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琪、張文江對談
2021年3月19日 18:30-21:00
浙江工商大學東語樓202會議室。
陳鄭雙(浙江工商大學哲學系)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晚上好!歡迎大家參加今天晚上的山海會語工作坊對談活動。首先我向大家介紹一下參加本次對談的兩位嘉賓。這一位是同濟大學人文學院的陳家琪老師,陳老師的主要研究領域是政治哲學與法哲學、德國哲學等。這一位是同樣來自同濟大學人文學院的張文江老師,張老師研究主要集中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先秦時期的思想文化方面。在此我謹代表哲學系、東語學院向兩位老師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與衷心的感謝。
我們這一次系列活動的主題叫做“山海會語”。山海的意思,首先是取山海之大,比喻這個活動不拘一格、話題廣博;其次,則又取《抱樸子·博喻》中的一句話,“志合者,山海不以為遠”,也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之意;其三,山是中華文化的精神意象,海是西方文化的精神意象,以山海相會,比喻中西思想的交流。
我們今晚對談的題目是“現(xiàn)代思想與傳統(tǒng)文化的主張與未來”,這個題目具有很大的包容性,與中國當下整體的思想狀況,以及每個個體的精神生命都有密切的聯(lián)系,只要是打算真正去思考的人,就必然會面臨這個題目中所包含的問題。我們這次邀請來的兩位老師,在這些問題上都有自己長期的、深入的研究與思考,他們致思的方式與方向也各有不同,我們今天有幸促成了這樣一次對談,聽聽兩位老師對這些問題的看法和意見。首先請張老師先談一下。
謝謝主持人!我交待一下這場對話的緣起。大約六七年前,在2014年或2015年,我來同濟大學后不久,陳老師對我說,我們找時間說說話吧。于是組織了一次對談,兩個人各自帶上研究生,在咖啡館談了整整一下午,交流得很愉快。這件事本來就這樣過去了。2019年末,陳老師無意中說起,那次對話也沒有錄音,好些內(nèi)容還不夠盡興,什么時候再約談一次?那當然好呀,于是商量著改變形式,依然是小型對談,安排到公開場合。原計劃在去年3月舉行,沒想到遇上疫情,不得已只能中止。好事多磨,由于主辦方的熱情支持,使我們過了一年還能完成原來的設想。這次討論,和預先安排有一些變化。本來請陳老師先講,我接著補充,因為陳老師下午已經(jīng)講了很長時間,那么就由我來先說一段引子,請陳老師休息片刻,再深入展開。
主題是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這個題目廣大而深遠,有些考驗人。我們談現(xiàn)代,初看好像與傳統(tǒng)對比,我認為可以聯(lián)系起來。馬王堆帛書《老子》中,有這樣一段話:“執(zhí)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謂道紀?!?首句的“今”,甲、乙本都作“今”,而通行本作“古”。如果以《逸周書》、《中庸》為旁證,在先秦“古”應該作“今”?!兑葜軙ば∶魑浣狻罚骸坝^之于今,稽之于古?!薄吨杏埂罚骸坝薅米杂?,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辈瘯镜摹敖瘛保瑢νㄐ斜镜摹肮拧?,形成了大的沖擊?!独献印愤@段話的解讀,于是分成了兩派,一派是“執(zhí)古之道”,一派是“執(zhí)今之道”。
前幾天還有學生追問,到底是“執(zhí)古”好還是“執(zhí)今”好?廢去“執(zhí)古之道”,可能也有損失。我的回答是,考慮到現(xiàn)存文本的狀況,或許可以如此妥協(xié):從東漢到清末,“執(zhí)古之道”可能比較適應,因為古代是那時人的理想社會,用理想社會來規(guī)范或引導現(xiàn)實的行動。而從先秦到西漢,乃至清末到現(xiàn)在,尤其1973年馬王堆帛書發(fā)現(xiàn)以來,應該是“執(zhí)今之道”更加適應,因為當時和現(xiàn)在都面臨大級別的競爭,必須從現(xiàn)實中探索出道路來。
所以先秦的思想,在根本上并不保守,以現(xiàn)代的思想來解決現(xiàn)實的問題,“執(zhí)”是入手,不同于執(zhí)著。此下還有一句“以知古始”,必須理解現(xiàn)實的古代根源。以現(xiàn)代的思想來解決現(xiàn)實的問題,每個人都在做,盡管做的都不同。而理解它的古代根源,那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只有少數(shù)人往這個方向探索。“古始”是可以追溯的根源,或者是最根本的開端。《海德格爾全集》第七十卷,有一篇《論開端》,好像還沒有中譯文。關于開端的思想,他在其他地方也反復談到,開端包含后來的一切可能性,詞源來自古希臘的archē。
最后一句話“是謂道紀”,我在其他文獻中沒有看到類似的表達。什么是“道紀”?查閱各種相關的注解,玄之又玄,沒有確切的定論。回到原文,前面三句“執(zhí)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構(gòu)成了一個閉環(huán)。對“道紀”的初步理解,描述的就是這個閉環(huán)。而從整章看,結(jié)合全書的思想,還可以更加深入?!凹o”是總綱或總要,如果允許做一些發(fā)揮,“道紀”可以看成理解開端以后的源流變化,或者說理解事物的來龍去脈。對于我們普通人而言,以上《老子》的四句話,可以作為最完善的認識論,將來如果發(fā)現(xiàn)還有更完善的,那么也可以把它調(diào)整為之一。
老子的學問從哪里來?老子是古代的王家史官,不同于現(xiàn)代的歷史學家。他關注的是天人關系與時代大勢的演變,而不是局部的考證性知識。中國是一個有深厚歷史的文明大國,讀古代典籍以理解傳統(tǒng),正是為了更好地理解今天的時代。
從最早的源頭來看,巫、史、王三者,有密切的關聯(lián)(李澤厚《說巫史傳統(tǒng)》,1999年)。原始社會中最早的那些巫中產(chǎn)生了王(酋長),以后又產(chǎn)生了史。嘗試拆解字形,巫與王相近。上下二畫為天地,巫的象形,二個人跳舞來通神;而王,《說文解字》引孔子稱“一貫三為王”,中間一畫為人。上古帝王絕地天通,壟斷通神的資格,分化出一部分上層的巫掌管天文,以后成為王家掌管文獻的人,這就是史?!墩撜Z·堯曰》描述政治權(quán)力的交接,“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講天,“允執(zhí)其中”講人,正是王的兩面。巫、史、王是三個彼此有聯(lián)系的象,代表文明對整全的追求。
