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濤
動物(非人動物)有沒有信念這種心智狀態(tài)?這個問題引起了哲學家和認知科學家的一些爭論。反對將信念歸屬給動物的哲學家,持有不同理由。有些哲學家強調,擁有信念的主體還需要滿足別的一些條件,比如有理性能力,有語言能力,有真/假的概念。還有些哲學家指出,將信念歸屬給動物面臨一個特殊的困難——我們根本不可能知道動物信念的內容。
本文勾勒和發(fā)展出一個區(qū)別于既有論證的思路。它采取這樣的形式:首先,我給出一些信念實例,表明這些實例構成一種信念的類型;而且,就哲學家想捕捉的關于信念的直覺來說,這一類信念就是典型案例。其次,我會論證這類信念陳述報道的是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而許多文獻里慣常使用的案例不過是語言誤用的結果;更重要的是,從真實信念狀態(tài)的特征和信念報道的語言實踐來看,這類典型案例會構成一般性的反對動物信念的理由。最后,我們討論一個新近的支持動物信念的論證,以期表明這個論證何以未能成功。
在進入討論之前,筆者略作三點交代,以簡要說明我們關于動物信念這個議題的性質判斷、關于信念本質的基本立場,以及論文的基本策略。
在哲學文獻里,動物有沒有信念是另一個更大的議題——動物有沒有思想——的子課題;研究者一般假定,信念、欲望、期望,以及其他命題態(tài)度是思想的主要構成部分。既因為見識局囿,也為了使討論更集中,本文只關心信念,不涉及其他心智狀態(tài)或命題態(tài)度。
動物信念這個議題,究竟是一個取決于動物心理學進展的經驗問題,還是一個可由哲學分析來決定的問題,研究者意見不太一致。我們同意史蒂芬·史迪奇的一個判斷:“問題的懸而不決,不是因為缺乏對動物心理學細節(jié)的了解。關鍵之處不在于動物是怎樣的,而是在給定一些關于動物的相對沒有爭議的假設之后,信念的概念是不是能恰當地應用于動物?!卑凑瘴业睦斫?,這一評論相當于說,動物有沒有信念,不是一個動物心理學的經驗問題,而主要取決于我們關于信念特性的理解,以及采納一個什么樣的信念概念。這正是我們想要探索的方向。
討論動物信念,一個首要困難是缺乏所有人滿意的信念概念或者信念理論。在哲學或認知科學語境里,“信念”是個或多或少帶有技術意味的概念。一方面,它顯然區(qū)別于某些日常用法,比如,以哲學的眼光看來,“他是個有信念的人”這樣的日常表達完全不得要領。另一方面,信念的哲學分析表明,不同的心靈哲學會承諾或蘊涵不同的信念理論;關于“信念”的斯坦福百科詞條概述了各種理論的基本狀況。
參與動物信念爭論的研究者,大多承諾一種信念的實在論立場。研究者大體承諾,人類的信念狀態(tài)是一種真實的、獨特的心智狀態(tài)。說它是真實的,意味著信念報道陳述確實描述了真實的心智狀態(tài);它們不是某種虛構或某種只有工具價值的表達。說它是“獨特的”,意思是說“信念”和“懷疑”“想象”“回憶”等心智狀態(tài)或活動有區(qū)別,但未必承諾它是人類物種獨有的心智狀態(tài)。我們堅持信念實在論,限于目標,本文不考慮各種信念的反實在論理論是否仍有合理之處,不管是取消主義的立場,還是詮釋主義或工具主義的立場。
在信念的實在論陣營里,接受度比較高的是表征主義的觀點。根據這一立場,信念是一種命題態(tài)度,是心智的一種有命題內容的表征狀態(tài);至于信念內容是如何表征在大腦里,則存在分歧。通常,表征主義者還會訴諸信念的組合性、系統(tǒng)性、生產性等特點,來反對傾向論的觀點——盡管后者也是一種實在論。
在別的地方,我發(fā)展和論證過一種介于實在論和反實在論之間的描述主義立場。根據這一立場,信念陳述是對一個復雜心智狀態(tài)的描述,而且,只是一個梗概的、縮略的描述(簡稱為“概略描述”)。在承認信念是一種真實、獨特的心智狀態(tài)的意義上,它維護實在論的基本直覺;但是,它拒絕表征主義過分理智化的理論。以我之見,每一個信念的內容都以符號化的、原子論的方式一一表征在大腦里,這幅圖景有嚴重缺陷——它受信念報道語句的形式結構和語言誤用的雙重污染。在一些比較基礎的關于信念特征的判斷上,本文親近概略描述論的觀念。不過,我希望,作為本文論證基礎的一些判斷,不過分地訴諸描述主義的立場。
