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青松

【內容提要】2021年是俄羅斯外交識變、應變、求變的關鍵一年，既要為國內進入新發(fā)展階段創(chuàng)造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又要應對世紀疫情與全球變局疊加背景下復雜多變的國際形勢。兩者的相互交織，使得俄羅斯外交更加主動地尋求多維度的“再平衡”，主要包括：在對西方外交向度，重點尋求“破與立”的再平衡；在對東方外交向度，重點尋求“軟與硬”的再平衡；在擴充外交工具方面，重點尋求“新與舊”的再平衡。整體而言，俄羅斯這種因應國內外形勢發(fā)展而進行的“再平衡”調適還在不斷摸索之中，沒有最后定型，其發(fā)展方向、內容和策略將會根據形勢發(fā)展而有所調整。展望未來，俄羅斯外交還將繼續(xù)踐行“在危機中育新機、于變局中開新局”的“危與機”辯證法。

2021年既是蘇聯(lián)解體30周年，也是俄羅斯經過30年轉型進入新的發(fā)展階段的開局之年。作為世界大國的俄羅斯，敏銳地捕捉到世界政治進程正在發(fā)生的新的歷史大變局；身處新發(fā)展階段的俄羅斯執(zhí)政精英也在生逢歷史巨變之際，努力尋求本國在新歷史中的定位和未來發(fā)展方向。2021年可以被視為俄羅斯外交識變、應變、求變的關鍵一年。

一、正在成形中的俄羅斯外交“再平衡”新構想

2021年，俄羅斯外交繼續(xù)讓世界印象深刻：不僅勾勒出本國對外政策的最新主張，①2021年有關俄羅斯外交方針比較重要的官方公開闡述包括：4月，普京發(fā)表國情咨文中關于外交方針的闡述；6月，俄外長拉夫羅夫在《全球政治中的俄羅斯》期刊上發(fā)表的文章；7月，發(fā)布新版《國家安全戰(zhàn)略》；10月，俄總統(tǒng)普京在第18屆瓦爾代國際辯論俱樂部年會上的長篇講話；11月，普京在俄外交部部務委員會擴大會議上的講話。相關內容參見 Пocлaниe Пpeзидeнтa Poccийcкoй Фeдepaции (О пoлoжeнии в cтpaнe и ocнoвныx нaпpaвлeнияx внyтpeннeй и внeшнeй пoлитики гocyдapcтвa). 21 aпpeля 2021 г.http://www.kremlin.ru/acts/bank/46794; Cepгeй Лaвpoв. О пpaвe, пpaвax и пpaвилax//Poccия в глoбaльнoй пoлитикe. 2021. T.19. №.4. C.7-20; Cтpaтeгия нaциoнaльнoй бeзoпacнocти Poccийcкoй Фeдepaции (yтвepждeнa Укaзoм Пpeзидeнтa Poccийcкoй Фeдepaции oт 2 июля 2021 г. №.400). http://static.kremlin.ru/media/events/files/ru/QZw6hSk 5z9gWq0plD1ZzmR5cER0g5tZC.pdf; Влaдимиp Пyтин пpинял yчacтиe в плeнapнoй ceccии ХVIII зaceдaния Meждyнapoднoгo диcкyccиoннoгo клyбa ?Вaлдaй?. 21 oктябpя 2021 г. 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commini-ty_meetings/66975;Влaдимиp Пyтин пpинял yчacтиe в pacшиpeннoм зaceдaнии кoллeгии Mиниcтepcтвa инocтpaнныx дeл. 18 нoябpя 2021 гoдa. 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6712 3. 有俄羅斯專家分析指出，這些闡述將構成即將發(fā)布的新版《俄羅斯對外政策構想》的主要內容。Cepгeй Жильцoв. Кaк Poccия кoнцeптyaльнo oтвeтит нa кoнфpoнтaциoнный кypc Зaпaдa// Heзaвиcимaя гaзeтa. 21 нoябpя 2021 г. https://www.ng.ru/kart-blansh/2021-11-21/38306kb.html向世界發(fā)出新的信號，也從過去相對被動地應對變局，轉向更加主動地塑造有利于自身的國際形勢，更好地服務于國內新發(fā)展階段的需要。俄羅斯外交的這些變化，與其逐漸成形的“再平衡”新構想有密切關聯(lián)。

（一）理解“再平衡”與調適“幾何學”

“平衡”是一個頻繁使用在國際關系語境中的術語。需要指出的是，在英文中，常用balance與equilibrium來表示“平衡”的意思，balance更多強調使用力量去平衡，equilibrium則強調平衡的狀態(tài)或體系。②balance和quilibrium的具體含義參考新牛津英漢雙解詞典（app）；劍橋詞典：https://dictionary.cambridge.org/zhs；朗文當代英英詞典：https://www.ldoceonline.com兩個詞在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中也被頻繁使用，比如，使用balance比較有代表性的理論包括：新現(xiàn)實主義理論大師肯尼思·沃爾茲（Kenneth Waltz）提出的“權力平衡論”（balance of power）①Kenneth 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Reading: Addison-Wesley Publishing Company, 1979.；防御性現(xiàn)實主義理論代表學者史蒂芬·沃爾特（Stephen Walt）提出的“威脅平衡論”（balance of threat）；②參見[美]斯蒂芬·沃爾特：《聯(lián)盟的起源》，周丕啟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美]蘭德爾·施韋勒：《沒有應答的威脅：均勢的政治制約》，劉豐、陳永譯，劉豐校，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新古典現(xiàn)實主義學派代表人物蘭德爾·施韋勒（Randall Schweller）提出的“利益平衡論”（balance of interest）③Randall L. Schweller, “Bandwagoning for Profit: Bringing the Revisionist State Back In”,International Security, 1994, Vol.19, No.1, pp.72-107.。

而均勢戰(zhàn)略大師基辛格在《論世界秩序》一書中表達“平衡”的含義時，多使用equilibrium一詞。④[美]亨利·基辛格：《大外交》，顧淑馨等譯，海口：海南出版社，1998年；[美]亨利·基辛格：《論世界秩序》，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粮竦谋磉_顯示出一個原則：平衡（也有譯為“均衡”）的使用，還包含倫理道德要求的基準，這意味著平衡并不是無原則無底線的妥協(xié)。⑤馮紹雷：“‘一帶一路’推進中的學術與理論構建”，載馮紹雷主編：《讓夢想照進現(xiàn)實：“一帶一路”的愿景與行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頁。在2021年4月出版的專著《新的均勢：尋求對外政策平衡的俄羅斯》中，作者莫斯科卡內基中心主任特列寧也像基辛格一樣，對表達“平衡”的兩個俄語詞paвнoвecиe（equilibrium）和бaлaнc（balance）進行了內涵界定。在描述21世紀俄羅斯的“平衡”戰(zhàn)略構想時，特列寧也更傾向于用paвнoвecиe一詞。⑥Tpeнин Д. Hoвый бaлaнc cил: Poccия в пoиcкax внeшнeпoлитичecкoгo paвнoвecия. M.:Aльпинa Пaблишep, 2021.

基于上述界定，本文的“平衡”（equilibrium）不僅僅是指簡單的數量關系和力量格局的平衡，而是包含復雜動態(tài)變化、具有更高層次要求、更為講究內在質量、更注重內涵、更富有倫理道德等多重含義的“均衡”?！霸倨胶狻边M而可以理解為數量與質量之間、目標與手段之間、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能力與意愿之間、近期與遠期之間、發(fā)展與安全之間等多維度的均衡。

“調適”可以理解為“調整使適應”，而調適之所以被需要，借用著名冷戰(zhàn)史學家和大戰(zhàn)略研究家加迪斯的話說，是由于“平衡不可能一成不變，而應是動態(tài)和不斷變化的，因為在戰(zhàn)略的執(zhí)行過程中，外部的影響因素隨時都在發(fā)生變化，目標與能力需要互相適應和配合，尤其要防止兩者脫節(jié)”①傅瑩：“是狐貍還是刺猬?——從加迪斯《論大戰(zhàn)略》看美國后冷戰(zhàn)時期的得失”，《世界知識》，2018年第22期，第39-42頁。。“再平衡”需要理性策略、及時高超的靈活度和不斷“手動治理”的應對能力，“調適”不僅可以是一個持續(xù)且不斷糾偏的進程，而且更加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②2018年4月，美國學者約翰·加迪斯在其著作《論大戰(zhàn)略》中指出，人的思維常處于刺猬式和狐貍式兩種思維方式的對抗之中，如果能把刺猬的方向感和狐貍對環(huán)境的敏感性結合起來，追求目標與能力的一致性，就能孕育出成功的大戰(zhàn)略，也即目標與能力的平衡。[美]約翰·劉易斯·加迪斯：《論大戰(zhàn)略》，臧博、崔傳剛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綜上所述，“再平衡”調適是擺在各國外交面前的一門更加復雜的“幾何學”。

（二）逐漸成形的俄羅斯外交“再平衡”新構想

俄羅斯，作為地緣政治平衡的“老手”，其平衡戰(zhàn)略在世界政治歷史長河中屢試不爽。19世紀初，沙皇俄國參與構建的歐洲國際均勢體系（維也納體系），使得1814年之后的歐洲維持了未發(fā)生全面戰(zhàn)爭的百年和平；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構建起來的以美蘇兩極格局為主的雅爾塔體系，其所創(chuàng)導的國際體制迄今依然是國際和平、穩(wěn)定、發(fā)展的重要保障。雖然蘇聯(lián)解體這樣的“20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悲劇”使俄羅斯失去了超級大國的地位，但其平衡的外交戰(zhàn)略依然運用在國際舞臺，并有力地維護著俄羅斯的大國地位。從時任俄外長的普里馬科夫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提出的“多極世界”全球戰(zhàn)略平衡構想，到普京上臺后推行的務實主義多方位大國外交，實際上也都運用了平衡策略，普京也被公認為大師級的地緣政治“平衡手”。

本文的重點是討論正在成形的俄羅斯外交“再平衡”新構想。之所以被稱為“新構想”，主要是因為俄羅斯正在進行新的外交布局，進入新發(fā)展階段。③馮紹雷：“大國俄羅斯的世界構想”，《文化縱橫》，2021年第6期，第104-116頁；馮紹雷：“普京執(zhí)政20年與俄羅斯對外戰(zhàn)略新動向”，《當代世界》，2020年第9期，第4-10頁。按照俄羅斯知名戰(zhàn)略家卡拉加諾夫的劃分，1991年以來的俄羅斯外交政策至少經歷了三個發(fā)展階段：理想天真的親西方路線、“跪著也要站起來”、宣稱自己是一個獨立大國。2018年前后，這一演變軌跡達到了“頂峰”，并伴隨有衰退跡象。①Sergei Karaganov, “Russian Foreign Policy: Three Historical Stages and Two Future Scenarios”, Russian Politics, 2021, Vol.6, No.4, pp.416-434.為此，俄羅斯需要新的對外政策構想的呼聲越來越多。