史保留巫的部分傳統(tǒng),是巫的延續(xù)和真正繼承人(沃格林《天下時代》中,把《史記》翻譯成“大占星家的記錄”),以后形成了史官系統(tǒng)。而巫也不再是貫通天地人的上層知識人,地位逐步下落,成為下層民間妄言吉兇跳大神者。分開而言,巫是非理性的一面,面向未來;史是理性的一面,面向過去。面向過去是為了面向未來,“史”、“巫”可以彼此轉(zhuǎn)換。
史,《說文解字》稱:“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蓖跻灾械捞幚碚拢芬灾械罏楸P直書的標準。中國圣君賢相的組合,可以對應古希臘哲人王,雖然通常只在理想中成立(《理想國》472d-473d),但接近于零并不等于零,依然有其引導的作用。王作為主持者,是文明不可缺少的配置。當王最初沒什么利益,堯想找接班人,舜并不怎么開心,感到責任重大。
西周初年的史官有史佚,他講過一句話影響深遠——“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左傳》成公四年引)。西周末年的史官有史伯,《國語·鄭語》記載鄭桓公向他請教天下形勢,時間在平王東遷之前。鄭桓公聽了史伯的話,舉家搬遷之處,形成了春秋初年的鄭國。老子是東周的史官,傳說為掌管圖書的柱下史。史官之學就是王家之學,史掌握的文獻后來成為經(jīng),經(jīng)、史一體是有其源頭的。經(jīng)、史的分開,大概在戰(zhàn)國的時候,《史記·秦始皇本紀》提到史官和博士官,博士官掌握經(jīng),史官掌握史,可見經(jīng)史已然分開。史官只管史而不管經(jīng),地位又一次下落。在軸心時代,老子的出走,代表了史官系統(tǒng)的崩潰??鬃有蕖洞呵铩罚S系史官系統(tǒng)的作用,“《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司馬遷模仿《春秋》著《史記》,其后形成了二十四史。
與其他文明相比,中國是歷史的大國?!短饭孕颉纷匪菁易宓脑搭^,到五帝時代的羲和,正是巫史之間的關聯(lián)處。先秦的史官系統(tǒng)掌握的學問,和后來的歷史學家有所不同,史官之學被持續(xù)地邊緣化或工具化。史官的精神后裔,后來在藝術作品中化為漁樵,成為文明的觀察者。
謝謝張老師,現(xiàn)在有請陳老師發(fā)言。
張老師剛才講的這一段,執(zhí)古還是執(zhí)今,他覺得這個執(zhí)古和執(zhí)今是分不開的。其實我們生活在現(xiàn)代的每個人,從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中也已經(jīng)感受到了這一點。我們作為一個中國人,不執(zhí)古當然不行,我們肯定都會去讀一點歷史書或者思考與歷史相關的話題。但是,促使你去讀書、去想問題的這個事情是發(fā)生在今天的,是發(fā)生在當下的。
張老師剛才講的一些問題很有意思,比如說對漢字的解釋。他說的這個“巫”,像兩個人在那里跳舞。在“絕地天通”之前就是“巫”來負責通天人之道,只有他們來通嘛;再這個“王”,三橫一豎,中間那個一豎據(jù)說是人,上面是天。這樣子來解釋這些文字。中國這種把表意與字形、語音結(jié)合在一起的文字,不像西方是字母組合成的一種語音的發(fā)聲文字,本身就給了你非常廣闊的解釋空間,我覺得發(fā)明中國漢字本身是個非常神奇的事情。但是漢字這個解釋空間太大了,就有一個歧義的問題——就會有各種各樣的解釋。除了根據(jù)語境,也就是上下文的理解來解釋一個字的含義外,還有沒有對一個字的可以確定下來的準確的理解,這本身也是一個很麻煩的問題。
關于執(zhí)古與執(zhí)今的問題,有一點我也是一直在想,古今之別,也就是李鴻章說的那句話:我們正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我覺得首先一個就是西方的船堅炮利了。這個大家都很清楚,中國首先是發(fā)現(xiàn),西方的武器和打法跟我們是不一樣的。曾國藩、胡林翼當時看見長江上的小火輪,不用纖夫來拉,靠一種發(fā)動機,就使得這個船可以逆水而上時,都驚訝得不得了,簡直太神奇了。托爾斯泰寫《戰(zhàn)爭與和平》,他在“尾聲”部分也寫到,“一輛機車在行進。如果要問:它為什么會跑動?一個農(nóng)夫說:是鬼在推它。另一個說:機車跑動是因為它的輪子在轉(zhuǎn)。第三個滿有把握地說:機車跑動是因為風把煙吹開了”(《戰(zhàn)爭與和平》,尾聲二,第三章)。俄國人也覺得這個很神奇。這究竟是一種什么力量?你如果說的是很神奇和神秘的力量,當然還是覺得很可笑,今天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這答案是一種機械的力量了。這種機械的力量當然是西方人最先發(fā)現(xiàn)的。一旦被發(fā)現(xiàn)并被制造出來,就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觀念與生活,似乎人的力量正在改變或取代自然的力量。
中國歷史的古老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近代以來,西方文明的進入讓中國人吃驚,感覺到?jīng)]有辦法消化。我們一直把他們叫做“夷”,而且要他們看見皇上要下跪。為此反反復復的爭辯、打仗、吵架,就是關于見皇上下不下跪的問題。像這樣的問題,你說它是一個文化問題、文明問題,或者是一個是否需要沿襲傳統(tǒng)的尊嚴問題,都可以,但絕對不僅僅是一個是否需要引進技術、開放西學的問題。這里面給了我們一個觀念,這個觀念不是“絕地天通”,而是把古今隔開了。這里面發(fā)生了一種斷裂,用李鴻章這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來說,就是中國的歷史真的發(fā)生了一種斷裂。這個斷裂是怎么慢慢地彌合起來,或者說我們還能不能彌合它,需要不需要彌合它,這種彌合是文化的問題,還是制度的問題,這些都可以視為是另外一個同樣很緊迫的話題。但不管怎么樣,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人忽然發(fā)現(xiàn)面臨一個巨大的斷裂,這個斷裂就是說從船堅炮利開始,然后慢慢地一直到“議會”、“議員”,到袁世凱成為“總統(tǒng)”,然后有宋教仁等人的“立憲”、“競選”,等等,中國正在慢慢變得越來越不像那個古老的帝國了。當然,“帝國”本身也是一個外來的詞語。白話文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古今之別的一個標志。
