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芳
(山西大同大學文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管虎在以《頭發(fā)亂了》登上影壇之后,便不斷拓寬自己的題材選擇,更新自身的創(chuàng)作理念。在近年來“第六代”導演們紛紛尋求轉型和突破,力圖探索和強化自己藝術個性之際,管虎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道路。如果說早年的《斗?!愤€只是管虎對戰(zhàn)爭題材一次妙手偶得的嘗試,那么從《八佰》到《金剛川》便不難看出,戰(zhàn)爭電影已經成為管虎所青睞且得心應手的電影類型。并且值得注意的是,《金剛川》等戰(zhàn)爭電影包蘊了濃郁的家國情懷,契合了多元時代需求,其意義早已超出了管虎進行自我表達或踐行商業(yè)化運作的范疇。
有學者對家國情懷的主要內涵進行過總結,認為其“包括家國同構、共同體意識、仁愛之情。家國同構理念是‘家國情懷’形成的關鍵,共同體意識是‘家國情懷’持續(xù)發(fā)酵的動力,仁愛之情是‘家國情懷’良性前進的出發(fā)點?!边@一意識源于源遠流長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同時也與戰(zhàn)爭電影的表達語境不謀而合。
從文化淵源上來看,自孟子提出“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以來,家國同構,家國共存便是根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儒家思想之一。人們在肯定對父母的“孝”,對家庭盡責的同時,提倡將這種感情移置為對國君的“忠”,對國家利益的不懈維護。人們根據血緣、地緣建立起來的利益共同體被擴大,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說,在國家這一“想象的共同體”中,擁有相同或近似文化的人將彼此視為親屬。在近代民主革命之后,這一傳統(tǒng)社會家國關系因其具有積極意義而被延續(xù)了下來。在民族尊嚴、國家存續(xù)、百姓安寧受到挑戰(zhàn)之際,仁人志士秉承家國同構與共同體意識而犧牲奮斗。家國情懷成為國人一種根深蒂固的、具有精神支撐意義的文化記憶。出身于電影世家的管虎也是浸潤于這一文化中成長的。
從戰(zhàn)爭電影的表達語境來看,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言,電影在視覺媒體時代,取代小說成為更高效的、塑造國民意識的媒介。戰(zhàn)爭電影先天就肩負了造就國族認同,塑造公眾歷史認知的任務。而在戰(zhàn)爭影像生成的過程中,加入家國同構與共同體意識,便可以迅速喚起觀眾對主人公的認同,將觀眾帶到核心劇情之中,最終完成對觀眾價值判斷的引導。如管虎的《廚子戲子痞子》雖被定位為喜劇動作片,但全片的矛盾都與日軍侵華密切相關,電影中的尖銳對立者正是中國人與日本兵,因此也可以視為一部戰(zhàn)爭電影。在電影中,四位主人公畢業(yè)于燕京大學,掌握了生化、武器、外語等一系列本領,在個性與行為上更是或張揚恣肆,拿腔作調,或假癡不癲,瘋瘋傻傻,人物的背景與特征是與當代觀眾的日常生活有一定距離的。然而主人公的核心任務,即破壞日本731部隊對我國實行的細菌戰(zhàn),卻能夠迅速喚醒觀眾對日本法西斯侵略行徑的記憶,讓觀眾對一心救中國百姓于水火的四位主人公產生共情,意識到人物種種看似荒誕不經的言行,實際上都是服務于中華民族這一共同體的。同時,家國情懷中的仁愛之情,即對共同體的認同需要建立于基本的仁愛、敬畏與寬容之上,這也契合戰(zhàn)爭電影書寫人文關懷、制造情感沖突的需求。以《金剛川》為例,劉浩心心念念地想讓自己犧牲了的戰(zhàn)友戴上軍功章,在工兵連長閆瑞派劉浩和另外兩名戰(zhàn)士去山頭放哨時,劉浩因為眼見過橋的戰(zhàn)友遭受敵機轟炸而急切地想離開自己暫時安全的位置去幫他們等,這其實都是一種仁愛之情的體現。個體意識在此與集體意識一致,并不意味著人在家、國關系中主體地位的喪失,觀眾對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電影主人公個體情感的認可,將被悄然變換為對其家國立場的認可。
