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草心(彝族)
蠻山是一座山,山勢挺拔,道路險峻,所能看到的每一條山梁都擠滿古老的樹木與茂密的竹林,其間生活著大量的熊貓、花豹、野獐、野鹿等珍稀動物,還生長野生天麻、蟲草、七葉一枝花等大量的珍貴藥材。它是一座山,但不只是一座山,它還是一座山寨,且由所處的地理位置分為上寨、中寨和下寨。
上寨分布在上寨河右岸,最上方是蘇家兄弟倆,老大叫卓卓,老幺叫尼賴,聽說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沒有了,卓卓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地把尼賴拉扯大,后來還給尼賴娶了老婆。卓卓與尼賴既像兄弟,又像父子。不管在什么場合,對于卓卓的話,尼賴惟命是從。兩年前,卓卓家大兒子阿東成家,故上寨最上方的蘇家現(xiàn)在是三戶人。
蘇家下來就是王真人家。王真人是一個跛子,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他家大女兒嫁在威固山,二女兒嫁在爾堡子,三女兒嫁在黑來溝。他家兩個兒子一個叫王波,一個叫王新,由于父親是畢摩(法師),子承父業(yè),兩個兒子都是畢摩。
王家下來就是我家。我叫支耳,剛滿七歲零一個月。我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一張小巧的嘴巴,沒有聰明伶俐的腦袋,但有一張靈巧的嘴。我的父親叫烏勒,有一副高大的身軀,一對粗濃的眉毛,一張方方正正的臉,兩片有棱有角的寬厚的嘴唇。他腦門上留著巴掌大的短發(fā),據(jù)說他的靈魂就居住在那里,走路時那縷短發(fā)就在寬闊的腦門上晃來蕩去,似乎里面真有什么東西。他一年四季穿一件打了無數(shù)三角形補丁的粗布上衣,腳上有時穿一雙自己編織的草鞋,有時就光著腳什么也不穿。他沒有一天清閑,但我家還是窮得叮當(dāng)響,每年到五六月,我們一家人就只能煮洋芋蛋和南瓜野菜充饑。當(dāng)然,這不影響他是上寨出了名的手藝人,編籮編筐搓繩子沒有一樣不熟練的。我的母親叫楊秀梅,她常年臥病在床。我的姐姐叫方方,三年前就嫁到王家坪了。
我家下方的山坳里是楊家兄弟倆,一個叫拉且,一個叫拉莫,兄弟倆十分勤勞,但手腳不干凈,看到別人家的一塊柴、一堆草什么的,就偷偷拿回家。所以,上寨的人看不起楊家兄弟倆,不是因為他們兩家貧窮,而是品德不好。楊家兄弟倆往左的土埂下,住著魯家母子倆,母親叫王光美,兒子叫魯班,是母親一手拉扯大的。由于讀過兩年書,在“工農(nóng)兵上大學(xué)”的時候被推薦到城里去讀了兩年衛(wèi)生學(xué)校,回來后就在瓦爾鄉(xiāng)衛(wèi)生院當(dāng)醫(yī)生。
這是年關(guān)前一個月的一天,烏勒坐在土壩上右手拿一把烏黑發(fā)亮的砍刀,左手逮一根手臂粗的毛竹,把毛竹劃成一根根輕柔的篾片。他把一根竹竿變成四根篾片,再變成八根篾片,再再變成十六根篾片。一根毛竹在他手中像變魔術(shù)。如果他不是我父親,我想我會崇拜他的。
“支耳,你過來幫一下忙?!彼砹艘粫暗?。
我翻了一個白眼,說:“你沒有看到我在忙嗎?”
“你忙啥?”他轉(zhuǎn)過頭看了我,繼續(xù)理篾片。
我想了想,小聲地說:“學(xué)習(xí)?!?/p>
“你學(xué)習(xí)啥?”
“理篾片?!?/p>
“光坐在那里看有啥用,只要是手藝活,你只有參與進來實際操作幾回才能學(xué)到一點皮毛的?!?/p>
“那好吧,你希望我做點啥?”
“把理出來的篾片拖到水溝里去泡好?!?/p>
“不會被水沖走么?”
“你不知道拿塊石頭壓住???”
“也是?!?/p>
我看不起這個牛高馬大、手藝不錯的男人。本來,我不想聽他的話的,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萬一晚上不給我飯吃就不好了。我很不情愿地彎下腰抱起理好的篾片,沙啦沙啦地,拖在地上往左方兩塊地處的上寨河走去。
篾片散落一路。烏勒看見一路的篾片,本來應(yīng)該批評我的,但也沒有批評。也許,他知道我心里的委屈吧!他還是希望自己能成為兒子的驕傲的。
我來到河邊,在細小的河里找到一塊長方形的石頭,把篾片的一頭壓在河邊堆滿沙子的河床上,一頭放進安安靜靜的水里。我怕回去烏勒又叫我做事,就干脆找了塊干凈的地兒坐著發(fā)呆。
坐著坐著,我就想起母親,那位叫楊秀梅的常年臥病在床的女人。
她應(yīng)該不會燒火煮飯了吧?我想。那是肯定不會的。她怕熱、怕冷、怕風(fēng)、怕雨、怕雪……什么天氣都怕,仿佛來到世上就是一個錯誤。她骨瘦如柴,整個人就一雙黑亮亮的眼睛在游動。她身上穿了厚厚的長衣長裙,頭上裹了一層又一層的黑色頭帕,但夏天一過就會加上三層厚的羊毛披氈。她常年病哼哼的,不知道身上哪里出了毛病,總說這里痛那里痛,仿佛身上一天沒有一處痛的地方就不正常。
俗話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但是,我嫌棄母丑,且嫌棄家貧。在上寨,只要誰家有頭疼腦熱的,就一定會請畢摩(法師)和蘇尼(巫師) 做道場驅(qū)魔降妖。只要做道場,就會有祭品。小豬、山羊、綿羊、大紅公雞等,都是神靈最好的祭品。每當(dāng)別人家做道場,畢摩和蘇尼通過念經(jīng),請神靈前來享用完祭品了,幫主人家把妖魔鬼怪攆出去了,豬肉、羊肉等香噴噴的肉食就成了主人家打牙祭的食物。由于烏勒是上寨出了名的好手藝的人,誰家做道場他給畢摩和蘇尼打下手是常有的事,我跟著他去過卓卓家、拉莫家、阿西家等,每次都能吃上新鮮可口的肉食。唉,一想起這些肉食,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也吞來吃了。
李秀梅嫁給烏勒后,沒有一天是健康的。由于參加過別人家做的道場,吃過新鮮可口的肉食,故我有時這樣提醒烏勒:也許做一次道場把妖魔鬼怪驅(qū)逐出去,母親就能夠下地干活了。烏勒摸了摸我光溜溜的頭頂,憨憨地笑了笑,沒有說邀請畢摩和蘇尼前來念經(jīng)跳神的事。后來,我一點點懂事了,就知道因為家里太窮了,別說購買小豬、山羊等祭品,就是買一瓶誦經(jīng)時畢摩必須喝幾口的白酒也很難。想起烏勒的窮,我就恨不得生在別人家里。如果我不是生在他家,我就可以與別人家的孩子一樣,該有肉吃的時候就有肉吃,該有新衣服穿的時候就有新衣服穿。一想起這些,我就委屈。
據(jù)楊秀梅講,烏勒的父親比烏勒還窮。如果用一句話直接形容的話,那就是窮死了。
別人說“窮死了”不過是表達沒什么錢。烏勒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說“窮死了”,其實是真的窮死了。他叫弘尼,小時候似乎是孤兒。我出生前他就窮死了,所以我沒有見過他。當(dāng)然,由于他的窮,我對母親的話題產(chǎn)生了興趣。一個人窮到什么程度才能夠窮死呢?我想。
母親繼續(xù)講,那時候是人民公社時期,蠻山的人沒有一家是不窮的,沒有一家人是可以吃飽飯的。弘尼與烏勒一樣,也是一個牛高馬大的人。在那個年代,沒有一個人是不飽受饑餓的,但餓得最厲害的就是身材高大的人。由于體積大,所有的累活苦活都由他們干,但所分得的口糧并沒有比別人多。在那個年代,餓死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窮死的沒有幾個,而弘尼的窮死,其實是有原因的。
當(dāng)時,人民公社已接近尾聲,蠻山的人通過采挖鹿兒韭、山藥、竹筍等野菜,基本上捱過了餓死人的階段了。弘尼的舅舅叫薩芻,把沒有父母的弘尼接到蠻山后,一直想為弘尼找一門親事,但找不到愿意把女兒許配給弘尼的人家。后來,他把自己的獨女兒阿子許配給了弘尼。他說,弘尼既是外侄又是女婿,可以說是自己的兒子了。阿子嫁給弘尼后,有了一個兒子,就是烏勒。人民公社接近尾聲這年年關(guān),薩芻得了水腫病,四處尋醫(yī)沒有效果,找了一個畢摩半夜三更念了三個小時的經(jīng)文,不但人沒有救活,反而大腿一蹬就去世了。薩芻去世后,阿子就一直病懨懨的。按照蠻山人的說法,那奪去了薩芻的生命的魔鬼沒有離開弘尼家,最大的可能就是沒有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犧牲。如果魔鬼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犧牲,那就有可能向活在世上的人下手。弘尼很珍愛阿子,不希望小小的烏勒失去母親。如果烏勒失去了母親,弘尼肯定找不到一個繼母給烏勒的。由于他知道這點,故不顧當(dāng)?shù)厝嗣裾淮斡忠淮蔚拈_會警告,還是偷偷摸摸半夜三更地邀請畢摩和蘇尼做法事活動。可是,要死的人拉不回,就像滾下來的石頭勸不住,阿子還是跟著父親薩芻走了。
弘尼就這樣欠了一屁股的債,不管走到那里都會遇到債主。他為了給債主還債,一天到晚拼命勞作。他把債務(wù)還得差不多的時候,人就只剩下一口氣了。那一年,烏勒才七歲多一個月,也就是現(xiàn)在的我這個年齡。他沒有了外公,沒有了母親,然后父親也沒有了。他住在上寨,這家住一晚,那家待一天的,由于沒有父母親人,十多歲了還光著屁股坡上坡下地到處跑。人民公社結(jié)束后,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他也一天天長大了。長大后,他成了上寨手藝最好的人,不管到哪一家找飯吃都很受歡迎。每天,他會做一些簡便的竹筐、撮箕、篾席什么的送給上寨的人,一方面算是報恩,另一方面也可以吃到一頓便飯。他二十五歲時,本來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但就是找不到一門合適的親事。上寨的人給他出主意說,你在蠻山找不到老婆,那就到大山深處去找。因為大山深處的人,不會知道弘尼窮死的事。他聽了上寨人的話,到大山深處一片叫解放坡的村莊幫別人建房子時,通過媒人找到了不算富有的李家的女兒李秀梅。他們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年齡都偏大了,但還沒有定親。
