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倩
(山西師范大學(xué) 山西 太原 030000)
安部公房是二戰(zhàn)后日本的著名作家?!断淠小愤@部小說是安部公房在《墻》《闖入者》《砂女》之后推出的長篇小說力作。作品主要講述了一群特殊的邊緣群體,他們生活在箱子里,透過箱子上的窺視口來看待外面的世界。箱男以生活在紙箱里這樣一種荒誕的方式構(gòu)成了對外部世界的反抗?!盎恼Q”作為本文的一個核心概念,最早出現(xiàn)是在音樂領(lǐng)域,表示“難聽”。后來擴大到文學(xué)、社會領(lǐng)域,意思是指極不真實,極不近情理,荒誕不經(jīng)。它主要聚焦于人們的“反常化”式生存處境,尤其體現(xiàn)在二十世紀(jì)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流派中,將現(xiàn)代人面臨的各種窘迫通過藝術(shù)的表現(xiàn)手法呈現(xiàn)在大眾的文學(xué)視野中,展現(xiàn)社會的荒誕本質(zhì)。如卡夫卡的《變形記》是以人變?yōu)橄x來體現(xiàn)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中自我價值和個性喪失的悲哀;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是用非理性不合邏輯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來諷刺這個讓人痛苦地荒誕世界;薩特的《禁閉》是通過極端地境遇來展示現(xiàn)代社會中人際關(guān)系的扭曲。“荒誕”主要是一種主體性的生存體驗,它反映了現(xiàn)代人與外部世界的沖突以及人們對非理性社會的一種抵抗情緒。
二戰(zhàn)后的日本,雖然經(jīng)濟很快在美國的援助中得到復(fù)蘇,同時廣泛地引進西歐國家的先進思想。但安部公房仍然捕捉到了人們在都市化進程中人與人之間的疏離關(guān)系,身處這樣一個“熟人社會”中人們的苦苦掙扎。在《箱男》中主要表現(xiàn)為這些人物以獨有的視角去看待世界,成為這個世界中的局外人。他們逃脫于生活賦予他們的日常角色,或者成為人種退化的孱弱個體;或者直接墮落為在肉體中尋求存在之感的沉淪者。
安部公房作品中充滿了對“弱者形象”的關(guān)注。箱男A君就是一個典型的弱者形象。他是一個都市化進程中的單身漢,但由于身處他鄉(xiāng),因而對“熟人社會”的距離感心領(lǐng)神會。他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發(fā)現(xiàn)了公寓外面已經(jīng)安家的箱男,面對這樣一個異物的入侵,盡管十分煩躁,但他還是想以“沉默者”的姿態(tài)予以應(yīng)對,可他沒想到所有人都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無奈之下,他去找了警察,即便警察對他的厭惡和嘲諷也沒有激起箱男A君的絲毫反抗。在填寫報案單時,他第一次感到了畏縮,最后選擇默默地離開?!笆烊松鐣崩锏木嚯x感在箱男A君的身上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箱男A也是作者筆下“病態(tài)者”的一個側(cè)面書寫。身處都市化進程日漸加快的社會,他無時無刻不在感受著擠壓并且長期處在神經(jīng)的極度緊張中,安部正是將他放在“殺人”這一行動中從而讓其展開了一系列拙劣的表演。書中反復(fù)去渲染其殺人后的心理感受,例如:“覺得只要箱男待過的地方,都要比旁邊的土黑一些”“他再也不敢從這塊地上抄近路了”以及“面對一個新冰箱的空盒子時,他緊張到慌了神,不停地翻來覆去洗手,擤鼻涕,和漱口”。這些反常的舉動都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患病”了。直至最后箱男A成了作者對于“人種退化”的深入思考典范。A君進入箱子后將自己進行顏料式涂抹,讓自己的臉脫離人樣,像鳥像魚像五光十色的風(fēng)景到最后只剩下安心地在箱子里手淫一下。顯然過往作品中人物的崇高性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他們只是些想要滿足于人性基本欲望的孱弱個體。
