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 萏
2020年11月7日傍晚,我獨自躺在蜈支洲島,一把棕紅色木椅上??章渎涞暮┮粋€人都沒有,只有清涼的夜風和一波波涌來的濤聲。我掏出手機,撥響了朋友的號碼,說,你聽!海!
朋友沒有聽到。
這種嘩嘩有節(jié)奏的彈奏,只屬于我一個人。
我的頭頂是一柄棕麻蘑菇大傘,黑暗里依稀辨得出它優(yōu)美的輪廓,弧度上方是更深的黑夜。沒有萬千星河,那只是我的想象。梵高筆下寶石藍旋轉的蒼穹和金色繁星不屬于今夜,除了遠處海面浮動的細微漁火,余者漆黑一片。
只有海浪,從地心涌來,嘩嘩!嘩嘩!不絕于耳。它悠長均勻的呼吸,像極了人類囈語,哭訴,綿綿的喜樂,抑或平靜與肅穆。連同那些玉色粉塵摔碎的往事,淹沒于海,并長在一起。
也許它只是海,一個單純的定義。
這是一座孤島,白天的溽熱,連同密密麻麻的人流,青煙般散盡后,便是這般安寧。
5點30分最后一班客船離港。
沒了揮舞的絲巾,濃艷的婦人,裸露的長腿,戲浪的人群;沒了五彩繽紛上天入水驚險刺激的游戲,來來回回穿梭的電瓶觀光車。沒了林林總總,拉風的一切,徹底安寧。
海歸于海,島交給了島。
一排排空蕩蕩的躺椅,一條條干凈望得到頭的馬路,只有銀白沙灘上重疊交錯的腳印,于暮色溫柔里,陳述著白日的喧囂、惆悵抑或落寞。
蜈支洲島,一篇奇駿散文。而你只是一只被別人覆蓋或被海水輕輕抹去的腳印。
沒有看到落日。那些金紅的光斑一點點轉走,它落下的方向,不是我停留的海岸?;瘌P凰燃燒于他人眸底,而非我的瞳孔。
我選擇黑暗襲來時,躺在孤獨的海岸聽海,島是靜的,我也是靜的。聽海,須在暗夜,身心關閉,被夜風滌平蕩凈之后。你的安閑,和夜風吐出的發(fā)絲飄纏在一起,隨浪起伏。畫面里的你,已不再是你,也不在于你聽不聽得懂海,而是聽不聽得懂自己。
你是空的,留下耳朵,就像所有的傾聽,是為了避免眼睛失真一樣。
島也是空的,這是一件奢侈之事。不用催促,一個中年婦人,無錢無色,只有握在掌心里的一部手機。怕只怕浪費這生命里為時不多的夜晚。
所有海風、礁石,悄然盛開或死去的熱帶植被都是我的;銀質沙灘,芳香泥土,高大聽風的椰林、龍血樹、恐龍時代流傳下來的桫欏,都是我的。像一幕終場音樂,我的富足建立在別人散去之后。
朋友說,你對生命的熱愛,真像你。
有時,我是不像我的,那個我,讓我極為厭煩,只是心魔還不夠貪婪。
我的大腦看著這個躺在沙灘椅上,近乎安眠的女人,風撩撥著她的長發(fā);看著她默默起身,拾級而上,憑著記憶拐了幾個彎。像個女鬼,一襲白裙,拖著柔軟的輕紗,飄搖在海道上。腳上繪著淡藍山水和仙鶴的輕便布鞋也悄無聲息。濤聲愈來愈強,沖擊摔打,于巖石迸落,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黑黢黢的四周,被浪濤圍裹著,海的搖窩在震蕩,蓋過黑暗,甚至掀翻整個島嶼,連同那個小小的白色身影也一起沉沒于海。
而我站得很遠,靜靜的。
這個島沒土著,蝴蝶狀野生島,供開發(fā)娛樂用。只有游人、工作人員,原來的媽祖廟已成為茶室。它密,滿山擁擠的植被,勾連繁茂的藤蔓。海岸線崎嶇不平,不同于西島的開闊舒朗,然而游人鼎盛。