有些研究者因為注意到信念的某些特性,進而發(fā)展了頗有啟發(fā)的思路,比如,人類信念有整體論特征,許多信念體現了反事實推理的特點。在動機上,本文立足于兩個基礎觀察:其一,不是所有的信念報道陳述都描述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或者說,在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和信念狀態(tài)的語言報道之間作出區(qū)分是有益的;其二,有一種特殊類型的信念,可能對于理解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的特征,進而理解信念的本質有特別的重要性。闡明這兩個觀察,然后再進一步探索它們的可能哲學蘊涵,這大體是我們的目標。
基于自我內省,以及對同伴的觀察,人類嘗試用不同的語言表達,將心智狀態(tài)區(qū)分出不同的類型,對心智生活作出各種描述?!靶拍睢薄坝薄皳摹薄昂ε隆倍际沁@類描述心智狀態(tài)的功能性的語詞。
對這類心理學詞匯持極端懷疑態(tài)度的一些研究者,認為它們都是前科學詞匯,最終會被成熟的科學概念取而代之。在認知科學發(fā)展之初,這種立場頗引起人們注意;不過,今天看來,它走得確實太遠了些。雖然我不贊成取消主義的極端觀點,但是,對于描述心智活動的語詞起作用的方式,持懷疑精神確有必要。按照我的觀察,就信念報道而言,至少有兩個陷阱需要警惕。一個陷阱是需要注意語言描述的概略特征和心智狀態(tài)的復雜性之間的不相稱;另一個陷阱是不要被語言的頻繁誤用所誤導。它們一起構成了我們懷疑“信念報道”是否都恪盡職守的理由。
首先,我想特別強調語言描述的概略特征和心智狀態(tài)的復雜性之間的比對。
大多數時候,你我的心智狀態(tài)都特別復雜。在“心靈的舞臺”上,各種感官的即時輸入、各種存儲的認知片段、各種身體感受以及各種具身性的偏好,這些混合物一起構成復雜的心靈生活。有可能,“我們的經驗感受并不是一種接著一種的印象,而是每一刻都有幾種印象捆綁在一起。隨著時間流逝,一種組合逐漸變成了另一種組合”。
正如我們不會把舞臺劇的每一個場景都稱為“高潮”,我們也不會把心靈生活的每個“片段”或“場景”都稱為“信念狀態(tài)”。有些時候,我們明白自己相信某些東西;有些時候,我們在思考,或者在懷疑,或者在擔心,或者什么也沒有想?!靶拍睢边@個概念,要能恰當地承擔分類、描述和解釋的功能,當然需要受制于我們關于人類信念狀態(tài)的理解。
既因為在有意識的層面,各種感官的即時輸入和心理的生理機制的產物都特別復雜,也因為信念具有一些哲學家所強調的整體論特點——特定的信念內容絕不能孤立于認知者意識狀態(tài)中的其他信息得到識別,要將一個信念歸屬給一個人,我們就必須能將許多信念以及其他許多命題態(tài)度歸屬給他。因而,作為使用語言的生物,當我們用一個個的陳述來報道自己或他人的信念時,也許,只在非常概略的意義上(就像一幅簡圖一樣),我們才能說,“張三相信他兒子是無辜的”是對張三的信念狀態(tài)的報道。出于描述和表達的經濟,我們的信念報道陳述只能提供一個信念狀態(tài)的簡略圖景。它們的“弗雷格式涵義”,或者它們所表達的概念內容,都不是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本身。嚴格說來,所有的信念報道都是不準確的。
其次,除了語言的概略描述特征外,在日常實踐中,語言還可能因各種原因被誤用。
“我希望”“我擔心”“我害怕”之類的表達所引導的語句,常常只是修辭性的說法,并不實質性地報道真實的心智狀態(tài)。以“擔心”為例。在擔心孩子早戀會影響成績時,媽媽的擔心是真實的。然而,在學術評論的場合,“我擔心你的論證有點問題”可能不過是“你的論文糟糕透了”的委婉表達。