綜觀管虎的幾部戰(zhàn)爭電影,不難發(fā)現他主要在如下幾方面完成了家國情懷的表達。
在敘寫人物對家國的誓死保衛(wèi)中,管虎巧妙設計了諸多能勾連起觀眾鄉(xiāng)土觀念、民族意識和愛國感情的元素。如在《八佰》中,京劇元素被反復使用,一開始蘇州河對岸租界上演《走麥城》,這實際上暗示著民眾對八百將士背水一戰(zhàn)敗局已定的揣測,而看戲者此時有家無國,對戰(zhàn)爭置身事外的看客心態(tài)也得到強調。而隨著戰(zhàn)斗打響,當戰(zhàn)士們向同胞展示出國人之頑強與血性后,對岸民眾的身份從看客轉化為戰(zhàn)士們真切的后援,此時戲班原本打算改唱講述岳家軍兵困牛頭山的《挑滑車》,而戲班班主則決定唱趙子龍突出重圍的《長坂坡》,而最后,瓜慫在屋頂高唱《定軍山》(黃忠詐敗,以拖刀計最終取勝)赴死,則意味著軍人給予了民眾勝利的許諾。與之類似的還有如《金剛川》中的傳統(tǒng)相聲貫口《八扇屏之莽撞人》等。新舊文本間完成了精妙的互文,今古英雄實現照映,觀眾的愛國情懷得到激發(fā)。
管虎善于以人物來昭示其對歷史事件的思考?!俺鲇谔囟ǖ纳铑}材的啟示,劇作者有時需要用群像式的人物設置和劇作構思來刻畫藝術形象”。在《八佰》中,管虎便有意識地使用了群像式的人物設置,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盡量使得人物與人物關系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電影中老葫蘆與小湖北在輩分上是兩代人,倉庫里的八百將士中,老算盤、羊拐、老鐵等人與上官志標、朱勝忠等原來也分屬不同部隊,在戰(zhàn)斗意志,作戰(zhàn)能力等上大相徑庭,而蘇州河對岸,同是中國人的刀子、楊惠敏等人的身份個性也截然不同,但在四天四夜中,面對日軍的進攻,所有人都被納入“中國人”這一共同體中,在共御外侮的過程中由“異”轉向“同”,用各自的方式將生死置之度外。與之類似的還有如《金剛川》中,陣地上有男兵與女兵,工兵、炮兵和步兵協同作戰(zhàn)。工兵中眾人也來自五湖四海,各種方言對話讓觀眾忍俊不禁,面貌各異的人物被統(tǒng)攝進對共同體的深情大愛中來。
而在個體的人物形象刻畫上,管虎也極其注重讓人物弧光與其家國理念的萌生掛鉤。如在《斗?!分?,牛二原本只有最樸素的生存理念,對于日寇、八路、國軍等并沒有清晰的意識,對飼養(yǎng)“八路?!辈⒉磺樵福皇菫榱斯褘D九兒才應承下這個任務。而在他從山中回來,發(fā)現九兒連同全村老小都死于日寇之手后,他的堅強勇毅才被激發(fā),開始了對牛的保護和對日軍的斗爭。在《八佰》中,端午最開始來上海的目的不是抗日而是見世面,這也是他為何一開始要做逃兵的原因;老算盤臨死前對他的囑托也是保護好弟弟小湖北,但在四行倉庫的戰(zhàn)斗中,目睹了陳樹生的壯烈犧牲,齊家銘、楊德余等人的英勇戰(zhàn)斗,端午不再畏戰(zhàn),最終為保護國旗而死。人物蛻變的過程,正是其對國族認同情操超越私欲的過程。