走至碼頭,望見遙遙燈火,頓覺心安。順著路,拐上坡,不遠處便是酒店璀璨的大廳,我回至人群。
珊瑚酒店,島上唯一一家酒店,連同林中散落的木屋均是它的附屬。開放式大廳,通向外界萬千奇花異草、海風海浪。品位的背后,價格不菲。我訂了最便宜的包房,不包早餐,一千三。同樣品質的海景房,三千多。
平時過日子,不大理會錢,一粥一飯,溫飽即可。這時,我開始算計卡里的數字,竟萌生有錢真好的念頭。
三亞長夏,白日的天空,永遠滾燙黃金。所以我得留下,在清晨與夜晚,觸摸它近乎完美的意象。
貝殼做的床頭櫥,閃著牙白之光;鮮花四溢的落地長窗,看得見悠閑雪白的羊駝。喬木高大,三角梅無聲萎地,魚尾葵垂下發(fā)辮,熱帶水果免費供應,一切浪漫到不真實。
三亞,裸體美人,不掩風情,卻近乎圣女。
一夜安眠。
翌日五點半,簡單梳洗后,我決定一個人去看日出。
在服務臺詢了路,外面漆黑一團。
踩著綿綿濤聲,出酒店向左拐,浪聲漸行漸息。進山,路燈微弱的光亮打在我輕巧如貓的腳步上。萬物酣眠,鳥在打盹,純潔的林木尚未醒來。白日綠影婆娑的叢林黑咕隆咚。停下,不能再走,若迷失路徑,不僅看不到日出,返回去的可能性都不大。我拿出手機看了看,整六點。與此同時,路燈全部熄滅,整座島嶼陷入一片混沌,驚慌間我無法辨識腳下之路。
好容易弄開手機電筒,我決定返回酒店。那一刻,遺憾襲上心頭,錯過日落,也許又將錯過日出。
在酒店入口處,迎頭碰見一位少年。棒球帽,運動鞋,身姿矯健,邊看手機邊前行。我問了路。
“往左走,觀日巖。”小伙子抬頭笑著說,他也正要去。
“能一起嗎?”
“當然,也有個伴?!彼⒘讼率謾C:“1.4公里,我們加油?!?/p>
寂靜的山路,只有我倆大踏步朝前走,拐了許多彎。小伙子邊看導航邊指揮,一刻都不曾停歇。我盡力搗騰雙腿,晨風切切,天越走越亮。這樣的速度對我來說是個挑戰(zhàn),加之上坡,開始大口大口喘氣。若自己獨行或許早已放棄,然而不能牽累同伴。交談中,得知他從幾千里外的黑龍江飛過來。
我讓他先走。
堅持下,你看,小伙子指了指路牌。觀日巖,前方400米。果真,我聽到了隱隱的濤聲。
上坡再上坡,終于登上觀日巖。朦朦朧朧的天色里,早有兩個年輕人迎風而立。女孩牛仔衣,清爽的馬尾辮。她笑著說,你們來的正是時候!
靜佇山巔,俯瞰遼闊深邃的海域,天地之大也小。海鷗金屬般凄美的鳴叫回蕩崖岸。一個黑點在蠕動,魚,抑或海怪?拉近手機鏡頭,竟是一艘兩頭尖尖搖晃的木船。天氣并不好,昨夜?jié)q了潮,鏡頭搖向右邊,還有五六只。漁民在出海,于這個薄霧的清晨。
天空是被一曲悠揚的洞簫吹開的,玫瑰刺破的一瞬,一條紫帶橫亙,海面披了層柔黃金毯。太陽一點點露出來,那么小,那么小,像個水晶球。有人說,像鴨蛋黃,我倒覺得它的奇妙偉岸,更像遠古神話,抑或人間的喜悅莊重。
當然,也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場窯變,一場酒事,一場盛大的重逢與別離。其實,只是一個簡單的日出,于暗處,苦難人的裂縫照進去。劃破黑暗的一瞬,一顆心隆重地捧出。
暗透了,自然會亮。
日月星河是不老的,虔誠地游走在時間之外,每一天都新鮮打開。海上看日出,最大的好,是水面漾開的金波。附加的虛幻,假,也美。所以很多美好是不真實的,并非來自自身,而是源于外界的垂愛。