類似地,“相信”和“信念”在各種場合的使用,也可能是空洞的,或者只是出于修辭考慮。不是每一個形如“S相信P”的陳述都是對真實信念狀態(tài)的報道;哲學家們當然不會在這一點上犯錯誤,通常,他們還會增加“真誠”的條件。然而,我傾向于認為,“真誠”的條件仍然是不夠的,它不足以保證在說話者的信念報道陳述和它所描述的心智狀態(tài)之間建立穩(wěn)定聯(lián)系。
信念的語言報道和形成信念的心理機制遵循不一樣的限制和法則。信念報道遵循語法規(guī)則和語言表達的一般限制;但沒有理由認為,這些規(guī)則或限制同樣也是形成信念的心理機制所需要遵從的規(guī)則或限制。舉個例子,沒有什么形式限制使得一門語言不能表達矛盾的命題或者很復雜的命題。但是,我們不可能相信任何事情。因為大腦的有限性,我們不可能相信一個無窮長或者無比復雜的命題;因為理性的限制,我們不可能真誠地相信一個顯然矛盾的命題。更重要的是,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頗為耗費認知資源,不是任何事情都能激發(fā)我們的“信念”狀態(tài)。然而,樂意的話,你可以用任何一個命題,填入“S相信 X”這個結構中“X”所處的位置,不管這個命題有多么貧乏或者多么瑣碎,或者多么不可思議。
皮爾士,以及當代的很多研究者,特別強調信念對于行動的因果力,以及信念和重大事項之間的聯(lián)系?!耙环N最高類型的理智習慣,它會確定我們在行動中和想象中做什么,這被稱為信念?!薄霸谔貏e重要的事情上,情況則不一樣。我們在這些事情上必須有所行動,我們愿意根據它來行動的原則,就是一個信念?!蔽乙詾?,皮爾士的這些零星論述,說出了信念和行動之間的一些真相。也許,可以借助信念的這個特征,來表明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和一些可能被濫用的信念報道陳述之間的距離。
“張三相信兒子沒有殺人”,這個信念使得張三多方奔走,費盡周折為兒子伸張正義?!袄钏南嘈?+2或者等于4或者不等于4”呢?學過數學以及初等邏輯之后,相信排中律的一個實例對于李四而言,會產生什么樣的實踐后果呢?在我看來,它不會有任何可設想的行動后果。因為,在李四的數學知識和邏輯知識的背景下,“相信2+2或者等于4或者不等于4”和“相信明天或者下雨或者不下雨”“相信火車或者準時到達或者不準時到達”一樣,不會產生任何可設想的理論上的或實踐上的差異。
“S believes that P”這種信念報道語句在英語語言中的形式特征,誤導人們過低地設置了信念歸屬的門檻,從而過分地擴大了“信念”這個語詞的應用范圍。也許,以為“我相信”“她相信”引導的陳述句,在真誠的前提下,都是對真實信念狀態(tài)的報道;這是20世紀英語哲學的一個獨特的不良現象。它們確實會一般性地產生弗雷格討論過的內涵語境——這種語境使得共指稱替換原則失效,從而產生命題態(tài)度的語義學問題。但是,它們不會都成為可以信賴的信念報道。
蓋梯爾的著名論文,以及后續(xù)知識論研究的進展,使情形尤為惡化。許多知識論學者,基于某種或隱或現的關于信念的命題態(tài)度解釋,仍然相信,“張三相信兒子沒有殺人”“李四相信明天或者下雨或者不下雨”都可以是真實信念狀態(tài)的報道。對我來講,如果一個信念理論不能區(qū)分這兩種情況,它就有嚴重的缺陷。沒有人可以真實地相信“得到工作的那個人口袋里有十個硬幣”“或者瓊斯有一輛福特汽車,或者布朗在波士頓”。蓋梯爾案例中作為信念主人的“史密斯”,關于應聘結果,或者朋友布朗的位置,如果有特定的信念狀態(tài),它們一定不是這兩個陳述句所描述的樣子。那么,什么樣的狀態(tài),可能是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
有一些信念,是用如下陳述表達的:
(1)雖然杯子里的筷子看起來是彎的,但我相信它是直的。
(2)他相信他兒子不會殺人,雖然他不能證明這一點。
這樣的實例,還可以舉出很多。不妨以(1)和(2)為例,補充些細節(jié)。例句(1)陳述我關于筷子形狀的信念??曜釉诒永飶澱鄣囊曈X經驗,沒有讓我產生相應的視知覺信念。在一些認知信息的幫助下,比如,關于筷子放入杯子前的形狀的認知,我“克服”了視知覺輸入的信息,或者說,“抑制”了視知覺讓我產生相應視知覺信念的自然傾向。值得注意的是,我根本不懷疑我的視知覺的可靠性(我仍然相信它關于玻璃杯和桌子的輸出結果),但是,在筷子形狀的問題上,我“拒絕”相信視知覺提供的證據。
