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梅
冬天,即使是香港九龍的冬天,風也是冰冷的,太陽像薄薄一層寒霜,蒼白無力地照在蕭紅枯槁的臉上。她使勁拉緊了身上的毯子,讓自己能暖和一些,但那來自心底的寒冷啊,還是讓她虛弱的身子微微發(fā)抖。蕭紅看了一眼邊上的病友戴愛蓮,她正在壓腿,把左腿高高舉起,擱在陽臺上,身子努力下彎,讓鼻尖與腳尖相碰,她臉色紅潤,額角上有一層微微細汗。戴愛蓮是舞蹈家,一周前,蕭紅和戴愛蓮在養(yǎng)和醫(yī)院的同一位主治醫(yī)生那做了同樣的喉部手術(shù),一周來,也同樣在接受這種“海風陽臺療法”??墒?,顯而易見,兩人的效果完全不同。蕭紅沮喪地低下了頭,她內(nèi)心恐懼而無措,沒有一絲力氣。低頭的那一瞬,突然,看到院子里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無垢,無垢!”蕭紅大聲往樓下喊道。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子停住腳步,循聲望過來,臉上立即浮現(xiàn)出驚喜的笑容。她,就是柳亞子的次女柳無垢。
兩三分鐘后,柳無垢已經(jīng)來到蕭紅身邊。她來看望生病的同事,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了蕭紅。無垢看著蕭紅慘白的病容,內(nèi)心悲切,一時無言以對。蕭紅則因為遇到無垢,太過激動,臉色潮紅,劇烈地咳嗽起來。兩個人交談了一會,天色已晚,便說了再見。一路上,無垢的心情十分沉重,她早知道蕭紅患了嚴重的肺病,加上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身子一直不好,但沒想到已經(jīng)病到這步田地?;氐郊抑?,說與父親聽了,兩人不免一番長吁短嘆。
早在1939年的深秋,柳無垢來到香港,在宋慶齡主持的保衛(wèi)中國同盟工作。一年前,無垢回到淪陷的上海,勸說父親離滬赴港。12月,柳亞子夫婦在無垢的陪同下,帶著無垢的兒子光遼,乘亞洲皇后號輪來到香港。如今,柳亞子來到香港已經(jīng)快一年了,先是住在九龍德成街,后來移居柯士甸道107號。皖南事變后,大批文化界知名人士被迫從重慶、桂林等地撤退到香港。在此期間,柳亞子不僅與茅盾、夏衍等老朋友相會,也認識了端木蕻良、蕭紅這樣的新朋友。
1941年12月8日,日軍突襲珍珠港美國海軍基地,同時轟炸馬尼拉、新加坡等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與此同時,數(shù)萬日軍越過深圳河邊界,從東西兩面夾擊九龍。而正是這一天,柳亞子去看望了何香凝,又想到蕭紅前日托人送來的字條,便又去看望了蕭紅。本來病體虛弱的蕭紅聽了一夜的槍炮聲,神情驚怖,對柳亞子說:“病體不支,聞飛機聲心悸勿止?!币恢币詠?,柳亞子對病弱的蕭紅特別關(guān)照,還特別介紹了為孫中山夫人看病的李國基大夫為蕭紅治療。端木蕻良陪蕭紅到中環(huán)路李大夫的診所,可惜李大夫也沒有什么奏效的好辦法。柳亞子經(jīng)常去看望病重的蕭紅,兩人在病榻前娓娓而談,不以為累。上個月,柳亞子去看望蕭紅,還撰七律《再贈蕻良一首,并呈蕭紅女士》,詩中有:“文壇馳騁聯(lián)雙璧,病榻殷勤伺一茶。”“云揚風起非無日,玉體還應(yīng)惜鬢華?!痹僖蝗?,柳亞子帶了一束叢菊給蕭紅,想給她蒼白的日子添些色彩。蕭紅十分感動,倚枕題詩,寫到“天涯孤女有人憐”這句,掩面而泣,放下筆來,流淚嘆道:“安得病愈,偕觀電影,更就酒樓小飲,則其樂靡窮矣?!绷鴣喿右彩指锌?,當即賦七律《贈蕭紅女士病榻》,有:“風雪龍城愁失地,江湖鷗夢倘宜家。天涯孤女休垂涕,珍重春韶鬢未華?!蓖稳菘莞宓氖捈t,柳亞子一邊努力安慰她,一邊讓端木迅速去找劉清揚,請他安頓避難處所。端木后來回憶:“在柳先生身上,我們發(fā)現(xiàn)師道和友情萃于一身。在一位純真的老者身上,滋潤著熱情的靈苗。柳先生平生飽經(jīng)憂患,但他總給別人以鼓舞和信心?!?/p>
對于九龍的前景,柳亞子本來很樂觀,以為英軍定死守九龍。沒想到香港政府很快宣布切斷港九交通,禁止華人過海。所幸,這時,端木已經(jīng)帶著蕭紅離開了九龍,到達香港島內(nèi),并于1月12日住進了跑馬地的養(yǎng)和醫(yī)院。
毫無起色的一周之后,養(yǎng)和醫(yī)院也表示對蕭紅的病回天無力。蕭紅氣喘加劇,神思恍惚,整個人處于奄奄一息的狀態(tài)。她對端木說:冷,想回家。端木怎么敢讓這樣的蕭紅回家呢?他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系到瑪麗醫(yī)院,請求他們接收蕭紅。1月18日中午,在日本《朝日新聞》記者的幫助下,端木借用一輛紅十字急救車,將蕭紅轉(zhuǎn)送到瑪麗醫(yī)院。瑪麗醫(yī)院診斷蕭紅患有肺結(jié)核與惡性氣管擴張,醫(yī)生為她安了喉口呼吸銅管,蕭紅無法說話,當晚,日軍接管了瑪麗醫(yī)院,蕭紅被轉(zhuǎn)移到一家法國醫(yī)院。很快,法國醫(yī)院也被日軍接管,蕭紅又被送到一處臨時救護站,完全失去了治療機會,只能盡量維持。1月22日早上6點,蕭紅喪失意識,醫(yī)生表示無能為力,11點,蕭紅走完了她31歲的生命旅程。
對于這一切,柳亞子渾然不曉,他和無垢經(jīng)過千難萬險,重重阻礙,于1942年的6月7日抵達桂林,這時他才從友人那知道蕭紅去世的噩耗,百感交集,撰七絕《悼蕭紅女士》。詩云:“杜陵兄妹緣何淺,香島河山夢已空。私愛公情兩愁絕,剩揮熱淚哭蕭紅?!蔽迥旰蟮?947年10月,柳亞子再次自滬赴港。在香港的半個月,兩次和朋友同往淺水灣,在麗都飯店下面的一個山坡上找到了蕭紅的埋骨之處,連連賦詩,深情憑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