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友良
聞軍 攝(君子影藝供稿)
2004 年是我的昆曲年。這一年非常忙碌,新年伊始,就日夜忙于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練樂、練唱、合成,以及排練應(yīng)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約請的一臺十番鼓與十番鑼鼓的音樂會。白天、晚上輪番上陣,兩臺劇目的音樂都由我負責(zé)排練指揮,時間安排得非常緊。春節(jié)劇組放了幾天假,我也是在家日夜趕寫《牡丹亭》中、下本音樂的配器。這樣夜以繼日地一直忙到四月份,青春版《牡丹亭》上中下三部戲的合成以及《吳韻樂風(fēng)》民族音樂會的排練總算圓滿完成。4 月29 日,青春版《牡丹亭》在臺灣成功首演。5 月份又隨劇組在香港演出,《吳韻樂風(fēng)》“華夏遺音”音樂會也同時在香港公演了兩場。接下來的幾個月,青春版《牡丹亭》劇組又在蘇州、杭州參加世界遺產(chǎn)大會和第七屆中國藝術(shù)節(jié)的演出。
沒想到在這一年忙碌的樂章中,還意外地插奏了一支優(yōu)雅的間奏曲。
10 月初的一天,尹繼芳打電話給我,說她這次從美國回到蘇州,主要是想趁張充和老師在蘇州期間,為她錄些昆曲唱段。尹繼芳是紐約海外昆曲社副社長兼藝術(shù)總監(jiān),她是“繼”字輩演員,出國前是蘇州市文化局藝術(shù)科科長。我與她很熟,她母親是蘇劇前輩藝術(shù)家蔣玉芳,舅舅是評彈名家蔣月泉。蔣玉芳老師與我是蘇劇唱腔設(shè)計的長期搭檔,當(dāng)時與金砂、尹斯民一起為蘇劇的很多創(chuàng)作劇目共同設(shè)計過唱腔與音樂。
張充和是海外昆曲社創(chuàng)辦人之一、曲社顧問,為她錄些昆曲唱段,這是海外昆曲社最想為她老人家做的事情,也是社長陳安娜和尹繼芳商議已久,又難以落實的一樁心事。尹繼芳說,難就難在要在紐約聚集樂隊,要尋找錄音棚,還得充和老師同時在紐約,有太多太多的不便。所以這次她和陳安娜一起來到蘇州,想趁張充和在蘇州期間,爭取完成這件“難事”。
張充和已經(jīng)回國一段時間了,她在北京和蘇州兩地舉辦了她的書畫展。這次回到蘇州,在張家老宅住了二十多天。九如巷張家與昆曲淵源頗深,尤其是張家四姐妹,一生情系昆壇,為昆曲事業(yè)不遺余力地奔走,留下很多佳話。但是誰能想到,這是張充和最后一次回到九如巷呢?
☉ 《張充和演唱專輯昆曲十六首》封面、封套
九如巷我很熟悉,20 世紀70 年代我就經(jīng)常去。當(dāng)時蘇州第二閥門廠的工宣隊進駐石路人民劇場的江蘇省蘇昆劇團,隊長是張思明,成員有張以迪、陶師傅等。張以迪是張充和的侄子,在團里與我比較講得來,關(guān)系也很好。樂隊里的長號演奏員與張家是九如巷鄰居,所以我去他家時,也經(jīng)常到張以迪家里坐一坐。張以迪為人很低調(diào),從來沒有對我提及過他充滿傳奇的家庭背景。后來對張家以及四姐妹的了解,還都是從報紙雜志上看到的。
幾天后,尹繼芳陪同陳安娜來我家。陳安娜是紐約海外昆曲社社長、曲社創(chuàng)辦人之一、聯(lián)合國中文教學(xué)部負責(zé)人、資深曲友、張充和老師的學(xué)生。對陳安娜我早有所聞,見面還是第一次,她很客氣地送了我一袋花旗參作為見面禮。她們見到我家里有錄音工作室,喜出望外!有一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驚喜,她倆高興地說:“實在是太理想、太方便了,可以比想象的做得更好!”