例句(2)是一個司法實踐的常見案例。我們還可以用想象使它更生動些。比如,一位父親,出于對他兒子性情的了解,拒絕相信證人的證詞、警察提供的證據或者法官的審判;他堅信兒子不可能殺人。在許多年里,他一直堅持用各種辦法證明兒子的清白。
用抽象的眼光,略去案例(1)和(2)的一些具體細節(jié),這兩個信念案例有以下鮮明特點:
其一,案例里的信念報道陳述預設認知者有一個包含沖突或不確定性的信息背景。對案例主人公而言,他的信念內容(他相信的東西)和他的其他一些經驗或認知信息之間處在一種緊張或沖突的狀態(tài)之中。對“我”來說,是筷子的正常形狀和它在水中呈現出的彎折的視覺形象;對“父親”來說,是他對兒子性情的了解和警察提供的證據。
其二,兩個案例里的信念內容有一種在競爭中勝出的特點。認知主體似乎需要在多種競爭的認知信息中作出“選擇”;或者說,因為信念內容處在一種競爭信息之間的占優(yōu)狀態(tài),造成了認知者相信它(而不是競爭信息)的結果。對于信念自主論者來說,就好像認知者在兩個或多個競爭信息中選擇了相信占優(yōu)的信念內容;對于非自主論者,不妨講,占優(yōu)的信念內容克服了其他認知內容的使認知者相信的傾向。
到現在為止,我的觀點不過是,這些信念陳述報道了一類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不過,我希望走得更遠些。
上述語句所報道的信念狀態(tài),如果是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我相信這一點),那么,這意味著什么呢?我的建議是,應該把它們視為典型的信念狀態(tài),而不是某種邊緣案例。盡管你可以對走向全稱概括有所保留,擔心是不是所有的信念狀態(tài)都如此。畢竟,還有許多無可置疑的信念,它們基于知覺經驗、推理,或者權威的證言,不包含任何可以引起認知擾動的內容。
也許,我們可以將信念恰當地區(qū)分為兩種:有疑的信念和無疑的信念。用“有疑的信念”囊括那些認知者的信息背景包含沖突或不確定信息的情況(認知者通常意識到這些沖突或不確定性);相應地,“無疑的信念”指那些認知者認為自己有百分百確定性的信念。我們假定,這一區(qū)分中的“有疑”或“無疑”主要依據認知者的自我判斷,而不取決于信念的支持理由實際上是不是確定無疑,或者另一個認知者是不是能夠提出質疑的理由。因而,在某些情況下,哪怕是意識到信息的不確定性或沖突,認知者也可以形成確定無疑的信念;反之亦然,哪怕是證據和理由確鑿無疑,認知者的信念度也未必最高。這個區(qū)分,以比較粗糙的方式,反映了哲學文獻關于信念程度的討論。除了認知者有百分百置信度的信念(相當于無疑的信念),其他的信念,都相當于這一區(qū)分中的“有疑的信念”。
之所以說“有疑的信念”是信念的典型案例,出于以下幾個理由。
第一個不容忽視的理由是,我們不需要特別努力就可以意識到,這類信念狀態(tài)廣泛存在。上述兩個案例具有任意性的特點,樂意的話,任何人都可以舉出許許多多類似的信念報道情況。例如,雖然我沒有完整地看到地球的形狀,但我相信它是圓的;雖然他已經疲憊不堪,但他相信,只要一直堅持,他就能夠跑完剩下的1000米;雖然處在革命低谷,但是革命黨人相信他們會取得最終勝利,如此等等。
第二個理由基于信念報道的語言學觀察。從上述例子來看,“雖然……但是……”這一轉折連詞的使用,似乎為這類信念提供了一種有趣的語法標志。盡管這個標志不是十分可靠,因為不是所有使用這個轉折連詞的陳述都和信念報道相關。不過,就我們關心的問題來講,它或許值得引起更嚴肅的對待。
在我看來,日常用直陳句表達的信念報道,大多(如果不說全部)可以用“雖然……但是……”的句式改寫。加以改寫不會扭曲原信念報道陳述的語義,而且,在效果上,還可以幫助對話者獲得關于認知者信念狀態(tài)的更豐滿的圖景。例如,“我相信地球是平的”通常意味著“雖然我腳下的地是平的,但我相信地球是圓的”;“他相信妻子愛他”可能意味著“雖然妻子常常呵斥他,但他相信妻子愛他”。