日本就是一個例子。清末民初那么多人到日本去留學,日語對中國現(xiàn)代漢語影響至關重大,我們現(xiàn)在說的這些大部分概念,基本上都是從日本引進的。日本對西方的接受很快。我去了日本好幾個地方,都看到日本給美國那個黑船的船長(美國海軍準將馬修·佩里于1854年率艦隊叩開日本國門,簽訂《日美親善條約》,史稱“黑船事件”)塑像,一直祭奠他,因為是他打開了日本的大門。然后日本極力脫亞入歐,因為亞洲有清帝國這樣一個大國存在,這種傳統(tǒng)的勢力把他束縛住了,至少在明治維新開始的時候,日本是這樣想的。而這一切都給中國人一個啟示,就是說這個“今”發(fā)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不再是靠執(zhí)古能夠解決的,不是靠我們讀古書,無論是讀《春秋》、《論語》,還是讀《老子》就能夠執(zhí)今,這個執(zhí)今要靠我們自己今天的觀念。
我之前在云南住過一段時間,在安寧,離昆明也不遠,有長途汽車,有公交車,確實很安寧。住的是以前昆明鋼鐵廠的養(yǎng)老院。昆明鋼鐵廠已經(jīng)倒閉了,我想昆鋼那么大,那個規(guī)模都做不下去了,也是非常感慨。想到1958年大煉鋼鐵的時候,街道上老百姓都在煉鋼,我把我們家的什么鐵鍋都偷出去交到學校;為了自己得到表揚。把這鐵鍋鐵鏟、鑰匙、馬路上的鐵鏈都拿去交給學校,學校再把這些東西扔到那個自建的爐子里面去煉鋼。在昆鋼住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這么好、這么大的鋼鐵廠今天卻再辦不下去了。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在中國近代,一直有著執(zhí)古和執(zhí)今的爭論。剛才張老師說執(zhí)古和執(zhí)今應該是連在一起的,當然理論上是應該這樣,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作為一個黃種人、中國人、華夏人的,我們不知古是不行的,你只要想讀書或者你生活在今天,就應該知道今天是從傳統(tǒng)演變來的。但什么是“古”?我剛才說的1958年大煉鋼鐵對你們來說算不算“古”?今天的一切一定是有一個演變過程,有一個來源,有一個開端,有一個起源,這個都是沒有問題的,你總要想到起源、開端和來源,想到來龍去脈,這個總會想到的,而且應該想到未來。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時間是從未來走來的。
近代中國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化,然后又開始西化,有主張全盤西化的,比如陳序經(jīng)先生、胡適先生,胡適先生不直接說全盤西化,他說全盤世界化或是怎么樣,就是想用世界這個概念取代西方。但陳序經(jīng)先生是主張全盤西化的。你們現(xiàn)在可能都不知道他,他是海南文昌人,曾任暨南大學校長,正是他勸陳寅恪先生留在了廣州。陳序經(jīng)是堅定的全盤西化,但他本人老是穿個布鞋,穿個長袍,就是中國士大夫的打扮,完全是一個中國讀書人。我是下功夫讀過陳序經(jīng)的書的,因為我之前在海南大學任教,我想海南出了這樣一個人,海南人幾乎都不知道他是海南文昌人,這是非常令人遺憾的。
在那個時候就有這么幾場大辯論,主張全盤西化的,主張中體西用的,還有一些黨派的出現(xiàn),涌現(xiàn)大量的報刊雜志。在中國面臨這個大變局的時候,大家忽然感覺到是全新的一個局面,一個全新的“今”。我有一個朋友叫陳宣良,他是我的同學。他寫了一套六卷本的書,叫《中國文明的本質(zhì)》。我后來告訴他,說這個“本質(zhì)”不好,應該換成中國文明的“本性”。因為本質(zhì)這個概念是相對現(xiàn)象而言的,就哲學上講本質(zhì)與現(xiàn)象的關系,比如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等等,認為本質(zhì)是隱藏在現(xiàn)象后面的。但是本性是表現(xiàn)出來的。中國的文化與文明形態(tài)這個東西,你很難說它是一個隱藏在現(xiàn)象后面的本質(zhì),它就是這樣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人與人的結(jié)構(gòu)方式或交往方式,其實就是一種本性。他這六卷本講了兩河文明、古希臘羅馬文明、古代中國文明等等。然后他得出一個結(jié)論,中國一直沒有解決分權(quán)(分工)問題,分工問題涉及到維護統(tǒng)治秩序的分工合作。統(tǒng)治秩序的分工就是說統(tǒng)治秩序不能把什么都管起來,要各司其職。柏拉圖的《理想國》里面是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各是其所是。這個我覺得翻譯得都很好。我們要求平等,但我們沒有辦法讓所有人在一切方面都平等。于是就有了分工上的平等,因為它和你的選擇、機遇有關。并不是每個人都認為自己什么都想、都能做的。但是你是其所是,這還是可以的。另外,還談到了文化與文明的區(qū)分。我們以前這兩個詞有時候不分,后來分開又不知道這種區(qū)分的依據(jù)在哪里。蔣介石上世紀30年代從南昌開始搞中國的“新生活運動”。他舉那個棍叫文明棍,那并不是說走不動路才去拄一個拐杖,而是舉個拐杖本身就是一種文明的形態(tài)了,然后比如穿皮鞋、刷牙等諸如此類的生活方式也開始流行。上??赡苁悄莻€時候中國文明程度最高的城市,盡管上海成為城市的歷史很短,或者說沒有多少文化底蘊。上世紀30年代大批文化人涌入上海,一下就使得上海成了中國的文化中心。他們所帶來這些東西,其實就應該叫做文明。文明和文化,我們都知道是civilization和culture,一個的詞根是和城鎮(zhèn)有關,一個是和農(nóng)業(yè)有關,文化這個詞顯然是和農(nóng)業(yè)有關。農(nóng)業(yè)銀行,你看里面就有culture文化這個詞。文化這個詞顯然是和農(nóng)業(yè)有關,文明這個顯然和城鎮(zhèn)有關,和集散地就是商業(yè)流通有關。于是這兩個又引起我們重新思考,到底叫中國文化還是叫中國文明?商業(yè)流通到什么地步才是文明?剛才吃飯的時候,有人說中國唐代的時候還是分餐制,胡化,也就是元代以后我們才大家一大盤一起吃菜的,因為胡人受生產(chǎn)水平和飲食習慣(比如烤全羊和手抓飯)的影響才這樣吃的。這個我也不知道。張老師知道這個嗎?