實際上，卡拉加諾夫的觀察與近兩年俄羅斯政策研究界圍繞外交新定位的激烈討論不謀而合。僅2020年以來，具有半官方背景的多家俄羅斯智庫、科研機構和精英高校，如瓦爾代國際辯論俱樂部、俄羅斯高等經濟大學、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俄羅斯科學院世界經濟與國際關系研究所、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陸續(xù)發(fā)布多份重量級研究報告，提出了關于俄羅斯對外政策的一些“新構想”，如俄羅斯要力爭成為“和平的捍衛(wèi)者、自由選擇發(fā)展道路的擔保者、新不結盟運動的領導者、中美‘霸權’之間的平衡者、地球環(huán)境的維護者”②Учaeв E.И. Coxpaнить чeлoвeчecтвo в эпoxy Aнтpoпoцeнa// Poccия в глoбaльнoй пoлитикe. 2022. T.20. No.1. C.35-50; Кapaгaнoв C.A, Cycлoв Д.В. и дp. Зaщитa миpa,Зeмли, cвoбoды выбopa для вcex cтpaн: нoвыe идeи для внeшнeй пoлитики Poccии. M.:Изд. дoм ВШЭ, 2020; Кapaгaнoв C.A. О тpeтьeй xoлoднoй вoйнe// Poccия в глoбaльнoй пoлитикe. 2021. T.19. No.4. C.21-34; Лyкин В.П. Mнoгoypoвнeвый миp и плocкocтнoe вocпpиятиe// Poccия в глoбaльнoй пoлитикe. 2021. T.19. No.4. C.84-97; [俄]謝爾蓋·卡拉加諾夫、德米特里·蘇斯洛夫、葉甫根尼·普里馬科夫、伊戈爾·馬卡羅夫、拉里莎·波波維奇：“俄羅斯外交政策新思想”，《俄羅斯研究》，2020年第4期，第89-117頁。等。在這些關于“新構想”的討論中，越來越成為俄羅斯政策研究界共識的是，把俄羅斯定位為21世紀的“主要平衡強國”，討論重點進而轉向更加深入、全面地闡述“再平衡”的內涵，主要包括：

第一，“再平衡”強調要兼顧全球與地區(qū)向度。“再平衡”新構想的提出，意味著俄羅斯外交的歐洲/西方中心主義這一重要階段的結束，③指的是從19世紀到21世紀初期主要以歐洲/西方平衡為出發(fā)點的俄羅斯對外政策。并將開啟一個新階段。當然，這個新階段并不是俄羅斯完全“脫歐入亞”，而是尋求兩者之間的再平衡，并合理分配重視和投入資源的程度。新階段的俄羅斯與西方的關系也將以全球平衡為基點構建。④Фёдop Лyкьянoв. Зaпaд: oптимизaция ycилий. Отнoшeния Poccии и Зaпaдa бyдyт нaлaживaтьcя, нo нe ceйчac// Poccийcкaя гaзeтa. 10 дeкaбpя 2020 г. https://rg.ru/2020/12/10/lukianov-otnosheniia-rossii-i-zapada-budut-nalazhivatsia-no-ne-sejchas.html; Tимoфeй Бopдaчёв. Hecкoлькo нeпpoшeныx cooбpaжeний o китaйcкoй внeшнeй пoлитикe. Клyб?Вaлдaй?. 4 aвгycтa 2020 г. https://ru.valdaiclub.com/a/highlights/neskolko-neproshenykh-s oobrazheniy/

第二，“再平衡”強調要兼顧歷史與未來。相較于平衡戰(zhàn)略而言，“再平衡”既要充分吸取歷史教訓，也要不斷鞏固當下具備的多重優(yōu)勢：戰(zhàn)略優(yōu)勢，俄中關系是俄最大的戰(zhàn)略資源；道義優(yōu)勢，國民并非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相信真理在自己這邊；實力優(yōu)勢，西方實力下降，衰落趨勢凸顯；發(fā)展優(yōu)勢，不再像蘇聯(lián)那樣消耗寶貴的國家資源去援助第三世界，而是專注自己的內外發(fā)展。歷史教訓和當下優(yōu)勢既是構成“再平衡”的重要基礎，也是俄羅斯在大國競爭新時代尋求新定位和構建新世界秩序的主要抓手。①Cepгeй Кapaгaнoв. Шaнc, кoтopый нeльзя yпycтить. Poccии нaдo дyмaть, кaк пoбeдить в xoлoднoй вoйнe// Poccийcкaя гaзeтa. 24 июня 2021 г.; Витaлий Цeпляeв.Caтaнизaции вoпpeки. Cepгeй Кapaгaнoв o нoвoй xoлoднoй вoйнe и pyccкoй идee. 21 июля 2021 г. https://aif.ru/politics/world/satanizacii_vopreki_sergey_karaganov_o_novoy_ho lodnoy_voyne_i_russkoy_idee; Кapaгaнoв C.A. О тpeтьeй xoлoднoй вoйнe// Poccия в глoбaльнoй пoлитикe. 2021. T.19. №.4. C.21-34; Tpeнин Д.В. Hoвый бaлaнc cил: Poccия в пoиcкax внeшнeпoлитичecкoгo paвнoвecия. M.: Aльпинa Пaблишep, 2021; Toмac Гpэм.Poccия и миp: кaк coxpaнить cтaтyc вeликoй дepжaвы. Клyб ?Вaлдaй?. 23 нoябpя 2020 г.

第三，“再平衡”強調要兼顧多元與多樣性。其多元對象包括俄、美、中“三角”關系以及與英、法、德、印、日、土耳其等國關系。多樣性不僅要涵蓋軍事、政治領域，還包括道德、倫理、文化等方面的再平衡。②[俄]謝爾蓋·拉夫羅夫：“病毒大流行留給人類的結論與任務”，《環(huán)球時報》，2020年5月28日，第14版；Ольгa Филинa. Иcчeзaeт aтмocфepa, в кoтopoй вoзмoжны дoгoвopeннocти// Огoнёк. №.7. 25 фeвpaля 2019 г.; Thomas Graham, Dmitri Trenin,“Towards a New Model for US-Russian Relations”, Survival, 2020, Vol.62, No.4, pp.119-134;Фeдop Лyкьянoв. Вecь этoт миpoвoй джaз. Ялтинcкий миp в ХХI вeкe нeвoзмoжeн//Poccийcкaя гaзeтa. 5 мaя 2015 г. https://rg.ru/2015/05/06/lukjanov.html

第四，“再平衡”強調要兼顧靈活性與自主性。俄羅斯專家特別指出，“再平衡”不意味“等距離”，要發(fā)揮類似于“黃金股”的作用。俄羅斯必須具備保持全球和地區(qū)“再平衡”的能力，重點是立足于自身在2010年代通過外交、軍事和政治成就獲得的戰(zhàn)略儲備。③Глaвa ИMЭMО PAH: пpoтивocтoяниe CШA и Китaя cтaнeт глaвным в пocтпaндeмичecкoм миpe. 10 июля 2020 г. https://tass.ru/interviews/8936527; Дмитpий Tpeнин. Кaк Poccии yдepжaть paвнoвecиe в пocткpизиcнoм бипoляpнoм миpe.Mocкoвcкий Цeнтp Кapнeги. 15 aпpeля 2020 г. https://carnegie.ru/commentary/81541; [俄]德米特里·特列寧：“世界會出現(xiàn)全新‘兩極格局’嗎”，《環(huán)球時報》，2020年7月24日，第14版；Cepгeй Кapaгaнoв. Бyдyщee бoльшoгo тpeyгoльникa// Poccия в глoбaльнoй пoлитикe. 18 июня 2020 г.; Heypaвнoвeшeнный тpeyгoльник// Огoнёк. №.47. 10 дeкaбpя 2018 г. C.20.

上述歸納是現(xiàn)階段俄羅斯外交“再平衡”新構想的主要內涵，俄羅斯還會根據當前和未來內外形勢的變化和不斷調適的實踐經驗，去進一步補充、豐富和完善，故稱之為“正在成形中”的“再平衡”新構想。

二、俄羅斯外交“再平衡”調適的兩大出發(fā)點

當前，世紀疫情與百年變局疊加，許多國家都在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與國家安全、社會問題以及經濟增長、發(fā)展的近期目標與遠期目標之間尋求“再平衡”，且這種“再平衡”還面臨各種內外因素的干擾。①Кopтyнoв A. Meждy плeнyмoм ЦК КПК и ?caммитoм дeмoкpaтий?. 22 нoябpя 2021 г.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analytics/mezhdu-ple-numom-tsk-kpk-i-sam mitom-demokratiy/這需要決策者就內政外交的發(fā)展方向做出合理的選擇。與此同時，當前的巨大風險在于國內進程與復雜多變的國際形勢相互交織，使得內部進程受到外部的影響越來越大，進而導致政局的不穩(wěn)與脆弱，這是大國比較擔心的。因此，不管是對內還是對外，尋求“再平衡”顯得尤為重要，且要在完全不一樣的內外形勢之下進行常態(tài)化的調適。

俄羅斯面臨的兩項重大任務是對內謀求復興，對外防止卷入戰(zhàn)爭。②Cepгeй Кapaгaнoв: ?Mы нaкoнeц пpизнaли, чтo идeт xoлoднaя вoйнa, пepecтaли cглaживaть и yлыбaтьcя?. 6 июня 2021 г. https://www.business-gazeta.ru/article/511895具體而言，對內重點在經濟與意識形態(tài)領域，既要聚焦內政與發(fā)展，又要對民眾的訴求給予積極回應。因為，維護國內穩(wěn)定與發(fā)展也是一種對世界負責的體現(xiàn)；而疫情導致俄社會經濟問題進一步暴露，有民調顯示，厭倦觀看外交游戲的民眾，越來越多地希望政府解決社會民生問題。③Выбopы зaкoнчилиcь-зaбyдьтe o пoлитикe// Heзaвиcимaя гaзeтa. 16 ceнтябpя 2021 г.https://www.ng.ru/editorial/2021-09-16/2_8254_editorial.html對外要保持定力，冷靜評估，特別是防止被拖入沖突或戰(zhàn)爭，浪費寶貴的國家資源。④Sergei Karaganov, “Russian Foreign Policy: Three Historical Stages and Two Future Scenarios”, Russian Politics, 2021, Vol.6, No.4, pp.416-434.這是提出俄羅斯外交“再平衡”新構想的兩大主要出發(fā)點。

