅舅積累了雄厚的財富。

記憶中，外公和外婆一直分床而睡，外婆帶著孩子們在防震床睡，外公在屋子?xùn)|側(cè)的小床睡。外公生活規(guī)律，正像所有偉大人物有著嚴(yán)格的作息習(xí)慣，他每天的起居卡著精確的節(jié)點。老座鐘的鐘擺敲擊五下，外公起床。外婆用滾水沖兩個雞蛋，外公喝掉以后，走過一段寂靜的馬路，到門頭那邊去。開門，店前擺上些象征性的貨品，很快第一批客人到來，一天的營業(yè)開始。

熟客很多，有的客人也不買東西，就在店前和外公聊天。在家中不茍言笑的他，和客人在一起時笑得很多。門店雖然屬于舅舅，熟客更親近外公，外公是實際意義上門店的砥柱和鎮(zhèn)石。他掌握著、運籌著、支撐著赫赫的門店，門店是他的事業(yè)和榮耀。他像是一個王。

到了飯點，外婆把飯擺上桌，外公回來吃飯，仍然是默默的。生活中，外公和外婆幾乎沒有交流，我從未看見他們有過親密接觸或竊竊私語。他們互相陪伴，相互需要，卻又彼此尊重，保持距離。年輪一圈一圈轉(zhuǎn)動，推著日子機械地向前，很多年里，一成不變。他們的關(guān)系看似冰冷，并非沒有感情，或許是需要扮演起長者的角色，或許是因為外公的性格使然。外公在屋子里時，小孩子們安安靜靜，不敢吵鬧。我感覺不到外公對我們這些孩子有多少喜愛。他像是一種疏遠(yuǎn)的存在，代表著年長、威嚴(yán)和莊重。很多年里，外公和我說過的話屈指可數(shù)。

嚴(yán)謹(jǐn)?shù)?、秩序的生活，如果一方離開了，生活就會產(chǎn)生災(zāi)難性的坍塌。外婆的猝然離世，使外公的狀態(tài)發(fā)生了根本變化。過去，他所有的精力放在門店上，做飯、洗衣、清理，這些事情他從未插手過。如今，這些都變成了現(xiàn)實的、即時的問題。子女輪流給外公做飯或送飯，只是，外公再也不能擁有那份回家就坐下吃飯的從容和安心了。二姨心細(xì)，為了更好地照顧外公，辦了內(nèi)退。然而，子女的陪伴和努力，與外婆的悉心照料相比，總是不一樣的。

在我家鄉(xiāng)，上了年紀(jì)的男人，如果老伴去了，會有一種莫名的自卑感，就像別人在嘲笑他們一樣，抬不起頭：“我現(xiàn)在矮人一截了。”外婆走后，常常聽到外公這樣的喟嘆。

更具災(zāi)難性的，舅媽讓外公“退休”了。從此，那種幾乎持續(xù)了半生的起床、開門、迎客、交談的工作狀態(tài)，也一去不返。他本來就是心思細(xì)密、不多交際之人，門店作為他唯一的事業(yè)，一夕離開，他的榮耀和地基雙雙倒塌了。就像將軍離開了戰(zhàn)場，車手離開了賽道，作家停止了寫作。

外公一天一天躲在屋子里，不出門，他把自己封閉了起來。外婆的去世本讓他覺得低人一頭，而離開崗位，讓他覺得低人兩頭了。或許房子遺留了太多外婆的氣息，與人打交道又是勞心勞力的事情。鎮(zhèn)子?xùn)|南方向有一座詩意的山——蕎麥山。山頂有一座電視塔，有幾間看山的小屋，外公搬到山頂，成了鐵塔的守護(hù)者。舅舅擔(dān)心別人議論他不孝，不想外公做這份工，卻拗不過外公的倔強。

在山頂生活，一應(yīng)生活所需須從山下背上去。外公常常往返于山頂與鎮(zhèn)子之間：他在鎮(zhèn)子里做短暫停留，補充物資，然后回到山頂繼續(xù)做一個隱者。山頂風(fēng)大，視野開闊，夜晚降臨，月明星繁。從山頂俯瞰鎮(zhèn)子，千百燈火是零星的光點，燈火之外，是無邊茂盛的黑暗。似乎那黑暗稍一發(fā)力，就將那脆弱的光點吞噬。外公站在山頂俯視鎮(zhèn)子的時候，仿佛帶著上帝的視角，對人間的悲歡一目了然。他是孤獨的，一個孤獨的王。