我也沒有仔細研究過?!抖Y記·曲禮》中,對飲食的規(guī)矩,怎么吃怎么坐,什么食物放什么位置,前后左右,都有詳細的規(guī)定。
現(xiàn)在日本人還是盤著腿坐在榻榻米上面,現(xiàn)在我們都坐不了。
現(xiàn)代人坐在椅子上,位置就高了呀,相對沉不住氣。椅子在唐宋時傳進來,從根本上改變了人的坐姿?,F(xiàn)在的人練太極拳,會要求把架子放低,可以看成某種程度的復古。日本人的坐姿,更接近中國的古代。
是的。陳宣良也跟我說過,他到日本去后,覺得有一種回到古代中國的感覺。恰好是日本最主張脫亞入歐,全盤西化的一個國家,他們的傳統(tǒng)反而是保存的最好的,包括衣著和禮節(jié)等等。我有一次去日本九州,在機場看到他們從飛機上往下卸行李,行李拿下來以后,有三個拉桿箱,行李車放不下了,就有三個日本人用手抱著送出來的。有人問有拉桿箱為什么不拉著走呢,回答說我們不能拉,那是客人的東西,只能抱過來。這可以說是他們的文明,或者已經(jīng)變成了文化。當然我們想起侵華戰(zhàn)爭,對日本是充滿仇恨,但是我去了多次日本,確實有回到想象中古代中國的感覺,反而我們現(xiàn)在自己沒有了。
關于剛才張老師講的這個執(zhí)古和執(zhí)今,我想要靠我們今天的感知系統(tǒng)去認識,就是我今天下午講的,包括用想象力、記憶力去體會我們的今天,看今天到底哪些東西我們覺得是好的,哪些東西是覺得不好的,就算我們說不出我們想要什么,但是我們知道我們不想要什么,這個是毫無疑問的。中國古人也知道他們不想要什么,我想唐宋人寫了那么多詩詞,他們一定表達了他們不想要什么。雖然他們也不知道理想的社會應該是什么樣子,但是他們一定知道他們不想要的是一個什么樣子。我想我們也應該知道今天我們不應該要什么,比如造假、假貨的泛濫,無論在任何一個國家,無論在任何時候,這些東西都是不想要的。
張老師剛才講了許多古字的變化,特別是“巫”、“史”、“王”三者其實合一,然后慢慢分開,然后巫的地位怎么下降,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角度。大家想一想,最早的巫實際上是最早的文化人,只有他們才能知道看星座、看天象,給人算命。后來文化人越來越多,知書達理的人越來越多,那么巫的地位一定會下降,別人慢慢也有文化了,就也可以發(fā)表各種議論了,那就不再是原來巫一家來說了算。我覺得這一段歷史很有意思,大家還是要多讀讀書。
現(xiàn)在大家都不看書了,都看手機。地鐵里大家也都在看手機,沒人讓座了,當然也是因為地鐵里太擠了。這是讓人高興的一面,好像一切都動起來了,城市又活了。我去年年底從黃山回上海的時候,一節(jié)高鐵車廂只坐了八個人。那真是讓人感慨。當然在這疫情情況下,大家又產(chǎn)生了兩種想法,又涉及到這樣的一個問題,就是東西方制度的比較。中國這邊的制度,有利于防止疫情擴大,有很快通過行政命令把這些疫情控制住,封家封戶封小區(qū),不準出。這是一套辦法,很有效。然后我們到這邊都感覺到很好,大家也不戴口罩了。西方當然就很麻煩了,關于這個問題又成為一個爭論的問題,這又涉及民心、民德、民情,涉及人權(quán)與隱私權(quán)的問題。有些人說中國人就是得管,說中國人就這樣子,就得管,你都不把他嚴管起來就無法無天了,就胡來。真是這樣子嗎?我們都想被嚴管起來嗎,這又是個問題。這還是怎么認識今天中國的問題。認識一個國家的秩序到底是怎么構(gòu)成的,它的合法性或正當性到底何在,人們憑什么能信守。
關于統(tǒng)治秩序的問題,我寫過幾篇文章,討論這種統(tǒng)治秩序到底是倫理秩序還是政治秩序,是法的秩序還是道德秩序,就是倫理秩序和法治秩序,這是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里面重點要討論的一個問題。倫理秩序比如上下尊卑長幼,這樣子分開形成了一種社會秩序,大家都遵守;另外的一種政治則是靠法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男女長幼都平等,個人有個人的權(quán)利。在這種情況下,這中國人能做到嗎?能行嗎?有些問題已經(jīng)說不大清楚,我自己也已經(jīng)處在一種疑惑當中。但古代中國人喜歡從家庭說起,家國一體,移孝為忠。黑格爾也是從家庭說起,但強調(diào)的是愛,愛把陌生人組合成家。
總而言之,在我們讀書思考問題的時候,帶入一些現(xiàn)代問題來想古代的這些事情,比如說今天按照安排,還要讓我來先談一下《水滸》。我從小就喜歡《水滸》,很小的時候就把一百零八將包括他們的綽號背的爛熟,從頭到尾全部背下來一點都不差。后來出了一本書點評水滸,《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為什么我現(xiàn)在要評點《水滸》呢?我就想看金圣嘆是怎么評點的,再想想站在今天這個時代如何看水滸,看李逵、看宋江、看阮小二、看李俊、看盧俊義,看這些人怎么回事?
