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慶陽

泰讓橋弄的顧家花園，1984 年油印本的《胥江地方志》介紹“真如小筑”中說“是顧姓住宅內(nèi)一超小型園林，俗稱顧家花園”。這座小型園林占地僅500 平方米，螺螄殼里做道場，園內(nèi)卻容納了楠木廳、魚池假山、亭臺曲橋等各種元素，楠木廳走廊砌的是彩色瓷磚，為其他園林所罕見。

顧家花園最后的血脈聯(lián)系人

筑小園于第宅之旁，清流環(huán)繞其右，綠樹繞其左，佳木異卉之屬，無不畢備。蔥倩者與目謀，悠然者與心謀。有時唱和吟詩，則夜渚月明，水流花開，觸處皆怡情也；有時把酒臨風，則柳蔭路曲，流鶯比鄰，隨遇可觴詠也。陶彭澤詩：“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贝艘徽Z，未嘗不于斯園中得此逸趣焉？顏之曰：真如小筑。信不爽矣！故余為之記，以敘其事云。

真如小筑系清代嘉慶二十五年（1820）一位叫沈琢棠的人所建，后為做繡莊生意的小蓓的曾祖父連同房子一起買下。現(xiàn)位于泰讓橋西北側(cè)的嘉應(yīng)會館，就是胥江刺繡發(fā)放站舊址，這個發(fā)放站是專門為蘇州戲劇服裝廠外發(fā)加工繡戲服而設(shè)立的，領(lǐng)取加工的大多是近郊農(nóng)婦，她們把各色繡品絲線帶回家，把成品交回刺繡站，并按質(zhì)計件領(lǐng)取報酬。小蓓的曾祖父，做的就是這個生意。

顧家花園后來挖出的一塊石碑，介紹了這座小園林的前世今生。書篆的王政（憩棠）和園主沈琢棠，不大為人所知。王政所記石碑、題額也早已遺失，好在《胥江地方志》上保留了這段文字。碑文不長，僅二百余字，引錄如下，以便讀者了解園主造園旨趣：

自古山水之勝，唯靜者樂之。而靜者之心，每以山水寄之，或建別墅，或開三徑。幽亭曲榭，大小不同，其為游目騁懷者，則同也。琢棠沈君，素性恬淡，瀟灑出塵，尤能合乎南陔之養(yǎng)，并能盡曛篪之雅。今

文中“南陔之養(yǎng)，曛篪之雅”可以啰嗦幾句。南陔之養(yǎng)指的是孝養(yǎng)父母，曛篪之雅指的是兄弟之誼。曛即塤，古人用“塤篪之交”喻手足之情。結(jié)合陶淵明的《飲酒》詩，讀者就不難把握園主造園的意圖了?！恶憬胤街尽逢P(guān)于真如小筑這個條目，編者還附了一個注：顧某曾孫女顧小蓓當時就住在園子里。

聽不懂蘇州話的蘇州人

在顧小蓓的記憶里，家里還有一座紅木廳。20 世紀70年代初，紅木廳被居委會借去辦了泰讓橋托兒所，直到1979 年才歸還顧家，那時好婆錢秀英已經(jīng)過世兩年了。

阿爹（吳語指爺爺）顧蔭農(nóng)娶了兩個妻子。大夫人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未見面的伯父在十幾歲時生病死掉了，孃孃名字叫顧砇敏，后來嫁去臺灣。阿爹續(xù)娶現(xiàn)任的好婆，夫妻倆生下了三個兒子。大伯顧初才是個大學生，是一名海員，后來定居上海，在羅馬尼亞病逝；二伯顧肇澄，去了臺灣，從商一輩子未婚；顧小蓓的父親叫顧明生，本來是一個吃吃玩玩的公子哥兒，解放后被認定為“房屋資本家”，還被安上“收聽敵臺”的罪名，被押送到了東北的一家勞改農(nóng)場，全家戶口都跟著一起遷到了東北龍門農(nóng)場。

☉ 顧蔭農(nóng)夫人錢秀英（前左）、孫女顧小蓓（后左）20 世紀70 年代在顧家花園

顧小蓓聽好婆說，顧家以前家大業(yè)大，“房屋資本家”算實至名歸。觀前街的老正興，養(yǎng)育巷的旅館，棗市街沿街的一排門面，胥門輪船碼頭，一度都曾是他們家的產(chǎn)業(yè)。但父親“收聽敵臺”的罪名確實有點冤枉，不過就是當時家里有一臺收音機，孃孃、伯伯在海外而已。