日出完畢,很多人尚留戀于此。我怕家人等候,于崗亭問了路,一個人往山下趕。
下山很快,遇到岔路也會猶豫。幸好后面?zhèn)鱽硖咛ぬ咛さ哪_步聲,一個戴太陽帽的女士追趕上來。她去情人橋,我回酒店。
女士提著妃色坤包,腳踏時尚涼鞋,細眉窄眼頗有風情。我們邊說邊往海濱大道走。在路口,巧遇出來散步的姑媽夫婦和弟媳。
海岸線異常豐富,枝形優(yōu)美的草海桐布滿海域;相思豆累垂可愛,紅如珊瑚,卻是人間的至愛情物。合果芋長在山坡,通體芳艷,泛著幽光。仙人掌孤于銀灘,渾身是刺,一腔冰液化作熱血,噴灑出海石花般厚重的花朵。
熱帶看著干,卻眼淚四溢。
絞殺植物,頗為浩蕩,隱匿在碧沉沉的古叢林,亦是人類翻版。大自然并不平靜,攀附、纏繞、扼殺,把種子播撒在它者懷中,吸食存活,生長壯大;再把根須牢牢針扎進泥土,直至耗干對方。像場甜蜜的游戲,在慢條斯理、日復一日的麻醉中推進。
那個宿主,也許緣于最初的孤獨友愛,抑或不在意。它接納了它,但后者并非寄生,而是占領。當捆綁愈來愈緊,臨近窒息時,為時已晚。也許前者早已適應了這種溫柔勒索,成為風景,也成為死亡;也許無奈,或心甘情愿,像諸多沒有尊嚴、貪婪的情愛,而土地給予了它們無限寬容。
我們邊走邊拍邊識別,驚嘆于自然界的驚心動魄。更能理解,做一棵筆直樹的優(yōu)美心境。
猩猩草的紅色羽狀花瓣星星點點開在綠叢,俯近看,才發(fā)現是葉的根部?;慈~,一種視覺欺騙,也是植物游戲。有種樹,蒼勁飽滿,墜落的葉片淡黃透明,不似楚地的落葉呈焦枯狀。一個女清潔工把它們掃攏一起,像堆玉片,說是銀毛樹。
第一班客輪還沒來,島是寂靜的,可以慢慢閑逛,越往里走越原始。
見到露兜樹樹根的一瞬,簡直驚呆,像化石,風干于沙灘。五六米那么高,龐然若屋。試著走進去,扶著白色粗糲的根,仰望著它在頭頂虬曲盤繞,縱橫交錯。是海水的沖刷,讓其裸露出來,呈出這般形式美。
露兜樹也叫野菠蘿,果實能吃,成熟后如佛焰。
根,一棵樹的骨頭,思想部分,也是古典部分,滄桑堅硬。地表的蔥蘢,已微不足道。很幸運,人類借了泥土的眼睛,窺見它的整個語言體系和結構形態(tài)。它的根大于優(yōu)于它的干它的冠,也驗證了盤根錯節(jié)這個詞。任何事物表面的繁榮光鮮,非平白無故,而是來自自身的頑強或他人輸送。若只憑外表判斷,那樣的目光很短淺。也似一些勢力勾結,但植物的爭奪是純潔的,至少沒有妨礙人類。
正如西馬德教授研究的那樣,地下世界堪比地上世界。樹木彼此相連,不僅營養(yǎng)交流,還思維交流。母樹更愛自己的子孫,同樣可以有腦。
孤獨的海岸線分外寂寞,除我和弟媳,再就一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沿途撿拾垃圾。
碎碎的珊瑚躺了一海床,多呈牙白色,抑或淡青或染了紅銅色澤的。見到時,頗驚訝,它們形態(tài)各異,呈出藝術品的棱角品格。撿拾幾塊,小心翼翼包在絲巾里。
我們返回時,那名女士一個人坐在白色秋千上。銀毛樹的葉片在其頭頂盤旋,樹影重重,碎了一身。
看見我們,她招了招手說道:“錄儂的背影好了,正面要不得,儂發(fā)朋友圈,證明阿拉來過。”她操吳儂軟語,是上海人。