有一段時間我是在監(jiān)獄工作的,在監(jiān)獄當教員,這其中有一個任務就是開始評《水滸》,給犯人講課,講宋江為什么是投降派等等。我小時候熟讀《水滸》,后來又仔細讀了金圣嘆的評《水滸》,越看越覺得李逵這種人無法忍受。他不但蠻不講理,而且殺人如麻,動不動就排頭砍去,這種人我就覺得已經(jīng)非常厭惡,但金圣嘆還說他是“天人”。這也讓我覺得戰(zhàn)爭真正是一個很可惡的東西,我應該算是一個堅定的反戰(zhàn)人士了。
所以這樣一切東西,我說的意思是“今”的一切都擺在我們的面前,是我們感受得到的。我們在看手機,在看新聞,在看報,在和人交往和人交流,感受到了這么多東西,然后又去讀書,無論是讀西方哲學的書,還是讀中國古代的書。作為一個中國人,這樣一種文化滋養(yǎng)大的,不知不覺的潛移默化的就是已經(jīng)滲透到我們的心里面,我們的行為舉止、行為方式,這都是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沒有辦法變成西方人,也沒辦法變成日本人,沒有辦法變成韓國人。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辦?什么是可變的?什么是不可變的?什么叫文化?什么叫文明?我認為古今中西的關系問題,可以把中西問題歸結(jié)為古今關系。因為李鴻章說我們已經(jīng)面臨一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就是今天的現(xiàn)實啊。這個大變局是西方帶來的,他實際上就是古今之變。或許我們不能讀那么多書,博通古今,但是我們可以根據(jù)個人的這種領悟能力、感受能力、認知記憶想象這樣一些能力的培養(yǎng),來思考這些問題。今天我們在貴校走了一下,真是不錯,說已經(jīng)有一百一十年的歷史了。反正不管怎么樣吧,都得靠我們?nèi)プx書,去思考,去想和努力表達出來了。
謝謝陳老師,下面再請張老師發(fā)言。
接著陳老師的話,我繼續(xù)談傳統(tǒng)。剛才引《老子》這段話:“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謂道紀?!笨梢宰鳛檎J識論,還可以參考方法論或工夫論?!独献印肥拢骸爸绿摌O,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薄爸绿摗?、“守靜”是虛實兩面,或者說陰陽兩面,排除眼前信息的干擾,理解陳老師剛才說的概念框架。為什么還要“極”和“篤”?就是對概念框架還要加以反思,看看是否需要進一步調(diào)整,還要再破一破?!爸绿摌O,守靜篤”,也就是虛之又虛、靜之又靜?!叭f物并作”,紛繁復雜的世界,亂花漸欲迷人眼。從那么多信息里,怎么找出核心或關鍵?“吾以觀其復”,這個“復”對應《易經(jīng)》的卦象,可以理解為事物的根源?!胺蛭锸|蕓”,萬事萬物的興起,信息大爆炸。“各復歸其根”,這個“根”,用比較容易理解的話來說,就是有其底層邏輯。你理解了底層邏輯,事物會變得相對簡單,可以執(zhí)簡馭繁。這段話的最后一句是“沒身不殆”,終生學習,一輩子做工夫,最后升華,超越個人的生命。
以今天而言,研究古始,初步有四:一、宇宙的起源;二、地球的起源;三、人類的起源;四、中國的起源(或者說此地域政治文明體的起源),此即“究天人之際”。然后,給個人以及所身處的家族(或家庭)、工作單位(或?qū)W科)、乃至社會與時代,尋找相對確切的定位,此即“通古今之變”。這樣的定位大體有一個,根據(jù)認識的深化,再進行新的調(diào)整。
“古始”不是封閉的,《老子》的追溯,直至“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25章)。先秦表達類似深刻意思的,還有上博簡《恒先》,可以與《老子》相互印證。以后《道藏》中還有總結(jié)性的《道教宗源》,以“無先”為綱領。一代代無數(shù)的個體在群體中——陳老師提到,嚴復把穆勒《論自由》翻譯成《群己權(quán)界論》——在不同的時代條件限制下,作出各不相同的選擇,并承受后果,傳統(tǒng)由此而形成。在追溯源頭的同時,必須理解其源流演變。
美國政治學家亨廷頓(1927年-2008年)提出“文明沖突論”(《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1996年),認為當今世界存在“八大文明”:(1、中華儒教文明;2、日本文明;3、印度文明;4、伊斯蘭文明;5、東正教文明;6、拉丁美洲文明;7、西方文明以及可能存在的文明;8、非洲文明)。從比較大的地緣體量,以及比較長的持續(xù)影響力來看,首先把古羅馬(吸收希臘、希伯來)和古華夏(中華)二大文明作為重心,而其他文明也在起伏變遷之中。
中國近代以來(從1840年開始;再推遠一些,可以從明末萬歷十年1582年利瑪竇入華開始),尤其是從20世紀以來,中國方面的主要線索,就是這兩個文明的互動。中國文明處于完全的劣勢,所以稱“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西方文明的全方位進入,促進了中國文明的更新。至于如何認識大變局以后的發(fā)展?我覺得可以分成兩個一百年,簡單地說,就是20世紀和21世紀。對于21世紀而言,怎么重新認識三千年的文明傳統(tǒng),以及怎么重新認知前一百年的成果,新的方向正在醞釀和摸索之中。剛才陳老師談起曾國藩、胡林翼,當胡林翼看到外國人的小火輪在長江中逆流而上,若有所思,后來吐血而亡。這當然出于長期戰(zhàn)爭中的心力虧損,但也是感受到西方機械力量的深遠威脅,認為短時間內(nèi)無法抗衡。這就是西方文明厲害的地方,所以李鴻章稱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在今天,怎么認識中國和世界的關系?首先,中國文明在世界之中,本身就是世界的、人類的。如果完全除去中國,世界不成其為世界。其次,于中國傳統(tǒng)而言,《周易》強調(diào)“自強不息”,《論語》強調(diào)“學而時習之”,又說“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如果其他文明有長處,為什么不能學習呢?而中華文明的長處究竟何在,也要在比較中加以審視。目前已經(jīng)到了21世紀,時代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格局。怎樣回顧、梳理、認知中華文明的傳統(tǒng),成為當今時代的重大課題。