如果日常直陳的信念報道語句是認知者信念狀態(tài)的概略描述,那么,相較而言,改寫后的描述就可以揭示認知者信念狀態(tài)中更為具體的內容,盡管后者仍然有概略描述的特點。這個語言上的觀察,設若成立的話,會指示我們去探究語言描述(信念報道)和信念的作用機制之間的有趣聯(lián)系。
早期的分析哲學家認為,一階謂詞邏輯的形式語言為揭示思想的真正結構提供了幫助。類似地,按照我的判斷,用“雖然……但是……”來改寫直陳的信念報道語句,也有助于揭示這類信念的結構;這一語法標志,凸顯了信念內容在競爭信息中優(yōu)勝的狀況?;蛟S,正是信念狀態(tài)的工作機制,為這兩種信念報道語句之間的轉換的合理性提供了基礎。
第三個理由在于,設若我們假定,“無疑的信念”只是“信念”的極限情況,而“有疑的信念”體現出的結構就是信念的一般結構;有趣的是,這一假設并不會遭遇特別明顯的反例,而且,還與部分哲學家的觀察相契合。
首先,根據多年和動物“一起生活”的切身觀察,動物行為學家康拉德·洛倫茨在描述動物的行為沖動時,將它們類比為一個議會體制:“這個體制像是個大議會,因為它多少有點像是一個由許多彼此獨立且相互作用的因素構成的系統(tǒng)?!?/p>
如果考慮產生信念的心理機制,在一定的抽象程度上,它也構成一個如康拉德·洛倫茨所云的議會機制。通常,認知者會因為證據的強度等原因形成特定的信念(就像接受議會的決議一般);受較強證據支持的信念內容會克服某些與之沖突的認知因素或認知傾向,在競爭中取得占優(yōu)的主導地位,因而讓“主人”相信它而不是競爭的其他內容。在某些情形下,文化傳統(tǒng)、情感、實踐考量等因素也會成為特定信念的真正原因。有些時候,議會形成壓倒性的決議;有時候,議會中的某一股力量占有微弱的優(yōu)勢;有時候,多種沖突的力量完全沒辦法彼此妥協(xié),認知者的個人因素可能在選擇中起決定性作用。
看起來,信念狀態(tài)都預設一個由復雜認知因素構成的背景。這些認知因素相對獨立,具有程度不同的力量(和傾向),彼此都想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仿佛在爭取“主人”的青睞。有些時候,這些相對獨立的認知因素和睦相處,體現出知識論學者稱之為“融貫”的特點。有些時候,它們產生或溫和或激烈的沖突,使得具有反思能力(或者說理性能力)的主體,面臨一種需要作出權衡選擇的局面。
其次,從信念報道的經驗觀察來看,有可能,要產生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一個必要條件是多少有些沖突或不確定的認知背景。
皮爾士曾評論說:“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用疑問語氣表達任何命題,但我們不能隨心所欲地喚起懷疑,就好像我們不能隨心所欲地喚起饑餓的感覺一樣?!毕嘈?,乃是與懷疑相對的心智狀態(tài);看起來,皮爾士關于“真實的懷疑”的評論,對于信念來說也成立。
信念,總伴隨著特定的情感和現象經驗;這一點,在休謨的《人性論》,以及當代的現象—傾向論方案里都被著意強調。
和信念相伴隨的感覺或情感絕不能無條件地產生;也許,人們要能相信某件事,他就原本也能夠懷疑這件事。不妨說,信念總是以懷疑的可能性為條件,正是多少有些沖突或不確定的認知信息,才使得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以及與之伴隨的相信的情感和現象經驗)成為可能。再次,在不同場合,有些研究者表達過一種疑慮。設想我面前有一個玻璃杯(而不是看不見的桌子下面)。倘若我告訴你:“我相信面前有個玻璃杯?!边@個表達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這個表達,以標準的漢語來看,顯得不太自然。相應地,這一現象也給一個恰當的信念理論產生了解釋負擔。
