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斯羽
夏日的尾巴我坐上了去往墨爾本的飛機,直飛,沒有在其他地方做任何短暫停留,也沒有給我一點感傷的時間。
但顯然我在飛機上漫長的十個小時給了我父親足夠感傷的時間,后來,我聽母親說起,那天他從機場開始就哭了,他難過了很久很久,像丟失了什么珍寶,再也找不回來了似的。
那天從飛機上狹窄的窗戶望出去,天氣晴好,大塊的云朵像是為我堆砌成一座城池,被透過的光芒照耀的熠熠生輝,沒有一絲一毫別離的悲傷。
盡管這一飛機載的大半是些離愁別緒。
飛機在云端穿梭良久,云上的城池以最華麗最闊大的面目呈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終于落了地。
我在墨爾本住過的第一棟公寓是學(xué)校周遭的一棟矮小的筒子樓,那里有點像城中村,一堆矮小的樓擠擠挨挨,一棟和一棟離得很近。房間倒是很多,一套房里足足有五個臥室,擠著我和我的四個舍友。
臥室很小,只擺得下一張床,一個桌子和一只衣柜,且都是迷你版的。有一位舍友抱怨說,自己晚上睡覺的時候不小心翻了個身,就從床上滾了下去。早晨,她是睡在地下醒來的。
看書的時候我總是把百葉窗拉得很緊。陽光或路燈輪流從窗格縫里漏進來,一幀一幀,投射在我床邊的白墻上。它們看起來單調(diào)而孤獨。有時候下起雨來,這些孤獨便洶涌起來,它們像一張張畫片,如果我的大腦是老式的放映機,現(xiàn)在它們成像并由放映機放映出來,變成一些沒頭沒尾的黑影,晃啊晃,看不清是些什么形狀。于是我就只得打開手機播放音樂,讓外頭一陣陣的風(fēng)聲、雨聲、車聲和這音樂聲交織在一起。在昏暗的房內(nèi)點上一根香,良久,聲音和煙一起裊裊的鉆進耳朵里去,總算是有了些許睡意。我靜靜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樹,在風(fēng)里悠悠地抖動。那茂盛的樹葉仿佛長進了我的窗子,暫時掩住了我白墻上的孤獨。
孤獨總是如影隨形。我常常覺得它是影子,在燦爛的陽光下也與我如影隨形。墨爾本總是天清氣朗,這份孤獨就越發(fā)強烈。
我開始感覺到與漢字的分離。我一邊急急地追趕著英文一長串排成隊的字母,仿佛將自己放置進一個全英文的盒子里面。一邊又惶惶終日,感受到自己和漢字一點一點的剝離。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河這邊拉扯著我,把我一寸寸從漢語的河流中拉出來。我不再是我了。
父親卻還總在千里之外忙著勸誡我,要多和外國人交流,要多交朋友??!
我做的比想象中更多,可是我也因此時??嗤床灰?。
第一個試圖和我說話的外國朋友是南非某個小國家的男孩,他和我是同一個專業(yè),讀研。開始一切似乎都很順利,他很樂意與兩個中國女孩一起組成學(xué)習(xí)小組,他的英語也好得仿佛母語一般,聽不出半點口音。
那日的圖書館陽光甚好,曬得我絨面的紅電腦包摸起來燙手。他湊過來,我耳邊他的呼吸熱得似乎要燒起來。
他說,“Hey,why are you so seriously?”(為什么你這么嚴肅)。
偌大的圖書館坐滿了人,人人都將注意心集中在面前的電腦或者書上,鍵盤敲打的聲音和書頁嘩啦啦翻過的聲音混雜著的熾烈陽光,空調(diào)也沒能降下我的灼熱。
他緩慢地挪過來,對著我的耳朵不斷呼氣,像一大團陰云壓過來,像是要把那陽光溺斃在黑夜里。他湊在我的耳邊,呼吸不斷舔上我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問我:“Whydon’tyousmile?”(你怎么不笑一笑呢)。
我后來想,這也許并不是一個疑問句,而他也并不需要答案。
