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蟠桃叔
小時候,我爸經常出差,拍了很多照片,黃鶴樓啊,西湖啊,戈壁啊什么的,但是很少帶禮物回來。
以至于我媽說:“能給孩子撿一塊石頭回來嗎?”
記憶里,我爸唯有一次從海南帶回來一個椰子。
面對這個稀罕東西,祖居北方的我們不知道該用什么工具打開它,只好將它擱在床底下。也不知道擱了多久,終于等到一個見多識廣的熟人把它打開,它卻不爭氣地臭了。
因為從小就知道我爸不會給予我什么,所以我從來不向他張口,這成了一種習慣。想要什么,就跟我媽要。我媽有求必應。
我要的以吃為主。芙蓉糕、葡萄干、果丹皮、水果罐頭、橘子軟糖……橘子軟糖是一瓣一瓣的,組成一個完整的橘子模樣,用一張玻璃紙包著,非常好看。我甚至還要過酵母片和大山楂丸,這些也是能作為零嘴的。
我媽有她的理論:孩子想吃什么,就是身體需要什么。小孩子正在長身體,身體需要什么就盡量滿足唄。
記得有一年夏天,我媽帶我上街,給我買了一根冰棍兒。我專心致志地嘬著冰棍兒,跟在我媽屁股后面,遇上一個熟人,是縣醫(yī)院的曹大夫—縣城那么小,個個都是熟人。
曹大夫比我媽年紀大,是一位老阿姨,她很大聲地喊著我媽的名字:“國靜,國靜,你咋給娃胡吃呢!不怕鬧肚子嗎?”
走近了,她們開始聊育兒經。曹大夫說她從來不給她娃買冰棍兒,堅決不慣娃的壞毛病。我媽很尷尬地笑著,而我的小圓臉都拉成驢臉了。
我憂心忡忡,醫(yī)生的話能不聽嗎?“遵醫(yī)囑”這3個字可不是說著玩兒的。過了幾天,知了很吵,太陽很大,我媽又給我買了冰棍兒吃,才不管我肚子疼不疼哩。
我舔完冰棍兒心滿意足,從椅子爬上桌子,再爬上高低柜,以一個高大而堅定的姿勢向我媽許諾:等我長大了要讓她享福,我要帶她去上??丛S文強,我要讓她坐宇宙飛船遨游太空,我要讓她穿和陳愛美(當年省電視臺的女主持人,會唱秦腔)一樣的漂亮衣服……
我媽說:“好了,好了,你趕緊下來吧,不要耍猴啦?!?/p>
從我有記憶起,我媽送我的第一份禮物是給我訂了一年的《小朋友畫報》,每月都由那個高高瘦瘦的門房大爺送過來,畫報真好看。
上學時,我媽送過我?guī)в泄u圖案的鬧鐘、《辭?!贰⑹⑹直怼?,對了,還有英語磁帶。這是我深惡痛絕的。
但是不管怎么說,因為我媽,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我的童年是闊氣的。
有一次,街上來了一個賣氣球的人。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氣球像一顆顆巨大的葡萄懸在空中,被他用一根根細繩拴著。那些氣球仿佛隨時都要把他帶到天上去。
氣球一毛錢一個,我媽給我買了一個。我挑了一個紅色的緊緊攥在手里,心里快樂得都有些緊張了。
沒想到,賣氣球的人收錢的時候分了神,那一大串氣球趁機脫手而去,騰空而起。眼睜睜看著氣球上了天,賣氣球的人、我媽和我統(tǒng)統(tǒng)驚呆了。
等我和我媽回過神來,賣氣球的人已經嘆著氣走了,都忘記了要收我們一毛錢。
我媽趕緊掏出錢去追賣氣球的人:“氣球一共有多少個?就算全賣給我了,好不好?”
我媽給了他10塊錢。當時,她一個月的工資也就幾十塊錢。
在回家的路上,我媽對我說:“氣球拿好嘍,我給你買的這個氣球值10塊錢呢!”
接著,她有點兒心虛地問:“我是不是有時候做事有點兒傻?”
我真想踮起腳來拍拍我媽的肩膀,夸她:“你真是女中豪杰!”
第二年,家里來了一個人,送了我們一罐土蜂蜜和半袋子花生。此人就是那個賣氣球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們家的。
五年級或者六年級的時候,我有個同桌叫魏叢林,是個大眼睛、細胳膊的姑娘。她媽和我媽是中學同學,關系不錯。巧的是,她媽當年和我媽住一個產房。更巧的是,魏叢林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這些事兒我們都知道,總聽大人說。
有一次,魏叢林跟我閑聊,又說起同一天生日的事情。她這回有了新內容,神秘兮兮地跟我說:“你媽其實是我媽,我媽其實是你媽,你可知道?”