李秀梅嫁到蠻山時,看不出有什么病。嫁到蠻山的第二個年關(guān),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叫方方,就是我的姐姐。她生了方方后,身體就一天天不好了。一天到晚全身心總是不舒服,但具體說不出哪里不舒服。上寨的人說,烏勒家有一個攆不走的鬼,一定附在李秀梅身上了的。接下來的幾年里,烏勒和李秀梅連續(xù)生了三個孩子,但只有我和方方活了下來,其他兩個不到一歲就夭折了。
我在河邊想起這些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小河很小,一汩汩清亮的水貼著鵝卵石往下寨流,感覺就像人生,一直往一個方向走,不知道那個方向是哪個方向,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當(dāng)河水越來越小,年關(guān)就越來越近了。山里人有一句俗語,年終了過年節(jié),月終了過火把節(jié)。只要是過節(jié),一般都有肉吃,不是殺豬就是宰羊。可是,不管過什么節(jié),總會有一部分人殺不了豬宰不了羊,只得眼巴巴等著有肉吃的人家的施舍。在上寨,我家就是這樣的人。從兩三歲開始,一到年節(jié)我就跟著父親烏勒幫忙殺豬砍肉什么的。我們目的很簡單,就是可以吃到一頓鮮美的年節(jié)肉。到了年節(jié),蠻山上下的人沒有一家是吝嗇的。他們不但歡迎我們前去幫忙,回家時還會送一塊新鮮的年節(jié)肉給我們。方方?jīng)]有出嫁之前,她和母親兩個就坐在家里等我和烏勒。我們把別人家送的年節(jié)肉拿回來了,就開始生火煮飯,也等于是過年了。那些日子,我不覺得沒有什么不開心不快樂的?,F(xiàn)在,我七歲零一個月了,知道不好意思了。
唉,可又有什么辦法呢?我想。
還在夏天的時候,瘦骨如柴的母親養(yǎng)了一頭小豬,本來到了年關(guān)就可以長成架子豬了。用一頭架子豬過年,對于我們家來說,歷史算是翻開了新的一頁。如果以后年年如此,我家也算是過上溫飽的生活了??墒牵€沒有到中秋,一家債主就前來討債了。那是很多年前積累下來的債,就是一些借了沒還的錢、糧、煤油等。我家唯一值錢的也就那只七八十斤的小豬,父親二話不說就拿一根草繩把小豬套住,唯唯諾諾地牽給債主拿回去了。也許,那家債主今年就用這只豬過年。債主牽走小豬的那天,我正好在家里玩。我一顆心猛然刺痛一下:嗐呀!今年的年關(guān)又只能看著別人家歡歡喜喜地過年拜年了。
“你小子就坐在這里發(fā)呆??!”烏勒過來了,抱著一堆理好了的篾片,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我身后,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嚇了一跳,一下子站了起來:“你是一只鬼啊,沒有一點聲音的。”
烏勒不是一只鬼,故說:“我不是一只鬼。”
“那你嚇我一跳是什么意思?”我發(fā)怒了,準備借題發(fā)揮,追問烏勒為什么都到年關(guān)了,還找不到哪怕一只小小的過年豬。
烏勒知道我的心思,我的委屈,故苦笑一下,模棱兩可地說:“聽說方方家今年提前過年,晚上可能背豬肉過來了?!?/p>
“她家為什么提前過年呢?”我問。
烏勒一邊把竹片抱來浸在上寨河里,一邊轉(zhuǎn)過身對我說:“她嫁過去已經(jīng)三年多了,或許應(yīng)該有孩子了?!?/p>
“為什么有孩子了就提前過年呢?”我有點不依不饒。
“她家公公不是今年過世么,按照習(xí)俗,誰家在這一年死了人,那就應(yīng)該提前過年的?!?/p>
“原來這樣?!蔽矣袣鉄o力地說。
我心里知道,父親烏勒給我說這些不過是希望我開心。這年節(jié)馬上就要到了,但家里別說沒有年貨,就連最基本的年豬也沒有。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我已經(jīng)七歲了,雖然是個孩子,但已知道不好意思了。我時常這樣想,如果我長大了也像父親烏勒這樣,讓老婆孩子連年節(jié)都過不了的話,活在這個世上真是多余了。當(dāng)然,我能這樣想主要是我還沒有長大,若哪一天長大了有可能連父親烏勒也不如,別說每年殺一頭豬過年,有可能老婆孩子的吃飯問題都解決不好。
烏勒把篾片浸泡在小河里后,就拉著我的小手回家了。天空陰沉沉的,莊稼地兩邊的核桃樹落光了葉片,枝干遒勁,張牙舞爪,似乎用鄙視的眼光掃視著我們。我們一路不說話,心里面有自己的想法,但都不向?qū)Ψ奖砺冻鰜?。我們走到土壩口時,方方的丈夫王虎與其兄弟王龍就從我家破舊的草房里走出來了。他們兄弟倆氣哼哼的,臉上掛著怒氣,在土壩邊遇到我們也不打招呼,徑直往我家上方居住的王真人家去了。他們是同族,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總之有點親。王真人在蠻山是大名鼎鼎的畢摩大師,寨上寨下沒有一家不尊重他的。王虎和王龍兄弟倆從我家出來,往他們家走,也許只是走親戚,沒有其他原因的。我這樣想,烏勒也這樣想。但是,我們想錯了。他們往王真人家走,就是因為生氣我們不在家等著他們。
我們還沒有走到院門口,楊秀梅就顫顫巍巍地走出來了。她一邊走出來一邊抹眼淚,看起來很傷心。她嘴上嘰里咕嚕地說了什么,但沒有說清楚。她一臉病容,身上穿了長衣長裙,沒有裹披氈。她哭了一會,平復(fù)了一下,然后說:“他們走了。”
“我們看到他們往王真人家去了?!睘趵諣恐业氖终驹跅钚忝非胺剑恢莱隽耸裁词?,一臉不知所措的?!巴趸⑺麄儊戆菽甑陌桑趺淳妥吡四??你是不是得罪他們了?”
楊秀梅哼哼半天,才道出這么一個事由:“我看到他們來了,心里非常高興,就從床上爬起來準備到屋背后的柴垛抱柴火生火,哪知道他們生氣了,說我連聲招呼都沒有打就走出去了?!?/p>
“那么大兩個小伙子,怎么可以這樣小氣呢?”烏勒摸了摸腦門上的頭發(fā),有些氣憤地說,“如果不想來拜年,大可不必前來的?!?/p>
烏勒說這句話時,背對著土壩后面的小路,沒想到王虎和王龍已經(jīng)從王真人家走出來站在土壩右側(cè)的小路上了。他們聽到了烏勒的話,二話不說就背著空蕩蕩的背筐回家去了。他們走過土壩下方的小路時,留下了這么一句話:“你們家兩口子一個比一個不可理喻,這樣的老丈母老丈人我們可伺候不了,你們就等著女兒被休回來吧!”
烏勒一時間慌了神,丟開我的手追到土壩下方,沒有追到王虎和王龍,就氣急敗壞地回來罵楊秀梅:“你個死婆娘,現(xiàn)在好了,女兒就要被王家休回來了……你剛才不這樣哭鼻子掉眼淚的,我也就不需要說后面那些話,沒說那些話就不會出現(xiàn)現(xiàn)在這樣的局面?!?/p>
我站在土壩中間,不知道說什么好,一臉的憂傷與無助。我想,如果我長大了就好了,就沒有人敢欺負方方姐和父母了。王家兄弟倆毫無顧忌地變臉色,放狠話,不就是因為我家沒有一個撐得起場面的人,而且窮得遠近聞名么?我這樣想時,楊秀梅就哭得更厲害了。她一個瘦弱的身子直接縮成一團坐在門檻上哭。她的哭聲太令人心煩氣躁了,烏勒就大聲地罵:“你就哭哭哭,就知道一直哭,什么事都做不了,小小的接待一個女婿都做不好,你活著有什么用?像你這樣的人,活著不比死了強?!?/p>
“吵吵吵!死吧,快死吧!過年豬都買不起,還不如全家都死了算了?!蔽也恢滥睦飦淼挠職?,站在土壩中間咆哮。
這一年的年關(guān),注定很難過。王家兄弟倆回去后,不分青紅皂白,先把方方痛毆了一頓,還把方方的衣服和被蓋丟出去,叫她滾回娘家,以后再也別來王家了??蓱z的方方姐,不知道王家兄弟倆來蠻山拜年時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就算被打得鼻青臉腫也不反抗、不吭聲。后來,蠻山的彝族年到了,她就回來了。她是專門準備了燕麥炒面、凍肉、香腸、美酒等回來看望我們的。她在家里待了三天,整個人極度溫柔,對烏勒和楊秀梅沒有一句怨言,對我更是視如掌中寶。她沒有向家里人訴一句苦,道一聲累。她回來的這三天,一方面為家里干一些農(nóng)活,一方面為病倒了的楊秀梅洗衣做飯梳頭等。我看到她身上紫一塊青一塊的,知道她受欺負了,就心疼地問:
“方方姐,如果王家人對你不好,那就回家來吧!我們家窮是窮,但窮不死的。一個人只要活著就會有希望的?!?/p>
她深吸一口氣呼出氣,眼睛濕濕的,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說:“如果你長大就好了,……可是,你什么時候才長大呢。”
方方回來這三天,艷陽高照,碧空萬里,加上習(xí)習(xí)的山風(fēng),給人一種春天來了之感。三天后,她帶著依戀與不舍回王家坪了。她順著土壩下面的小路往下寨走,一步三回頭的。那天,也不知為什么,我很想哭,仿佛再也見不到方方姐了。如果再也見不到方方姐了,那塵世間就少了一個疼惜我的人。我想,方方回婆家會不會出什么事?再后來的半個月里,我一顆七歲多一個月的心一直忐忑不安。但是,半個月過去了,沒有聽說方方姐出什么事,我心里就踏實多了。
也許,王家人不會對她怎么樣吧?因為方方姐是上寨出了名的好女兒。我想。
后來,年關(guān)只剩兩天了,我以為這一年也就這樣順順利利地過去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就在年關(guān)只差兩天的那個黃昏,從王家坪來了一位穿著黑色披氈的小伙子,黝黑的臉上全是汗水,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手上拄著一根刺棒來到我家。他一到家里就開門見山地說:“方方死了?!?/p>
“怎么死的?……你怎么可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烏勒不相信他帶來的口信,以為不過是開玩笑。
“吃藥死的,……我不是開玩笑,嫁到王家坪的方方真的死了!”
“她為什么吃藥?”
“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吃藥?!眮砣私型跛?,四十五歲上下,一張臉橢圓形的。他與王虎家是隔了七八代的家族,算不上很近。他扯了一下披氈,把自己裹得緊緊的,然后嚴肅地說,“她家兩口子好像發(fā)生了一些口角?!?/p>
“只是發(fā)生口角就會吃藥死?”
“也有可能發(fā)生了肢體沖突。”
“你前來就是為了報喪?”