在電影中不忘展現戰(zhàn)爭中敵對方角色,并不因民族情緒而對其進行臉譜化的處理,這可說是管虎戰(zhàn)爭電影的特色之一。而這些敵人角色,也作為反例對管虎的家國情懷書寫起著豐富、佐證的作用。例如在《斗?!分?,出現了一位還沒學會殺人就被派上戰(zhàn)場的日本學生兵,牛二一度想砍死他,而在他拿出家庭合照時,牛二心軟放了他。這實際上正是家國情懷的一次反彈琵琶。從日本兵的角度來看,他的“家”與“國”出現了割裂,這正是日本法西斯野蠻侵略他國造成的惡果,忠實于驅使他上戰(zhàn)場,使其家庭破碎、人性泯滅的“國”,實際上是沒有情感依據的。觀眾在意識到日本兵家國關系失調之際,便會對與其立場對立的牛二等中國軍民產生更大的認同。與之類似的又如《金剛川》中,導演專門設計了“對手”一章節(jié)來刻畫美軍飛行員。而在這一章節(jié)中,觀眾不難發(fā)現美軍的厭戰(zhàn)情緒,希爾的戰(zhàn)友轉述自己從海軍堂哥那里聽來的談判消息,表示“我們在這里干什么呢”,“我們投個彈直接回家得了”,他們有著強烈的回國與家人團聚的意愿。希爾冒死轟炸志愿軍完全是為了給僚機戰(zhàn)友復仇,而希爾死后,他的戰(zhàn)友已無心戀戰(zhàn),在回國后也落下了不敢再坐飛機的毛病。觀眾不難發(fā)現,在此,美軍的“家”與“國”同樣是割裂的,與志愿軍相比,美軍很難形成戰(zhàn)斗力和凝聚力,這正是由于出兵正義性缺席導致的。電影由此襯托出志愿軍才是真正保家衛(wèi)國的正義之師。
管虎一再在戰(zhàn)爭電影中強調個人、家庭乃至國家的聯結,是具有現實意義的。一方面,從電影的社會功能來看,這是一種對國家意志,對現存價值體系的影像書寫。正如郝樸寧所指出的,人類的今天是繼承昨天而來的,而明天則又是今天發(fā)展而成的,正是在對無數個“昨天”的深刻認知中,人類形成了屬于“今天”,影響“明天”的社會價值標準。一旦人失去了對歷史的正確認知,整個現代社會的價值體系標準便會模糊不清,導致人們在諸多事物表述和處理上的紊亂。而當電影再現歷史上的戰(zhàn)爭,展示小我融入大我,集體再回饋個體時,如《金剛川》結尾時中國迎回志愿軍遺骨的真實畫面,“祖國今天接你們回家”的旁白等,實際上完成了一種對抗美援朝戰(zhàn)爭歷史的再次肯定,并鼓舞著觀眾在當下看似承平日久,實則依舊有著各方博弈的環(huán)境中,要具有更廣闊的國際視野和更堅定的奉獻意識,以各自的方式捍衛(wèi)民族尊嚴,維護祖國利益。
而另一方面,就電影自身的接受效果來看,正如彭吉象所說,觀眾的審美心理是存在變異性和保守性兩種傾向的,而家國一體,“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意識,早已沉潛于絕大多數觀眾的心里,戰(zhàn)爭電影對家國情懷的釋放,實際上就是對觀眾保守型審美心理的滿足。擁有愛國情操,憎惡野蠻侵略,熱愛祖國壯麗山河和美好生活的觀眾,本來就是戰(zhàn)爭類型片所預期的目標受眾,人們或許對電影有著在敘事方式、修辭或影像風格上不落窠臼的需求,但絕不會期待銀幕上侵略者的囂張氣焰不被打壓,國家陷入滿目瘡痍,人們妻離子散而全無希望。因此,以家國情懷來與觀眾的記憶、情緒產生共振,其實是提升電影作為類型片的針對性,加強其電影市場競爭力的必由之路。并且,在以好萊塢為代表的進口戰(zhàn)爭電影鴻篇巨制如《辛德勒的名單》《野戰(zhàn)排》等憑借對戰(zhàn)爭的反思和否定博取了中國觀眾的同情和理解之際,國產戰(zhàn)爭片回溯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戰(zhàn)爭等與中國觀眾有特殊情感關聯的史實,發(fā)出“好戰(zhàn)必亡,忘戰(zhàn)必?!钡木?,讓人物在正義的戰(zhàn)斗中彰顯生命的重量,也是國產戰(zhàn)爭片保持其獨特性的關鍵。如同樣是士兵們接受戰(zhàn)地記者采訪,各自說出心里話,同樣是在建筑中短兵相接的情節(jié),觀眾就能明晰地分辨出《八佰》與《全金屬外殼》之間的區(qū)別。外國戰(zhàn)爭片難以在激活觀眾家國同構,同仇敵愾心理上占得先機。
綜上,在代際劃分上歸屬于“第六代”同時又并不將自己局限于“第六代”的管虎,在戰(zhàn)爭電影這一類型片中大放異彩,其憑借對各文化元素的設定,對正反人物的用心塑造等,加深了觀眾對民族歷史的認知,對赤膽忠心英雄的敬慕,推動著作為個體的觀眾向國家的靠攏。管虎作為電影人的這種文化自信與使命意識,無疑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