如果我們的觀察有道理,即信念總以產生懷疑的可能性為條件,那么,就可以較好地解釋,何以上述表達顯得很不自然。因為,設若主體關于某個主題的所有認知信息構成的集合,其內部沒有任何緊張或沖突,簡言之,沒有任何產生懷疑的可能性,在這種情況下,說認知主體相信主題的某個方面,只會產生空洞的或不得要領的說法,而不是真實的信念報道。
三都縣是貴州省14個深度貧困縣之一,也是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唯一的深度貧困縣。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三都縣委原書記梁嘉庚信誓旦旦:“不求做大官,但求做大事”,“帶領全國63%的水族人民脫貧就是天大的事”。
比如,設若張三學過算術,在正常語境里,說“張三相信2+2 = 4”完全不得要領;“他知道2+2 = 4”才是標準的漢語表達?;蛘?,如果沒有任何理由懷疑面前的桌子是黃色的,那么,說“我相信面前的桌子是黃色的”,就同樣也在誤用語言。在不可能產生懷疑的情景里,說“我相信面前的桌子是黃色的”,就如說“我懷疑面前的桌子是黃色的”一樣,并不描述真實的心智狀態(tài),只是語言表達產生的空談而已。
不妨這樣概括我們的思路?;诖罅康膶嵗约皩π拍顖蟮勒Z句起作用的方式的觀察,我們嘗試提出關于信念一般結構的假設:處在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中的認知者,其認知信息往往包含某種沖突或不確定的信息,而且,認知者的信念內容在這一背景中呈現出優(yōu)勢的地位。這一假設,獲得大量日常信念實例的歸納支持,也與信念報道的語言學觀察契合;同時,還具有一些額外的優(yōu)勢,比如,可以解釋何以信念總伴隨著某種情感,以及何以某些不得要領的信念報道在語言表達上顯得不自然。
這一圖景,是不是能容納所有或絕大部分信念案例,仍然有需要爭辯的地方。對當前目的來說,重要的是,這些理由以不同強度支持一個略顯節(jié)制但頗具實質內容的結論——具有類似特征的信念狀態(tài),就是典型的信念狀態(tài)。
從關于典型案例的觀察,到反對談論動物信念,確實還有論證的環(huán)節(jié)需要補足,但我以為,這個理由已經在視野之內,盡管它未必是決定性理由。
支持將信念歸屬給動物的研究者,有時候會抱怨戴維森式的論證給信念設置了過高的門檻,以至于使得我們不能恰當地談論處于前語言階段的兒童,或者其他一些邊緣案例。我的論證,恰好要訴諸典型案例;因為,從這些典型案例來看,真實信念狀態(tài)的歸屬標準,比起一些動物行為研究者和一些哲學家所設想的標準,可能還要高出許多。為什么呢?
回顧一下前述典型案例中的主人公。在不懷疑自己的視覺功能良好的前提下,面對筷子彎折的視覺形象,“我”在既有認知和理智能力的幫助下,仍然能相信筷子是直的。那位“父親”,也可以克服種種不利證據,始終相信自己兒子清白無辜。
在沖突的證據或理由之間,作出有意識的權衡選擇,或者,因為特定情感傾向、實用考慮而忽視某些有力的證據和理由,這都需要一定程度的理智能力。盡管還有沒辦法對這種能力有更多表述,不過我以為,前語言階段的兒童或其他動物,顯然不具備這種能力。
沒有任何動物能表現出類似于人類的典型信念狀態(tài)。我指的是,處在沖突的認知信息之間的時候,能夠忽略強有力的證據,僅僅讓“信念的內容”在它的行為中起因果效力。無論是類人猿,還是機敏的鴉科動物,或者某種據說全身都分布神經元的頭足動物。
這個判斷,既契合我對前語言階段兒童的行為觀察,也與漢語的語言實踐吻合。
在漢語語境里,據我的判斷,在20世紀的英語哲學討論進入漢語以前,除了童話和寓言之類的作品,幾乎沒有人會用“相信”“信念”之類的語詞(或者其他同義詞)來描述動物。從語言保守主義的眼光看,和其他語詞一樣,“信念”這個概念,也經過了漢語使用者許多年的打磨。它嵌入我們的概念框架,傳達和捕捉著我們關于世界的微妙區(qū)分。懷疑人們缺乏關于動物信念的經驗(如果動物確實有),是沒有道理的;懷疑漢語的詞匯系統(tǒng)缺乏描述相關經驗或事實的語詞,大概距離荒謬也不遠。