“王家人請我到蠻山來,一方面是傳達方方的死訊,另一方面是過來問問方方的尸體要不要抬回蠻山?!?/p>
“王家人吃錯藥了吧!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方方嫁給王家的兒子王虎,這一輩子活著是他家的人,死了也是他家的鬼?!睘趵找粡埬槙r而紅時而白的,整個人氣得就像風(fēng)口的灌木叢,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他放下狠話說,“如果我家女兒方方是王家的逼迫下吃藥死的話,我要讓王家人血債血償?!?/p>
“你不要太激動,烏勒舅舅!”王四看到情況不對就站了起來,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轉(zhuǎn)過身說,“不管出了什么事,人已經(jīng)死了,但活著的人還需要活著。你放心,只要真的是王家的責(zé)任,王家會賠償人命金的?!?/p>
說著說著,王四就走到了門外,掩著黃昏急匆匆回去了。
他回去了,我們一家人坐在屋子里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們不相信王四的話是真的,但又不得不相信。這個黃昏,差不多是一場噩夢,似真似幻的。楊秀梅先是發(fā)愣,然后嚎啕大哭,再然后就昏過去了。烏勒慌亂一陣后,用手指掐住楊秀梅的人中,叫我快去喊人。
面對突如其來的噩耗,我嚇壞了,平時間嘰嘰喳喳的嘴皮子被誰縫住了般,只記得腦瓜子在嗡嗡作響,不知道想什么,也不知道說什么。我聽到了母親楊秀梅的嚎哭,聽到了父親烏勒的斥罵,但還是暈暈乎乎的。我拖著沒有思想與靈魂的身子走出家門,走出院門,走到土壩上,舉目四望,不知道應(yīng)該喊誰家前來幫忙。
這時,卓卓從土壩上方下來了。他手上拿著鐮刀,肩膀上掛著麻繩,可能是想去莊稼地里割草。
“你一個人站在這里干啥呀,支耳?”他看了我一眼,遠遠地問。
我清醒過來,仿佛一個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大舅,我家出事了!求求你來我家?guī)蛶兔Π桑 ?/p>
卓卓是上寨出了名的賢人,不管誰家遇到什么困難他都會積極幫忙。他聽說我家出了事,就把鐮刀和麻繩往路邊一丟,拉著我徑直往家里走。
楊秀梅已經(jīng)清醒了,被烏勒扶到床上正在望著天花板發(fā)呆。卓卓向烏勒問清了緣由后,知道這個事情很嚴重,搞不好會再次鬧出人命,故自己先陪著烏勒,叫我從上寨到下寨,把蠻山的人只要在家的就一一喊來。
蠻山在家的人全喊來了,在卓卓的組織下,一共六十多號人浩浩蕩蕩地向王家坪出發(fā)。從蠻山到王家坪,要經(jīng)過許多陡峭的山路,加上正是寒冬,每個人都穿裹得嚴嚴實實的,所以一路略顯笨拙。母親楊秀梅沒有去王家坪,卓卓他們擔(dān)心她去了直接昏死在王家坪。方方姐吃藥死了的事已經(jīng)叫人不知道該怎么解決了,如果楊秀梅還死在王家坪,那就更不知道該怎么解決了。卓卓家的老婆叫果果,一年四季穿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裙,看起來就像乞丐,但心底善良是出了名的。她主動承擔(dān)了照顧楊秀梅的任務(wù)。她這樣說:你們都去吧,人多就主意多,一會兒調(diào)解的時候會占優(yōu)勢。
烏勒藏了一把匕首在身上,另外拿了一把斧頭藏在披氈里。我想,也許會有一場生死大戰(zhàn),所以也藏了一把鐮刀在衣服里。如果蠻山的人和王家坪的人由于調(diào)解不成而發(fā)生沖突的話,就算不砍死一兩個人,至少也能夠自衛(wèi)。那注定是一個無比漫長的夜晚,我們打了六十多支火把,就像一條火龍,在蠻山蜿蜒而下。我跟在拉莫拉且兄弟倆后面,開始的時候還能跟上隊伍,走到一半的山路就越來越走不動了。那個夜晚,我對拉莫拉且兄弟倆刮目相看,刷新了平時對他們品德不好的看法。他們兄弟倆看到我走不動了,先是牽著我的手走,然后是背著我走。山路是多么崎嶇,一會兒爬坡,一會兒下坎,一會兒過河,一會兒翻懸崖的,他們兄弟倆輪流背著我,我內(nèi)心的感動與溫暖簡直不能用辭藻形容。
“要不把我放下來,我自己走一段吧!”我伏在拉莫堅實的脊背上說。
拉莫把我往上抖了一下,說:“沒事,你就在背上睡個覺吧!今天晚上肯定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睡覺的。”
我想,拉莫拉且兄弟倆其實是好人,愛貪小便宜是大部分人的本性,所以也不應(yīng)該上升到品德的高度。想著想著,我真伏在拉莫的脊背上睡著了。待我醒來,已經(jīng)走到王家坪了。王家坪就像蠻山一樣,聽起來應(yīng)該是個壩子,其實根本沒有什么壩子。王家坪散落在易羅山下,村莊里的住家戶東一塊西一塊的,三三兩兩,沒有我心中想象的那么集中。村莊東面有五戶人家,院門外的莊稼地上正燒著三五堆大火,一個個人影在火堆邊走來走去。不用誰前來提醒,我們知道那就是王家坪的王虎家。
“還是找個人前去通報一下。”卓卓叫蠻山的人停下腳步,說。
烏勒一臉鐵青,高大的身軀挺立在隊伍里,有一種視死如歸的壯美。他看了一眼卓卓,說:“沒事,我們就直接走到房子里去。這是我女兒方方的家,我們不需要報什么信。”
“今天情況不同,還是找一個人先去報信為好。拉且,要不你去報一下信吧!”卓卓害怕這樣進入村莊會發(fā)生沖突,所以堅持自己的意見。
拉且領(lǐng)了任務(wù),舉著火把“嚓嚓嚓”地往前方村莊去了。
他走了半袋煙工夫,王家坪的人就打著火把往這邊村口來了。他們來了五個人,領(lǐng)頭的是王虎家隔了三代的伯父。他叫王三兒,六十多歲,穿一身黑色的衣裳,外加一件黑色的披氈。他頭上裹著碩大的黑帕,走來的一路嘴上咬著一根骨質(zhì)煙桿,火星在煙斗里閃爍不已。他是王家坪王氏家族的掌權(quán)人。他身后跟著四位年輕人,每一位手上都提了一瓶白酒。王三兒看了看卓卓、烏勒、還有伏在拉莫身上已經(jīng)醒了的我。
他沉默著,表情看起來很悲傷,唉聲嘆氣三五下后才說:“蠻山來的庫家的人啊,天降禍端,勸也勸不了,拉也拉不住,落在美麗賢惠的方方身上,王家坪的人沒有一個不惋惜不心疼的。死的人死了,但活著的人還需要繼續(xù)活著,不要因為誤會而犯下嚴重的錯誤。如果真是那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會牽扯到很多無辜的人。我們來迎接蠻山來的庫家,帶了五斤白酒,一方面是你們路途遙遠、半夜三更地來到王家坪,辛苦了;另一方面是代表王家向庫家道歉,之前兩口子發(fā)生過口角,但事情不會是大家想的那么嚴重?!?/p>
“事情嚴重不嚴重,我們要檢查尸體才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上千年來祖先留下來的規(guī)矩,一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誰剝奪了誰的生命都應(yīng)該用自己的生命來償還。”烏勒咬牙切齒的,一張長形的臉肌肉扭曲,一雙濃眉大眼噴射出火焰。我一直把烏勒當(dāng)作是老好人,誰家需要他幫忙都跑得屁顛屁顛的,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有暴怒的時候。
“你就是烏勒吧,這個你放心,作為娘家人,你們家有這個權(quán)力。當(dāng)然,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身正了就不怕影子歪曲?!蓖跞齼赫Z重心長地說。
卓卓站出來說:“王三兒是遠近聞名的長者,我相信他說的話。烏勒,你就少說兩句,這里的一切都聽我的?!?/p>
卓卓的威信在蠻山是很大的,他一說話,烏勒就不再多說了。他看了一眼王三兒后面的四個小伙子,說:“酒拿來了,就快點開給蠻山的人喝吧!天地間的恩怨沒有什么是一頓美酒解決不了的。因為這樣,老祖先才留下了這么一句諺語:一個人值一匹馬,一匹馬值一壇酒?!?/p>
劍拔弩張的氛圍稍稍緩和了些,蠻山的人先喝了酒,坐在莊稼地里休息了一陣,然后在王三兒的帶領(lǐng)下往王虎家進發(fā)。我們走到王虎家大院子里的時候,天色已微微發(fā)亮了。我看到木門右側(cè)有一張木床,上面睡了一個年輕的女人?!皇莿e人,正是我吃藥死了的方方姐。
她躺在幽暗的角落,一個人孤零零的。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勇氣,從拉莫的脊背上掙扎著滑落下來,一下子跑過伏在不再有一絲溫暖的方方姐身上。我一邊壓在她身上一邊不停地呢喃:“姐啊,你回來的時候都好好的,怎么就躺在這里了呢?我不要你死去,你快點活過來!支耳需要你,烏勒和楊秀梅也需要你,姐!……如果你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那就把我也帶走吧,離開一窮二白的家,到陰間陪你去吧!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是溫暖的家?!?/p>
我這樣抱著方方姐的尸體啼哭時,父親烏勒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大聲嚎啕兩下,拿出藏在披氈里的斧頭沖進了屋子。他一邊高舉鐵森森的斧頭沖進屋子一邊大聲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蠻山上寨庫烏勒就是我!今晚我?guī)鞛趵諡榕畠簣蟪?,要與王虎同歸于盡!屋里坐著的不相關(guān)的人請自動避讓?!?/p>
他跨過一路前來的蠻山的人,以風(fēng)馳電掣的速度,一下子沖進屋子。那一刻,屋子里坐著的王家坪的人一個個跑了出去,模樣極其狼狽。卓卓等人看勢頭不對,就跟著烏勒一起沖進屋子。我害怕王家的人傷到父親,也手握鐮刀跟在后面。屋子不算大,火塘里的火燒得旺旺的,炭火中間燒著洋芋、苦蕎粑粑、還有幾塊豬肉。我們沖進屋子后,王家坪的人就全部跑出屋子了。烏勒高舉斧頭滿屋子尋找,但王虎和王龍兄弟倆早不見了影子。找不到仇恨的人,烏勒就揮起手上的斧頭砍爛了火塘上方的衣柜和碗柜,砸爛了放在屋子一腳的糧柜。他把王虎家的衣服和糧食丟進火塘里,一時間整個屋子火星亂竄、煙氣騰騰的。我看到他瘋狂的舉動,也跟著瘋狂起來。我用鐮刀把一雙男人的鞋砍成了兩半,然后丟進火塘里。除了父親烏勒和我,跟著沖進來的蠻山的人安安靜靜的。他們看著我們父子倆瘋狂了一陣,然后把我們拉住了。卓卓一只手逮住烏勒的手臂,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說:“王家的人全都跑了,發(fā)泄也發(fā)泄夠了,快坐下來,我們還是商量一下怎樣把事情解決好?!?/p>
烏勒累了,我也累了。卓卓的規(guī)勸有一種強大的魔力,一下子讓我們父子倆的怒氣平息下來了。經(jīng)過這么一番折騰,王虎家的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們蠻山來的人。由于走了一夜的山路,我們一個個全餓了。卓卓勸說好了烏勒和我,就開始組織蠻山的人動手燒火煮飯了。豬圈里有一頭五六十斤重的小豬,蠻山的人二話不說就把豬拉出來殺了。這一年的年關(guān)前的最后一天,我們在王家坪吃拳頭大的塊塊豬肉,吃撮箕大的苦蕎粑。我們一邊吃著這些食物一邊與王三兒等人周旋。他是王虎家的調(diào)解人,卓卓是我家的調(diào)解人。他們兩個你來我往的,站在各自的立場一直辯論不休。那一天,也不知道為啥,我吃什么食物都味同嚼蠟,難以下咽。我就守在方方姐的尸體邊,一直流眼淚。如果不是有那么一天,我還真不知道我眼睛里會有那么多眼淚。那一滴滴眼淚就從骯臟的臉孔上掉落下來,一直流啊流的,從早上流到晚上,后來糾紛解決好了,但還是流啊流的。聽蠻山的人說,那一天我是哭傻了,整個人與木頭、石塊沒有什么兩樣的。
到了第二天凌晨三點,方方姐死給王家的糾紛才解決下來。這一天正是年關(guān)中的大年三十。如果我們是山外的漢族人家,肯定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團團圓圓地吃飯、喝酒、聊天什么的。我一想起這個晚上,內(nèi)心深處的苦楚就一波又一波地涌動。新年的太陽還沒有爬出王家坪的山埡口時,方方姐就被放在簡易的尸架上,被抬到不遠處一塊草坪上火葬了。后來過了很多年,我依舊想起那一堆總是依依不舍的火堆。有那么三五次,放在柴堆上火化的尸體坐立起來,其中兩次直接撲滅了火焰。負責(zé)燒尸的是王家坪的人,一位上了年紀沒有兒女的老者,他用一根樹杈把坐起來的尸體用力壓下去,然后用煤油澆灌一番,直至把方方姐燒為灰燼。尸體燒完了,我們也應(yīng)該回蠻山了。這時,新年的第一年陽光出來了。它黃橙橙的,嬌嫩嫩的,就像一個新生的嬰兒。它鋪照在田野上、山坡上、收割過了的莊稼地上,那么婉柔,仿佛是方方姐活著時的溫柔。唉,可方方姐再也看不到新年的第一縷陽光了。
這一場人命糾紛調(diào)解下來的結(jié)果是王家賠償了一萬塊錢的人命金給庫家,外加招待蠻山的人一百斤白酒和一頭黃牛。蠻山同去的人沒有一個不高興的,因為王家自知理虧,卓卓代表庫家提出合理的要求后,幾乎沒遇到什么反駁。就這樣我們在王家坪待了兩天后回家了,因為是白天,我沒有讓拉莫和拉且兄弟倆背我。我一直跟在父親烏勒的身后,看到他高大的身軀一下子萎縮了很多。他拿到方方姐的人命賠償金后,欠下來的債務(wù)還完是肯定沒有問題了。但是,他再也沒有女兒了。他快樂么?開心么?對未來充滿信心么?……我一直在想,在新年的陽光下。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一個人活在世上會不會真有什么開心與快樂。當(dāng)然,希望應(yīng)該是有的,一個人若活在世上沒有了希望,那差不多就是行尸走肉了。
上寨下來就是中寨。中寨與上寨一樣,也有一條河,叫中寨河,其實是同一條河。上寨與中寨不一樣的,上寨的人住在上寨河右邊,而中寨的人不只住在中寨河右邊,一部分人還住在左邊。中寨在蠻山的住家戶最多,住在中寨河右邊的有十戶,住在中寨河左邊的有九戶。住在中寨河右邊的十戶分別是劉阿拉家三個兒子、吉達以家三兄弟、單身漢阿真和阿拉、還有蔡經(jīng)典兩父子。住在中寨河左邊的九戶分別是賈山虎家三兄弟、古迪家兄弟倆、李查兒家、布沙惹家、龍少華家和單身漢安博家。中寨橫躺在中寨河兩岸,村莊呈長方形布置,遠遠看去有點像蠻山的兩只翅膀。
那些年,寨子里只有誰家有紅白喜事的時候,我們才能打一下牙祭。而一年當(dāng)中,最艱難最饞嘴的莫過于六七月份。在這個盛夏季節(jié),寨子里沒有一家會娶妻嫁女,最重要的,那些到了一定年紀的老人,也很少在這個季節(jié)去世。我們上寨中寨下寨的小孩子們,一天到晚就盼著誰家能夠出點什么事。有一天,我坐在土壩上玩,住中寨的劉阿拉家三個兒子中老大劉民的大兒子劉阿洛就跑上來說烏勒喝醉了酒淹死在中寨河里了。
我半信半疑,不確定他的話是不是真的。
“你真看清楚了?”我問。
劉阿洛信誓旦旦地說:“我還拉了一下他的手,一動不動的,確定已經(jīng)死了。……你就等著吃牛肉吧!”