《箱男》中戶山葉子的形象正是“性”的代表。葉子在做“護士”之前曾是一名模特,以拍裸體來維持生計。之后由于一次意外流產(chǎn)輾轉(zhuǎn)到了醫(yī)院,從此,便以護士的名義做起假冒箱男C(現(xiàn)在醫(yī)生)的情人。
葉子一出場就是以“引誘者”的身份出現(xiàn)。一方面表現(xiàn)為對于“美腿”的反復(fù)渲染:“她的美腿修長而舒展,猶如人站在高處俯瞰到的那伸向遠方的鐵軌?!绷硪环矫姹憩F(xiàn)為安部巧妙地將假冒箱男C、葉子和攝影師箱男聚在一個密閉的房間直接將這種引誘推到了高潮,圍繞著裸體展開的爭奪大戰(zhàn)。兩個方面由淺及深,深刻揭示“性”這一隱秘的話題。
葉子是一個在“性”中感受存在的虛無主義者。縱觀全文葉子出現(xiàn)的地方,除去一些肢體語言外,人們幾乎找不到她有過多的言談。她自愿做著“假冒醫(yī)生”的情人;自愿以全裸模特的姿態(tài)讓他人窺視;也自愿在性中盡快地消耗自己。在之后葉子與假冒醫(yī)生的相處過程中,幾乎只剩下了性,偶爾說一兩句話,葉子也只是談?wù)勱P(guān)于對方的臀部的觸感。面對垃圾堆滿了房間,她們樂觀地想著“讓垃圾塞滿那個房間是半年以后的事,太遙遠了,我們沒法想象。”讀后讓人陣陣唏噓!
作為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安部公房把人放于生活的主客觀因素的統(tǒng)一體中來表現(xiàn)個人生存處境的荒誕性。他由淺及深,又將其轉(zhuǎn)化為一種意蘊深刻的內(nèi)在手法,即“加冕脫冕”的藝術(shù)思維。其中,“脫冕”這一概念是巴赫金在他的“狂歡化理論”中提出來的,要求人們試圖去打破森嚴(yán)的等級制度,加冕脫冕儀式對于創(chuàng)造藝術(shù)形象和完整作品都具有一定意義。《箱男》借助一次又一次的脫冕儀式描繪出人們生存處境的荒誕性。
所謂“假面文化”就是歷來統(tǒng)治階層以掩飾的方法建構(gòu)起來的一套話語體系。在《箱男》中,安部大膽地剝?nèi)チ恕拔拿魃鐣钡募倜妫晒Φ亟沂境鲞@套文化的虛偽性。
小說先是借助攝影師箱男之口,使讀者第一次對于“文明社會”這樣一個概念恍然大悟。圍繞箱男的問題是“要不要摘掉箱子”,箱男比誰都清楚,要想從紙箱中出來需要的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褲子。于是他得出了“所謂文明社會其實就是這樣一種褲子社會”的驚悚結(jié)論。以至于在后面的篇幅中箱男給出了類似于“法律問題”和“真假新聞”的多數(shù)事例,譬如在法律方面,箱男曾給出昭和三十八年二月,名古屋高級法院所公布的關(guān)于“安樂死”判案標(biāo)準(zhǔn)??此茦O其嚴(yán)謹(jǐn)且足夠人道的法律稍加推敲就會原形畢露。正如箱男所言“只要被殺者是住在不受法律約束的地方的人,任何形式的殺人都可以視為安樂死。”比如敵兵、死囚和箱男這類本就沒有得到法律認(rèn)可的“不存在的人?!奔幢闼麄儭鞍矘匪馈钡氖w也得不到法律的任何憐憫,法律的人道性在此徹底消解了,褪下了神圣與莊嚴(yán)。在新聞方面,作為“新聞中毒癥”的箱男清楚地明白“不管知道了多少新聞,也不會接觸到真相。”這些都一語道破了這個世界的荒誕性。
