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累
從小時候起,我就癡迷于
那些被大人摘去果實(shí)的瓜藤
慢慢枯萎的過程,
仿佛某種隱秘的饋贈。
成年后讀陶淵明、八大山人,
在暮晚的黃河邊讀他們內(nèi)心
的禁錮與自由。
河面上痛苦的漩渦對應(yīng)著
寫作的司南。
如今我陷在故鄉(xiāng),
深陷《論語》和《詩三百》。
我已記不起故鄉(xiāng)的炊煙斷了多久,
我只知道漆黑的爐灶,
深深的底部吹來絲絲的微風(fēng)。
我一直試圖了悟生的內(nèi)指。
我一直傾向于黃河上空的烏鴉,
執(zhí)拗、叛逆,樂于苦行。
我甚至不能說我將一直深陷下去,
那些可能的奇跡。
我看見父親,
從黃河邊的小菜園里直起身來,
背著手的同時也背著光。
菜畦上新翻出來的碎石
被他隨意搭成一座袖珍佛堂的形狀。
四野空曠,只有他一個人。
從我的視線直視,他日漸縮小的
身體與按他意愿搭起的
小佛堂之間有一種美妙的弧度,
支撐著某種奧義。
夕陽就要落到舉頭三尺的高度,
世間萬物,水遠(yuǎn)天窮。
我看見他一個人自言自語,
仿佛在追憶過往的快意,
但痛苦卻必須具備麥子花的形狀
和益母草的味道。
如果我和他性質(zhì)相同,
我們就會共存于這時光遼闊的牢獄。
如果寫作是在深淵里壘砌懸崖,
那么生活,就是在陰影里運(yùn)作光。
就是讓廣大的暮色清晰一些,
再清晰一些——
為人、為生。
直到現(xiàn)在我才稍微明白,
真理的本質(zhì)就是一生都在
重復(fù)那些徒勞的事情。
比如晚年祖父對稻草人的
凝視深情而平靜,
總會穿過黃河上空荒涼的霧氣,
與我的雙眼交叉在另一首
枯索的詩中。
而大部分時候,
真理就是把一個嚴(yán)絲合縫的
物事打開一個缺口。
比如小時候,
母親在清涼的夜晚守在地頭,
等待遙遠(yuǎn)的電閘閉合的瞬間。
電流穿過虛無的空氣,
生銹的鐵泵將黃河水注滿溝渠。
我看著母親用鐵鍬切開田壟,
我看著水嘩嘩地流進(jìn)干涸的田地。
那時星光多么明亮與奢侈,
仿佛滿天都是為母親點(diǎn)燃的小燈籠。
當(dāng)然,真理還可能具體地
表現(xiàn)為釋懷與終未釋懷。
比如黃河兩岸萬千生靈,
有些人活著的時候自私、暴躁,
但只要一死,立刻會換取人們
普遍的諒解。再比如,
每年汛期的時候,人們總是
往土地廟里聚集。
多少年了,洪水沖倒那么多房屋,
卻始終未曾漫過它的臺階。
潮濕凝滯的空氣中,
隱藏著多少攝人心魂的秘密。
我突然明白,故鄉(xiāng)寂寥的
秋天并不是為人類準(zhǔn)備的。
整個北方宏大的孤寂,也不是。
每年深秋的某些傍晚,
成群的黃河刀魚會從入???/p>
逆流而上、游如飛梭,
像那些追求真理的人迷失在
真理深處。
我想要的生活是:
安靜于時光流逝時的驚慌。
我能想到的最好時光是:強(qiáng)弩之末。
作為一個道德主義者,
我不需要以反道德的形式讓人銘記。
我鐘情舊山水,
也寄寓江湖扁舟上孤單的故人。
悲哀的性質(zhì)是不同的,
大風(fēng)穿越更遠(yuǎn)的山峰,
我想要的,永遠(yuǎn)是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