“如果你的父親劉民死了,你會吃牛肉嗎?”
“當(dāng)然會啊,”他摸了摸腦門上的頭發(fā),說,“我昨晚做夢還真看見他死了,但今早上醒來他還活著,在牛圈里放草料呢?”
“你真是無心無肺。”我淡淡地說。
劉阿洛比我大一歲,這一年差不多九歲了,但向來馬大哈一個,不管什么話他都可以說,沒有一點顧忌的。他可能是想吃肉想瘋了。我叫他帶我去找烏勒。我們走在去中寨河的田間阡陌上,翻過幾道土坎,在亂石間走了一陣,就到了中寨河邊。我們沿著中寨河一直找,但沒有找到烏勒。我們找累了,就回到土壩抓石子玩,烏勒就從土壩下方冒出來了。
他一身濕漉漉的,打滿補丁的粗布衣服上全是泥土。他一副高大的身軀搖搖晃晃,就像一棵被人砍得要倒了的樹。他走到土壩口上,一抬眼就看到了我和阿洛。
“兩個小帥哥可不要打架???”他一雙大眼睛血紅色的,一邊盯著我們一邊說。
他喝醉了,如果與他爭辯,肯定引來喋喋不休。我們點了點頭,自己玩自己的,沒有回他的話。他看到我們沒有理他,就一個人進到院子里去了。我們坐在土壩上玩了一會兒,太陽就落在西邊的蠻山頂上了。中寨劉阿拉家大院子里有一個人在喊,先前沒有聽清楚在喊誰,后來聽清楚了,是在喊烏勒。
“你家喊烏勒做啥?難道有客來了?”我問阿洛。
阿洛不知道家里面來沒來客人,但希望來客人,所以說:“肯定來客了的。走!我們?nèi)ズ盀趵站司耍瑧?yīng)該是殺豬宰羊款待客人了?!?/p>
我們兩個小屁孩推開了院門,在屋子一角找到了喝醉酒的烏勒。我們說劉阿拉家來客人了,叫他快點去幫忙殺豬宰羊。他撐開一雙血紅的眼睛,愣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說,兩個小帥哥說的是真的?我怎么沒有聽見?我們二話不說,拉著他的手來到院壩邊上,沒好一會聽到了劉阿拉喊他的聲音。
“看來你們兩個小屁孩有肉吃了!”
他一邊說一邊拉著我們的手往中寨走,雖一身酒氣,但他大腦還是清醒的。我們順著土壩下方的小路往下走了一塊地的距離,然后順著右邊的阡陌走。一道道阡陌在收割過了的莊稼地頭,有點像繡在衣服上的雞腸圖案。我們左拐右拐三五次后,來到一塊小碉樓那么大的黑褐色的磐石下。劉阿拉家三個兒子就住在大磐石下方的山坳里,往前兩步就可以看到三座淡灰色的茅草房。
站在房子下方小路上呼喊烏勒的就是劉阿拉。
他個子不高,頭上裹一張發(fā)白的洗臉帕,一張臉圓圓的,顴骨上、額頭上堆滿了皺紋。他家三個兒子都成家立業(yè)了,但他還沒有到六十歲。他上山砍柴,下地耕作沒有一樣比三個兒子差。他與別人不一樣之處是說話口吃,說一句話要翻來覆去表達幾次。他家有一個女兒,在省城讀大學(xué),叫劉阿瑪。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但個子一直矮小,怎么看都像一個小女孩。她長得像劉阿拉,所以也是一張圓圓的臉,看起來不算太丑,但與漂亮肯定沾不上邊的。當(dāng)然,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不足,也會有自己的優(yōu)點。她的優(yōu)點就是聰明活潑,善良懂禮。在蠻山上下,不管認識不認識的,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她的。不管老人小孩,見到了她就像見到了陽光,沒有一個人不開心快樂的。
“阿——阿——阿瑪回來了!”劉阿拉向一路下來的我們揮了揮手,無比高興地說。
我們沒有搞清楚“阿瑪回來了”的具體含義,但知道在省城讀大學(xué)的一個女子能夠回到家里肯定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所以,我們加快步伐來到劉阿拉面前。
劉阿拉看到我們來到面前,再一次說:“阿……阿……阿瑪回來了!天……天……天啊,我撿到了一個女兒??!”
烏勒醉眼朦朧的,用粗糙的手背搓了一下眼睛:“那你有兩個女兒了!……這個事情確實應(yīng)該高興,要好好慶祝一下?!?/p>
“我……我……我沒有兩個女兒,只……只……只有一個女兒。她……她……她就是阿瑪?!?/p>
“那怎么說有兩個女兒了呢?”
“因……因……因為她……她……她回來了?!?/p>
“難道她差點回不來了?”
劉阿拉豎起大拇指,點了點頭:“對……對……對,我差點見……見……見不到她了?!?/p>
“原來這樣啊!”
據(jù)劉阿拉說省城發(fā)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大事,很多大學(xué)生回不了家。他一家人一直擔(dān)心阿瑪也回不了家?,F(xiàn)在,他高興,烏勒也高興,我和阿洛更高興。因為據(jù)劉阿拉的意思,既然白白撿回了一個女兒,至少應(yīng)該殺一頭牛。他家雖然住著茅草房,但有很多牛羊,殺一只兩只來慶祝一下是沒有問題的。我們走進劉阿拉家的院子時,看到一身大學(xué)生打扮的阿瑪。她留著齊耳的短發(fā),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襯衣,下身穿一條藍色的褲子。她一看到我們就高興地走上前來,問我們最近身體好不好,農(nóng)活多不多等。她蹲下來,先捧住了我的小臉,問:“八歲多了,應(yīng)該讀小學(xué)一年級了吧?”
我搖了搖頭,小聲地說:“我們家沒有錢?!?/p>
“如果不讀書,一輩子就只有受窮了。”她看了看烏勒,說。
烏勒一張長形的臉紅彤彤的,苦笑一下:“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受窮,如果哪一天不受窮了,可能反而不習(xí)慣了?!?/p>
劉阿拉和劉阿瑪父女倆笑了起來,烏勒為自己的貧窮尋找出來的這個借口很逗,又不無苦楚。當(dāng)天色正一點點擦黑,我和阿洛就擔(dān)任了邀請蠻山的人前來一起慶賀的任務(wù)。我們兩個從上寨開始,一家一戶,沒有哪家是喊漏的,不管大人小孩全喊來了。那些年,不像這些年,一座寨子里哪家有什么好事或壞事,不是一家人的事,而是全寨的人的事。因為這樣,去年年關(guān)方方姐死的時候,蠻山的人沒有一家是不派一個人跟著我家去的。包括王真人家,雖然與王家坪的王虎王龍家是同族,但畢竟遠親不如近鄰,還是跟著我家去扎場子了的。劉阿瑪是蠻山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不僅僅是劉阿拉家的驕傲,也是蠻山人的驕傲。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一說到蠻山,就會有人說那里有一位叫劉阿瑪?shù)呐髮W(xué)生。那時你就可以驕傲地說,她是我們寨子里的人,按輩分她應(yīng)該喊我什么什么的。
那注定是個不眠之夜,蠻山的人全來到中寨劉阿拉家,屋里屋外全坐滿了人。劉阿拉一邊說劉阿瑪怎樣九死一生回到家里的事,一邊從牛圈里拉出他家最肥壯的大牯牛。他再次這樣說,阿……阿……阿瑪回來了!天……天……天啊,我撿到了一個女兒啊!今……今……今晚大家吃好喝好,就……就……就當(dāng)是過年!
烏勒是出了名的手藝人,雖然醉眼昏花的,但還是只要一說幫忙,就一下子清醒了。首先,他找到一把砍刀、一把尖刀和兩把斧頭。他把這些刀具提到中寨河邊的磨刀石上磨了三袋煙的工夫,把每一把刀具都磨得無比鋒利閃閃發(fā)光的。然后,蠻山的人大部分都來了,他就指揮殺牛了。當(dāng)黑色的大牯牛被年輕力壯的蠻山人按倒在地上時,他充當(dāng)了屠夫,用尖刀割開了牛脖子上的大動脈。殺了牛后,就是剝牛皮,那可是個手藝活,不是你有力氣就是可以把牛皮剝下來的。蠻山的年輕人不會剝牛皮,烏勒就親自動手,把袖管挽到臂膀上,整個人騎在牛身上,揮汗如雨地剝牛皮。
牛皮剝出來了,會砍牛肉的年輕人就多了,烏勒便主動擔(dān)任了最不好處理的牛頭和牛腳。他在院壩角落里燒了一堆火,把牛頭和牛腳先放在火里燒,燒一陣,然后把牛頭和牛腳挑出來刮刷燒成灰燼的牛毛。一陣一陣燒了刮刮了燒后,牛頭上的毛和牛腳上的毛就燒干凈了。他看到我和阿洛站在身后,就說,你們兩個各扎一支火把來,我們一起到中寨河邊去清洗牛頭和牛腳。我們二話不說,就到屋背后用竹枝扎了兩支火把,點燃了一支,跟在烏勒身后,來到中寨河邊。由于是夏天,我們走去的一路蟲鳴花香的,一陣陣涼爽的風(fēng)吹在我們身上,就像一首快樂的山歌,讓我們的步伐更加輕快明朗。我們沿著阡陌,從莊稼地邊上繞著往前走,沒好一會兒就來到河邊。
“兩位小帥哥,知道嗎,牛頭和牛腳煮熟了最好吃,比牛身上其他的肉還好吃?!睘趵找贿呌靡话鸭獾断垂闻n^和牛腳,一邊咽著口水講述怎樣做出來的牛頭和牛腳更好吃。由于他的講述,加上燒湖了的牛皮上散發(fā)出的陣陣肉香,我和阿洛站在河邊一直咽口水,一直催他快點洗,好拿回去早點煮出來。
烏勒早已酒醒,用慈愛的大眼睛瞧了瞧我們,說:“還是洗干凈點好一些,不然吃到灰燼和牛毛就不好了?!?/p>
他就是這樣一個性格,雖方方姐死后時不時爛醉,但幫別人做事向來一絲不茍,害怕自己做得不夠好。這一點上,我心里面很佩服他。一個人能夠為別人盡心盡力、竭盡所能地做事,也算是一種美好的品德。蠻山的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使喚烏勒,對他的優(yōu)點很少表揚,但心里很依賴他。不管誰家有紅白喜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烏勒。我和阿洛舉著火把站在河邊,正在耐心等待他洗刮牛頭和牛腳時,一只不知道名字的鳥從不遠處的核桃樹上飛下,直接撞在我手中沒有點燃的火把上。
我嚇了一大跳,整個人掉進河里。
“鬼來了!鬼來了!阿爹!”我手上的火把落在了岸邊。我一邊在河水里撲騰一邊亂喊亂叫,似乎真看到了什么鬼怪。
烏勒聚精會神地洗刮牛頭,沒有看到飛走了的野鳥,以為真有什么鬼。他停下手中的活,先把我拉出河水站在岸邊。然后,他把手伸進自己的褲腰帶,在私密處拔了幾根彎彎曲曲的毛,借阿洛手上的火把點燃后,在我頭頂和四周繞了繞,詛咒說:“離我家支耳遠遠的,不管什么鬼怪,只要敢襲擊支耳,那我就用尖刀捅死他,用火星燙傷他,用體毛咒死他。”
他一陣詛咒后,我精神安定多了。我全身濕漉漉的,但并不冷。在這樣的夏天,身上穿了衣服隨時都被汗水打濕,這樣泡一下水會更令人舒服。雖然沒有感冒,但從那這個晚上開始,我一直病懨懨的,似乎沒有靈魂,一天天一年年的,人越來越瘦弱。當(dāng)然,這是后話。
牛肉煮出來可以吃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我有點懶洋洋的,似乎很困,很想睡覺,但一直堅持。我?guī)讉€月沒有吃過肉了,很想狠狠地吃一頓肉,這樣的機會就在眼前,可不能因為困乏就睡覺了。如果我睡覺了,明天一早起來,肯定牛湯都沒得喝。在這樣一個季節(jié),不是我一個人饞肉,蠻山上上下下、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沒有一個不饞肉的。當(dāng)然,這個年代饞肉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不是一件丟臉的事。所以,我一直坐在烏勒的身邊,嗅著大鐵鍋里飄來的陣陣肉香,上眼皮和下眼皮已經(jīng)不斷打架了,但就是硬撐。