人之出游目的不同,有的來尋山水,有的來找自己。姑媽見花就鉆,每張照片都春意盎然,她住北國,鮮有鮮花。弟媳見水就脫鞋,對水有天然情結,或自拍,長得極美,尚要美顏,于稀奇古怪的植物也饒有興趣。
我則喜歡蒼涼、衰敗、死亡、孤寂、自然或者暗生長的力量。人工花朵避之不及,不自覺排斥一些景點,對情人橋、觀海長廊更是毫無興致。雖喜歡看海水沖上來,翻起泡沫,再隱隱退下,抹掉沙灘上的一切痕跡,干凈得如同一首哲理小詩。但無法更親近,這是我的隔膜,怯步很多事,太美或太丑。只能遠觀或平靜對待。五官對我也沒多大意義。
我在浪費弟媳的時間,她也在浪費我的時間。大自然給予我們不同的東西,哪怕站在同一片海域。
這次旅行,也注定在不斷商討妥協(xié)包容中進行。我們在匆忙的山水中認領自己,陶醉于自我的淺快樂。
那些白日匆匆、頂著烈日而來的客人,多半擁擠在海岸。戲水沖浪、搶占沙灘椅、海上蹦極或在標志性建筑、題名刻字處拍照留念,鏡頭里無法剔除摩肩接踵的人流。深部幾乎無人至,導游也不會帶你去,而植物的光合,往往在暗處拉動夜曲。那些不知名花朵的舞衣,于無人處片片碎落。
曾拐進一條長滿蒼苔的廢棄小路,齒貝樣的陽光灑于陰濕木香。植藤爛漫,林木安靜,白騰騰的光蒸發(fā)在叢林中,像非洲,或更遙遠的地方。椰子掉落在地,抽出鮮嫩的幼苗,死即生,一棵大樹的胚胎,土地給予了它最原始的誠意。
一所簡陋的木屋前,晾曬著衣物。篾編的提籃、水桶、盆子,隨意扔放,估計有清潔工或拾荒者在此隱居。站那,弟媳幫我拍了照。
人生有時只是個蒼涼的手勢,我行走在一片葉子的背面。
西島,東山魁夷的色調,像封落雪的情書,海岸線極其漫長。
高純度天體,無所憑寄的白云,椰林稀疏,孔雀藍綻放在海面。我曾把它想象成夜行人懷揣的璧玉,白色百葉窗通向的天堂。
它像一個形容詞。
去西島很偶然,從新紅村坐25路公交,我們的目的地是南海觀音與天涯海角。事先沒做功課,就著弟媳的手機瞟了眼,一尊一百多米的觀音立在海上,與荊州花幾億修的關公像相類。這個景點對我毫無意義,商業(yè)圍圈,也只是商業(yè)圍圈。若古剎,倒真怕驚破山門的清寧與諸佛眉尖的雪氣。
前座四人,一路談論三亞風光,聽口氣來自東北某辦事處,在海南已游玩數月。一位瘦高個先生說道,最無價值的景點便是南山寺,這倒和我的審美契合,遂改為西島。
上島的一刻,還是倒抽了一口氣,液體水晶,實驗室里的液態(tài)氧。
清波細浪的海水,窺得見一群群游魚。搖曳的水草、水底礁石以及石上茵茵綠苔也都一清二楚。流動的波,冰的解體。
細瘦的海岸,猶如天鵝的頸項潔白地彎在那兒。脫了鞋,在海灘上走了走,細沙如棉,茫茫無際。絲絲縷縷五彩斑斕的陽光垂于海面,綠寶石樣的海水,若古銅,又似少女。
美麗的新娘,提著潔白的婚紗在椰林里拍照。攝影師的姿態(tài)很文藝,新郎頸口鮮艷的領結在一片銀白湛藍里格外搶眼。新娘的臉開成芙蓉紅,襯著熱帶高大喬木,掩不住春光春色。
一條貞靜的小路通往古魚村,漂亮的小樓和湖北別無二致。有太婆在自家門前擺攤,小魚干、珊瑚、珍珠,擠得滿滿當當。我詢了價,小魚并不貴,帶頭的10元一包,不帶頭的15元,也有25元的,看分量。家家門口鋪曬著整齊的小魚,也有高檔透明的小魷魚,100多元錢一斤。