那年我家突遭變故，負(fù)債累累，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去往山頂看望外公。山間長滿了松樹，正值深冬，樹下鋪滿了松針，散落著松果。母親心情沉重，沒有心思欣賞山間的景象。我們一步一步走向山頂，艱難地，如生活本身。

“這就是你的命?！蓖夤贿厯苤鵂t火，一邊對母親說。外公像是在感慨母親的命運，又像是感嘆外婆走后他自己的命運。母親做了兩個小菜，我們就在山頂?shù)氖^房子里，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飯。

我繞著電視塔和房子走了一圈，及膝的枯草迎風(fēng)飄揚，像干瘦的旌旗，一些碎石頭隨意存在著，它們沒有被利用，又不知該何去何從，就那樣隨意著。我們從南坡下山回家，那是一段長途，初中時在鎮(zhèn)上讀書，我和同學(xué)翻山越嶺，走三個小時回家，正是這條山路。面對自己熟悉的路，我沒有驕傲，沒有駕輕就熟的喜悅。母親哭了。母親的哭泣，我想，一方面是難過她自己的命運，另一方面是難過她父親的孤獨。

外公在最后的日子，就像變了一個人。他變得嘮叨、抱怨、多疑，不再嚴(yán)肅和冷漠。他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老頭。自理能力漸漸喪失，連擦屁股都需要別人幫忙。照顧他的人，會指責(zé)他、訓(xùn)斥他，就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外公說話也帶著孩子似的委屈的腔調(diào)：“你們不要說我了。”那語氣，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祈求家長的原諒。

在生命走向終點的階段，外公由高高在上的王，變成了一介平民。后來，我漸漸明白：所有人的晚年，或者說彌留之際，都是孤獨的?？v然他的床邊，圍滿了盡孝的人，他依然是孤獨的。他要獨自面對死亡的恐懼，獨自面對不明的前路。正如來到人世之前，所有生命都在黑暗中蟄伏。離開人世后的漆黑長途，也只能一個人走。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曾寫下這樣的詩句：

我們活過的剎那，前后皆是暗夜。

祖母一生養(yǎng)活了8個子女，五男三女。她是那種有著旺盛生命力的女人。父親是她最小的孩子，生父親的時候，她已42歲。生孩子這件事對她來說，就像攤煎餅一樣自然。聽鄰家老嫂子講，父親小時候，趕集的日子，祖母買煎餅卷豆腐的樣子：她從煎餅頭部咬下去，豆腐從煎餅屁股處掙出來，她再從煎餅屁股處咬下去，豆腐又從煎餅頭部跑出來。作為小孩子的父親，看著祖母吃得香，哼哼嘰嘰，祖母一巴掌呼向父親，繼續(xù)吃。老嫂子的形容充滿了畫面感，充分表現(xiàn)了煎餅里的豆腐之多，又表現(xiàn)了祖母性格的厲害。

祖父去世的早，早在我出生之前。我從一張黑白照片中看到，祖父面頰瘦矍，留著長長的山羊胡子，是那種傳統(tǒng)的中國老頭形象。一生勞碌，在土地里尋找所有活下去的可能。祖父是一種象征性的存在，他活在他者對我的敘述中。據(jù)說大姑烙煎餅的時候，祖父會用手指沾沾唾沫，點起鏊子邊的煎餅碎片。農(nóng)村人沒有那么多開源的項目，只能節(jié)流。關(guān)于煎餅碎渣的情節(jié)代表了祖父的節(jié)儉。

望著照片中的白胡子老頭，我沒有悲戚之感，雖然我的血液與他的一脈相承：沒有他，就沒有我。情感是在長期的、密切的接觸中產(chǎn)生的。我對相框中的祖父，更多的是同情：他一生沒有過過什么好日子，他的一生太苦了。