肉煮出來了,烏勒又當(dāng)主角了。他把一條牛的肉全部撈出來放在一張巨大的篾席上,然后用一根塊塊柴把肉整平,在一塊塊牛肉坨坨上面撒了鹽巴、辣椒、花椒和木姜子。一切翻拌均勻了,就用十多個大木盆裝了起來。他把牛肉分好了,蠻山上下的年輕人就把一盆盆牛肉端來分開放在院子的每個角落里。蠻山上下的人,七八個人或八九個人一堆,一個個拿了木勺子圍坐在牛肉周圍享用美食。由于烏勒一直在分肉塊和添加包谷飯,還有舀牛肉湯,我就先吃了。與我一起吃牛肉的是吉大以家三兄弟、阿洛、卓卓家兄弟倆、布沙惹家、龍少華家。他們吃得很快,我手中的牛肉坨坨還沒有吃到一半,他們已經(jīng)把一木盆牛肉吃來見底了。我轉(zhuǎn)過身看了一眼烏勒,他心領(lǐng)神會,馬上端了新的一大盆牛肉放在我們中間,把我們中間吃空了的木盆拿走了。這個晚上,牛肉吃完一盆烏勒又端來一盆,我吃了兩大坨牛肉后,小肚子再也裝不下更多的牛肉了。我真恨不得有兩個肚子、三個肚子、四個肚子什么的?;蛘撸疫@樣想,如果一個人吃牛肉可以吃來堆放在旁邊的話,那就好了。不管你吃了多少,不會把小小的肚皮脹滿,只會在自己的身邊留下一大堆牛肉。當(dāng)然,我只是瞎想,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吉大以家三兄弟中最小的叫吉南當(dāng),從小身體強壯,特別能吃,在蠻山上下是出了名的吃飯王。他吃連渣豆腐拌包谷飯可以吃兩木盆,吃過年臘肉可以吃四五斤重的那種六大塊。年前,蠻山下去的瓦爾鄉(xiāng)上,有一戶姓張的漢族人家,有一年請他幫忙上山背柴火,他背了一背兩百六十斤的柴火回去,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張家就煮了一小甄子大米飯,給他舀了一大碗,但一大碗飯于他來說墊一墊胃都不夠。他吃完甄子里所有的米飯,感覺還沒有飽,干脆自己跑到廚房里,把張家前天剩下的米飯也全部吃了。從此以后,張家就不敢請他做事了。張家說,吉南當(dāng)力氣雖大,但飯量驚人,根本請不起這樣的人。他驚人的飯量,主要是遺傳,其父吉大爺就是出了名的吃飯王。據(jù)說他一個人可以吃完一大鐵鍋煮洋芋,一大盆酸菜湯的。
我們圍成一圈吃牛肉的一個個吃飽了,但吉南當(dāng)還沒有吃飽。他一張方方正正的臉,五官分明,一張嘴向外擴開,兩只鼻孔朝天,一看就知道是吃貨。他很少吃飯,除了用木勺時不時喝幾口牛湯外,一直啃食牛肉。他吃完了兩盆牛肉,但還是不夠吃,就自己動手到烏勒那里再要來一盆牛肉。他不慌不忙,就坐在那里吃啊吃的,一塊塊牛肉在他寬大的嘴巴里嚼得吧唧吧唧的,聲音響亮。吃完了的人,坐在一起喝轉(zhuǎn)轉(zhuǎn)酒,你一口我一口的,一只沾滿口水的木碗遞過來遞過去地喝。我、阿洛和下寨的毛虎兒在一起聊天。我們?nèi)齻€吃飽了牛肉,一張肚皮圓溜溜的,就像飽滿的黃豆。我們聊天的話題是怎樣才能天天有肉吃。
“上天應(yīng)該把一些事安排在春夏季節(jié)的。”阿洛想了想,說,“比如結(jié)婚啊,生子啊,老人去世啊,不應(yīng)該全發(fā)生在秋冬季節(jié)?!?/p>
毛虎兒比我小一歲,穿著一件藍色的短袖,憨頭憨腦的。他用左手捏住鼻子擤了一把鼻涕,把沒甩出去的鼻涕在大腿上擦了擦,說:“你說得太對了!我們蠻山那么多人,如果按一年四季一家人發(fā)生一件事,那每個月都可以發(fā)生很多事,也就是說我們每個月都可以打很多回牙祭。唉,這個老天真是不懂事?!?/p>
我一邊聽他們倆說一邊看吉南當(dāng)吃牛肉:“如果我們有吉南當(dāng)舅舅那樣的食量,也許一年吃一次也就夠了?!?/p>
阿洛沮喪地搖了搖頭:“唉,可惜沒有那么大的食量?!?/p>
“我長大了也許就有那么大的食量了?!泵恨D(zhuǎn)身望了吉南當(dāng)一眼,說。
這樣一個夜晚,其實適合月亮照在村莊上。如果月亮照在村莊上,整個蠻山就明如白晝,一種美好的期待就會四處散開。如果有輕輕的山風(fēng)吹過,那就講一個鬼攆人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會讓講述者變成鬼王,聽故事的人一聲不吭,連呼吸也小心翼翼??上н@個夜晚沒有月亮,也沒有講故事的人。
沒有講故事的人,但故事自己卻發(fā)生了。
首先,烏勒喝醉了酒,站起來準備去小便時踩了拉且的腳。拉且也喝了酒,以為烏勒是故意踩的,扭住烏勒的肩膀順手就給了一拳。烏勒沒有想到拉且會打他,愣愣地站了很久,才舉起拳頭準備回擊,但在座的人站起來把他拉住了。這時,已經(jīng)有報曉的公雞開始振翅鳴唱了。蠻山上下的人吃飽喝足后,那些拖兒帶女的人家一戶戶回家了。然后,吉大以急匆匆跑來了。他把還在吃牛肉的吉南當(dāng)拖了起來,一巴掌扇掉了吉南當(dāng)嘴上吃到一半的牛肉,大聲呵斥說:“你女人被拐了!”
“我女人剛剛不是在這里吃飯么?”吉南當(dāng)木愣愣地,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走!我?guī)闳タ纯茨憔椭懒??!奔笠允羌袭?dāng)?shù)拇蟾纾L兄如父,對待吉南當(dāng)一直恨鐵不成鋼??上?,吉南當(dāng)除了能吃,連自己的女人也搞不定,結(jié)婚三年多了,一直沒有讓自己的女人懷上孩子。
他的女人叫妮妮,阿爾山人,個子不高,模樣普通,但嘴巴叫得兇,說個事可以說三天三夜。他們成親以來,吉南當(dāng)總受她欺負,被她打得鼻青臉腫的。吉南當(dāng)屬于那種空有一身力氣,連自己的女人都制不住的人。
在場的人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以為山外的人跑到蠻山來了。坐在劉阿拉家院子里喝酒聊天的還有一大半人,他們?nèi)玖似饋?,跟著吉大以和吉南?dāng)來到中寨河左邊的單身漢安博家。
安博是個三十五歲的男人,從小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他小時候在孤兒院生活,長大了就一個人住在中寨河左邊。由于沒有父母教誨,他從小養(yǎng)成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習(xí)慣。他有土地,長出來最多的不是莊稼,而是野草。他混天度日,一年四季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上山背柴。他在蠻山森林里背上一百多斤柴賣到瓦爾鄉(xiāng)后可以得到兩塊錢。當(dāng)時,兩塊錢可以買到兩包面條,或者一斤多菜籽油。他賣了柴火后最經(jīng)常買的就是面條和菜籽油。他就靠面條度過一年四季,但身體沒有受一點影響。他個子不高,身體很結(jié)實,就像一塊磨刀石。吉大以、吉南當(dāng)、烏勒還有其他人站在破破爛爛的柵欄門外時,安博家破漏通風(fēng)的草房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
吉大以扯開嗓門喊:“安博,你快出來!快把我家兄弟媳婦交出來?!?/p>
草房黑黢黢的,在夜色中,就像一只黑色的母豬睡在那里,沒有聽到安博住在里面的聲音。烏勒站在吉大以背后,由于酒醉,高大的身板搖搖晃晃的。他樂呵呵地說:“安博是一個不愿意娶妻的單身漢,不會拐騙吉南當(dāng)?shù)呐说摹R苍S,你弄錯了,吉大以老表?!?/p>
“我親眼看見他們一起走到屋子里去的,怎么會弄錯?”吉大以肯定地說,
他個子瘦高,身體單薄,時常戴一頂草綠色的軍帽,才四十歲出頭,皺紋已經(jīng)爬上額頭和兩鬢了。他在蠻山最出名的手藝就是做犁具,寨上寨下百分之八十的犁具都是他幫忙做的。他轉(zhuǎn)身看了一下周圍站著的人,然后推了一把吉南當(dāng):“你這個吃貨,就知道一盆盆吃牛肉。話說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快去把你剛才吃在肚子里的牛肉的力氣使出來,把這對狗男女抓出來給大伙兒瞧瞧。”
吉南當(dāng)一身蠻力,根本不需要借助什么牛肉的力量。但是,一個人勇敢不勇敢,不是靠力氣的,而是靠內(nèi)心的膽識的。他站在柵欄門邊,有點猶豫,害怕沒有抓到安博和妮妮就被安博打一頓。
“我想……我想……你也許是看花眼了的?!彼掏掏峦碌卣f。
“我怎么會看花眼?在河右邊我就看到他們感覺有點不對勁,就一直跟著他們到這里的?!?/p>
“那你當(dāng)場為什么不把他們抓???”
“當(dāng)場他們只是一起走路說話,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做齷齪之事,故只能一直跟著?!?/p>
“也許他們發(fā)現(xiàn)了你,已經(jīng)不在屋子里了?!?/p>
“別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叫你進去逮他們你快去就是,我們這么大一群人站在這里為你助陣,還害怕他們兩個狗男女么?快去!”
看到吉南當(dāng)一副可憐的模樣,我心中很不是滋味。一個那么能吃的男人,在自己的女人可能被別的男人睡了的情況下,還那么找各種借口,也真是令人悲哀。我站在左上方一條土坎上,說:“如果你怕安博打你,可以拿兩塊石頭壯膽?!?/p>
“這個辦法好?!奔袭?dāng)勾下身子找到了兩塊小小的石頭,然后往院子走去。
他躡手躡腳地,有點像電影里看到過的深入敵后的偵察兵。他還沒有走到草房的木門前,只聽吱嘎一聲,安博就拉開木門走出來了。
“你們這是干嘛?吃多了牛肉睡不著么?”安博推開了站在門口的吉南當(dāng),若無其事地走出來。他看到那么多人站在自家的柵欄門前,有一點意外,但很快恢復(fù)了平靜。他嬉皮笑臉地說,“我是一個單身漢,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請大家吃喝的,再說今晚大家都吃飽了,所以還是各自回去睡覺吧?”
我站在土坎上,害怕安博不知道我們是來做什么的,故大聲地解釋說:“安博舅舅,我們是來捉奸的。吉大以舅舅說你拐了妮妮到家里來了?!?/p>
“你這個支耳,沒大沒小的,捉什么奸,沒看到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這里么?吉大以那是吃多了沒事干,專門給你們找一些事來做的?!?/p>
“我明明看見了你們一起進了屋關(guān)了門的,還嘻嘻哈哈個啥?”