坐在一個簡易棚下,面前方桌陳放著菜單。菜品并不貴,幾十元錢就可以吃飽,菜是山里的菜,魚是西島的魚。
要了兩個椰子,阿公幫我們削去頭部,插上吸管。清涼的汁液注入肺腑,天然不膩無糖味,是我喜歡的狀態(tài)。
阿公健談,62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海島居民大多如此,皮膚黝黑,閃著白牙,一臉燦爛。阿公是這家館子的主人,曾邀朋友上島小住,晚上兩人駕船出海,在退潮后裸出的礁石上喝酒聊天。明河在天,一船星輝,借著晶瑩的月色,窺得見水底一群群五彩繽紛的游魚。他撒網打回,煮給朋友吃。朋友驚呼,太美!嚷著要留在西島,每年冬天都過來住一段時間。
椰汁喝完,阿公又幫我們從中劈開,變成兩個半圓小碗。椰肉如雪,有半厘米厚,散發(fā)著好聞的木香。椰水,天然飲品,木頭積下的漿液。大自然造物神奇,美好的并非人類,而是各種植物,只不過人們享用了它們。
阿公教我們吃椰肉,用專用刨子一片片刮下。脆生生,味淡,細嚼卻很香。我說若生活在海南,切絲,稍微晾曬,用香油涼拌,早起就粥,倒是一道清爽的小菜。
魚村里面,愈走愈靜,遇見珊瑚老屋是個驚喜。時光是黑的,沉于海底。黑桶子瓦,墻體煙熏火燎,剝落的位置,露出一塊塊珊瑚石。美、沉靜、原始,天然的磚。那紋理,年代感,如塵封的一道道暗門,推開便華彩萬千。
一叢叢鮮雅的鳳凰花探出老墻,菠蘿、香蕉垂手可得,雜草纏于欄桿。木門發(fā)白,鐵環(huán)上著銹末。時間溫習著時間,古老到肅穆。
有的建筑頗文氣,也大派,拱形木格窗,盡顯歐風。門洞隱約著梅蘭竹菊的暗紋與當初的字幕。老屋多為兩層,也有一層的矮屋。窗戶不大,外墻古樸簡約。
裸露出的珊瑚異常美麗,彎曲成蟲樣或針眼蜂巢狀,通體皆花。它們曾是活的,灌滿海水,柔軟起舞于海底。離水后死去,成為標本,也成了砌墻的磚,但依舊陳列著優(yōu)美的聯通紋理。
不少山墻,留有蝸牛狀圈紋,據說是抹墻沙貝里,沒死沙蟲游走的痕跡。
神秘的書吧藏匿于此,茶色小格木門有點舊時光的味道,頗像三四十年代上海老城廂的文人寓所。門前植藤豐美,美人蕉高過屋頂,低低垂下寬額,太陽的胸波起伏在這個靜靜的午后。拍了兩張圖,離去再回來時,門已打開,里邊坐了位儒雅的黑衣男士。他拿書的側影,頗憂郁。
飾品多為老舊木船卸下來的錨、板或槳,樸拙灰暗,帶有風啄雨蝕,歷久彌新的舊日美。幽的燈,似珠子,巷子里裁縫的雙眼,低頭縫制著長衫或旗袍。但分明在南國,熱帶叢林的海島,與外面的碧海藍天形成鮮明對比。
架子上稀稀朗朗放著幾本書,非做學問,低語的咖啡時代,適合托著下巴,談些無關緊要、遠離柴米之事。
內壁全是老珊瑚,長方木窗,一窗綠影,光柱從窗間沉沉篩入。暗的美,似心的腳步,適合深邃傾聽。
外面陽光四射,吧里幽涼似水。黑衣男子合上書,起身說,珊瑚多孔,是天然大空調。
書吧尚未起名,籌建中。老屋建于1895年,原是島上唯一一家診所,大戶人家的祖宅。他姓王,是吧主,江西人,從事室內設計,畢業(yè)于江西師范大學,作為人才引進海南。他喜歡西島,做一些西島文化方面的研究。年租兩萬,賃下這座124年的珊瑚老屋,打通裝修,保留老調子。說,珊瑚房會逐漸消失于歷史的長河中,書吧是通向歷史的另一條路,似繭慢慢抽絲,落日懷故土,歸鳥戀舊林吧!