“存在與虛無的悖論關(guān)系是存在主義文學(xué)的最大張力?!倍鴤€體自由在“存在到虛無”“虛無到存在”間打開了無限的可能性。只有具備一定的“個體自由”意識,人們才能自由地在存在與虛無間穿梭,才能自由地做出選擇,從而實現(xiàn)最后的超越。然而或許自由本身就與奴役、困境相伴隨。
從古至今,“箱子”本身是囚籠的象征。但在《箱男》這部小說中,“箱子”竟然成了都市中人們尋求自由的選擇。比如箱男A君在鉆進箱子后,自由地實現(xiàn)了一次手淫的狂歡;攝影師箱男深感于只有作為箱男,他才能自由地按下快門;而箱男C只有揭開了醫(yī)生的面具后,他才可以毫無顧忌去做一名毒癮者。如此看來,箱男是自由的。然而大家必須注意到心靈自由的代價是拿身體上的奴役來換取的。
“箱男”這一條追尋自由的路遙遙無期。面對急速向前的都市化社會,好多人深感被困,為了勾畫出一幅存在的圖,走向了尋求自由的道路。然而在這個路的彼岸究竟是獲得了超越還是陷入了虛無主義的泥潭,值得深入思考。正像作品中的攝影師箱男一直苦苦掙扎于“要不要從箱子里出來”;《砂女》中的教員仁木順平在多次的逃亡失敗后,最后有了逃亡的機會,但她卻選擇了留下來;《他人的臉》中主人公為能和他人自由地相處制作了假面。誰知戴上后卻讓自己與他人的關(guān)系更加惡化,涂飾過厚到最后自己都分不清哪個是自己真正的臉。安部的悲觀正是在于追尋自由本身就是荒誕的,被困反而是人生來的宿命,逃離了這個囚籠終究會陷入下個囚籠。對個體自由的消解,讓重復(fù)成了生活的常態(tài),這正是人生的悲慘意義。
在《箱男》中,荒誕式的審美感受主要表現(xiàn)為重欲望與重自由的精神。安部將人物放于一個狹小的“窺視口”中,把這種審美推到了最高峰。觀察者所處的時空位置決定了其觀察到的意義,箱男透過“窺視”實現(xiàn)了“看”與“被看”式的狂歡化審美體驗,完成了他們對外部世界的一種全新反抗?!翱础迸c“被看”模式可以追溯到魯迅小說中的人物,他們既為看客又為被看者,這樣的人物形象在魯迅的小說中通常飽受爭議。后來這一模式被廣大作家所繼承并加以創(chuàng)新,成了一個重要的母題現(xiàn)象。在《箱男》這部小說中,透過“看”與“被看”模式并沒有過多的批判色彩,反而使主客體的關(guān)系更加分明,“看者”正是在“看”這一行為中滿足了某種“本我”的東西,成為通向自由道路上的出路。而“被看”者沉溺于“被看的角色”,以此為樂陷在欲望的身體表演中無法自拔。
“窺視”這一行為是被人所不齒的。然而生活中依然潛存了各種各樣變形的“窺視”,如電影、電視機、收音機和攝影等等一些行業(yè)之所以經(jīng)久不衰,不過是因為他們滿足了人們的“窺視欲”而已,正是在“窺視”這一處境中箱男實現(xiàn)了一次又一次小型的孤獨的狂歡。
在《箱男》中箱男通向自由的道路是以成為箱男為代價。同理,箱男反抗荒誕的方式是以荒誕和痛苦的體驗為代價。他們透過一個小小的“窺視口”看世界,以使“本我”最大限度地釋放出來。比如攝影師箱男在窗外看裸體葉子與“假冒箱男”共處一室。即使面對葉子巨大的身體誘惑,他始終沒有摘掉箱子,因為摘掉箱子意味著箱男會立馬從一個“看者”轉(zhuǎn)化為“被看者”。又如女教師在察覺到少年偷窺自己時,她沒有對其諄諄教誨,反而是讓少年脫掉衣服,自己躲到一個角落靜靜偷窺??梢?,偷窺成了一種合理的需求,在“本我”與“自我”間構(gòu)成一定的平衡作用。
“看”與“被看”實質(zhì)就是“自我”與“他者”的關(guān)系。大多時候只有在忘我地“看”時人才是自由的。箱男將全部的生命激情封鎖在一個紙箱里,他們承認(rèn)著這個世界的荒誕并且以此為底色闡述著荒誕人的反抗和體驗,這是他們對這個世界最后的愛,而荒誕、痛苦又恰恰成為他們沉迷于塵土所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在面對“自我”與“他者”的關(guān)系時,人們都醉心于“看”,并不習(xí)慣于“被看”。因此薩特在《禁閉》中驚呼“他人是自我的地獄?!比欢凇断淠小分?,“被看”轉(zhuǎn)化為一種對荒誕世界的狂歡似反抗方式。