“你這個未老先衰的老表肯定是看花眼了?!?/p>
就在大家爭論不休,吉大以說拐了妮妮,而安博說沒有拐妮妮的時候,妮妮就從草房里大大方方地走出來了。她手上拿著一把菜刀,稍稍瘦小的身子左搖右晃:“吉家兄弟倆,還有站著的每一個蠻山的人,你們聽好了,我就是要嫁給安博做老婆的。我是一個有夢想的女人,嫁給吉南當(dāng)這個除了吃什么都不會的男人,可以說是倒了八輩子的霉?,F(xiàn)在好了,我找到自己的愛情了。不管安博能不能娶我,我都會跟他在一起的?!?/p>
“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你們這是偷情?!奔笠源舐暤亓R道,“你是我家弟媳,有了丈夫的人,沒羞沒恥地談什么愛情?!”
“我就是不要臉的女人!”妮妮個子矮小,身體單薄,但聲音尖利無比。她叉開雙腿怒氣沖沖地罵道,“吉大以,你是大哥,我尊重你。但是,你問問你家兄弟,三年來什么時候要過我的身體。我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難道就這樣守一輩子的活寡?”
周圍站著的卓卓家兄弟倆、布沙惹家、龍少華家和烏勒等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不知道什么是“要身體”,但知道是在數(shù)落吉南當(dāng)。所以,我忍了一陣,也笑了起來。
“吉南當(dāng),你這個蠢貨!……妮妮說的這些是真的嗎?”吉大以無地自容地站了一小會兒,走過去扭住了吉南當(dāng)。
吉南當(dāng)高大強壯的身體被瘦弱單薄的吉大以推來推去,仿佛是一只紙老虎,手上的兩塊石頭落下地來。
卓卓一顆心還是那么善良,他笑了一陣后,問:“安博,你是怎么想的?”
安博面紅耳赤地回答:“我沒有怎么想?!?/p>
“你想不想娶妮妮?”
“她是吉南當(dāng)?shù)呐?。?/p>
“你既然知道她是有男人的,為什么還跟她在一起?”
“因為……因為……我是單身漢?!?/p>
安博吞吞吐吐地說了幾句,感覺自己這樣站著不是個事,就跑到下寨去了。
吉大以家兄弟倆和周圍站著的人把妮妮帶回河右邊的家中,由于吉南當(dāng)身體的無能,不能把妮妮變成自己的女人,他們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無法用更多的不是來責(zé)罵妮妮。后來的兩三天里,中寨十分熱鬧。由于這件事影響了寨子的風(fēng)氣,全寨的人都希望吉家三兄弟好好收拾一下安博和妮妮。安博是一個單身漢,除了一座破漏的草房,一無所有。妮妮呢,她有自己的道理,吉家人在她面前說不起硬話。這件事調(diào)解了三天,本來以為調(diào)解成功后會有一頓大的招待的,可最后什么也沒有。安博和妮妮怎么走到一起的事倒是了解清楚了,原來還在五月份的時候,中寨的人一起到金沙江那邊去購買紅苕苗,九個女的,一個男的。九個女的當(dāng)中其中一個就是妮妮;一個男的就是安博。他們晚上睡覺的時候,由于沒有錢住旅店,就一個人帶一張紙殼睡在別人家的屋檐下。半夜三更時,安博起來小便,妮妮也起來小便,剛好遇在一起,就互相挑逗兩句,哪知道兩個都是干柴烈火,一點就著。他們兩個人從金沙江那邊回來后,就隔三差五地偷偷交往,妮妮時不時來到安博的住處,把自己的身體奉獻給單身漢安博。安博呢,一個不求上進活該單身的人。他就知道要妮妮的身體,沒有想過娶妮妮為妻。他在劉阿拉家吃飽喝足后,就給了妮妮暗示。妮妮不知道吉大以跟在后面,就和安博到河左邊來了。后來,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擺出一副為愛“視死如歸”的態(tài)度。唉,可惜她把愛給錯了人。
我、劉阿洛和毛虎兒等待了三天,本以為可以打牙祭,最后什么也沒有等到。第四天下午,我們?nèi)齻€小屁孩坐在一起準備玩石子時,阿洛家父親劉民就從山上急匆匆下來了。他路過上寨時看到了我們,就三步并作兩步跨到我們面前一把逮走了阿洛。他中等個子,帶著一頂洗得發(fā)白了的軍帽,一張長形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他的嘴上、鼻孔上出著粗氣,一雙眼睛充滿恐懼與絕望。他一邊攥著阿洛的手往中寨走一邊心慌意亂地說:“走!快回家,你阿媽死了,快回去把屋子守到,我要找人上山去抬尸體?!?/p>
我和毛虎兒嚇了一跳,阿洛的母親大清早還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呢?如果阿洛的母親死了,阿洛就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了。我和毛虎兒在土壩上愣愣地站了一陣后,就跟著劉民往中寨去了。我們想,我們和阿洛是好朋友,就算不能與他分當(dāng)一點什么,也可以靜靜地陪著他。
我們走到阿洛家院子時,蠻山在家的人都跑到他家來了。三天前,蠻山的人到他家來是慶祝劉阿瑪回來的,前來的每一個人都帶著笑容與溫暖的。這個下午與那天相反,每個人都默默地坐著、站著、走著,很少聽到有說話的聲音。女人們一邊默默地流淚一邊燒火煮飯,推磨的推磨,背水的背水。男人們在準備木頭、繩子和竹竿等,一吃過飯就拿著這些工具往山上走。
阿洛的母親叫朱春麗,來自朱家壩子,嫁到蠻山已經(jīng)十年有余,談不上多聰明,但人勤勞。蠻山上去的懸崖峭壁上,只要有一棵雜木,她就會攀爬上去砍。那還是中午的時候,天上的太陽火辣辣的,一束束光芒鋪照在每一條山埂上,顯得格外親切。她在懸崖峭壁上砍下了很多雜木,正準備下來時,不小心踩斷了一根枯朽了的樹枝,從高聳的懸崖上掉下來了。
懸崖下面是一條叫古來的河,如果她會游泳可能也就沒事了。但是,她不會游泳,掉進河里后,手上握著柴刀一直呼救,但沒有一點作用。劉民在不遠處砍柴,由于水聲很大,沒有聽到朱春麗的呼救聲。等劉民跑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沒有了呼救的力氣,整個人被水沖到一個巨大的水潭里去了。水太深,四周又是懸崖峭壁,劉民看到已經(jīng)停止掙扎的她,沒有辦法把她撈上來。他心急如焚地站了一陣,然后跑到蠻山來搬救兵了。
這又將是一個不眠的夜晚,田野里四處響亮著夏蟲的聲音,但沒有一個人有心思去傾聽。蠻山的男人們在劉民家匆匆忙忙地吃了晚飯,然后每個人準備了一支火把,在蠻山形成一條火的長龍往蠻山上去的森林出發(fā)。我和毛虎兒陪著阿洛,一直安慰他說沒有母親也沒有什么不好,除了少了一點母愛,其實會更加自由。阿洛單薄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就依偎在我和毛虎兒身上。他只聽我們說,自己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哭了一陣后,也不再哭泣了。也許,還差幾個月才十歲的他,已經(jīng)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了。我們就坐在他家屋子上方的大磐石上等待那些上山去的人,時間過得無比緩慢,但我們又不能下六子棋什么的。我們干巴巴地望著蠻山上去的深山老林,一直那么坐著、等著。
雞叫三遍的時候,寨子上去的山路上出現(xiàn)了第一支火把。阿洛一下子站了起來,大聲地說:“回來了!回來了!我阿媽回來了。”
我和毛虎兒也站了起來,一左一右陪伴在阿洛身邊。那一刻,我感受到了阿洛的心,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母親是活著回來?。‘?dāng)一支支火把出現(xiàn)在上寨,蔓延到中寨時,我們聽見了悲痛的嚎哭。那是蠻山的女人們的哭聲,她們跑到路上去迎接了,肯定看到朱春麗的尸體了。我們以為抬尸體的人會從大磐石下面經(jīng)過的,但那一支支點亮的火把直接從田間小路穿到阿洛家院子里去了。我們從大磐石下來走進院子時,朱春麗的尸體已經(jīng)被擺放在院子右側(cè)的牛圈旁邊了。阿洛一個人走過去,沒有我們想象的嚎啕大哭,而是先打開了蓋在母親臉上的衣服,然后用手一遍遍撫摸母親的臉。
他聲音低沉,一遍遍呢喃:“阿媽呀,你怎么可以丟下幺兒一個人走了呢?一個孩子沒有了母親,就像一片樹葉離開了樹木。你讓我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呀……”
我和毛虎兒坐在阿洛旁邊,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就讓他一直呢喃。天色發(fā)亮?xí)r,我們太困了,就找了一個草堆睡了。阿洛沒有睡,還是一直守在母親身邊。由于朱春麗是掉進水里淹死的,屬于兇死,故第二天就抬到火葬坡火化了。楊阿拉家殺了一頭大肥豬,就當(dāng)是給朱春麗陪葬。由于每個人多多少少有些悲傷,一頭豬的肉吃了一天也沒有吃完。我和毛虎兒分到了一塊瘦肉,一塊肥肉,還有一坨包谷粑。我們看到阿洛無助而悲傷的模樣,沒有心情吃,就干脆帶回家了。
這一年的中寨也真是死人不斷,朱春麗才火葬一個月,一心想離婚然后嫁給安博的妮妮就吃到毒蘑菇中毒死了。據(jù)說,她到包谷地里找到了一堆蘑菇,以為找到美味,拿到家里用火燒熟了后蘸著辣椒水吃。她吃到一半時,大叫一聲,然后捂著肚子倒在地上了。待食量無敵的吉南當(dāng)回來,她已經(jīng)七竅流血,沒有呼吸了。吉南當(dāng)抱著她的尸體大喊:“我的女人啊,早知道你會這樣死掉還不如讓你嫁給安博呢,可一切已經(jīng)來不及了?!?/p>
如果蠻山是一只老鼠,上寨是鼠頭,中寨是鼠身,那么下寨就是老鼠的尾巴。上寨河流到中寨,就叫中寨河;中寨河流到下寨,就叫下寨河。下寨的人,散落在下寨河右邊,由上而下,一戶挨著一戶,最上方的是莫大林家,莫大林家下來是莫二林家,莫二林家下來是阿西家兄弟倆,阿西家兄弟倆下來是癡呆別日家,癡呆別日家下來是毛大偉家,也就是毛虎兒家,毛虎兒家下來是傻子陸坡家。
下寨最具標志性的樹木就是那棵有了兩百年歷史的老核桃樹,枝葉茂密,每年結(jié)出的核桃果六七百斤,而且核桃皮薄脆,核桃仁飽滿清香。
包產(chǎn)到戶那一年,這棵核桃樹分給了蠻山的七戶人家,其中一戶是我家,還有一戶是毛虎兒家。核桃樹下有一塊巨大的土壩,在人民公社時期是蠻山的人用來開會分任務(wù)分糧食的地方,包產(chǎn)到戶后這塊土壩沒有分,就成了集體壩子。每年到了八月中旬到九月中旬,我們小孩子們就喜歡聚在壩子上玩,一方面壩子寬敞,在上面可以做許多體育活動,另一方面老核桃樹上的果子時不時會掉下三兩顆來,只要撿著了就是我們的。在這樣的季節(jié),我們玩得最多的游戲是打核桃。
我們把核桃果撿來后,一條線放在前面一個畫好的圈圈里,然后后退十多歩畫一條橫線,用一顆鐵核桃站在線外打。只要把放在圈里的核桃隨便哪一顆打到圈外,它就是你的。幾個人反反復(fù)復(fù)地輪流著打,直到把圈里的核桃全打到圈外為止。當(dāng)然,有時也有打了大半天無法把核桃打到圈外的時候。
莫阿才是莫大林家的兒子,穿著一身淺藍色的衣服。他一雙眼睛又黑又大,由于還沒有到上山打柴的年齡,所以經(jīng)常在核桃樹下玩。我、毛虎兒和阿洛也經(jīng)常在核桃樹下玩。每天,我們四個人聚在土壩上,上午就坐在樹下玩石子等待樹上的核桃果掉落下來,下午撿到了核桃果就一起玩打核桃。
這一天,先是我們坐在核桃樹下等了很久了沒有撿到核桃,后來好不容易撿到三五顆了,但下起了蒙蒙細雨,不能打核桃。我們躲在老核桃樹下躲了一下午的雨,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雨才停。雨停了沒多久,下寨河邊就吹來一陣猛烈的風(fēng),在核桃樹上游蕩了一圈,吹落了四十多顆脫了皮的核桃果。我們四個人高興極了,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到樹下,把一顆顆新鮮的核桃撿來放在兜里。由于每個人撿到了十多顆核桃,本來應(yīng)該回家吃飯了的我們還想打一會核桃。我們每一個人都希望把別人兜里的核桃贏來裝在自己的兜里。為了最快的速度打完核桃,我們每個人一次拿出五顆,在前方畫了一個很大的圈,把二十顆核桃放在圈里。
“我先打好不好?”阿洛請求說。
我覺得沒有什么不可以,故點了點頭。雖然我同意了,但毛虎兒和莫阿才不同意。他們害怕阿洛一把就贏走了所有的核桃。
莫阿才說:“這樣吧,我們翻手背手心,與大家不一樣的先打?!?/p>
“對!這樣顯得更公平一些,畢竟這次我們一個人出了五顆核桃,目標那么大,誰第一個打,就有優(yōu)勢贏走很多核桃。”毛虎兒支持莫阿才的提議。
我們翻了手背手心,第一個打的不是阿洛,也不是莫阿才,而是我。我站在劃出的線條外,捏住一枚鐵核桃瞄了很久,最后使勁把鐵核桃丟了出去。鐵核桃不偏不倚,正打中排成一行的二十顆核桃。我以為至少可以贏走一半,哪知道打是打中了,但一顆都沒有被打出圈外。由于下了雨,排列成一行擺放在圈里的核桃被濕土牢牢黏住了,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就贏走一大部分。后來,阿洛、莫阿才和毛虎兒相繼打。他們和我一樣,也只是打中了圈里的核桃,沒有把核桃打出圈外。那真是一次漫長的游戲,我們打了三袋煙的工夫,天都黑了看不見遠處的核桃了,但我們擺放在圈里的二十顆核桃還有十顆沒有打出圈外。我們不怕冷,但肚子餓。我們每個人的肚皮都在咕咕叫喚食物了。
“要不我們把打不出圈外的核桃分了吧?”莫阿才提議道。
阿洛也有些泄氣,說:“確實看不清前面的核桃了?!?/p>
我和毛虎兒不同意他們兩個的提議。我們說:“反正都那么晚了,也就不怕更晚了。我們還是堅持把核桃打完了再回家吧!”