在給父親蓋起三間草頂房后，祖父再也沒有多余的力氣與貧困做斗爭了。三爺爺是當(dāng)年南下的解放軍，后來官至正廳。祖父晚年罹患尿毒癥，三爺爺將他接到濟南看病。那時父親和母親在濟南工作，父親在環(huán)衛(wèi)部門開車，母親在醫(yī)院里洗衣。母親為病中的祖父熬了白粥，還炒了菜。祖父說，既然有粥了，就不必炒菜了。祖父埋怨母親不過日子。母親后來對我說，你爺爺是個好人。祖父最后的日子，坐在輪椅上，被推著參觀了金牛公園，感受了城市的繁華。那是他一生中，過得最富足、最愜意的一段時光。

與祖父相比，祖母的晚年過得優(yōu)裕而舒適。她是精力旺盛的女人，即使年老了，也是精力充沛的老太太。她有八個子女，每人給她一點錢，就夠她獨自生活。當(dāng)然，并非每個子女都會給她錢。她無法在經(jīng)濟上獨立，只能依靠子女養(yǎng)老。過去農(nóng)村的老人，都是這樣養(yǎng)老送終的。在贍養(yǎng)她這一點上，她的二兒子和三兒子從未達(dá)成共識，一生爭吵不休。她去世多年，那種僵硬的關(guān)系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在鄉(xiāng)村地區(qū)，或者說在有利益的地方，兄弟老死不相往來的事例很多。

祖母住的老房子，在河流的南岸。所謂的大門用石頭壘成，只有門的結(jié)構(gòu)，沒有門。進(jìn)門左手邊，有一方用石頭圈起來的月牙形的禽圈，其間長著幾棵楊樹，樹冠高過了房頂，甚至高過了暮年的天空。再經(jīng)過二重門，才算進(jìn)到院子里，兩間正屋，卻是東屋，一間起居，一間廚房。房檐矮矮的，成年人進(jìn)出要低著頭。一間南屋用作置物，里面最沉重最隆重的，是為祖母準(zhǔn)備的棺木。

為老人提前備下棺木，有延年加壽的寓意。祖母的棺木是什么時候備下的，我不知道。從我有記憶開始，那棺木就靜靜地躺在那里。黑色的棺木在昏暗的屋子里，有一種鬼魅的祭奠的氛圍，它象征著步入老年的事實、無法逃避的死亡和終將到來的告別。那些年里，祖母面對著棺木，都想到些什么呢？她是感謝子女的孝心，還是厭惡殘酷的提醒？

祖母守護(hù)著她去往另一個世界后的家，小心翼翼地，她與棺木和平相處了很多年，又暗中較量了很多年。棺木一次次向她發(fā)出召喚，她一次次拒絕。生病了就掛水，想吃了就炒雞。快八十歲的時候，祖母仍能熟練地殺雞：拔掉雞脖上的細(xì)毛，放血，開水去毛，掏出內(nèi)臟，一氣呵成。她用仿佛永不熄滅的生命之火，把棺木熬得接近腐爛。詩人胡弦曾寫道：“那熬穿了棺材板子的人，都是命硬的人?！憋@然，祖母就是那類命硬的人。

祖母漫長人生的最后五年，是在我家度過的。她離開南岸的小房子，住進(jìn)了五間大瓦房。瓦房是在當(dāng)初草房基礎(chǔ)上加蓋的。那些年我們不在家，祖母一個人守著五間房。甚至包括她的葬禮，也是在我家完成。

祖母在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去世。開學(xué)前我回了趟老家。時值盛夏，陽光炙熱，萬木蔥蘢，而祖母的生命已進(jìn)入寒冬。黃昏過后，暮色將至。那天我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馬扎上，在東屋里生火做飯。爐子是黃泥制成的，燒的是樹枝樹葉。煙火把墻面熏得黑漆漆的，她弓著腰，坐在爐前，孤獨地做飯。那是祖母留給我最后的畫面：一個孤獨的凄涼的側(cè)影。

母親嫁給父親時，戴著近視鏡，祖母便對別人講，母親家有錢卻愿意嫁給父親，是因為眼睛不好。結(jié)婚兩年，母親仍沒有懷孕，她又抱怨母親的肚子不爭氣。祖母要強了一輩子，斗爭了一輩子。她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烙煎餅、炸丸子、包餃子，粗枝大葉，如風(fēng)如火。她從未被兒媳打敗過，她的火力牢牢壓制住所有兒媳的進(jìn)攻。她以戰(zhàn)斗的姿態(tài)過完了漫長的85年。