（一）新發(fā)展階段的俄羅斯：內政優(yōu)先

始于2020年年初的“閃電般”替換新政府，隨后是推進憲法改革并順利完成修憲公投和發(fā)布《2030年前國家發(fā)展目標》戰(zhàn)略文件，以及2021年發(fā)布新版《國家安全戰(zhàn)略》⑤О Cтpaтeгии нaциoнaльнoй бeзoпacнocти Poccийcкoй Фeдepaции. Укaз Пpeзидeнтa Poccийcкoй Фeдepaции oт 02.07.2021 г. №.400. http://www.kremlin.ru/acts/bank/47046，保障第八屆國家杜馬選舉的順利舉行以及加快規(guī)劃出臺《2030年前社會經濟發(fā)展戰(zhàn)略》等一系列鞏固政權和國家發(fā)展基礎的重大“組合拳”，既表明俄羅斯進入了新的發(fā)展階段，也標志著普京施政的著力點正在發(fā)生變化。不少俄羅斯專家也指出，普京20年前為自己設定的任務已經完成：俄羅斯不僅鞏固了其頂級玩家的國際地位，而且有力地確保了自身安全。這個方向的相關工作仍將繼續(xù)，但只是例行的常規(guī)工作。接下來，有必要用雙倍的精力來處理本國事務——國內發(fā)展問題。①Tpeнин Д. Hoвый бaлaнc cил: Poccия в пoиcкax внeшнeпoлитичecкoгo paвнoвecия. M.:Aльпинa Пaблишep, 2021; Лyкьянoв Ф. Пoчeмy 2020 гoд cтaл pyбeжным для poccийcкoй внeшнeй пoлитики. 22 дeкaбpя 2020 г. https://profile.ru/politics/pochemu-2020-godstal-rubezhnym-dlya-rossijskoj-vneshnej-politiki-462783/; Бayнoв A. Жeнeвcкaя peтpocпeктивa. Cтapыe пpeзидeнты o глaвнoм. 16 июня 2021 г. https://carnegie.ru/commentary/84786

2021年7月發(fā)布的新版《國家安全戰(zhàn)略》和規(guī)劃中的《2030年前社會經濟發(fā)展戰(zhàn)略》都提出以“本國發(fā)展與穩(wěn)定”為重中之重，聚焦俄羅斯內部高質量發(fā)展，尤其是關乎民眾生活水平和質量、國家治理能力和經濟增長等方面的問題。新版《國家安全戰(zhàn)略》列出的8項要維護的國家利益②保護人民；維護憲法、主權和獨立；維持民眾團結與和睦、鞏固法制和消除腐??；發(fā)展安全的信息空間，確保俄羅斯社會免遭信息心理破壞性活動的影響；基于新的技術基礎的經濟穩(wěn)定發(fā)展；保護環(huán)境和自然資源；鞏固傳統(tǒng)價值、維護文化與歷史遺產；維護戰(zhàn)略穩(wěn)定。和9項優(yōu)先任務③保護人民和發(fā)展人力資源、國防、國家與社會安全、信息安全、經濟安全和資源合理利用、科技發(fā)展、生態(tài)安全、傳統(tǒng)價值、文化、歷史記憶的維護、戰(zhàn)略穩(wěn)定與互利國際合作。都貫穿了“內政優(yōu)先”的理念。

此外，正在緊鑼密鼓地制定中的《2030年前俄羅斯社會經濟發(fā)展戰(zhàn)略》，也初步提出5大重點發(fā)展方向，包括高科技經濟、基礎設施可持續(xù)發(fā)展、新社會契約、服務導向型國家、國家創(chuàng)新體系。④Бyтpин Д. Плaнoвый выxoд из эпидeмии. Дo мaя пpaвитeльcтвo бyдeт зaнятo плaниpoвaниeм измeнeний дo 2030 гoдa// Кoммepcaнтъ. №.21. 8 фeвpaля 2021 г. C.1;Кoшкинa A, Maкcим Pyбчeнкo. Пpaвитeльcтвo гoтoвит нoвyю cтpaтeгию coциaльнoэкoнoмичecкoгo paзвития. 2 фeвpaля 2021 г.http://www.vedomosti.ru/economics/articles/202 1/02/02/856382-pravitelstvo-gotovit-novuyu-strategiyu-sotsialno-ekonomicheskogo-razvitiya它們相互關聯(lián)，構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體系。為落實這些戰(zhàn)略目標，2021年俄羅斯政府還出臺了《2030年前社會經濟發(fā)展倡議目錄》⑤Пepeчeнь инициaтив coциaльнo-экoнoмичecкoгo paзвития Poccийcкoй Фeдepaции дo 2030 гoдa. Пpaвитeльcтвo PФ pacпopяжeниe oт 6 oктябpя 2021 г. №2816-p. http://static.government.ru/media/files/jwsYsyJKWGQQAaCSMGrd7q82RQ5xECo3.pdf，提出了涵蓋上述發(fā)展方向的42個戰(zhàn)略項目。至此，俄羅斯政府已經初步構建起“國家規(guī)劃-戰(zhàn)略倡議-國家項目-國家綱要”的治理體系，并進行集中領導和分工落實。

整體而言，2021年，俄羅斯政府的工作繼續(xù)重點關注國內穩(wěn)定與發(fā)展，推行契合大眾需要和適應深層次社會意識結構新變化的政策，這是俄羅斯進入新發(fā)展階段的突出特征。

（二）全球轉型背景下的未知新世界

“本國優(yōu)先”是大多數國家（尤其是大國）應對2021年國際形勢變化的現(xiàn)實寫照。在全球疫情這種巨大威脅和危機面前，多數大國更傾向于依靠自身的力量解決面臨的問題與危機。這與當下世界發(fā)展的最大特征——不確定性——存在關聯(lián)。并且，這種“不確定性”也進入了新階段：雖然世界依然是相互聯(lián)系的，但并非是一個整體，而是變得越發(fā)復雜，處于新舊秩序交替的“灰色”發(fā)展期，實際上面臨兩難境地：既不能回到過去，又對未來不清楚。缺少透明的游戲規(guī)則和構建國際體系的共同原則，各方之間的沖突、矛盾將會越來越多，會強化國際體系的碎片化趨勢。①Jozef Hrabina, “The Year of Crises: How 2021 Will Reshape the Structure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 2021, No.1, pp.174-199.由此，世界開啟了全球轉型新階段，②馮紹雷：“從全球轉型看中美俄關系與歐亞秩序構建”，《當代世界》，2021年第9期，第39-45頁。未來到底會轉向什么樣的新世界，以及這種轉型將在何時結束，目前還很難下定論。

有專家預測，全球轉型要持續(xù)到21世紀中葉，③Andrei P. Tsygankov, “From Global Order to Global Transition”,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2019, Vol.17, No.1, pp.52-70.未來世界可能的演變形態(tài)主要包括四種：自由主義世界秩序、多極世界、兩極世界和新的無政府狀態(tài)。有人認為，新的世界未必是多極的。當今世界的等級體系并不像19、20世紀那么森嚴，主要是因為有太多因素卷入這一進程，導致等級模糊不定，從而衡量大國的指標也是流動的。因此，未來的世界將比20年前更加復雜和矛盾化，“單極世界”的落幕意味著其對立面——“多極世界”——也將退出歷史舞臺。④Кopтyнoв A. Пoчeмy миp нe cтaнoвитcя мнoгoпoляpным. 26 июня 2018 г. http://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analytics/pochemu-mir-ne-stanovitsya-mno-gopoly arnym/也有人說，世界將會走向中美“兩極”，指出未來國際體系的原則和開放程度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中美關系的性質。①Цыгaнкoв A. Пoчeмy в CШA вce xyжe oтнocятcя к Китaю и китaйцaм. 28 мaя 2020 г.http://profile.ru/abroad/pochemu-v-ssha-vse-xuzhe-otnosyatsya-k-kitayu-i-kitaj-cam-322188/還有人說，世界秩序將會回歸原始狀態(tài)——無政府性，未來的世界秩序將會在對主權的尊重和勢力范圍不可侵犯的基礎上構建，不大可能由單一國家或集團來統(tǒng)治，而是走向多中心結構的國際體系，其中既有美蘇冷戰(zhàn)時期的兩極殘余，也有新的重量級“選手”——中國和其他區(qū)域大國。這是一個既復雜又自由的國際秩序，以國家利益為基礎，而不是基于意識形態(tài)對抗。②Кpaмapeнкo A. О ?нoвoй бипoляpнocти? и мecтe Poccии в пocтмoдepниcтcкoй кoнфpoнтaции. 8 нoябpя 2018 г. 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analytics/o-novoy-bipol-yarnosti-i-meste-rossii-v-postmodernistskoy-konfrontatsii/

不管世界的輪廓將怎樣演變，對俄羅斯而言，當下更大的現(xiàn)實挑戰(zhàn)是如何使其新階段的國內變革更好地適應全球轉型的新形勢。2021年俄羅斯外交密切關注的外部挑戰(zhàn)主要包括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拜登加速美國全球戰(zhàn)略的轉型。從美國總統(tǒng)拜登執(zhí)政一年來所實施的政策看，依然在特朗普的“世界進入大國競爭時代”的軌道上，但更多地補充了意識形態(tài)成分。③特朗普的外交政策具有“去意識形態(tài)化”的特征。美國最終結束了21世紀以來的兩場對外戰(zhàn)爭（阿富汗、伊拉克戰(zhàn)爭），這實際上也意味著美國政治和世界政治一個時代的結束，尤其是以武力的方式去推進非西方國家的“民主轉型”。④Фёдop Лyкьянoв. Heтepпeливaя Aмepикa. Уxoд из Aфгaниcтaнa и Иpaкa пoдвoдит чepтy пoд эпoxoй пoлитики CШA// Poccийcкaя гaзeтa. 27 июля 2021 г. https://rg.ru/2021/07/27/lukianov-uhod-iz-afganistana-i-iraka-podvodit-chertu-pod-epohoj-politiki-ssha.html雖然拜登頻繁談及“民主”與“自由”，但是他非常清楚，如今美國的能力不是無限的，因此有必要做選擇，確立優(yōu)先方向，這個方向就是整合“自由世界”，對抗中俄兩個世界大國。

第二，美歐跨大西洋關系的轉型。一方面，拜登時期的美歐盟友關系狀態(tài)不可能恢復到奧巴馬和之前的時期：雙方對所面臨的威脅與挑戰(zhàn)存在不同的認知，中國取代美國成為歐盟最大的貿易伙伴，價值觀分歧越來越多，跨大西洋共識越來越脆弱……在政治、軍事、經濟、意識形態(tài)等領域的裂痕逐漸擴大。另一方面，拜登試圖采取“交易策略”團結大西洋共同體，以便更好地解決其面臨的挑戰(zhàn)與困難，尤其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與中俄之間的對抗。這種策略的核心就是打造“協(xié)議型西方”。拜登與英國簽署新版《大西洋憲章》，首次與德國就“北溪-2”天然氣管道項目簽署雙邊協(xié)議，與英國、澳大利亞簽署軍事國防領域的多邊協(xié)議，組建新的聯(lián)盟——奧庫斯等，都是其“交易策略”的具體體現(xiàn)。這種基于協(xié)議來鞏固的“21世紀西方”，其穩(wěn)定性顯然會低于20世紀基于意識形態(tài)的西方“團結”，因為協(xié)議隨時都是可以修訂的。問題的關鍵在于，拜登能否賦予“協(xié)議型西方”更多的意識形態(tài)元素。2021年12月9日至10日，拜登以視頻會議形式召集的“全球民主峰會”，可以視為其推動國際關系“再意識形態(tài)化”的最新嘗試。