原先她們的想法只是想替張充和錄些昆曲唱段,作為曲社內(nèi)部資料保存。我建議既然錄音了,索性找一家出版社正式出版,意義和影響會更大一些。她們聽后十分贊同,認為這樣更好!我以前出版過一些CD,與音像出版社有聯(lián)系,就把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一位編輯介紹給她們,具體版號、費用等事宜由她們自己去溝通。經(jīng)商量,她們又去昆劇傳習(xí)所聯(lián)系顧篤璜,由海外昆曲社和昆劇傳習(xí)所聯(lián)合制作,請顧篤璜擔(dān)任顧問。為了便于和傳習(xí)所聯(lián)系,請薛年椿擔(dān)任統(tǒng)籌。
聽她倆說,張充和這次在蘇州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還參加了不少曲社的活動。昆劇傳習(xí)所的一位笛師,主動到張充和家中為她練嗓,他態(tài)度也好,很聽張充和的話。所以,她倆就依張充和的想法,用傳習(xí)所的樂隊來錄音。
從張充和住的九如巷到我家木杏苑的工作室,路不是太遠,由五卅路、平橋直街、十全街,再由五龍?zhí)眠M入我住的小區(qū),約一公里左右。10 月11 日上午,張充和在她弟媳周孝華的陪同下,與陳安娜、尹繼芳分坐兩輛三輪車到我家。九十歲的張充和面容清秀,精神矍鑠,披肩下一身藍底白花的衣衫,舉止端莊淡雅。從樓梯門口到工作室有幾個臺階和門檻,她上臺階跨門檻時拒絕別人的攙扶,堅持自己走。
進了工作室,大家坐下寒暄一番,參觀工作室的周圍環(huán)境。這個工作室建造于2000 年,就在我住所的樓下。當(dāng)初買的是期房,開發(fā)商按照我提出的在車庫層建造工作室的要求,在布局上作了調(diào)整。樓下除走道和一個衛(wèi)生間外,還有一個休息室,朝南,光線很好,室內(nèi)有音響、沙發(fā)、椅桌、寫字臺,平時我常在這里寫寫東西,聽聽唱片,非常安靜。過道一邊是錄音室,室內(nèi)四面密閉,墻體鋪滿吸音材料,與外界雙層隔音,即使半夜三更也不會影響周圍鄰居。錄音室里有話筒、譜架、監(jiān)聽耳機等,一面墻體上有雙層大玻璃,玻璃的對面就是控制室,錄音的人通過玻璃看得見錄音師的活動??刂剖依锓艥M了電腦、顯示屏、調(diào)音臺、監(jiān)聽喇叭,還有不少硬件音源和效果器的設(shè)備。張充和對錄音室的環(huán)境和設(shè)備充滿了好奇,左顧右盼。談吐之間,感覺到這位九十歲老人的內(nèi)心充滿了童心童趣。
☉ 尹繼芳、張充和,后排周孝華、徐仍
隨后大家坐下,對如何錄音進行了交流。常見的錄音有兩種錄制方式:同期錄音和分軌錄音。同期錄音又分同期合軌和同期分軌,用這種方式來完成音樂作品,對演奏者、演唱者、錄音師、設(shè)備的要求非常高,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就得廢掉重來,長度大點的作品常會不斷地一遍又一遍重來,而且沒有后期制作的空間。由于張充和年歲已大,伴奏又不是長期默契合作的樂隊,如果樂隊與唱一起錄制,稍有一點點瑕疵或雜音就要重新錄。如經(jīng)常返工,嗓子很容易疲勞。伴奏和唱分開錄,可以先把伴奏錄好,確定沒有問題再錄唱,樂隊也不必一直陪在邊上。分軌錄制便于后期處理,但演唱的人沒有平時唱曲的那種感覺,有一個適應(yīng)的過程。大家權(quán)衡利弊,還是決定分軌錄,先錄伴奏,再錄唱。