大概10歲吧。一個月色明亮的夜晚，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樹梢投下影子，方格窗戶被分割成了三角形和菱形。那晚我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看不到這樣的月色了，如果母親死了，我該怎么辦。我感到害怕，把被子緊緊地塞到脖頸下。過去，我曾做過母親死去的夢，哭著從夢中醒來，心中疼得厲害，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我擦一擦眼淚，知道那只是一個夢，母親還活著，又覺得心安。

外婆去世16年后，母親被安置在堂屋的中央，保持著外婆躺過的姿勢。那一夜，我陪在母親身邊，守著她，就像多年前她守著外婆那樣。

三月，寒風(fēng)料峭，院子的人點起木塊取暖?；鸸庥臣t了杏樹，映紅了院墻，甚至映照得人間的悲戚沸騰起來。對院子里的人來說，他們在參與一場集會，處理一個事件，觀看一出劇目。對屋子里哭泣的人而言，一分一秒就是一生一世。

黎明還是來了，太陽照常升起。就像死亡本身不可避免一樣。

這次，我家變成了一個盛大的集會場所。好多年里，老家沒有來過這么多人，久未逢面的人也來了。以前，家里來客人，母親里忙外忙，用她的周到做出得體的接待。母親如果知道今天來了這么多人，她一定會著急，會擔(dān)心沒有準(zhǔn)備足夠多的飯菜。院子里人影幢幢，許多雙腳在不停地擺動，我的意識開始恍惚，像在一個夢里。我不知為何回到老家，為何無故來了這許多人。我想告訴母親，可是我找不到她。

送湯前，掌事人問母親的名字。母親自從嫁給父親，就丟掉了自己的名字。父親排行老五，在村里輩分很高，村里人一般叫母親“五嫂”“五嬸”“五奶奶”。沒有人知道母親的名字。這個村莊里的女人都沒有名字，只有一個符號化的指稱。

當(dāng)母親的靈位被擺上祭臺的時候，她的名字第一次受到矚目。母親姓譚，那是鎮(zhèn)上的大姓。母親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獨立的人，她不該是任何人的附屬。

母親的墳塋和祖母的墳塋只有幾米之遙。那片黃土地在星空之下，闃寂無聲，只有麥子的呼吸和青草的微伏。母親會喜歡這里的安靜吧。精于算計的二伯說，母親去了，是去服侍祖母了。聽到他說這樣的話，我很氣憤，我不想讓母親服侍任何人。母親這一生很累，她需要好好休息。

詩人說，死亡是涼爽的夜晚。死亡也是寒冷的冬天，母親離開后，我的凜冬忽至。我與死亡之間的墊子被抽走了，面對面對視著，就像曠野中的兩棵樹。

我意識到，死亡的力量足以摧毀一切。那種力量無法阻擋，無人能躲。深夜朦朧之際，一種深深的恐懼從大地深處涌出。我驚叫著醒來，睜大眼睛，發(fā)出幾聲急促的呼救。我握緊愛人的手，她的手仿佛是垂入谷底的繩索，將我從深淵救出。待恐懼慢慢平靜，我看到了黑暗中幽微的墻壁、透過窗簾斑駁的光，聽到屋外并非雨水的滴答聲以及杉樹上夜鳥窸窣的躍動。

納博科夫?qū)懙溃骸暗筋^來，人還是自我安慰，說死亡還離得很遠(yuǎn)，總有時間把一切弄明白的。然而人也知道，一切都是弄不明白的。”是的，關(guān)于死亡，永遠(yuǎn)也是弄不明白的。關(guān)于死亡的提醒，每天都在發(fā)生和重復(fù)。彌留之際的他們在想些什么，作為旁觀者的我們，都是臆測罷了，永遠(yuǎn)無法被證實。我寫下的一切，或許只是我之感受本身而已。

逝者與生者之間，是他們與我們的關(guān)系，兩者之間一定有著某種隱秘的牽連。世間所有的分別，都是暫時的。在另一個生者無法看見的世界里，逝者們生活在一起，遵循著和這個世界一樣的生活邏輯，等待著終將實現(xiàn)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