第三，大國有序競爭的結構化轉型。區(qū)別于特朗普執(zhí)政時期的“無序大國競爭”，拜登上任一年來的大國競爭顯示出一定的“有序性”。他不僅對冷戰(zhàn)時期的對抗路線更加青睞，更何況美國自認為是冷戰(zhàn)“贏家”，還試圖糾集“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恢復“非黑即白”的二元對抗圖景。為此，拜登需要非常強大的對手來團結“小伙伴”。但是，俄羅斯或中國都不能單獨支撐起這個對手角色，需要將中俄等一些國家捆綁在一起，如當下美國試圖以自由世界對抗非自由世界，以過去的集體西方（政治層面）對抗新的集體東方（有針對性地建構）。①Фёдop Лyкьянoв. Диaлeктикa кoнфpoнтaции. Aдминиcтpaция Бaйдeнa xoчeт cиcтeмaтизиpoвaть мeждyнapoднyю aнapxию// Poccийcкaя гaзeтa. 29 июня 2021 г. https://rg.ru/2021/06/29/professor-niu-administraciia-bajdena-hochet-sistematizirovat-mezhdunarodn uiu-anarhiiu.html同時，拜登也清楚這種策略并非只是為了使美國更強大，而是盡可能地消除因盟友采取單邊行動可能給美國造成的阻礙。不管拜登采取什么樣的手段與策略來對國際關系的權力等級進行結構化，其結果無疑會使大國關系越發(fā)緊張。如果美國將結構化的對抗作為解決國際力量對比失衡的出路，那么對抗還會繼續(xù)惡化；更何況美國面臨越來越多的內部問題，將會更加頻繁地將這種對抗當作國內問題的“替罪羊”。

第四，傳統(tǒng)多邊主義的轉型。當下越來越多的共識是，側重于價值觀的傳統(tǒng)多邊主義很難再發(fā)揮更大效用。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總干事科爾圖諾夫認為，拜登時代的多邊主義會顯著區(qū)別于奧巴馬時期的多邊主義，因為特朗普的“革命”已經改變了世界及其對美國霸權的認識。因此，他建議有必要推進新的多邊主義，亦即沒有霸權的多邊主義，這更多是一種項目設計與共同利益導向的新型多邊主義。新多邊主義的出現(xiàn)有助于看見一種可能的新的世界秩序圖景，即美國不一定非要成為新秩序的主要設計者和建造者，新秩序也不一定非要由霸權國主導，更不用要求所有成員國都必須是西方民主國家，而是可以包含不同類型政體的國家。①Aндpeй Кopтyнoв. Mнoгocтopoнний миpoпopядoк бeз дoбpoгo гeгeмoнa. 28 янвapя 2021 г. https://globalaffairs.ru/articles/gegemon-rukovodstvo-k-dejstviyu/拜登能否讓美國以最小的代價適應這種新型多邊主義的轉型，暫時很難給出明確的答案。

三、俄羅斯外交“再平衡”的著力點

基于上述既要為國家進入新發(fā)展階段創(chuàng)造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又要應對復雜多變的國際形勢與未知新世界的相互交織的多重艱巨任務，2021年的俄羅斯外交更加主動地尋求多維度的“再平衡”。主要著力點包括：在對西方外交向度，重點尋求“破與立”的再平衡；在對東方外交向度，重點尋求“軟與硬”的再平衡；在擴充外交工具方面，重點尋求“新與舊”的再平衡。

（一）對西方外交：尋求“破與立”的再平衡

2021年，俄羅斯與西方的關系在“破與立”的雙重進程中開啟痛苦調整，雙方既重新確立打交道的“雙軌”方針，凸顯“破”的困境與危機；也有試圖通過舉行多次對話，尤其是俄美元首會晤，來“沖破”慣性，建構“新圖景”，開啟“破而后立”的初步憧憬。這種“破與立”主要體現(xiàn)為俄羅斯的西方外交努力在強硬與建設性之間尋求再平衡，俄羅斯希望與西方發(fā)展正常關系，因為這關系到俄羅斯國內的發(fā)展與穩(wěn)定。與西方的常態(tài)化對抗，實際上讓俄羅斯很難發(fā)揮自己本可用于本國發(fā)展的客觀性優(yōu)勢，在國際舞臺的施展空間也被壓縮，技術與資本的獲得也受到限制，還難免將有限的資源用于軍備競賽。因此，俄羅斯與西方到底是合作還是繼續(xù)對抗，取決于雙方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具體而言，俄羅斯對西方外交的再平衡主要在俄美關系與俄歐關系兩個向度展開。

1. 俄美之間的“破與立”再平衡

2021年，俄美之間的“破與立”再平衡博弈主要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上半年，以第一次“普拜會”的順利舉行而收場。在這一階段，俄美之間“大尺度”的相互試探展開了第一回合博弈，以各方相互克制、俄接受美對俄的“雙軌”方針收尾。

自2021年1月20日拜登正式上臺執(zhí)政以來，俄美之間不斷上演相互試探與博弈的“戲碼”，都在探索與對方打交道的新方式。一方面，俄美之間的動作顯示出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的態(tài)勢。美國就俄羅斯反對派人士納瓦利內“被投毒”事件對俄強烈施壓；俄美之間展開了兩輪制裁戰(zhàn)，其中，美國的對俄制裁首次觸及了俄聯(lián)邦的國債；俄美大使分別“被召回國”，商議對策；俄宣布制定“不友好國家”名單；俄美開展大規(guī)模軍演炫耀武力。北約在靠近俄邊境舉行有4萬軍人參加的“歐洲防衛(wèi)者2021”軍演，這是冷戰(zhàn)之后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一直持續(xù)到6月底；俄羅斯也部署了10余萬軍隊在俄烏邊境，還與白俄羅斯舉行聯(lián)合軍演等等。

另一方面，俄美之間也沒有停止正面交流。2021年上半年，拜登兩次給普京打電話。在1月26日的通話中，雙方就延長《新削減戰(zhàn)略武器條約》達成一致，同意繼續(xù)保持“透明且持續(xù)”的溝通。1月27日，俄議會僅用2小時就完成了延長該條約所需的必要法律程序。在4月13日的通話中，拜登主動提議6月舉行俄美元首峰會。隨后，普京出席了拜登召集的全球氣候峰會視頻會議。此外，4月21日普京在國情咨文中沒有凸顯近期與美西方之間的意識形態(tài)、軍事、地緣政治的對抗氣氛，甚至提到的“紅線”也是模糊的，并表示將與世界所有國家發(fā)展伙伴關系。同時，俄國防部部長下令從俄烏邊境“撤軍”，普京回應烏克蘭總統(tǒng)提出的會面建議，在監(jiān)獄服刑的反對派人士納瓦利內被俄當局允許送到民營醫(yī)院治病。普京發(fā)表國情咨文當天，俄當局也沒有在莫斯科大規(guī)模拘捕游行示威者和國內外記者，這與當日圣彼得堡的大規(guī)模拘捕形成鮮明對比。隨后，俄白總統(tǒng)會面也沒有爆出轟動性新聞，針對捷克再次驅逐18名俄外交官，俄方的回應也顯得相對“冷靜”。

以上俄羅斯的這些“反?！毙袨?，實際上也是緩和與西方對抗的新姿態(tài)。西方顯然接收到了俄方舉動所傳遞的信號，也對其做出積極回應：不僅美國“同意”俄方關于駐俄大使沙利文返回華盛頓就美俄關系進行磋商的建議，而且西方也沒有啟動將俄羅斯剔除出環(huán)球銀行金融電信協(xié)會（SWIFT）的程序。歐盟第一時間表態(tài)，歐洲議會決議不代表歐盟官方立場，也沒有禁止投資俄羅斯國債的第二市場?？梢姡砹_斯與西方通過上述“玩雙簧”的多次博弈，逐漸確立并接受了打交道的互動模式：選擇性協(xié)作與相互遏制相結合。

6月16日，俄美總統(tǒng)在瑞士如期舉行首腦峰會。雖然雙方并沒有取得突破性成果，但符合“維系現(xiàn)有紐帶，延緩創(chuàng)傷惡化，爭取新的突破”的普遍預期，①萬青松：“‘拜普會’能否讓轉入‘新’階段的美俄關系‘行穩(wěn)致遠’？”復旦中美友好互信合作計劃項目，2021年6月15日，https://fddi.fudan.edu.cn/53/d3/c21253a349 139/page.htm收獲了初步的積極成效。第一次“普拜會”就三大合作領域達成共識，包括戰(zhàn)略穩(wěn)定、網絡安全與人道主義合作（涉及敘利亞和阿富汗問題），兩國元首重申里根和戈爾巴喬夫的理念——“核戰(zhàn)爭沒有贏家”，還同意開啟新的戰(zhàn)略穩(wěn)定談判，并制定了行動計劃。美國也不再制裁“北溪-2”天然氣管道項目，2021年上半年美俄貿易額與2020年同期相比增長50%。俄羅斯專家認為，“普拜會”的成功之處在于，雙方以相互尊重的態(tài)度確立了可以推進的共同利益領域和可能協(xié)作的方向。②Tимoфeй Бopдaчёв. Пyтинy и Бaйдeнy cтaлo вce пoнятнo. 17 июня 2021 г. https://vz.ru/opinions/2021/6/17/1104485.html

第二階段是2021年下半年，以俄美確定“安全保障”談判收尾。這個階段，俄美繼續(xù)保持高密度的高層接觸，同時俄羅斯展開了更加積極的對美外交攻勢，旨在“迫使”拜登將安全保障議題列入俄美對話的優(yōu)先事項清單。

一方面，第一次“普拜會”之后，俄美實務部門高層展開了密集接觸，幾乎每月都有一場或多場高層會談。第二次“普拜會”之前，有四位美國高官訪問俄羅斯。7月12日至15日，拜登氣候特使克里到訪莫斯科；9月7日至9日，拜登伊朗問題特別代表到訪莫斯科；10月13日至14日，美國副國務卿紐蘭到訪莫斯科；11月2日至3日，美國中情局局長伯恩斯受拜登直接派遣，突訪莫斯科。俄羅斯方面，10月16日至17日，俄副總理奧維爾丘克訪問美國，會見拜登的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常務副國務卿舍曼及商界人士，磋商雙邊貿易和投資問題。此外，俄美分別于7月和9月進行了戰(zhàn)略穩(wěn)定談判，并成立兩個工作組。這也一定程度上符合拜登政府多次表示要與俄羅斯構建穩(wěn)定、可預測的雙邊關系的公開表態(tài)。不過，在俄美互動過程中也能觀察到，美國對俄依然采取強硬與溫和兩條路線，前者以國務院副國務卿紐蘭為代表，通過外交渠道與俄接觸；后者以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為代表，通過國家安全委員會與俄接觸。這也是俄羅斯考慮對美關系再平衡的原因之一。