這時,寨子里的大部分人已吃過晚飯休息了。我們繼續(xù)打了一袋煙的工夫,還是沒有把剩下的核桃打出圈外。我們準備放棄打核桃各自回家時,下寨河上方傳來了一聲絕望的叫喊:“哥哥啊,我們就這樣吧,你不讓我活我也就不活了?!?/p>
從聲音可以聽出,發(fā)出絕望的叫喊的是莫二林。
“二林!二林!你別干傻事。”這是莫大林的聲音,慌慌張張地,仿佛正在與莫二林扭打在一起。
“我們兄弟倆同歸于盡?!?/p>
“天哪!你要殺死親哥呀,你這個傻子?!?/p>
“你跑不掉了,哥!你應(yīng)該知道會有今天。”
安安靜靜的下寨熱鬧起來了。首先,下寨的人一戶戶走出家門,互相打聽莫家兄弟倆為什么打架了。然后,上寨和中寨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下來了。我們四個小孩子收起了核桃,把核桃裝在兜里鼓鼓囊囊地往莫阿才家走。我們想,肯定出大事了,莫二林是個實誠的人,平時間常受莫大林的欺負,這次可能把所有的怨恨爆發(fā)出來了。我們順著河邊的小路走到莫二林家和莫大林家中間的阡陌上時,一大群人已經(jīng)圍在那里了。在夜色中,我們看到了手上拿著尖刀的莫二林。他揮舞冰冷的尖刀沖出人群,大喊大叫著往下寨下方的莊稼地逃去。
“快快快!好像大林被二林殺中了?!蔽衣牭搅税⑽魅◇w的聲音。
如果殺中要害,莫阿才就會失去父親了。我想。人群圍成一圈,有人打開了手電筒,透過縫隙,我們看到倒在地上一身是血的莫大林。
阿西吉澤是阿西取體的兄弟,打開手電筒正是他。他在莫大林身上照了一陣后,就大聲地問:“大林!你先不要動,好好躺在地上,我們馬上送你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去治療?,F(xiàn)在你的意識清醒不?”
莫大林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聲音沒有一點力氣:“我現(xiàn)在意識是清醒的。你不要管我,先去把二林抓住。你們不把他抓住,可能會危害到我的家人?!?/p>
“意識清醒就好,你就先躺在這里,我們馬上去尋找二林。我們不能讓他繼續(xù)做傻事。”阿西取體戴一頂草綠色的軍帽,中等個子,為人正直,下寨的事就是他的事。他吩咐幾個女人照看好大林后,就帶上毛大偉、阿西吉澤、吉南當(dāng)、吉大以等人去尋找莫二林了。他們走了后,我們就可以走近去看被殺中了的莫大林了。也許是受到了驚嚇,莫阿才一直站在我們身后,不敢靠近自己的父親。
王秀英是莫大林的女人,也就是莫阿才的母親,三十來歲,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頭上裹了一張紅色的頭巾。她把頭巾取下來,用手撕成無數(shù)根布條,用這些布條一邊包扎莫大林身上的傷口一邊埋怨:“我早就叫你不要搶奪二林家的土地,現(xiàn)在你知道后果了吧!像二林這樣不喜歡說話的人,一旦激怒了,就會要人命的。”
王秀英周圍站著阿西家兄弟倆的女人,還有幾個我們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們回自己家里扎了十多支火把,點亮三支分別拿給我、阿洛和毛二虎高高地舉著。后來想,那個晚上我們真傻。如果二林殺個回馬槍,我們?nèi)齻€舉著火把的人是很容易被誤傷的。
莫大林在地上躺了一袋煙工夫后,整個人越來越?jīng)]有力氣了,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我們聽他喊阿才:
“阿才,你別站在這里,快回家去躲藏起來。如果他們沒有抓到你二叔,他肯定會回來要你的命的。你是我的根子,他肯定恨不得拔掉你這個根子的。他殺一個人是殺,殺兩個人也是殺,所以不會講良心了?!?/p>
莫阿才傻傻地站著,還是躲在我們后面。阿西家兄弟倆的女人覺得莫大林說的話有道理,就把莫阿才帶到阿西家去藏好。一袋煙工夫后,卓卓、烏勒、拉且、拉莫等住在上寨的人一個個到了。他們每人拿了一根木棍守在阡陌兩邊,說只要看到莫二林就先放倒了再說??墒?,三袋煙工夫了,阿西取體等去找莫二林的隊伍還是沒有回來,我們就更加擔(dān)心莫二林會回來加害莫大林的家人了。
這時,由于出血過多,莫大林越來越虛弱,一張圓形的臉一點點蒼白。烏勒這天沒有喝酒,整個人看起來很有安全感。卓卓、拉且和拉莫猶豫不決時,他把莫大林扶了起來,說:“快快快!把人扶到我背上來,再等的話大林可能沒有救了。”
卓卓放下長長的木棍,把莫大林扶到烏勒的脊背上。
“烏勒說得對,我們不能因為沒有抓到二林就一直等?!彼贿厪谋澈蟊е罅滞鶠趵盏谋成纤鸵贿呎f。
拉且拉莫兄弟倆一看卓卓一個人吃力,也放下手中的木棍上前幫忙。他們?nèi)税涯罅钟质潜в质峭频嘏綖趵盏谋成希菚r候大林已經(jīng)手腳無力,就像一個死人一樣,連貼緊烏勒的身體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中了三刀,一刀在面頰上,一刀在胸口上,一刀在肩膀上。王秀英用頭巾給他做了簡單的包扎,但一股股鮮血還是冒了出來。烏勒把他背起來走了兩步,他身上流下來的血就淋濕了烏勒的半個身子。由于大人們需要拿著長棍一路保護,我們?nèi)齻€孩子和兩個婦女就負責(zé)打火把給他們照明。由于心急與恐懼,那晚的路無比漫長。平日里,從蠻山走到瓦爾鄉(xiāng)只要半個小時,那個晚上我們走了整整一個半小時才走到攏鄉(xiāng)衛(wèi)生院。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我們來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時,阿西家兄弟倆和吉大以家三兄弟全在衛(wèi)生院。
烏勒把莫大林背進急救室后剛走出門口,臉就變形了。我以為他一路背著莫大林累了,就說:“阿爹,你今天令我崇拜,就像一位大英雄。”
他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也摸了摸一旁站著的毛虎兒的頭,說:“烏勒不是英雄,毛大偉才是。虎兒啊,快進去看看你的父親吧,他快不行了?!?/p>
毛大偉在下寨不是好好的嗎?怎么就不行了?我想。
烏勒知道我心中的疑問,把虎兒帶進急救室后,就走出來把事情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講給我聽。他說,阿西取提等人追上莫二林時,莫二林正藏在一條土坎下打開了一瓶敵敵畏。他殺了自己的親哥,可能也不打算活著吧,還沒來得及喝,就被毛大偉發(fā)現(xiàn)并上前一步打落了。一瓶裝在黑色的玻璃瓶子里的敵敵畏,只聽“啪嗒”一聲就落在一塊石板上打爛了。他一看到自己沒有死成,就一下子暴躁起來。他一把推開了毛大偉,撞倒了阿西取提,一路往下寨河下端的懸崖邊跑。他可能是想跳崖自盡,不想活了。但是,阿西取提等人不能讓他就這樣死了。他們摸著黑奮力往前追,追到下寨的懸崖口時,莫二林就準備往崖下跳了。毛大偉一看莫二林跳將起來就不顧一切地飛撲過去。他把莫二林撲倒在懸崖上方的土坎上,不曾想莫二林手中有一把鋒利的尖刀。這把尖刀不偏不倚,正扎進毛大偉的心窩上。由于天黑,阿西取提他們不知道毛大偉被尖刀扎了,只顧七手八腳按住莫二林,二話不說用褲腰帶把二林嚴嚴實實地捆了起來。待他們綁好了二林,回頭看毛大偉時,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受了傷。他們點燃打火機湊近一看,天哪,毛大偉捂著胸口正在口吐鮮血,兩個眼珠子直往外翻。由于這樣,他們分了兩個人捆著莫二林往鄉(xiāng)派出所送,其他幾個人就背著毛大偉往鄉(xiāng)衛(wèi)生院走。就在我們把莫大林送到衛(wèi)生院的前半個小時,毛大偉經(jīng)搶救無效已宣布死亡了。也許是心有不甘,我們來到衛(wèi)生院時他蘇醒了過來。當(dāng)然,那不過是回光返照,他一顆心已經(jīng)被刀子扎穿,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已經(jīng)束手無策了。毛虎兒是他唯一的兒子,父子倆剛好見最后一面,也算是無比遺憾中的不留遺憾了。
烏勒說到這里,我聽到了毛虎兒帶著哭腔的叫喊:“爹啊!你別走,你是大英雄,怎么可以丟下自己不滿十歲的兒子和傻子女人走呢?沒有了你,我們孤兒寡母的,往后可怎么生活……”
說起毛大偉家,其實很可憐的。在上寨,我家算是最窮的。可是,他家比我家還窮,一年四季基本上是靠幫助別人家做事后隨便吃頓飽飯的。他家窮,但也有手藝。如果烏勒是上寨最有手藝的人,那么毛大偉是下寨最有手藝的人。他會搟氈,會篾活,會蓋房打鐵等,只要烏勒會的他都會。由于這樣,他家雖然有一個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女人(我們叫她傻子阿初),雖然窮得連煮飯的鐵鍋也沒有一只,但下寨的人一直尊重他。他為人處世低調(diào)平和,不管大人小孩一視同仁,故在蠻山口碑不錯的。唉,像他的人,活著的每一天對寨子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但恰恰命該如此,為了救人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了。
烏勒拉著我的手來到急救室門口時,毛虎兒正好被拉且拉了出來。他一邊拉著毛虎兒出來一邊這樣勸:“你父親是大英雄,為了救人才丟掉性命的。你作為英雄的兒子,應(yīng)該更加勇敢,不能讓你父親走得一身牽掛?!?/p>
那一刻,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甩開烏勒的手一下子抱住了毛虎兒。我一邊抱著毛虎兒哭一邊這樣安慰,以后你就當(dāng)我的兄弟吧,反正我也是一個獨獨的兒子,你沒有了父親,我的父親就是你的父親,我的母親也是你的母親。我們兩家是蠻山最窮的人,但一直有骨氣,靠自己的手藝與良心找飯吃。以后,我們兩個長大了不僅要有手藝,也要有骨氣與良心。我們會成為蠻山最富有的人的。
烏勒沒想到我這個瘦弱的兒子內(nèi)心里也有偉大的夢想,用兩只手摸著我和毛虎兒的腦袋一直不說話。他所有的話都在撫摸中,所有鼓勵與期待都在撫摸中。我們?nèi)齻€人在門外站了五分鐘左右,毛大偉就被推出急救室了。他被放在一個擔(dān)架上,身上裹著白色的布,安安靜靜,似乎進入夢鄉(xiāng)了。如果他進入夢鄉(xiāng)了,應(yīng)該會夢到一些什么呢?我想。
毛虎兒站在我身邊,已經(jīng)不哭不鬧了。從表情上看,仿佛是在夢游,他肯定不相信這是真的。莫家兄弟倆互相殘殺,到頭來死掉的是毛大偉,這是什么邏輯?別說毛虎兒想不通,蠻山的人肯定沒有一個想得通的。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大人們抬著毛大偉的尸體回蠻山時,我和阿洛還是跟著婦女們一起打火把。我們都不說話,連呼吸也很小心。人生有太多的意外,很多意外令人措手不及。由于毛大偉家太窮了,蠻山的人出于道義,從上寨到下寨,每一戶人家都出了一點錢,集中起來買了一頭八十多斤的豬為毛大偉送葬。這是九月中旬,離彝族年還有兩個月,寨子里的人最饞肉的季節(jié),但不知道為什么,一頭八十多斤的豬,一輪輪吃下來,只少了兩三坨大塊肉,大人們象征性地喝了一點湯,對于豬肉碰都沒有碰一下。我們小孩子很饞肉,但也吃得很少。我和阿洛一直陪著毛虎兒,一整天湯都沒有喝一口。我們聽到自己的肚皮不斷地呼喚食物,但哪還有心思吃東西呢?