樂隊進入錄音棚,先試音,調(diào)整每個樂手的座位,以及話筒的擺位,主要是解決打擊樂與主笛和絲竹樂器的音響平衡。這次錄音話筒用了一支U87 和二支AKG300,等一切調(diào)試好,錄音就正式開始了。錄音的曲目是《牡丹亭》《玉簪記》《長生殿》等劇中的一些唱段。1.“驚夢”【山坡羊】2.“尋夢”【嘉慶子】3.“尋夢”【品令】4.“尋夢”【豆葉黃】5.“尋夢”【江兒水】6.“琴挑”【朝元歌1】7.“琴挑”【朝元歌2】8.“絮閣”【喜遷鶯】9.“絮閣”【出隊子】10.“絮閣”【刮地風(fēng)】11.“絮閣”【四門子】12.“絮閣”【水仙子】13.“刺虎”【滾繡球】14.“刺虎”【叨叨令】15.“刺虎”【朝天子】16.“草地”【傾杯玉芙蓉】。
☉ 前排張充和、陳安娜,后排周友良、尹繼芳
陳安娜、尹繼芳陪同張充和一起坐在控制室,看著我在電腦工作臺前操作,留意我與樂隊的交流和提出的要求。樂隊的司笛與司鼓都戴了監(jiān)聽耳機,聽得見我講的話,也聽得見張充和的輕聲哼唱,他們以此來把控樂曲的速度。大家都在仔細聽每一首曲子的速度是否合適。張充和會不時地對曲子速度以及氣口的地方提出一些意見,不妥的地方就重新錄。
中午,陳安娜、尹繼芳陪同樂隊去十全街老蘇州茶酒樓用餐。張充和弟媳周孝華上午送張充和到了后,就回家去準備午飯了。中午騎著小三輪給張充和送來午飯,竹編籃子盛放的碗碟器具都很講究,很多細節(jié)都顯示出蘇州小巷深處大戶人家的范兒。休息時,我向周孝華問起她兒子張以迪的近況,自從工宣隊撤出劇團后,我們沒有什么聯(lián)系,知道他十分喜好攝影,一直在從事攝影工作。
午飯后稍事休息,下午錄音工作繼續(xù)。第一天因為部分樂隊人員晚上有事,下午錄到4 點多就收工了。
12 日,工作照常進行,依照曲目一首一首地錄,雖然有返工,但總體來說還比較順利。中間有幾次休息,錄音進行一段時間,有些人就想出去抽支煙,喝口茶。幾位老師也要放松一下,張充和在休息時,與大家說說笑笑,十分隨和,大家十分尊重她。按計劃這一天必須完成伴奏的錄音,所以晚上繼續(xù)工作,一直錄到深夜11 點,才完成全部伴奏的錄制,樂隊工作算告一段落了。夜已深,大家依依不舍地向張充和以及幾位老師告別。我說伴奏如有問題,還要請他們再回來補錄的。
這支小樂隊一部分是劇團退休的演奏員,也有一部分社會上的音樂愛好者,他們都很認真,但水平不一。此前沒有針對這次錄音對樂隊進行一定的訓(xùn)練,他們僅是習(xí)慣上跟著主笛佮了幾遍,因此在演奏上達不到一個較高的水平,缺少一些變化和聲部的處理。說實話,為這位知名度很高的資深曲家伴奏,樂隊略為遜色,應(yīng)該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13 日上午,按計劃是張充和錄唱了。張老師戴著耳機坐著錄音,一開始嘗試讓她聽著耳機里的伴奏跟著唱,適應(yīng)一下。陳安娜、尹繼芳和我都給張充和拍了一些工作照。有一張張充和頭戴耳機,有如兒童般笑得非常燦爛的照片,是眾多照片中最滿意的一張,印象深刻。當(dāng)時儲存在電腦硬盤里,換過幾次電腦,后來想找這張照片,卻一直沒找到,很奇怪。
試錄了幾遍,等張充和適應(yīng)后,就按照排好的曲目正式錄唱。我聽張充和的唱,與平時劇團里演員的唱有些不一樣。因為我聽過不少演員的唱,她的唱很有特點,有一種不一樣的味道。一時也說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是劇唱和清唱的區(qū)別?還是其他什么?我一直沒有想明白。通過這次錄音,可以把這些如實地記載下來,海外昆曲社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下午在錄到一個曲子時,張充和突然說伴奏有一個音不是do,應(yīng)該是re。這時樂隊已經(jīng)不在了,因為是數(shù)字錄音,可以在電腦里的錄音軟件上編輯。我把這個2 拍的do 升一個大二度,馬上變成re 了。這時張充和臉上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錄音怎么還可以這樣操作的?不久她又說do 是對的,是她記錯了,于是我又把這個音復(fù)原。