另一方面，拜登曾表示，希望半年后“檢查”第一次“普拜會”所達成共識的落實進度，俄羅斯以此為契機，對美國打“安全保障牌”。①萬青松：“俄羅斯對美西方打出的‘安全保障牌’，勝算幾何”，2022年1月9日，https://www.guancha.cn/wanqingsong/2022_01_09_621563.shtml12月7日，普京與拜登在以視頻形式舉行的第二次“普拜會”上，就推進“安全保障”問題對話，達成共識。12月15日，俄羅斯向美方提交了《俄美安全保障條約》和《俄羅斯與北約成員國安全保障措施協(xié)議》兩份草案，兩天后即對外公開發(fā)布了文本全文。主要內容包括：俄方要求北約停止進一步東擴、承認俄羅斯在后蘇聯(lián)空間的特殊利益區(qū)，北約承諾不吸納烏克蘭為成員國，北約從中東歐地區(qū)撤軍并停止部署進攻性武器，等等。12月30日，俄美元首通電話，繼續(xù)探討此前在視頻會晤中談及的重點問題，主要涉及俄羅斯與美國、北約和歐安組織于2022年1月啟動的安全保障議題。由此可見，俄羅斯主要通過倡議“安全保障”，促使陷入僵局的俄美戰(zhàn)略穩(wěn)定談判有機會以不同形式繼續(xù)下去，進而防止出現(xiàn)特朗普時期俄美安全議程上的“脫鉤”。這實際上也可以視為俄羅斯對美關系再平衡的一種策略。

2. 俄歐之間的“破與立”再平衡

2021年，俄歐之間也上演了類似俄美之間的“破與立”的戲法。一方面，俄歐出現(xiàn)新一輪的“疏離”，主要表現(xiàn)包括：政治上，拒絕互相“劃紅線”，歐對俄推行“三板斧”，導致俄歐政治博弈越來越激烈。俄歐之間不但沒有妥善解決過去的問題，如選舉、人權、俄反對派被捕、地區(qū)（烏克蘭）危機等，而且負面清單還在繼續(xù)擴大，延伸至網絡襲擊、不友好國家名單（捷克），以及烏克蘭、白俄羅斯、敘利亞、伊朗、利比亞等地區(qū)危機與熱點問題。以納瓦利內事件為例，與以往外交表現(xiàn)完全不同的是，俄羅斯拒絕向歐盟解釋其被捕的合理性，有時更加強硬地回擊，有時嘲笑歐洲的行為。歐盟則依然按照慣性處理對俄關系，被俄羅斯視為政治施壓的表現(xiàn)，雙方更難以達成共識。因此，俄羅斯驅逐歐盟外交官就是向其傳遞明確信號：俄羅斯完全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干涉內政行為。俄羅斯還拒絕與歐盟就內政開展任何對話，也標志著俄歐關系過去的模式逐漸喪失效力。

在此情況下，德、法試圖效仿6月的“普拜會”，主動提議舉行俄歐峰會，劃定各自的“紅線”，但遭到歐盟十余國的反對，尤其是以波蘭為首的中東歐國家。時任德國總理的默克爾不得不表示，歐盟成員國將繼續(xù)討論與俄羅斯開展對話和舉行高層論壇的可能形式與條件。①“德國總理：歐盟國家將繼續(xù)討論與俄羅斯對話的形式”，俄羅斯衛(wèi)星通訊社，2021年6月25日，https://sputniknews.cn/20210625/1033960967.html實際上，俄方對舉辦2014年烏克蘭危機后中斷的俄歐峰會抱有一定期待，認為通過高層會面劃定“紅線”，可以確立雙方可能合作的優(yōu)先方向。俄歐之間累積的問題尤其需要領導人會晤打開“綠色通道”，而世界形勢的變化也需要俄歐對話。②Aндpeй Кopтyнoв. Линии нa пoляx. Гeндиpeктop PCMД Aндpeй Кopтyнoв-o тoм,пoчeмy Poccии и Eвpocoюзy oбязaтeльнo нyжeн caммит// Извecтия. 28 июня 2021 г.https://iz.ru/1184336/andrei-kortunov/linii-na-poliakh然而，最終歐盟沒有效仿“普拜會”面對面“劃紅線”的做法，而是推出了歐洲版的“三板斧”對俄方針——對抗、遏制、參與。③“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宣布對俄關系‘三原則’，俄方回應”，《環(huán)球時報》，2021年6月18日，https://m.gmw.cn/baijia/2021-06/18/1302364144.html

俄歐峰會提議的失敗，導致雙方之間的博弈更加激烈。歐洲議會的行為最具代表性：歐洲議會通過了把俄羅斯剔除出SWIFT的議案；提議歐盟需要與美國結盟，以抵制俄中“削弱世界民主”的行為；在俄羅斯國家杜馬選舉正式投票之前，通過了“反俄”報告，不僅質疑其選舉的合法性，還公開呼吁俄民眾不要投票；將俄羅斯視為歐洲的主要安全威脅，為此呼吁制裁俄羅斯軍隊、情報部門、石油產業(yè)等。對此，俄羅斯做出了一系列強硬的回擊：在2021年版《國家安全戰(zhàn)略》中刪除與歐盟“鞏固互利合作”的條款；俄羅斯聯(lián)邦委員會指責歐洲議會干涉內政；俄羅斯司法部以接受歐盟13萬歐元資金和外國代理人機構信息、材料為依據，將電臺“雨”（Teлeкaнaл Дoждь）列為外國媒體代理人；④Пpoизвoл ничeм нe лyчшe бeззaкoния. Peecтp CMИ-инoaгeнтoв кaк игpa бeз пpaвил//Heзaвиcимaя гaзeтa. 25 aвгycтa 2021 г. https://www.ng.ru/editorial/2021-08-25/2_8234_edit orial.html將捷克列入“不友好國家”名單等。

在經濟方面，雖然目前歐盟在俄對外貿易總額上的占比下降到38%，但俄官員指出，這與俄和東方國家之間貿易額持平。歐盟繼續(xù)延長已進行了7年的對俄制裁，俄羅斯也繼續(xù)針對歐盟單邊制裁采取對等反制措施。歐盟還提出將會對俄征收碳稅。俄經濟發(fā)展部預測，如果歐盟對俄羅斯的出口產品征收碳稅，俄羅斯每年將不得不支付至少11億歐元的碳稅。對此，俄羅斯打算以WTO的規(guī)則與歐盟進行斗爭，或者對歐盟征收“木材稅”來回擊歐盟。①Mocквa пpидyмaлa для Бpюcceля лecнoй нaлoг// Heзaвиcимaя гaзeтa. 25 июля 2021 г.https://www.ng.ru/economics/2021-07-25/4_8207_tax.html人文交流方面，2021年5月最新民調顯示，歐洲社會對俄看法比較負面，其中對俄持負面看法的英國受訪者占比73%，法國受訪者占比58%。②Джoнcoн и Бaйдeн пoшли пo пyти Чepчилля и Pyзвeльтa// Heзaвиcимaя гaзeтa. 10 июня 2021 г. https://www.ng.ru/world/2021-06-10/1_8171_usa.html

上述動向表明，俄歐之間的疏離，短期內很難通過外交努力拉近，而雙方積累的諸多問題也難以很快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2019年，俄外長拉夫羅夫曾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表示，新的世界現(xiàn)實要求俄歐協(xié)力修整“共同的歐洲大廈”，因為戈爾巴喬夫提出“共同的歐洲大廈”的出發(fā)點是俄歐共同制定“居住規(guī)則”，而不是歐盟單方面制定規(guī)則。③Выcтyплeниe и oтвeты нa вoпpocы Mиниcтpa инocтpaнныx дeл Poccии C.В. Лaвpoвa нa Mюнxeнcкoй кoнфepeнции пo вoпpocaм пoлитики бeзoпacнocти. 16 фeвpaля 2019 г.https://www.mid.ru/press_service/minister_speeches/-/asset_publisher/7OvQR5KJWVmR/con tent/id/3520272但這樣的表態(tài)并不被歐盟所接受。有俄羅斯專家指出，歐盟對俄羅斯的制裁沒有實質性意義，反而完全符合俄羅斯的期許，清楚地表明雙方都承認過去的俄歐關系模式面臨危機，因為歐盟非常清楚不可能通過制裁使俄羅斯屈服、甚至就俄內政問題進行交涉，正如基辛格在2014年指出的那樣，制裁不是政策，而是缺少政策的借口。④Фёдop Лyкьянoв. Caнкции кaк блaгo. Caнкции - этo нe пoлитикa, a aлиби нa cлyчaй ee oтcyтcтвия// Poccийcкaя гaзeтa. 23 фeвpaля 2021 г. https://rg.ru/2021/02/23/lukianov-sankci i-eto-ne-politika-a-alibi-na-sluchaj-ee-otsutstviia.html近幾年來，越來越多的俄羅斯專家指出，俄歐關系的舊框架不僅已經過時，甚至被證明是有害的。雙方關系不僅缺少互動的共同框架，而且其行為邏輯和相互認知都是分裂的。⑤Фёдop Лyкьянoв. ?Paзpыв? кaк блaгo. Пoчeмy Poccии и Eвpocoюзy ceйчac нeчeгo тepять. https://carnegie.ru/commentary/83872從長遠來看，找到雙方相處的新模式不可能一蹴而就，接下來還會出現(xiàn)更多的摩擦。

另一方面，俄歐之間不可能完全斷絕關系，雙方之間也保持著有限的互動，更多是雙邊層面的，尤其是維持大國之間的互動與協(xié)調。2021年6月22日，在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爆發(fā)80周年之際，普京在德國《時代周刊》發(fā)表關于二戰(zhàn)爆發(fā)80周年的署名文章《回顧過去，面向未來》①Vladimir Putin, “Being Open, Despite the Past”, June 22, 2021, http://en.kremlin.ru/event s/president/news/65899。他在回顧歷史的同時，主張恢復與歐盟的全面伙伴關系。普京表示，俄對與歐洲的創(chuàng)造性協(xié)作持開放態(tài)度，再次提到從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共同安全與合作空間，就是這樣的出發(fā)點。普京呼吁歐洲與俄羅斯應當開展合作，指出雙方實際上有很多共同感興趣的合作議題，包括安全與戰(zhàn)略穩(wěn)定、衛(wèi)生、教育、數字化、能源、文化、科技、氣候與生態(tài)問題等。這也表明，俄羅斯對同歐盟的關系也是在強硬與建設性之間尋求再平衡。