我的主張大體是,中學和西學都要根據(jù)各自的傳統(tǒng)辯章學術,考鏡源流,互相比較和校正,彼此取長補短,共同推動人類文明的進步。如果西方人沉浸在各種流行思潮中,放棄他們的古典學術,那么中國人也可以參與繼承(據(jù)說全世界學希臘語的人,有很大一部分在中國,主要是青年),在敬畏傳統(tǒng)、尊重前人、面向未來的基礎上梳理其源流。除了以西學的方法研究西學,在人文學術方面,還可以嘗試以中學的考辨方法來理解西學,而不是近代以來以西學的規(guī)范來評判中學。中國的古典學術,只能通過這樣的途徑才能新生,為世界(首先受益的是中國)所用,而不是提倡狹窄的民族主義。盡管后者矯枉過正,短期內(nèi)可能不得不然,但長期來看必然害多利少。在今天,高科技的阿尓法狗已戰(zhàn)勝人類圍棋冠軍(進而有破解一切之勢),美囯和中國的宇航器都在飛往火星(上世紀標志性事件是登月),必須用看未來的眼光看過去,看過去也是為了更好地看未來。
在當今中國,理解傳統(tǒng)可以有兩條路線:一是人文路線(經(jīng)學注疏,從文字追溯,其方法是發(fā)明),一是科學路線(考古,從出土實物追溯,其方法是發(fā)現(xiàn))。古史辨派有大影響,當注意其功,其過,其變,以及信古、疑古乃至釋古的不同路線。章太炎的弟子黃侃,指出發(fā)明和發(fā)現(xiàn)不同,認為發(fā)明更重要。發(fā)現(xiàn)是掌握過去人看不到的新材料,然后發(fā)現(xiàn)新思想;而發(fā)明使用的是被讀過千百遍的舊材料,依然可以找出前人沒有注意到的新思想(見《量守廬學記續(xù)編》黃焯、吉川幸次郎文)。至于兩種方法是否可以互相成全?以及如何進一步認識文明的開端及其源流演變?是今天需要考慮的問題。
中華文明的根基是歷史,毀壞歷史就是毀壞文明的根基。在今天如何認識中國的歷史?我的主張是,以實踐的、動態(tài)的、漸進的方式,梳理古史源流,注意人文和科學之間的平衡。研究古希臘的陳中梅先生,著有《秘索思詞源考》(《文學》2013年春夏卷),考察西方文化的基本結(jié)構(gòu),評估西方文明的戰(zhàn)略競爭力。他把西方文明的基質(zhì)分為兩種:一種是秘索斯(mythos),一種是邏格斯(logos),而文明來自這兩者的演變。
從科學的角度來講,不能證實的,即認為是偽。古史辨派認為,三皇五帝無法證實,以“層累添加說”判斷是偽。而從人文的角度看,凡不能證偽的,即認為是真。對于兩者的分歧,應該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章學誠《文史通義》)的方法加以考察,看似完全走不到一起的兩條路,也可以形成交叉點,逐步加以厘定。比如說,文獻以黃帝時代為真(秘索斯)??脊耪业降狞S帝傳說,在戰(zhàn)國時代已流行(邏格斯)。兩者的相合點,初步判定在戰(zhàn)國。注意,這樣依然不能判定此前為偽,只能說不確定,以后出現(xiàn)新材料,再逐步更正并推進。
古代的記載,盡管難以確定黃帝是否有其人,但依然可以作為時代來加以認知。關于黃帝的種種傳說,最晚在戰(zhàn)國已出現(xiàn)(器物如陳侯因齊敦,文獻如《大戴禮記·五帝德》等),可以說是對前人各種說法的總結(jié)。在戰(zhàn)國的時候,這樣的傳說也不是憑空冒出來的,但目前只知道到戰(zhàn)國為止,此前存疑或待考。證實到這一點為止,再之前不確定,這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成績,可以在此基礎上展開工作。不能確定真?zhèn)魏痛_定為偽,兩者不可以混為一談。
中國的象思維,以神話的方式保存上古歷史的影子。比如說,《五帝德》提到黃帝有三百年(《史記》未取此說),不一定是具體的人,可以是一個時代。古代的人沒有適當?shù)挠涊d手段,于是把三百年跨度的核心事件,提煉成一個故事,然后濃縮在某個人身上,比如說黃帝,這也是保存歷史,或者說保存人類記憶的方法。這種不得已的方式,可以說非常奇妙,在流傳過程中有變異是正常的,并不適合以簡單的真?zhèn)蝸砼卸?。又比如說,神農(nóng)氏代表總的時代,而與黃帝競爭的是炎帝,前后有好幾代炎帝(參見《史記·五帝本紀》)。同樣,今文《尚書》,最晚在伏生以后為真;古文《尚書》,最晚在東晉梅賾以后為真。其前也有源流演變,可以逐步考證,等待新材料出現(xiàn),而此后則不容否定,完全可以使用。
謝謝張老師。剛才大家聽起來會發(fā)現(xiàn)兩位老師有很多共同關心的問題,也有很多不同的著重點。張老師談了很多關于傳統(tǒng)和歷史的東西,陳老師在以前的文章中會更多談到個體,就是個人的經(jīng)驗作為歷史。我們知道很多時候中國古代歷史都可能是王官之學,但是在現(xiàn)代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開始有個人的敘述。歷史變成了一個個人敘事可以參與的東西,而且從個人敘述里面,他會讓人們看到歷史很多不同的面象。
另外一個就是剛才陳老師談到古今之間的時候,我感覺他有一個觀點很重要,就是關于制度的安排,就是如果說中國古代談巫、史、王,談王,談權(quán)力,那么我們現(xiàn)在,比如說西方對于中國一個很大的一個沖擊,或者是說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里面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制度的問題。剛剛陳老師講的這個分工,從社會層面是講分工,在政治層面他實際上就是權(quán)力的一個分配、一個制衡。我們古史里面是不是會有這樣一種思想,會不會有個人的聲音。兩位老師講下來,包括以前的……