駐足一家客棧,大叢茶梅垂于木門。矮屋矮墻,油黃木牌上寫著“遠方”。一天費用458元至558元。沒帶換洗衣服,也嫌貴,便一晃而過。在以后很久的日子里,都惦心著“遠方”,后悔沒能留下來。
它的矮,像大地的撫摸,深眠的舊時春日,非電梯酒店可比。
坐在小葉桉清涼的樹蔭下,阿婆今年78歲,臉和手臂的皮膚都是硬的。角質層太厚,似烤焦的樹皮。老銅色,摸起來疙疙瘩瘩。我用手細細撫過,又似她坎坷的人生。阿婆說,年輕時在家?guī)Ш⒆?、織漁網、曬魚。先生每次出海,得一個月才能回來,她每每海邊眺望,有次永遠未歸,與惆悵的大海呆在了一起。
島上土著幾乎都戴斗笠,草編的,15元一個。倒是外來游人,不少坦胸露背、光頭的。這里日頭毒,阿婆的皮膚便是見證。
四百多年前,他們的祖先遇臺風于此避難,留下打魚為生。建筑多木質,后改為珊瑚,阿婆就出生在黑舊的珊瑚屋里。
先輩們從崖城買回清秀小瓦,于沙灘刨挖、撿拾被海水沖上來的大塊珊瑚作磚,用紅土、貝殼燒灰,摻稻草黏合,一座冬暖夏涼、透氣吸潮的珊瑚屋便建成了。院墻、井臺、籬笆均用珊瑚,也就形成了珊瑚群落。
西島也是珊瑚堆積起來的。原是片孤海,水位下降,美麗的珊瑚露出來。它們離水死去后,堆積粘連在一起。水位升高,再死去堆積凝結,如此循環(huán),慢慢形成一座島嶼。周圍依舊遍布數不清、五光十色搖曳的活珊瑚。這個水族部落,用自己的軀體給了人類一個家,也成為人與生物親密和諧的最好見證。
阿婆說珊瑚石牢而輕,是海石,不怕海風侵蝕,有石灰性,風吹雨淋自然板結。易削切,壘的房屋堅固,年頭愈多外墻愈黑。一樓是活動場所,兼住大人;二樓放雜物,住孩子。
阿婆的兒孫們都已蓋起現代化的小樓,只她獨守老屋。村里的珊瑚屋越來越少??蛇@樣的標本,卻是我萬分喜愛的。
漁民苦,耕海危險,海風吹人老。阿婆慈愛,一說一笑,心底泛著純潔。
兩個穿藍色校服的小朋友途經這里。我笑著搭訕,上學去?她們點點頭,指了指前方的三亞西島小學。然后席地而坐和我說話,動作自然而然,看得出是多年的習慣。她們親近人,不陌生,眼神明凈,白亮亮的牙。我起身拍照,鏡頭在哪兒,她們就轉向哪兒,笑得淳樸。說初中就出島讀書,每個星期六坐渡船回來。
我就想象著她們搭渡船的樣子,也是她們憧憬的未來。
我問,知道不知道這里像天堂?她們點頭,說,知道的,也喜歡。
我回身望了望,每一條小巷都通向蔚藍大海,整個村落被軟玉圍裹著。與漁民聊天是件快樂之事,他們是灑落人間的星辰,慈愛的話語亦如繁星滿天。
很多想知道的并沒開啟,飲食風俗,阿婆有沒有退休金,子女出沒出去打工等。還想去看阿婆的老宅,怎奈弟媳急欲奔赴下一個景點。
三亞很美,一路行來,始終處于水晶狀態(tài)。也會有垃圾袋、方便面盒、紙巾類,但不多。文明在靠近,意識在提高,隨意丟棄對自然是有罪的。
很多年,我在思考人與旅游的關系,讀萬卷書、行千里路的不同之處,結論只有一個,那便是“認領”。能長久依附,不被辜負的唯自然、書籍與藝術。
藝術無罪,只是常淪落在一些偽藝術人的口舌中。自然,乃藝術之本,亦如希施金背著畫夾,走向荒野,立于高大林木間。
人類需要不相干的事物打發(fā)漫漫長夜,多情的山水印證自己的內在風景。出門,是為了更好地回歸。
人,過于易變或堅持自己,在尋找同類溫暖時,多半貪婪。把愛好寄托于人,必然糾葛,可怕也可憐。人的精神也得是棵筆直的樹,站直于夜風,哪怕更深的孤獨。
人是被用來尊重的,而自然是用來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