整體而言，2021年俄羅斯與西方的互動，旨在使各方關系更加有序化，既期待擱置沖突，又致力于將競爭結構化和穩(wěn)定化：各方都清楚意識到需要在有分歧的情況下，重新排布分歧的先后次序，制定競合的新游戲規(guī)則。雖然俄羅斯試圖通過外交“再平衡”開啟其與西方關系的“機會之窗”②Cepгeй Poгoв. В poccийcкo-aмepикaнcкиx oтнoшeнияx oткpылacь “фopтoчкa вoзмoжнocтeй”// Heзaвиcимaя гaзeтa. 12 дeкaбpя 2021 г. https://www.ng.ru/dipkurer/2021-12-12/9_8324_negotiation.html，但雙方關系的新模式難以短期內確立，“破與立”的斗爭將會愈演愈烈。

（二）對東方外交：尋求“軟與硬”的再平衡

俄羅斯對“東方”的理解包含多個層面，既有地理層面的東方，涵蓋中東到亞太的廣大區(qū)域；也有政治層面的東方，即非西方；還有文化層面的東方，指波斯文明、中華文明、印度文明等。下文探討的俄羅斯東方外交是地理、政治、文化幾個層面相結合的東方，涵蓋后蘇聯(lián)空間、中東和亞太地區(qū)的國家。

從外交政策實踐來看，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以來，作為對俄羅斯與西方關系惡化的回應，俄羅斯先后提出“轉向東方”和“大歐亞伙伴關系”兩大戰(zhàn)略東移倡議，前者希望通過戰(zhàn)略東移讓自身從西方的圍困中解套，在東方獲得發(fā)展空間，并聯(lián)合中國約束美國的行為；后者延續(xù)戰(zhàn)略東移的思路，體現(xiàn)的是提升俄羅斯與東方國家關系的戰(zhàn)略價值。①2020年2月，“大歐亞”構想的提出者、俄羅斯知名戰(zhàn)略家卡拉加諾夫接受采訪時指出，“大歐亞”也可以稱為“轉向東方”。參見Poccия вoзвpaщaeтcя дoмoй. PCMД. 21 фeвpaля 2020 г. 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comments/rossiya-vozvras hchaetsya-domoy/; Pepe Escobar, “Russia Aiming to Realize Greater Eurasia Dream”, June 13,2020, https://asiatimes.com/2020/06/russia-aiming-to-realize-greater-eurasia-dream/當下國際力量對比的“東升西降”，進一步為俄羅斯東方外交提供了地緣政治與地緣經濟操作的巨大空間。與此同時，雖然持續(xù)的疫情危機進一步強化全球中心轉向東方的大趨勢，但在俄羅斯看來，“轉向東方”越來越需要明確一個原則性問題，即，遠離西方并不意味著自動“轉向東方”，是非線性地，而且也相當克制。②Фёдop Лyкьянoв. Пoчeмy 2020 гoд cтaл pyбeжным для poccийcкoй внeшнeй пoлитики// Пpoфиль. 24 дeкaбpя 2020 г. https://profile.ru/politics/pochemu-2020-god-stalrubezhnym-dlya-rossijskoj-vneshnej-politiki-462783/二者之間的關系并非二元對立的。

近年來，有俄羅斯專家提出，獨聯(lián)體所在地區(qū)已經不能再稱之為后蘇聯(lián)空間，③Tимoфeй Бopдaчёв. CHГ пepecтaлo быть пocтcoвeтcким. 25 дeкaбpя 2020 г. https://vz.ru/opinions/2020/12/25/1076920.html因為經過30年的發(fā)展，后蘇聯(lián)空間開啟了新的發(fā)展階段。與此同時，俄羅斯“轉向東方”進程也已經結束，④Tимoфeй Бopдaчёв. Пoвopoт Poccии нa Вocтoк зaвepшeн. 14 дeкaбpя 2020 г. https://vz.ru/opinions/2020/12/14/1075356.html盡管還面臨不少需要回答的重大問題，例如，俄羅斯還不清楚到底從亞洲獲得什么；該項政策獲得政治與社會的認同度較低；該項政策更多是聯(lián)邦層面的政策，不是面向本地的政策，等等。⑤Aнacтacия Лиxaчeвa. Чeгo xoчeт Poccия oт Aзии// Heзaвиcимaя гaзeтa. Дипкypьep. 27 дeкaбpя 2020 г. https://www.ng.ru/dipkurer/2020-12-27/9_8950_asia.html與此相伴的是，俄羅斯也需要調整其東方外交，以便更好地適應內外發(fā)展的新變化。2021年2月10日，俄外長拉夫羅夫宣布，綜合構建“歐亞大廈”（Eвpaзийcкий дoм）、協(xié)調歐亞大陸空間發(fā)展中的一體化進程，是本國外交的優(yōu)先任務之一。⑥Лaвpoв oбoзнaчил ключeвыe зaдaчи диплoмaтичecкoй cлyжбы. 10 фeвpaля 2021 г.https://ria.ru/20210210/lavrov-1596751212.html俄羅斯官方層面首次提出“歐亞大廈”的概念，難免使人想起戈爾巴喬夫時期主動倡議過的“共同的歐洲大廈”。對此，俄羅斯專家無奈地指出，30年前，俄羅斯還認為可以與歐盟生活在一個“共同的歐洲大廈”里面，15年前已經感覺到需要在更加嚴格的條件下才能獲得加入歐盟的通行證，10年前則被從可能的房客中“趕出來”，而現(xiàn)在完全不明白，這座大廈能否挺住。①Фёдop Лyкьянoв. Зa пять лeт cтaлo пoнятнo, чтo Eвpoмaйдaн зaвepшил eвpoпeйcкyю либepaльнyю peвoлюцию. 22 фeвpaля 2019 г. https://profile.ru/abroad/za-pyat-let-stalo-pon yatno-chto-evromajdan-zavershil-evropejskuyu-liberalnuyu-revolyuciyu-68415/這種并不樂觀的看法，不僅表明俄羅斯已經深刻地意識到，當下如果只是對搖搖欲墜的“共同的歐洲大廈”進行修修補補，似乎已經無濟于事，因為世界、歐亞和俄羅斯都在發(fā)生巨大的變化，俄羅斯不得不思考如何在新的“未知”世界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②Barry Buzan, “Russia in the Post-Cold War International Order”,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2021, Vol.19, No.4, pp.22-35.因此，俄外長首提“歐亞大廈”，也傳遞出強化東方外交的新動向。

其實，俄羅斯戰(zhàn)略與政策研究界早已對構建“歐亞大廈”展開過詳細的戰(zhàn)略研究與規(guī)劃構想，并提出，俄羅斯與歐洲構建“共同的歐洲大廈”的時代已經結束，構建“共同的歐亞大廈”的時代正在到來，具體內容包括：

政治上，尊重歐亞各國主權和領土完整，反對霸權，尊重政治多元主義和各國人民對政治發(fā)展道路的選擇，不干涉內政；經濟上，秉承開放性，減少貿易與投資壁壘，反對經濟關系政治化，經濟合作奉行互利共贏原則，以貫通南北的歐亞交通物流運輸、多邊金融、貿易、技術、網絡合作等為基礎；安全上，反對構建軍事聯(lián)盟和現(xiàn)有聯(lián)盟的擴大，支持中立與不結盟原則，構建法治、合作與安全的歐亞大陸安全體系；文化上，尊重文明的多樣性，提倡通過文明對話解決和平與發(fā)展問題。③Лyкинa A.В, Hoвикoвa Д.П.(peд.) Hoвыe мeждyнapoдныe oтнoшeния в Бoльшoй Eвpaзии. Poccийcкaя cтpaтeгия в мeняющeйcя гeoпoлитичecкoй динaмикe. M.:Издaтeльcтвo ?Вecь Mиp?, 2019.

基于上述新背景，2021年的俄羅斯東方外交也在多個具體向度進行再平衡，既有對中東地區(qū)外交經驗的深刻總結，也有對周邊外交的最新反思，還有對亞太地區(qū)外交的新布局。

第一，俄羅斯在中東地區(qū)的多元平衡經驗正在東方外交中推廣。2021年正值阿拉伯之春10周年和俄羅斯正式出兵敘利亞6周年。俄羅斯專家發(fā)現(xiàn)，阿拉伯之春與俄羅斯回歸世界舞臺不謀而合。這與2008年、2014年俄羅斯以武力應對格魯吉亞、克里米亞危機的“硬性”方式完全不同：這兩次危機更多是被動型應對，而針對敘利亞等中東地區(qū)的危機則是積極進取型的策略。①Tимoфeй Бopдaчёв. Poccия нa Ближнeм Вocтoкe: дecять лeт пocлe ?apaбcкoй вecны?.1 aпpeля 2021 г. https://ru.valdaiclub.com/a/highlights/desyat-let-posle-arabskoy-vesny/可以把俄羅斯在中東地區(qū)采取的策略歸納為：借助政治上的隨機應變、外交藝術與靈活性、軍事實力后盾幾個方面的組合拳，進行多元平衡，利用機遇，以尋求最優(yōu)的相互協(xié)作模式，最終以較少的資源投入，為自己創(chuàng)造更多與其他大國周旋的空間。這既能進一步鞏固國內發(fā)展議程，彌補經濟實力的不足，同時也能有效應對外部挑戰(zhàn)，維護本國利益和安全。近幾年中東地區(qū)的外交實踐表明，阿拉伯之春對俄羅斯而言更多是正面意義的，既彌補了克里米亞危機的外交失敗，也確立了俄羅斯的世界大國地位，尤其是中東地區(qū)國家對俄羅斯的態(tài)度也與10年前完全不一樣，更希望與俄羅斯打交道。在政治收益方面，俄羅斯不僅與西方大國，還與地區(qū)大國建立起伙伴關系，雖然與這些伙伴之間的利益并不一致，有些甚至是對立的，但這并沒有成為與各方建立工作關系的障礙。在經濟收益方面，如果不是俄羅斯在地區(qū)提升影響力，那么沙特很可能在“歐佩克+”協(xié)議方面，對俄羅斯的態(tài)度更加強硬。②Ekaterina Stepanova, “Russia’s regional balancing and interests in the Middle East:Benefits, risks and implications for Europe”, Orient, 2021, Vol.62, No.4. pp.45-58.俄羅斯這種全新“組合拳”嘗試不僅取得較好成效，而且在中東地區(qū)獲得的寶貴經驗，使其在處理周邊危機與沖突時更加自信。這一經驗也逐步運用到俄羅斯與亞太地區(qū)國家的關系之中。需要指出的是，軍事力量在當今世界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善于以軍事力量應對局勢變化的藝術也更加重要。俄羅斯的中東外交正是在“軟與硬”之間尋求再平衡。

第二，在應對周邊危機與沖突方面，俄羅斯也有意識地尋求再平衡?；跉v史教訓和新的形勢變化，俄羅斯也更傾向于采取相對柔軟的方式處理周邊危機與沖突，其中與大國和鄰國之間的緊密協(xié)作是重中之重。美國知名俄蘇問題專家曼可夫（Jeffrey Mankoff）觀察到，近兩年俄羅斯對周邊國家危機和事件的態(tài)度與2008年、2014年相比都有較大區(qū)別。他不同意過早地斷言俄羅斯在后蘇聯(lián)空間的影響力下降。他認為，俄羅斯的影響力并沒有下降，而是采取一種新的“軟性”方式，相對比較成功地利用這些危機來進一步鞏固對這些國家的政治、經濟影響力。這種能力的運用還展現(xiàn)出，俄羅斯仍然擁有影響鄰國的潛能。①Jeffrey Mankoff, “A Kinder, Gentler Bear? Why Rumors of Russia’s Post-Soviet Retreat Are Premature”, 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December 17, 2020.