我插一句話,武漢大學馮天瑜馮老師最近和我是聯(lián)系很多,他八十多歲了,得了癌癥,還做過手術,正在寫一本書,談周制與秦制。他之前寫過《“封建”考論》,主張不要把秦到清叫封建社會,這個“封”是周朝的封建,秦統(tǒng)一以后,所施行的是以中央集權(quán)下的郡縣制。他現(xiàn)在專門研究周制和秦制,把這兩個分開,一個是周制,一個是秦制。我說,你把這一段從秦到清不叫封建社會,叫什么社會?剛才你提到制度問題,我就插這么一句。
好的,那我接著您說的再說兩句。陳老師幾年前出版了《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這本書是對《水滸傳》的點評。我當時看那本書就有個想法,我們今天講要回到經(jīng)典,具體回到哪一種經(jīng)典?是四書五經(jīng)還是這種普羅大眾喜歡的小說稗史。對老百姓來說,影響更大的可能是《三國演義》或者是《水滸傳》這樣的一些作品?!端疂G傳》的作者是明代人,講的是宋代的事情,家琪老師是借著明朝的書談自己對古今政治的理解。今天張老師也準備了一些關于《水滸》的論點,也請張老師繼續(xù)談一談。
讀了陳老師的《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重新評點水滸傳》(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常常令人動心,學到了很多。中國古典小說,我以為與主流文化依然有關聯(lián)?!稘h書·藝文志》的敘述,從六藝到九流、十家,最后出現(xiàn)的是小說家。盡管漢代的小說和明清的小說,在觀念上和文體上有很大不同,但后者從前者發(fā)展而來。
陳老師的書中,把中國古典小說概括為六部,我以為其中凝聚了中華文明的想象。對六本小說結(jié)構(gòu)的分析,大致是“5加1”。通常的理解為“4加1”,即《三國》、《水滸》、《西游》、《紅樓》,加上《封神演義》。陳老師提出是“5加1”,在五本以外,再加上《儒林外史》。
中國傳統(tǒng)小說以《三國》、《水滸》、《封神》、《西游》、《紅樓》為代表作。以數(shù)而論,《封神》、《西游》、《紅樓》可當“參天”(對神話的源頭有所追溯),《三國》、《水滸》可當“兩地”(更關注社會政治層面)。以時而論,《封神》當殷周、《西游》當隋唐、《紅樓》當明清,可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之始、中、終。而《三國》當漢末魏晉,《水滸》當五代宋,分別相應其間的變化。五部小說各自占據(jù)一個大時代,完整地覆蓋了中國歷史,顯示了其間的整體聯(lián)系。《漢書·藝文志》列小說于九流之外,小說亦可吸收九流乃至三教信息,附庸?jié)u成大國。
關于這六部小說,歷代研究者應該已經(jīng)說透了。尤其是《水滸》,在金圣嘆之后,陳老師的點評,更增添了時代的新意。我嘗試點評其中比較特殊的三種:
一、《封神演義》,傳說作者為明代陸西星(一說作者即編者許仲琳,前者強調(diào)宗教性,后者強調(diào)文學性),道教東派的祖師,當時尚有如此的想象。殷周時期大致對應世界文明的軸心時代,而寫作背景是明代的三教合一,演化出闡教和截教的大戰(zhàn),多少有些預示諸神之爭。此書格局可取,寫作不算上乘。目前隱隱約約又有新時代的呼聲,從事寫作的人,應該有進一步的想象。
二、寫作上公認最成功的是《紅樓夢》。跳出來看整體結(jié)構(gòu),應該只能算半部書,描寫的是賈府由盛轉(zhuǎn)衰的過程。賈府的“鮮花烹油”之盛,其實就是內(nèi)卷的開始。賈政督促賈寶玉讀書應舉,是參與并試圖延緩內(nèi)卷的努力。小說托人物柳湘蓮之口說,只有賈府門口的石獅子是干凈的。在石獅子搬來的時候,可以看成上升過程的頂點。
三、《儒林外史》的書名,從《史記·儒林列傳》化出。儒林是住持經(jīng)學之人,也就是維護文明之人,經(jīng)學可以認為是文明的憲法學,而到了清代小說中,已經(jīng)完全衰落。比較好的人如王冕,也只是退出江湖隱居,保持心性的高潔,于時代沒有直接的作用。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一直有仁人志士前仆后繼,在學術上終究不夠振興。
根據(jù)主持人的安排,要求我接著談談動漫與科幻作品。這好像與古典小說的跨度太大,但依然可以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王國維《宋元戲曲考》稱:“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人間詞話》中又說:“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p>
每種文體(或文學形式)都有其盛衰起伏的規(guī)律。小說作為文體之一,已度過了大的創(chuàng)新時代。電影、電視劇也可以看成文體,在網(wǎng)絡興起之后,也有加速折舊之勢。在學術上很多舊的學科在走下坡路,甚至連王冠上的鉆石——哲學也不能不感受威脅。海德格爾和尼采的創(chuàng)造,可以看成逆轉(zhuǎn)頹勢的努力。
在這個大眾“娛樂至死”的時代,微信、微博、動漫、短視頻之類,越來越吸引年輕一代的關注。它們的蓬勃興起,會動搖相當一部分學術的根基。主持人給的題目是《海賊王》或《三體》,《海賊王》是動漫,是新的媒體傳播形式?!度w》是科幻小說,復旦大學的嚴鋒說,作者以一己之力將中國科幻小說提升到了世界水平。文學藝術,探索人類想象力的邊界。有一種說法,終極的想象力屬于神——這里的神不一定指宗教,暫且定義為無窮維——但在一定的時空范圍內(nèi),人可以盡力接近它。