顧小蓓1960 年出生于蘇州。因在出生前夕，挺著大肚子的母親被偷了錢包，對這個給自己帶來晦氣的女兒有點不大喜歡，小蓓從小是跟著好婆長大的。1972 年顧小蓓以照顧好婆的名義回到蘇州，在胥江小學插班?？墒沁@個小蘇州卻聽不懂蘇州話，同學們當時都偷偷叫她“地主婆”，小蓓成了在顧家花園生活時間最長的一個。

小蓓的戶口最先落回蘇州，那是1977 年的事情了，戶口遷回半年后，好婆含笑去世。當時的顧家花園已是“72家房客”，最多的時候，住了20 多戶人家。落實政策后，她幾經(jīng)周折要回了楠木廳，有關(guān)單位還賠償給她因抄家物品丟失折算的300 元現(xiàn)金。這筆錢，她一分不少地都交給了父親。小蓓后來在顧家花園又生活了10 年之久，直至出嫁。2003 年因建蘇州規(guī)劃展示館，顧家花園拆遷，從東北返蘇定居的父母在南門拿了一套拆遷安置房，患上自閉癥、一輩子未婚的大哥，后來也回到蘇州，現(xiàn)在在顧小蓓的安排下住進了養(yǎng)老院。

顧家花園與過云樓顧家或為一家

當年，在學校讀書的顧小蓓因為照顧老人而請了兩個多月的長假，功課就此一落千丈。因為受朝鮮電影《紡織女工》的感召，中學一畢業(yè)，顧小蓓就義無反顧地進了一家紡織廠。此后，企業(yè)改制，買斷工齡，賣茶葉蛋、賣服裝，當過商場營業(yè)員、超市理貨員，直至十多年前退休?，F(xiàn)在，每天到社區(qū)做義工，成為她晚年生活的樂趣之一。

顧小蓓對顧家花園的一知半解，都是從好婆、父親的只言片語里了解到的。

顧家花園是仿留園的一座私家小園林，以前大概是三路四進建筑，南北占了兩個弄堂，建有楠木廳和紅木廳各一座。太平天國運動和抗日戰(zhàn)爭的時候，顧家跑到上海，太平軍、日本鬼子一度住在顧家花園里。顧家花園光水井就有十多口，因為日本鬼子在顧家花園殺了不少抗日分子，隨手還把尸體填進了北弄的井里。井被填起來后上面被房客建了一間小廚房，井口位置的上面放了一個碗柜，從此經(jīng)過這里總感覺有點怪異。

20 世紀60 年代末，顧家祠堂里還有七口井，紅衛(wèi)兵曾一口一口下去“尋寶”，但是沒有搜到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好婆告訴小蓓，鄰居干家老太喂貓的黑碗其實是一只金碗，吳家老太的青磚墻砌的真是金磚，種種傳奇的故事不一而足。解放初，顧家花園里的亭子間被別人占用，因為新住戶家里有小孩子，為了防止溺水，園內(nèi)的九曲橋被拆，池塘填埋了。在小池塘被填塞前夜，好婆夢到一個白須白發(fā)的老人，叮囑她一定要把池塘里的大龍魚放生。第二天一大早，好婆就把池塘里的大龍魚撈出來，放到了運河里。最神奇的是，大龍魚仿佛有靈性一般，一步三回頭，還向好婆表示感謝呢。

顧明生、顧小蓓父女倆有次經(jīng)過怡園的時候，父親突然指著過云樓、怡園告訴女兒，這也是他們家的，還說他跟顧家人長得都很像。但是，父親的話戛然而止，沒有透露更多信息。顧小蓓知道自己是“顧麻子”的后人，這是父親在世的時候告訴她的。這一點，與過云樓主人顧文彬的記載相同，他們都是昆山顧鼎臣的后人。

考察市檔案局沈慧瑛所著《過云樓主人顧文彬家世考略》一文，顧文彬祖上世居桃花塢，祖父兄弟四人僅“老屋九椽”。祖父后來經(jīng)商，在胥門外經(jīng)營一家油行。起初在南濠街盛家巷買屋另過，后遷居由斯弄，這個由斯弄就是顧家花園所在地，后來改名泰讓橋弄。但顧文彬祖父在道光二年（1822）就已過世，由斯弄家中失火“室中什物不暇攜運，蕩然無存”。道光五年顧文彬的父親顧大瀾把家搬到了聞德橋，而真如小筑則是1820 年所建，由此可見，真如小筑與顧家起初并非一體，是后來才被顧家購買的。但顧大瀾、顧文彬父子都是一脈單傳，顧明生所謂二顧一家是一時心血來潮，還是另有故事？只能留待歲月慢慢解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