第三，針對白俄羅斯政治危機與邊境難民危機，俄羅斯拒絕直接干涉這些危機，更多是對白提供政治層面的支持。比如，圍繞白政治危機，普京公開表示，俄方已組建一支后備警察部隊，待命派往白俄羅斯。如果白出現(xiàn)類似于烏克蘭那樣的暴力“國家政變”，俄方將會向白俄羅斯部署軍隊。2021年4月21日，普京在發(fā)表國情咨文時也指責西方意圖對白俄羅斯搞國家政變，表示這是完全不能允許的。這種“軟與硬”兼具的政治層面支持，既向白俄羅斯國內反對派、也向西方發(fā)出了嚴重警告信號。與此同時，俄又以“軟性”的方式深化與白俄羅斯的一體化進程，把握涉及主權敏感問題的平衡度。2021年9月，俄羅斯與白俄羅斯就深化一體化合作達成共識，雙方簽署了28個經濟項目合作協(xié)議，并建立了石油與天然氣統(tǒng)一市場。雙方還選擇在11月4日——俄羅斯人民團結日——的當天宣布簽署聯(lián)盟國家一體化法令。這不僅表達了進一步推進雙方一體化進程的決心，也傳遞出兩國將團結應對困難與挑戰(zhàn)的信號。不過，在涉及實行共同貨幣、白境內建立俄羅斯軍事基地等事關主權的敏感問題時，雙方暫時持回避的態(tài)度。

第四，針對周邊地區(qū)沖突，即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圍繞納卡地區(qū)的軍事沖突以及塔吉克斯坦與吉爾吉斯斯坦之間的邊境沖突，俄羅斯都采取更加“軟性”的方式處理，不允許沖突各方用武力方式解決爭端，而是充分發(fā)揮俄羅斯作為中間人的角色，在構建穩(wěn)定平衡的基礎上進行政治解決。②萬青松：“‘玩戰(zhàn)爭’的烏克蘭，恐怕只會將歐美俄拖入更深的‘人質困境’”，2021年4月22日，https://www.guancha.cn/wanqingsong/2021_04_22_588341_1.shtml比如，在維持俄羅斯與亞美尼亞、阿塞拜疆就納卡地區(qū)?；饦嫿ㄆ饋淼膶υ挋C制基礎上，俄羅斯傾向于對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保持中立的政策。如果納卡地區(qū)脫離阿塞拜疆，那么阿將會完全倒向西方，同樣的情況也可能出現(xiàn)在亞美尼亞身上。與此同時，土耳其對南高加索地區(qū)局勢的介入，也讓俄羅斯不得不考慮在調解納卡沖突的方式上，還有必要加入新的地區(qū)平衡元素。

第五，在阿富汗問題上，俄羅斯也趨向于使用類似再平衡的方式來應對。俄專家認為，美國在阿富汗的失敗經驗，并不會自然而然地成為俄羅斯和其他“大玩家”有能力處理好阿富汗事務的可靠保障，畢竟世界力量對比和地區(qū)局勢都發(fā)生了變化，阿富汗也進入了新的發(fā)展階段。這種不斷變化的新環(huán)境，也對俄羅斯在阿富汗的利益構成新的挑戰(zhàn)。俄羅斯已經充分吸取歷史教訓，受制于“阿富汗綜合癥”，不再尋求以軍事介入的“硬性”方式對鄰國實行“絕對”控制，而是采取更加“軟性”的應對方式，也即為阿富汗創(chuàng)造良好的周邊和平環(huán)境。當然，這需要主要大國之間開展談判，而不是指望阿富汗新政府、卡塔爾和伊朗的單方面行動。①Бopдaчёв T. В кaкoй coблaзн ввoдит Poccию фиacкo aмepикaнцeв в Aфгaниcтaнe. 19 aвгycтa 2021 г. https://profile.ru/columnist/ne-vernutsya-v-afgan-911117/尤其是，大國之間圍繞如何援助阿富汗的談判，將會成為影響阿富汗局勢走向的有力工具，這需要諸大國協(xié)調立場與行動。國際聯(lián)軍撤出后，“集體西方”在阿富汗事務中的作用必然會下降。阿富汗日益成為新歐亞政策的對象和主體，對歐亞地區(qū)國家的影響不容忽視。因此，在俄羅斯看來，防止阿富汗再次陷入內戰(zhàn)，甚至變成“失敗國家”，將是阿富汗周邊鄰國的共同訴求，為此，俄羅斯需要就阿富汗問題與中國、印度、伊朗、中亞國家等開展更加積極的相互協(xié)作。②Aндpeй Кopтyнoв. Coceдcкиe oтнoшeния. Гeндиpeктop PCMД Aндpeй Кopтyнoв-o тoм, ктo cтaнeт бeнeфициapoм cтaбилизaции в Aфгaниcтaнe или пocтpaдaeт oт нoвoй вoлны aгpeccии// Извecтия. 17 aвгycтa 2021 г. https://iz.ru/1208456/andrei-kortunov/postoi anno-s-granatoi

第六，在處理與東方大國關系方面，俄羅斯實際上也有意識地在中印之間保持關系的平衡度，而不是做二選一的選擇。在一些敏感問題上，如中印邊境沖突，俄羅斯更加傾向于保持“善意的中立”③萬青松：“如何對待中美印？俄羅斯自我定位‘善意中立’”，2020年9月19日，https://www.guancha.cn/wanqingsong/2020_09_19_565659.shtml。在與中印關系定位方面，2021年發(fā)布的新版《國家安全戰(zhàn)略》，俄羅斯既突出與中國的“新時代全面戰(zhàn)略協(xié)作伙伴關系”的重要價值，也重視與印度構建“特殊特惠戰(zhàn)略伙伴關系”（ocoбo пpивилeгиpoвaннoe cтpaтeгичecкoe пapтнepcтвo，其中ocoбo為2021年7月新添加），目的是希望在亞太地區(qū)建立以不結盟為基礎的地區(qū)穩(wěn)定與安全保障的可靠機制，④О Cтpaтeгии нaциoнaльнoй бeзoпacнocти Poccийcкoй Фeдepaции. Укaз Пpeзидeнтa Poccийcкoй Фeдepaции oт 02.07.2021 г. №.400. http://www.kremlin.ru/acts/bank/47046進而尋求與東方大國關系的平衡。在軍事技術合作方面，尤其是在出售先進武器問題上，俄羅斯也有平衡的考慮；而在多邊平臺互動方面，上海合作組織、金磚國家合作、中俄印外長對話，甚至在遠東開發(fā)方面，俄羅斯都在充分考慮平衡因素。正如俄羅斯專家所言，俄羅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在中印之間做選擇，這是因為：（1）中印兩國都在世界和歐亞大陸發(fā)揮巨大作用，俄羅斯必須與兩國發(fā)展友好合作關系才能更好地維護本國利益；（2）地區(qū)事務的“玩家”增多，有利于促進地區(qū)架構穩(wěn)定；（3）俄與中印存在利益契合的地方，也有差別。①Фёдop Лyкьянoв. Дивepcификaция бeз пaники. Poccия нe дoлжнa дeлaть выбop мeждy Китaeм и Индиeй// Poccийcкaя гaзeтa. 16 мapтa 2021 г. https://rg.ru/2021/03/16/luki anov-rossiia-ne-dolzhna-delat-vybor-mezhdu-kitaem-i-indiej.html

（三）擴充外交工具：尋求“新與舊”的再平衡

對俄羅斯而言，進入新發(fā)展階段面臨的主要挑戰(zhàn)，也包括支撐其傳統(tǒng)外交的資源正面臨進一步“貶值”，如俄羅斯的軍事潛力、在國際組織的特權（聯(lián)合國安理會）以及資源和能源潛力等。這些都迫使俄羅斯加速推進傳統(tǒng)外交轉型，并思考如何在新形勢下進一步擴充外交工具庫。

1. 推進數字外交、綠色外交等新型外交

在數字外交方面，俄羅斯看到當前信息技術領域已經成為地緣政治對抗的主要場域。攻擊信息基礎設施所造成的損害，某種程度上不亞于核武器攻擊。數字空間也成為混合戰(zhàn)的區(qū)域。②Aлeкcaндp Якoвeнкo. Цифpoвoй cyвepeнитeт oкaзaлcя вaжeн в ycлoвияx нoвoй идeoлoгичecкoй кoнфpoнтaции// Heзaвиcимaя гaзeтa. 2 aвгycтa 2021 г. https://www.ng.ru/v ision/2021-08-01/8_8213_confrontation.html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遭受內外信息安全威脅，維護國家的數字主權變得越來越迫切，成為國家內外政策的優(yōu)先方向之一。2021年2月24日，普京在聯(lián)邦安全委員會會議上強調，全球數字空間已經成為激烈的地緣政治競爭場域，俄羅斯需要制定維護數字領域國家利益的長期行動戰(zhàn)略。俄羅斯這一戰(zhàn)略新動向與世界大國紛紛搶占數字技術制高點有關，如2016年歐盟通過數據政策，規(guī)定必須將個人數據儲存在成員國內；2018年修訂了《俄羅斯聯(lián)邦個人數據法》；2020年通過數字發(fā)展戰(zhàn)略。2021年4月，俄羅斯正式通過《國際信息安全的國家政策基礎》文件，③Оcнoвы гocyдapcтвeннoй пoлитики Poccийcкoй Фeдepaции в oблacти мeждyнapoднoй инфopмaциoннoй бeзoпacнocти. Укaз пpeзидeнтa Poccийcкoй Фeдepaции oт 12.04.2021.№.213. http://publication.pravo.gov.ru/Document/View/0001202104120050對相關內涵、舉措等做了非常詳細的戰(zhàn)略規(guī)劃。