兩個月后,莫大林出院了。由于沒有殺到要害,他除了破了相,其他都恢復(fù)得很好。他個子不高,長相像一只猴子,為人很精。莫二林就是因為受夠了他的“精明”,才痛下殺手的。他回來后,并沒有感恩于死了的毛大偉一家,還說毛大偉是自尋死路,不該去勸阻一個準備自殺的人。毛虎兒呢,今天在這家住一晚,明天在那家住一晚,雖然有個傻子母親,但很少回家。當(dāng)時,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毛虎兒快快長大。他長大了,就什么也不用愁了。
下寨與中寨、上寨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一大半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癡呆。癡呆別日、傻子阿初、傻子爾坡等,在下寨變成一條獨一無二的風(fēng)景線,時常令人哭笑不得。毛大偉死后,住在他家下面的傻子爾坡就鳩占鵲巢,把毛大偉家當(dāng)做自己的家了。他不但霸占毛大偉家,還霸占毛大偉的女人。傻子阿初經(jīng)常被傻子爾坡欺負。他一旦欺負了她,她就坐在老核桃樹下把他的罪行一點不剩地講述出來。她大腦智障,耳朵不好使,說話口齒不清,但這一切不影響她控訴他的罪行。她扯開嗓門對著空空蕩蕩的土壩講,該死的大胡子爾坡昨晚又欺負了我,用粗糙堅硬的胡子扎我的臉,還脫掉我的褲子摸我的屁股,撩開我的衣服摸我的乳房……。她越講越激動,越激動越把具體的欺負過程講出來。大人們路過集體壩子,一聽到不堪入耳的講述,就遠遠地繞開去,小孩子們聽不懂“欺負”,但也知道那是羞死人的話,故也不愿意走近來。他們遠遠地玩著自己的游戲,沒有一個人敢前來聆聽傻子阿初的講述。除了傻子阿初,癡呆別日也是下寨一道獨一無二的風(fēng)景線。她模樣丑陋,大腦智障,說話比傻子阿初更加含混不清。她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到瓦爾街上去趕場,遇到了糖酒公司上班的別機。他們相好了半年,然后就懷了孩子。但是,一個癡呆終歸還是癡呆,不知道怎樣保護肚中的嬰兒,更不知道怎樣把孩子生下來。她一個人住在下寨河中間的一座茅草屋里,到了生產(chǎn)的日期,只以為肚子很痛,還盲目找來一些毫不相關(guān)的草藥煮了后喝了下去。她躲在自己的茅草屋里痛了一天的肚子,由于平時間不知道走動鄰居,下寨的人沒有一個人前來關(guān)心。到了晚上,她一個人生下了一個孩子,血淋淋的,孩子與臍帶還連接在一起,但不知道怎樣把胎盤弄出來。她就那么一個人,一個人生孩子,一個人思考怎樣把孩子生出來,然后保護好他(她)。當(dāng)她想到怎
樣保護好孩子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一身紫黑沒有氣息了。多么可憐的孩子啊,一個男嬰,就這樣生下來就死了。孩子死后,她不知道怎樣處理尸體,一直守著死了的孩子,直到惡臭蔓延到房子周圍,阿西取體家女人才進到茅草屋幫助她把孩子送去土埋了。據(jù)說,她生孩子時下體出來一個電燈泡模樣的東西,故后來蠻山的孩子們一看到她就遠遠地喊“別日電燈”,仿佛她就是電燈,或電燈就是她。她呢,由于沒有保護好肚子里的孩子,別機便離開了她,重新娶了一個女人成家立業(yè)去了。后來,別機有了兒子,有了女兒,但對別日還是相當(dāng)不錯的。只要別日去瓦爾街上趕場,他還是會送她很多好吃的好喝的,如果高興一點還會送她衣服。別日呢,雖說話含混不清,大腦也時常出現(xiàn)故障,但人勤勞至極。不管走到什么地方,什么場合,她見到什么就撿什么,哪怕是一根朽木或者一塊骨頭也不會放過。一個獨自生活的人,如果一人吃飽真算是全家不餓的話,別日就是“高大上”的不餓。她養(yǎng)的雞一只比一只肥壯,有大紅公雞,也有花色的閹雞。她小小的茅草屋周圍,遍布著一只只公雞、母雞、閹雞等,年節(jié)到來時,她還會殺一只一百斤左右的肥豬。因為我經(jīng)常跑到老核桃樹下的集體壩上去玩耍,每次都路過別日家門口,最初的幾年只看到她勤勞致富,但后來就經(jīng)常看到她坐在門口謾罵:“天神?。】炜炷贸瞿目斓杜滥切┩盗宋业碾u的人吧?惡鬼啊,您就做做好事抓走那些偷了我雞蛋的人吧?一個人想富有沒有什么錯,但不能欺負一個孤獨的癡呆女人??!天神在上,那些偷了我雞蛋與雞的人,如果走到懸崖邊,那就墜崖死;如果走到竹林里,那就一不小心被竹簽插死……”
最初謾罵時,蠻山的人還關(guān)心一下到底誰偷了她養(yǎng)的雞,后來一天天坐在院門口謾罵,就沒有人去關(guān)心了。別日呢,坐在院門口謾罵變成了一種習(xí)慣,似乎每天不罵兩句心里就缺少了什么。
這一年秋天,我已經(jīng)十二歲了。由于下寨集體壩上的老核桃樹是六家人共有的,每一年收核桃時六家人都需要到場,分來分去也怪麻煩的。為此,六戶人家經(jīng)商量一年一戶人家的輪流收核桃。這一年秋天剛好輪到我們家,父親烏勒給了我一個任務(wù),就是每天到集體壩上守核桃,免得嘴饞的孩子們爬上去偷摘果子。
老核桃樹上掛滿一串串深青色的核桃果,沒有哪根枝條上沒有果子。蠻山的人說,這一季核桃收下來至少有八百斤,如果一斤核桃可以賣七角錢的話,差不多能賣四五百塊錢了。在那個年代,四五百塊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差不多等同一頭三四百斤的肥豬。如果這筆錢拿來過年的話,可以過一個十分充裕的年??墒?,還沒有到收核桃的時間,楊秀梅就大病一場,以為要去世了,故找了畢摩和蘇尼做了五六場法事活動,還按習(xí)俗賒賬了一只綿羊來專門做給她吃。我家欠了一屁股債,楊秀梅卻沒有死去。六年輪一次的核桃白收了,一年一度的彝族年也沒有什么可期待了。我心里無比沮喪,但還是每天去守核桃。烏勒呢,這一個月來天天喝醉酒,沒有一天是清醒的。也許,他對生活充滿了絕望,借助酒精來麻醉自己吧!我理解他的絕望,但看不慣他的一蹶不振。有一天傍晚,我從下寨集體壩守了一天的核桃回來,剛好在我家院門外的土壩上遇到烏勒。他一雙眼睛紅彤彤的,腦門上的天菩薩亂蓬蓬的,一張寬闊的大嘴沾滿口水泡沫。他一看到我就說,支耳,我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了。
在物質(zhì)寬裕的年代,喝一點價格便宜的包谷酒是不會把家里喝窮的,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就不一樣了。我家本來就窮,方方死后得到了一筆人命賠償金,但還完債務(wù)后已揮霍得差不多了。這兩年來,我家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別人家在不斷地走向富有,而我家越過越窮。這一切,其實與烏勒的喝酒是不無關(guān)系的。就算每天平均只喝半斤,那也差不多花掉一塊五毛錢。按當(dāng)時的價格,一塊五毛錢相當(dāng)于一百五十斤柴火賣得的錢,或五斤糧食的價錢。我看到烏勒沒有一點悔改的意思,就氣沖沖地說:“那就去死吧!反正你活著和死了似乎也沒有區(qū)別?!?/p>
聽我說出這句話,烏勒一下子控制住搖搖晃晃的身子愣愣地站了幾分鐘。他似乎想說一點什么,但我甩開大腿走進院子去了。我在家里吃了一盆酸菜洋芋湯和一大碗包谷飯,坐在火塘邊烤了一會兒火,然后再來到土壩上。
“你怎么還站在這里,支耳?”卓卓從寨上方急匆匆下來,氣喘吁吁地說,“你不知道烏勒出事了嗎?”
“怎么會出事?我剛剛還與他說話呢?”我說。
“聽說他用自己的褲腰帶吊死在下寨的老核桃樹上了呢?”
“你肯定聽錯了,這一會兒他還不一定走到下寨呢?”
“我家長子阿東回來了。他親眼看到烏勒吊死在老核桃樹上的。”
“……”
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我就跟著卓卓一起往下寨去了。我們還沒有走到下寨,一路遇到往下寨去的上寨、中寨和下寨的人。他們口徑一致,說蠻山大公無私的手藝人烏勒死了。那時,天剛擦黑,全山寨的人正在吃晚飯,阿東從下寨回來,一路遇到誰就通知誰,說看到烏勒死了,故全山寨的人都知道烏勒死在下寨了。
我從不相信到一點點相信,如果烏勒真的死了,那就是對生活充滿絕望了。我一邊往下寨走一邊痛悔不已,如果我沒有給烏勒說那句火上加油的話,他或許不一定上吊自殺的。由于痛悔交加,我沒有哭一聲,沒有流一滴眼淚。我們走到下寨老核桃樹下時,他上吊的腰帶已經(jīng)被砍斷,尸體被橫放在樹下的壩子中間了。我扒開人群走到一臉烏黑、吐著舌頭、沒有了呼吸的烏勒面前,冷冷地說了句:“你終于解脫了,阿爹!以后在另一世界,一定找一個健健康康的女人,生一堆懂事善良的子女?!?/p>
灰暗的天空下,蠻山的人沒有說話。他們聽著我說的話,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沉思。也許,我這一句話觸碰到他們內(nèi)心里最柔軟的地方了。他們把我輕輕拉開后,就找來木頭制作好擔(dān)架,把烏勒捆在擔(dān)架上往上寨抬走了。
烏勒死后第二年,長在下寨的老核桃樹被伐倒了。先說好我們六戶人家一家分一些柴塊回去燒的,但我和母親楊秀梅想了想,那樣一棵吊死了烏勒的樹,還是不燒它為好,故全部分給了其他五家。這一年開始,我長大了,在家里算是唯一的男子漢。我要照顧好母親的同時,還要上山背柴,下河背水,下地挖土,沒有時間跑到下寨玩了。有那么幾回,我在上寨看到毛虎兒、阿洛和莫阿才,他們也長大了,肩膀上掛著鐮刀和繩子,也可能成家里的頂梁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