對這一事實,一個合理的解釋是,至少就漢語而言,“信念”是一個只被用來描述人類特定心靈狀態(tài)的語詞。這種心靈狀態(tài)的一個突出特征,是認知者依據某個認知性的判斷或理由,克服了其他一些顯然相反的證據或證言。通常,對于這種理由或證據之間的沖突,認知者有意識層面的覺察。正是這一特點,使得信念成為意識層面的概念。
另外,關于兒童認知發(fā)育的一些綜合觀察似乎也能提供些支持。我自己的小孩,在兩歲左右的時候,才會配合我開的玩笑。舉個例子,我故意不經意地指著剛染完頭發(fā)回來的媽媽,讓他叫“阿姨”;孩子愣了大約兩秒鐘,然后眼睛發(fā)出狡黠的光芒,一邊咯咯笑,一邊叫著“阿姨”。顯然,他相信面前的人是媽媽,他懷疑爸爸的指令或請求的意圖,因而不再將它當作傳達認知信息的話語。在他學會說一些話之前,我不認為他有什么特殊的行為表現,一定需要將“信念狀態(tài)”或者“懷疑狀態(tài)”歸屬給他才能作出解釋。
“相信”是和“懷疑”相反的心智狀態(tài),它們都預設沖突或不確定的信息背景。若要能將形成信念的能力歸屬給動物,也就意味著需要將“懷疑”的能力歸屬給它們,因而,也就需要將在沖突的信息間權衡選擇的理智能力歸屬給它們。這些能力,都是動物不具有的東西。
支持談論動物信念的哲學家,往往著眼于動物和人類在生物基礎和行為上的相似性。同時,他們也往往堅持心靈的進化起源和心靈的連續(xù)性論題。最典型的論證出自休謨。在《人性論》討論“動物理性”的小節(jié)里,休謨表達了他支持動物有理性的論證。從當代的哲學眼光看,他的論證有類比論證的特點。簡單說,它是基于動物“外在的”行動和人類行動的相似,來推論動物行動的內在原因也和人類行動的內在原因相似。不妨將之重構如下:
(1) 人的各種以特定手段達到目的的行動,受理性和意圖所指導;
(2) 動物會作出相似的行動,朝向相似的目的;
(3) 因此,動物的行為有相似的原因,也受理性和意圖所指導。
作為闡釋性案例,休謨舉了向主人表示親熱的狗和選址筑巢的鳥作為例證。除此之外,通過與其他理論(主要針對笛卡爾式的理性主義哲學)比較,他還提供了一個最佳解釋推理形式的論證,這個論證可以簡要表述如下:
(1) 一個關于心智運作的假設,必須要能同時解釋人類和動物的心智運作,因為這是人類和動物共有的東西。
(2) 有些心智理論所假設的能力,不但超出了動物,甚至也超出了兒童和某些普通人的能力;
(3) 這樣的心智理論必定是錯的。
(4)(休謨式的)經驗主義能夠同樣好地應用于人類和動物,能夠為心智的運作(比如形成信念)提供最佳解釋;
(5) 因此,經驗主義的哲學應該被承認為最滿意、最有說服力的哲學體系。
從表面看,這兩個論證不直接談論信念。不過,《人性論》的一部分核心內容,就是休謨提供的信念理論,即對人類大腦中的信念的本質、形成和運作提供的系統(tǒng)解釋。根據這一解釋,“信念是與一個印象相聯(lián)系的生動觀念”。在認定動物的經驗、記憶和推理依據和人性相似的原則之后,或者說,認定動物認知和人類認知依據相似的原則之后,很自然地,休謨也會用經驗主義的方式來解釋動物信念的本質和運作;這種解釋,正如杰瑞·福多所云,是一種表征主義的心靈理論,即假定心靈的活動是對表征(印象和觀念)進行操作。
之所以復述休謨的論證,是因為我們想對一個新近論證作出回應,它和休謨的思路有類似的結構。在題為《怎樣將信念歸屬給動物》的論文里,阿爾伯特·李文和托比亞斯·斯塔扎克向我們建議了一個“最小”的信念概念,并且論證說,在滿足三個條件的前提下,將信念歸屬給沒有語言的動物就是合理的。
根據斯塔扎克等人的建議,“信念不應該理解為是命題性的,而應該一般性地理解為是和特定的直接行為反應分離(decoupled)的信息狀態(tài)。而且,它們可以和其他的信息狀態(tài)、各種動機狀態(tài)相結合”。因而,在滿足三個標準的前提下,作出信念歸屬就是合理的。這三個標準分別是:(1)它展示出足夠復雜的行為(可以用一簇復雜的行為傾向來刻畫);(2)這類行為所基于的內部狀態(tài)是可以相互結合的信息狀態(tài);(3)這些信息狀態(tài)和認知傾向(認知傾向包括:對新信息敏感,整合、分類新信息的能力,根據新證據調整相關信息狀態(tài)的能力,記憶能力等)相聯(lián)系。