我站在一戶人家的門口,樹從圍墻探出頭來,仰著脖子,汲取著陽光和空氣,枝干上點點滴滴細碎的嫩綠的新芽。我就像這株伸出圍墻的樹,努力面朝太陽生長。
盡管異鄉(xiāng)的生活時常令我感到孤獨,但這城市總有些許溫柔冒著芽,讓我感受到陽光的溫暖。
比如涂鴉街一家商店窗口下的木牌子,上面整整齊齊地寫著:“I love you,too(我也愛你)”。不知道是誰將單純而簡單的回應(yīng)掛在這人來人往的涂鴉街,也不知道這背后是否曾有過一段感人肺腑的愛情。一切總歸都會消弭于時間,可這木牌子卻和這滿墻的涂鴉一起,穿過時間的裂隙,來到我的面前,讓我感覺到,愛依然美好。
再比如幼兒園門口花壇里的勺子班級。那是疫情期間,我偶然路過這家幼兒園時看見的,孩子們在木勺子上畫畫,他們畫了一個又一個小人,插在幼兒園門口的花壇里,組成了一個特殊的班級。這個勺子班級的小人一個個立在泥土里,面朝陽光,昂著頭,仿佛是孩子們用心描繪出來的自己的模樣。于是在那個蔭翳的秋天,我仿佛在滿世界的痛呼中看到了明天。
還有市中心馬路上鑲嵌的點點細碎的貝殼,不知道是哪位設(shè)計師將大海的禮物帶給了這座城市,然而人們總是匆忙,無人在意。還比如免費的市內(nèi)公交和給孩子們的免費面包等等。
在墨爾本的街頭你時常會看到一些也許不那么重要,但卻會讓人心頭一暖的東西。也許正是因為此,使墨爾本格外吸引人。
有時候,這點滴的溫暖也會變得令人啼笑皆非。
冬天的時候,有天午后,整個墨爾本市區(qū)內(nèi)的火車全線停運。后來說起原因,是因為有一只小狗鉆進了火車車廂底下,為了施救,墨爾本市區(qū)的交通癱瘓了一下午。
如此看來,我倒并非是那么極端的理想主義了。
某些時刻,你會為墨爾本路邊飛起的白鴿潸然淚下。
我仍然時常感到與漢字分離的苦痛。
墨爾本是南半球,12月正是北半球飄雪的時候。歐美國家一位傳說中的老頭穿戴好了他那一身厚實笨重的鑲著白色毛絨邊兒的紅衣帽忙著給孩子們送去禮物,中國則在等待著農(nóng)歷新年的到來。
但墨爾本正值盛夏。
每當我說起季節(jié)時,國內(nèi)的一些朋友就會覺得奇怪。其實不過是地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將南北半球的冷暖季節(jié)顛倒了個兒罷了。
但我常想,為什么給孩子們送禮物的老人要穿著一身毛茸茸的紅色衣褲呢,途經(jīng)此處怕都要悶出痱子來了。雖然我這樣想似乎有點不切合實際,但我并沒有惡意。
不過這些也并不重要,12月26日是墨爾本折扣力度最大的日子,俗稱“BoxingDay”(節(jié)禮日)。
這類似于雙十一,卻又少了雙十一時商家那般絞盡腦汁地操作。26號一整天里,許多牌子的商品打了對折。
我在這一天買到過39澳元的施華洛世奇、35澳元的菲樂衛(wèi)衣等等。當然,LV也打折,但我買不起,看門口的長隊倒也很是有趣。
那隊伍里許多中國人,外國人也很多,并不比中國人少。
本地的澳洲人每到這一天,當天五點就要爬起來推著購物車趕往附近的大型商場。六點的時候這些地方就排起了長隊。有些澳洲人會在這一天盡量備齊一整年需要的東西。
你永遠不會在澳洲的服裝店找到符合時下流行審美的服裝,他們總是隨意的、舒適的、慵懶的,就好像澳洲的太陽,常年懶洋洋地照著。
于是澳洲人排隊買衣服的日子只能夠在奢侈品店瞧見中國人的身影,而中國人的衣服有許多是靠淘寶來追趕時尚和潮流的前端。
節(jié)禮日那天晚上澳洲人會如何慶祝我不大知曉。對我而言,這一天轉(zhuǎn)眼就過去了。那天我除了在晃眼的奢侈品店里逛來逛去,到了晚上拎回來一只后來在微波爐里連續(xù)翻滾了兩三天的烤雞,那一天于我,只有那只烤雞烘托了一下節(jié)日的氛圍,其他,什么也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