俄羅斯的舉動還與國際數字規(guī)則的競爭相關，尤其是中美科技競爭實際上也是圍繞數字技術和規(guī)則展開的。2021年1月，俄羅斯瓦爾代國際辯論俱樂部發(fā)布研究報告《國際競爭與數字領域領導權》，①Meждyнapoднaя кoнкypeнция и лидepcтвo в цифpoвoй cpeдe. https://ru.valdai-club.co m/files/36581/提出21世紀的超級大國，不僅需要掌控地理空間，也需要掌控數字空間，數字主權成為新的意識形態(tài)對抗的重要因素。雖然俄羅斯有多個IT平臺，但缺乏世界級的超大型平臺（美國太多，中國有TikTok），很難說在這一領域掌握著絕對主權。不過，報告指出俄羅斯具備獲得這類主權的優(yōu)勢，也有機會領導“數字不結盟運動”，以抵抗西方的“數字殖民主義”（цифpoвoй кoлoниaлизм）。為此，俄羅斯外交也將重點之一放在構建國際信息安全體系方面。

在綠色外交方面，當下綠色轉型、低碳經濟已經成為全球討論的重點議題，作為礦物資源出口大國的俄羅斯不可能回避。有俄羅斯專家建議，政府需要改變對綠色政治的“沉默”，更多發(fā)展綠色技術，改變俄羅斯的原料產業(yè)結構。②萬青松：“全球‘鏈式經濟’重構中的俄羅斯選擇與中俄合作空間”，《歐亞經濟》，2022年第1期，第27-43頁。這一建議在2021年新版《國家安全戰(zhàn)略》中得到了體現(xiàn)，俄羅斯官方有史以來第一次強調應對氣候變化、發(fā)展綠色和低碳經濟的重要性，這也表明俄羅斯確實在為本國產業(yè)結構的“綠色轉向”做準備。③Jason Bordoff, Meghan L. O’Sullivan, “Green Upheaval: The New Geopolitics of Energy”,Foreign Affairs, November 30, 2021,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world/2021-11-30/geopolitics-energy-green-upheaval由此，綠色議程開始成為俄羅斯推進外交轉型所踐行的新理念。

2. 進一步擴充外交工具庫

俄羅斯首次制定“不友好國家名單”。雖然“不友好國家”這一名稱來自2021年4月23日普京總統(tǒng)簽署的《關于應對外國不友好行為的影響舉措法令》④Укaз o пpимeнeнии мep вoздeйcтвия(пpoтивoдeйcтвия) нa нeдpyжecтвeнныe дeйcтвия инocтpaнныx гocyдapcтв. 23 aпpeля 2021 г. 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65 437，但俄羅斯媒體指出，它更多還是政治概念，而不是法律概念。⑤Cпиcoк ?нeдpyжecтвeнныx cтpaн? cтaнeт нaчaлoм бoльшoгo пyти. 29 aпpeля 2021 г.https://vz.ru/world/2021/4/29/1096922.html該項總統(tǒng)令對不友好國家在俄羅斯的外交使團、領事機構及國家機構代表處與俄境內個人簽訂勞務合同、雇傭協(xié)議、簽證發(fā)放等方面做出明確限制。雖然這項舉措的對抗性并不顯著，卻是一種“傷害性不大而侮辱性極強”的方式，也會影響到這些機構的日常運作，包括收集情報的能力，還會在心理上構成影響，尤其是這些國家的代表出現(xiàn)在公開場合時。最主要的是俄羅斯借此構建起了一種抵御外部影響的新工具，這是此前所沒有的。之前更多的是盟友與伙伴，現(xiàn)在增加了“不友好國家”的類別。此外，俄羅斯也會根據實際情況靈活應對，采取更加有力的應對手段。俄羅斯國家杜馬國際事務委員會官員認為，此舉有助于打擊國外（如波蘭、捷克、波羅的海三國、英國等）針對俄羅斯的假新聞及其給俄羅斯造成的消極影響，還可以將威脅對俄制裁的國家列入該名單，尤其是一些長期以來實行反俄政策的國家。還有專家提出，有必要設立“退出”機制，一旦被列入名單的國家改變對俄方針，俄羅斯可以考慮將其移除。此舉也會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一些國家的對俄不友好舉動，使其收斂，并采取克制、理性的舉措。①Дeпyтaты и ceнaтopы пoдeлилиcь cвoими пpoгнoзaми пo ?нeдpyжecтвeнным?cтpaнaм// Poccийcкaя Гaзeтa. 28 aпpeля 2021 г. https://www.gazeta.ru/politics/2021/04/28_a_13575704.shtml2021年5月14日，俄羅斯政府僅宣布將美國和捷克兩國列入“不友好國家”名單，其中允許捷克雇傭俄羅斯雇員的人數上限為19人，美國為0人。

俄羅斯給西方“劃紅線”。2021年，普京至少兩次在重要公開場合談及“紅線”問題。第一次是在4月21日發(fā)表國情咨文時，普京表示，“近來西方對俄不友好的舉動持續(xù)不斷，在面對眾多毫無根據的指責時，俄羅斯已表現(xiàn)出最大限度的克制。如果一些勢力在對俄關系中將俄方的克制當成軟弱，跨越俄羅斯的‘紅線’，俄方將采取迅速而堅決的回應措施。俄羅斯有足夠的耐心和專業(yè)精神采取反制措施，對于那些不愿對話且姿態(tài)傲慢的國家，俄羅斯永遠能夠找到捍衛(wèi)自己立場的方法”②“普京發(fā)表國情咨文強調對俄交往勿越‘紅線’”，光明網，2021年4月22日，https://m.gmw.cn/baijia/2021-04/22/1302246669.html。理論上，俄羅斯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劃紅線”，但在當前形勢下，顯然不是對東方而是對西方設置“紅線”。正如俄專家指出的那樣，普京在國情咨文中提到的“紅線”，是為俄羅斯在試圖與美國緩和對抗和創(chuàng)造建設性對話氛圍不成功的情況下所準備的儲備工具，尤其是在無法與美國達成所希望目標的情況下，這條“紅線”就用上了，且更多地取決于俄羅斯如何確定，采取怎樣的非對稱手段。①Aлeкcaндp Бayнoв. Pyccкиe кaчeли. Кyдa вeдeт oтнoшeния Poccии и CШA цикл эcкaлaция-paзpядкa. 26 aпpeля 2021 г. https://carnegie.ru/commentary/84400這一判斷在普京第二次公開談及“紅線”時得到了印證。11月18日，普京在俄羅斯外交部部務委員會擴大會議上表示，要通過“反遏制+接觸”的混合方式讓西方對俄羅斯劃的“紅線”“入腦入心”。這主要針對的是近一年來美國等西方國家無視普京在烏克蘭問題上劃出的“紅線”。此外，有俄羅斯專家指出，“劃紅線”也是俄羅斯制定應對國內社會經濟問題的政策出發(fā)點，因為俄羅斯經濟受外部環(huán)境的嚴重影響，包括能源原材料價格的波動和西方的多輪制裁。②Taтьянa Cтaнoвaя. Пpeдвыбopнoe пocлaниe. Пoчeмy Пyтинy cтaнoвитcя нe o чeм гoвopить c oбщecтвoм. Mocкoвcкий Цeнтp Кapнeги. 21 aпpeля 2021 г.

四、結語

整體而言，2021年度俄羅斯這種因應國內外形勢發(fā)展而進行的“再平衡”調適還在不斷摸索之中，沒有最后定型，其發(fā)展方向、內容和策略還會根據形勢發(fā)展而有所調整。

在對西方外交方向，過去300年來，俄羅斯一直與西方世界打交道，也習慣于以西方視角看待國際事務，西方一直是俄羅斯制定內外政策的重要出發(fā)點。蘇聯(lián)解體之后，俄對外政策的爭論常常圍繞東方與西方、可控性與靈活性、地緣政治與經濟、大國地位與民眾福祉、本土特色與世界主義展開，但并沒有達成一致的看法，更沒有獲得爭論的具體結果。③Лyкьянoв Ф. Toчнoe вpeмя. Poccия в глoбaльнoй пoлитикe. 2019. Toм.17. №.6. C.5-7.普京執(zhí)政20年來的大多數時間推行的依然是“西方中心主義”外交，且更多是建立在與西方爭論“孰是孰非”的出發(fā)點上。④Cepгeй Кapaгaнoв. Кaким бyдeт миp? Mиp, нecмoтpя нa eгo xaoтичнocть, впoлнe пpeдcкaзyeм// Poccийcкaя гaзeтa. 14 фeвpaля 2019 г.; Дeниcoв И.E. Пoдъeм пoвopoтoм?Пoвopoт нa Вocтoк: Paзвитиe Cибиpи и Дaльнeгo Вocтoкa в ycлoвияx ycилeния aзиaтcкoгo вeктopa внeшнeй пoлитики Poccии?// Вecтник мeждyнapoдныx opгaнизaций.2016. T.11. №.2. C.160-165.克里米亞危機后，這種外交在俄羅斯國內遭到越來越多的批評，但“西方中心主義”的慣性很大，立即與其一刀兩斷并不現(xiàn)實。當下俄羅斯正在經歷與西方關系“破與立”的痛苦調整，并與當下世界變局交織疊加，決定了這一“破立”進程的持久性和不確定性。

在對東方外交方面，東升西降不僅再次激化了俄羅斯國內圍繞往何處去的二元爭論，也成為影響俄羅斯東方外交調整的重要因素。前者主要表現(xiàn)為俄內部的西方派與非西方派之間的爭論，也即關于俄羅斯應該回歸西方還是轉向東方的新爭論。①Фёдop Лyкьянoв. Диaлeктикa гpaблeй. Хoлoднaя вoйнa CШA и Китaя гpoзит oтвлeчь Poccию oт ee внyтpeнниx пpoблeм. 20 мaя 2020 г. https://profile.ru/columnist/dialektika-gra blej-315753/這一次爭論的起因是當今東方正逐漸成為世界中心，這是俄所處的國際環(huán)境、對外議程和國際影響力面臨的新變化。近幾年的國際變化現(xiàn)實也讓俄羅斯越來越認識到，西方中心主義外交已經越來越與世界變局不相符。因此，俄提出“現(xiàn)在的世界不能劃分為西方與余下的世界”②Фёдop Лyкьянoв. Myзeйный apтeфaкт// Poccийcкaя гaзeтa. 21 aвгycтa 2019 г. http://rg.ru/2019/08/21/lukianov-g8-artefakt-minuvshej-epohi-tak-k-nej-i-nado-otnositsia.html，進而尋求與自身體量、能力和意愿相匹配的國際定位。由此，俄羅斯的“新東方外交”也呼之欲出，其目標是成為“全球東方”的組成部分。③Киpилл Poгoв. Пepcoнaльнo нaш(интepвью)// ?Эxo Mocквы?. 31 aвгycтa 2021 г.https://echo.msk.ru/programs/personalnovash/2895436-ec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