《海賊王》的敘事結(jié)構(gòu),復合了《三國》、《水滸》(語出《詩經(jīng)》“率西水滸”)、《西游》(一路升級打怪),就是沒有《紅樓夢》,創(chuàng)造了完全不同的世界。此劇首播于1999年,連續(xù)運作了二十多年,目前已接近尾聲(960集),但還在繼續(xù)展開,內(nèi)在驅(qū)動力相當強勁。對于非專業(yè)的人來說,了解21世紀的中國小說,如果只允許推薦一種,我個人推薦的是《三體》(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小說也可以不讀)。此外,可以推薦科幻類的外國作品有《海伯利安》。而對于網(wǎng)絡文學有興趣的人,或許可以關注《修真四萬年》。不過此書太長了,可能不適合學生閱讀。
有三條不同的途徑,有其家族相似——科幻、奇幻、玄幻。從文學作品來看,在《海伯利安》和《三體》以后,科幻在短時間里,能量似乎窮盡,難以有大的突破。奇幻是一條路,比如說《魔戒》、《權(quán)力的游戲》、《哈利·波特》等,主要依托西方的神話和意識形態(tài)。而在中國還有一條路,在奇幻的基礎上,化入傳統(tǒng)的修行體系,結(jié)合古今中西的新元素,形成玄幻。
對于想象力,我有一個判斷標準,就是看這部作品在現(xiàn)有世界之外,是否能自創(chuàng)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者說虛擬宇宙,形成另外的時空格局。比如說,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威爾斯(1866年-1946年)有《大戰(zhàn)火星人》,當時看來非常新奇,但還是在現(xiàn)有的世界體系中。完全突破現(xiàn)在的世界,憑空構(gòu)建出另外的世界,才是拓展了想象力的邊界。由此看來,電影《星球大戰(zhàn)》雖然票房很熱,但想象力還是相對簡單(今年可以期待的科幻電影是《沙丘》)。而相對復雜而形成突破的是《海伯利安》和《三體》,汪洋恣肆而又有內(nèi)在邏輯,是現(xiàn)實世界通過多次變形后的投影,所表現(xiàn)的依然是時代和人性。
《海伯利安》好在第一部,《三體》好在第二、第三部??梢娂词故巧褡?,在結(jié)構(gòu)上也不能做到完全平衡。在《三體》、《海伯利安》之后,科幻小說短期內(nèi)有大的突破,已經(jīng)相對困難。而避開科學的限制,用科學而不為科學所用,在玄幻方向是否還可以再走一段,有待觀察??偟膩碚f,將來大概能吸引青年一代的有科幻、奇幻與玄幻,它們不僅進入電影、電視劇,更可能與游戲相結(jié)合,在完全不同的新形式中,觀察人性,檢驗人心。
張老師您好!你剛才提到“娛樂至死”,想到一個問題:您覺得怎么說現(xiàn)在這些人,他們的審美趨向或者說興趣點的轉(zhuǎn)變,可以說是墮落吧。因為大眾傳媒興起,如果這些傳媒技術早幾百年出現(xiàn)的話,當時那些人是否也會被這種快銷性的娛樂所吸引,這是因為現(xiàn)代人某些特別的缺點,還是說是人性的普遍缺點。
首先,游戲和人的天性相通,應該加以引導,不可禁止,也不應該禁止。我覺得對于相當多一部分人來說,“娛樂至死”大概是不可抗拒的。這是現(xiàn)實,必須加以正視。每個時代都會把一批人拖到陰暗面去,甚至毀掉一批人。那么一旦被拖入“娛樂至死”的圈套,結(jié)果應該不會很好。人心總有薄弱的地方,這個吸引力太大。很多人最初也有可能嘗試走出,但是一旦遭遇失敗,他會像吸食新時代鴉片一樣,再次躲入游戲之中。對社會整體來說,好像沒有辦法。雖然可以采取各種挽救或限制措施,比如說限制游戲之類,但是對趨勢來說,作用應該微乎其微。
另外一方面,怎么認知其中的合理性?比如說,如果你是游戲設計者,可以嘗試在游戲里加入健康的因素。對于個人而言,除非你真的有大志向,可以不受影響。然而大部分人是普通人啊,一旦沾染中招,沒有辦法抗拒。從大的角度看,你在浙江工商大學就學,盡管可能自感還不是非常出色,但是能夠站在這里,已經(jīng)是不知道戰(zhàn)勝多少人了。這個能明白嗎?人類是六十億人或者七十億人大博弈,無可逃避。從歷史上看,人類從智人開始,世世代代延續(xù)至今,就是一輪一輪競爭,一輪一輪淘汰。你的心胸擴大到哪個程度,你的認知就到哪個程度。
老師好,我問一個關于《海賊王》的問題,海賊王的漫畫,通過海賊王羅杰生前的一個回憶,可能暗示結(jié)局,最終的大陸就是海賊王的人名,one piece,那個大秘寶很可能就是一個笑話。這個結(jié)局或可能會有的結(jié)局,是否有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
對于《海賊王》的結(jié)局,我因為相當長時間沒有看,不知道有沒有新的暗示。好的作者就是屏住這口氣,牢牢抓住劇情的線索不放,不到最后不揭曉謎底。大概在三百集到四百集前后,看到過一個暗示:路飛問冥王雷利,海賊王羅杰的戰(zhàn)友,one piece究竟是什么東西?雷利說,“你如果真想知道,我也可以現(xiàn)在告訴你。但是,如果你去找,你找到的和我找到的,會有所不同”(大意)??梢妎ne piece并不是一個固定的物品。路飛回答說,“那就不用了,我自己去找。”這正是年輕一代向上的朝氣。好的老師不把最后的東西告訴你,自始至終不說,直到你自己明白。世界上最后的東西,大秘寶就在你這里,你找到后自己會明白。但是,你同樣無法把你找到的東西向別人傳達,因為你看到的東西和別人看到的東西是不同的。
我覺得這段情節(jié)很有哲理,正是禪宗的方法。唐代有一位洞山良價禪師說,“我不重先師道德佛法,只重他不為我說破?!蹦阆胫绬幔课腋嬖V你就害了你。好的老師永遠不告訴你,最后的東西要你自己去找,找到以后請老師印證。尤其是你覺得自己找對了,依然可能是錯的,于是不得不毀掉重新來。這就是無限博弈的人生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