一方面,表現(xiàn)在葉子孜孜不倦的身體展覽中,看似荒誕不經(jīng)的行為背后實則充斥著葉子對這個世界赤裸裸的鄙夷和挑釁。諸如葉子從不以作為模特為恥,在她看來,“當(dāng)模特仍然是她的最愛”。她非常純真地強調(diào),“裸露身子時的那種心跳感成了她生活的張力?!彼?,人們看到葉子在整個文本中沒有過多的言辭,而是一系列的身體展覽。無疑,葉子沉溺于“被看”的處境是對生活的徹底放棄,她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陷入了虛無之境,大膽地讓“本我”里一切不能示眾的東西源源不斷地流出,“被看”早已不能對她構(gòu)成威脅。
另一方面,小說中的“被看”指向“露陰癖”的變態(tài)心理?!奥蛾庱薄睔v來存在,并不是《箱男》中的特殊表現(xiàn)。在“露陰癖者”和“他者”之間也就是“看”與“被看”之間只有保持了適當(dāng)?shù)木嚯x,才能提高露陰的效果。否則距離太近或太遠都會破壞“看”與“被看”的平衡關(guān)系??梢姟奥蛾庱薄边@種“被看”的孤獨狂歡仍不過是被“欲望之流”淹沒的表象反映,成為箱男收效甚微的一種反抗方式。
安部在《箱男》中對“被看處境”做出的深入思考值得人們深入挖掘?!氨豢础敝挥信c這樣一種“特殊的廣場氛圍”也即“欲望的朦朧”緊密結(jié)合時,才能夠以荒誕式的審美體驗獲得一定意義。
綜上所述,荒誕色彩在安部公房小說中的地位可謂不容忽視。安部公房在“荒誕”這一概念的繼承上凸顯了自己的獨特性,而挖掘其獨特性正是人們又一次親近安部公房的良好契機。如他對于日本“熟人社會”危機的深入感知正是通過人物的異化加以表現(xiàn)出來;如他對于人類困境賦予的兩重性思考,尤其表現(xiàn)在“自由”這一主題上,正是借由荒誕式的手法沉淀了他的偉大;又如他獨特的重自由與重欲望的荒誕式審美感受無疑都將作品推到了另一個高度與深度。《箱男》這部作品,正是以這種獨特的荒誕式表現(xiàn)手法來突出主題,而人們也因此得以通過生活在箱子里的這一群邊緣人物,窺視到二戰(zhàn)后日本都市化進程中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從而進行更加深入的思考和探究。
注釋:
①上田篤:《日本都市論》,三一書房1968年版,第33頁。
②安部公房:《箱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頁。
③安部公房:《箱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12頁。
④安部公房:《箱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16頁。
⑤安部公房:《箱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166頁。
⑥夏忠憲:《巴赫金狂歡化詩學(xué)研究》,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
⑦安部公房:《箱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97頁。
⑧安部公房:《箱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136頁。
⑨安部公房:《箱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74頁。
⑩王濤:《尋找存在的地圖》,湘潭大學(xué)2004年學(xué)位論文。
?安部公房:《箱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48頁。
?安部公房:《箱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