第二天也是這樣,錄錄歇歇,一首首進行下去。休息的時候,我妻子徐仍會從樓上走到工作室,與張充和、周孝華、陳安娜、尹繼芳一起聊聊天。幾天下來,我們開始熟悉起來,相處得非常融洽。一次閑聊中,張充和得知我妻子信佛,主動說下次來要送我們一幅手書的《心經(jīng)》,要知道她的書法可是十分了得,很多人求而不得。
接下來幾天就是混音,一首首地調(diào)整唱與樂隊的比例。為了保留張充和特有的演唱韻味,基本上不做過多的修音,適當(dāng)進行一些微調(diào)和少許加些效果。整個錄制工作前后大概進行了一個星期左右。
18 日,我隨青春版《牡丹亭》劇組到北京參加北京國際音樂節(jié)。21 日到23 日,在世紀劇院演出的《牡丹亭》上、中、下三場中擔(dān)任指揮。25 日回到蘇州,26 日給張充和的【江兒水】重新混錄了一次,整個錄制工作就算全部完成。
錄音工作完成了,大家圍坐在一起談這次錄音的感想,總感到有些遺憾。因為前期工作做得不是很充分,時間比較倉促,總體上也不是十分滿意。不僅是樂隊部分,張充和老師唱的部分也是,在某些唱段的細節(jié)上也有一些不夠完美。比如散板部分與笛子的同步,高音轉(zhuǎn)腔處不夠順滑等等。當(dāng)然,張老師已經(jīng)是九十高齡,很不容易了。我看國內(nèi)一些老的昆曲藝術(shù)家,嗓音上也有不少瑕疵,畢竟年紀不饒人。但如果時間允許,準備工作做得充分一些,應(yīng)該可以做得比現(xiàn)在好得多。于是大家相約明年再來,重錄一版??梢栽琰c組織樂隊,認真排練,對樂隊作些簡單的編配,使之更加細膩。同期錄音和分軌錄音都試一試,與唱多佮幾遍,嗓子略感不適,就休息幾天,細模細樣地錄音。
2005 年3 月,《張充和演唱專輯·昆曲十六首》由江蘇電子音像出版社正式出版。這一年,由于張充和健康的原因沒有回國,也就不能來完成這次約定了,留下了很多遺憾。
后來我看到央視新聞頻道主播李修平在《一個過客,倚舷低唱牡丹亭》一文中記敘此事:
2004 年秋,那一年充和九十一歲,依然杜麗娘:“沒亂里,春情難遣……”“繼”字輩演員金繼家和以《西廂》:“彩云開,月明如水浸樓臺……”蘇州怡園再次迎來了充和的昆音。蘇州不少曲家都曾與張充和女士拍過曲,在山塘街、在怡園、在留園、在昆曲傳習(xí)所、在大學(xué)校園、在昆曲博物館等地。拍曲時的充和認真、投入、詼諧、雅麗,總是令人懷念。
也就是這一年,在昆曲弟子陳安娜、助理尹繼芳等人的幫助下,張充和在蘇州開始系統(tǒng)地錄制昆曲。錄制的地點在古色古香的十全街附近,一錄就是一整天。充和經(jīng)常為一個調(diào)子要琢磨好多次。但是她會時不時講點笑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滿室輕松。
錄音時的充和經(jīng)常穿著旗袍,肩披一方黑色的披肩,面容清秀,舉止優(yōu)雅,嗓音清亮。當(dāng)她一亮嗓子,大家已經(jīng)不記得她的具體年齡了。曲音婉約、精致、古典、細膩,富有變化,但又是那么正統(tǒng),不容置疑。后來,這昆曲十六首被刻錄成碟,通過現(xiàn)代手段傳播,成為很多專業(yè)演員和曲友的有聲教材。
2015 年6 月18 日,張充和先生在美國康州家中去世,享年102 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