以這樣的信念概念和相應標準來看,根據作者的意思,跳舞的蜜蜂、朝樹上的松鼠吠叫的狗、將松果藏在不同地點的藍雀、從迷宮的不同地點找到食物的老鼠,以及某些鴉科動物的行為,都可以使得我們合理地將信念歸屬給它們。這個建議會讓人產生一些無法打消的疑慮。
首先,對于動物信念這個議題,斯塔扎克訴諸的經驗材料并沒有真正的新認知蘊涵,它們仍舊不過是動物行為學家熟悉的故事。對這些故事的解釋,動物行為學家常常謹慎得多。
以沙鸻為例,它們會假裝翅膀折斷以吸引捕獵者,達到保護幼雛的目的。人們很容易將它們的行為解釋為出于某種“信念”。不過,德國的一些生物學家和行為研究學者不這么看。比如,《動物有意識嗎?》一書的作者就評論說:“把這些鳥引誘入侵者離開其巢穴的騙術,解釋為它們對自己所面臨的情況有一定的理解可能更合理一些?!斎?,我也希望不要產生誤解:這并不是要把發(fā)生在海灘上的整個誘敵騙術說成是沙鸻完全有意識的、經過充分計劃的行動。……沙鸻的這些行為極有可能涉及一些與生俱來的行為模式。”
還有些研究者,急于從動物實驗的新經驗材料中獲得關于動物信念的證據。他們認為,關于動物元認知能力的一些研究實驗表明,“猴子在賭博游戲中能認識到它們之前的信念是錯誤的”。然而,很難認為這是實驗者想傳達的信息。實際上,原作者要謹慎許多,他們不過是說:“實驗1和實驗2表明,猴子的元認知行為和人類的元認知,在兩個基礎特征——監(jiān)管和控制知識——上相似?!?/p>
其次,僅僅從動物來看,以行為的靈活性和分離表征作為信念歸屬的主要標準,這個標準可能太低了,也可能有模糊的缺點。幾乎所有的頭足動物、昆蟲、魚類、鳥類、哺乳動物,都能夠在覓食之后順利回家;許多社會性動物,能夠準確識別出配偶、自己下的蛋或者自己的孩子。如果蜜蜂的舞蹈滿足信念歸屬標準,動物們克服重重困難回家的行為,或者復雜的社會行為,就都會滿足信念歸屬的標準,而不僅僅限于那些引起人們驚嘆的個別案例。
然而,隨著動物認知研究的深入,我們似乎越來越沒有理由認為,不同物種的生物有大體類似的心靈。假定章魚、蜜蜂、鳥類、類人猿和人類的心靈是以大體相似的方式工作,“只有程度差別,沒有類型差別”——這個連續(xù)性論題正經受越來越嚴重的挑戰(zhàn)。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如果我們關于人類典型信念狀態(tài)的判斷是對的,那么,斯塔扎克的論證所依賴的“信念”概念顯然不能捕捉人類信念的基本特征。正如我們嘗試論證的那樣,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歸屬,標準有可能比哲學家通常設想的還要高些。能夠在判斷某個認知信息為正確(或自以為正確)的情況下,無視其他各種與之沖突的知覺證據或證詞,來安排自己的行為,沒有任何動物具有形成這種信念的能力。
信念是意識層面的概念,我們通常用它來描述一類特定的心智狀態(tài)。這種心智狀態(tài)的產生,需要復雜的認知信息背景,也往往(盡管不必然)伴隨著一種和懷疑相對的情感狀態(tài)。更重要的是,以典型的信念報道來看,有理由認為,沒有沖突或不確定的信息背景,就不會產生真實的懷疑,也不會產生真實的信念狀態(tài)。有疑之處,才有信念。無疑之處,“相信”不過是“知道”的委婉表達。這大體就是我們想傳達的觀念。
在許多重要的方面,特別是關于信念的整體論特征,以及信念與客觀真理概念、語言之間的聯(lián)系,我們以為戴維森是對的。雖然不得不尷尬地承認,關于信念整體論的某些困難,比如信念的個體化和信念的明確范圍,我們也沒有有趣的建議。
在友好的環(huán)境里,人類可以根據自己或他人的情況,作出恰當的信念歸屬。反對在真實信念狀態(tài)的意義上談論動物信念,不意味著反對類比人類行為的解釋模式來理解和解釋動物行為;因為認知上的隔離,我們不得不用人類可以理解的方式去接近動物的心智生活。不過,我真誠地相信(在知道有不同意見的情況下),在沖突或緊張的認知信息間作出權衡選擇,體現出信念和理性的典型特征,這是任何動物都做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