我聽糊涂了。魏叢林解釋說:“當年我媽生的是男孩,你媽生的是女孩,你媽想要男孩,我媽想要女孩,所以兩家商量了一下,就把娃給換了?!?/p>
十來歲的時候,男娃還懵懵懂懂,呆傻呆傻的??粗槐菊浀臉幼?,不像扯謊,我聽完就沉默了,心里有一半是相信的,但是沒有向我媽求證過,只是藏著這件心事。
暑假的時候,我媽帶我去外婆家,返程時在路邊等回縣城的班車。一輛路過的大卡車停了下來,車上坐的人是我媽另外一個女同學,還有她的兩個孩子,和我年紀相仿。這位阿姨喊我媽:“國靜,國靜,上來,上來!”駕駛室小,包括我在內的3個孩子上了拉貨的車廂,寬敞、豁亮,又有風吹。
順風車沒有回縣城,而是拐到附近的林場,去看她們另一個同學。誰?魏叢林她媽。
魏叢林她媽當時在林場上班。
那兩個孩子已經跳下車了,我卻沒下去。魏叢林她媽過來喊我下車喝水。
我低著頭不敢看她。
我媽對她說:“不用管他。青春期了,脾氣怪怪的。”
我低著頭不敢看我媽,想哭。
那天,風吹著白楊樹的葉子,嘩啦嘩啦,閃爍著銀光。
等大了一點兒,醒悟過來了,是魏叢林和我這“瓜娃”說笑話呢,這才釋然了。
再大一些,我離開了故鄉(xiāng),離開了我媽,去西安討生活。我媽常常會托人給我捎東西:手織的毛衣或毛褲(其實我從來不穿這些)、辣椒面、石子饃、鋼筆字帖、水晶餅、感冒藥、蚊香、皮鞋、稿紙……還有現金,她怕我工資不夠用。
我媽自己用錢很細致,能省則省。有一年回家小住,我發(fā)現我媽的漱口杯里放著一根用禿了毛的牙刷。我隨手丟掉了,在當天逛街的時候順手給她買回幾只新牙刷,把一只插進了她的漱口杯。
回西安后,我媽給我打電話說:“我用了你買的新牙刷,新牙刷就是好用啊?!?/p>
我趁機教育她:“牙刷是要勤換的,這個不能節(jié)約。”
我媽說:“哦,好的,好的,你忙吧?!?/p>
過了些日子,我媽又給我打電話說:“我又換了一只你買的新牙刷,新牙刷就是好用啊?!?/p>
我笑著說:“這都要匯報啊?”
我媽又說:“哦,好的,好的,你忙吧?!?/p>
當時我心里還暗笑母親迂腐。如今仔細想一想,自己給母親買過的東西屈指可數,也就是一身秋衣、一把剪紙專用的剪刀、幾斤水果、幾把牙刷……
曾經為之前的女朋友買這買那,都沒有想過給我媽買點兒啥??傆X得以后日子還長,孝敬我媽的機會多著呢。
我媽說:“你最大的孝敬就是趕緊給我找個兒媳婦?!?/p>
于是,我更加心安理得了。
人的生命為什么會那么脆弱呢?我媽因突發(fā)哮喘病離世了。
到現在,我媽離開我已經快20年了。
我媽沒有享過我的福,我沒有帶她去上海看許文強,沒有帶她坐宇宙飛船遨游太空,沒有讓她穿上陳愛美穿的漂亮衣服……她甚至沒能見到她的兒媳婦。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很后悔。
清明節(jié)去掃墓。我媽的墳頭沒有墓碑,但是在墓群里異常好認,因為墳頭的桃花開得正艷。
不知是哪只鳥銜來了一枚野桃核,我媽的墳頭就有了一棵野桃樹。我覺得這是我媽在冥冥之中知道我癡迷核雕、收藏桃核,所以就有了這棵野桃樹。
這棵野桃樹如今已有手臂一般粗了。最奇異的是,這棵樹上去年結的桃子還在(干枯在枝頭了)。氣球可以沖天而去,它們雖不能,也不甘墜落于泥土。
于是,焦黑的枯果和夭夭的桃花一起綴滿枝頭,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景象。
媽媽,這是你在送我桃核,等我來摘取嗎?
這就是我媽,為兒子付出了自己的一生還不夠。
掃完墓,我采摘了許多干桃,它們里面藏著碩大而堅硬的核。
這是春天,桃花開得真好。再過些日子,墳地邊的萱草又要開花了。這是另一種美麗的花。
萱草的花期長,一開能開好幾個月,也無須人打理,它自開自敗。
萱草又名忘憂草,古時的游子在遠行前,會先在北堂(母親的居住地)種上萱草,希望母親忘卻思兒之憂。
寫“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的孟郊有詩云:“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親倚堂門,不見萱草花?!?/p>
那個畫荷花的王冕也有詩道:“今朝風日好,堂前萱草花。持杯為母壽,所喜無喧嘩?!?/p>
是的,子女和母親之間的愛很深沉,不浮夸,靜靜地,無喧嘩。
圖 | 大冰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