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善剛
2021年12月24日,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二次會議通過的《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決定》(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修改決定》),第(九)項到第(十三)項對小額訴訟程序作了重要的修改和補充,凸顯了小額訴訟程序固有的程序特質,使其與簡易程序、普通程序一道體系化地構成了民事案件第一審訴訟程序。盡管不能否認此次《民事訴訟法》的修改對于“不斷完善民事訴訟程序機制”所做的種種努力,但平心而論,在第一審訴訟程序的配置上,修改后的《民事訴訟法》承襲了1982年《民事訴訟法(試行)》以來陳陳相因的“簡單的民事案件簡易審理”的基本邏輯,仍然未能精準尋出科學配置小額訴訟程序、簡易程序、普通程序的邏輯起點。因而,立法者所期待的“提升人民法院糾紛化解能力,推動在更高層次上實現(xiàn)公正與效率的統(tǒng)一”之修法目標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實現(xiàn)委實有疑問。
1982年3月8日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二次會議通過的《民事訴訟法(試行)》第十一章即設簡易程序,依第124條的規(guī)定,民事案件是否簡單是人民法院適用普通程序還是簡易程序審理的基準。1991年4月9日第七屆全國人大第四次會議通過并正式頒行的《民事訴訟法》完全承襲了《民事訴訟法(試行)》的立法模式,不過其第142條對“簡單的民事案件”作了定義式的界定。根據(jù)該條內(nèi)容,“簡單的民事案件”應同時符合“事實清楚、權利義務關系明確、爭議不大”這三個特征。最高人民法院1992年7月14日發(fā)布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適用意見》)第168條規(guī)定,簡單民事案件中的“事實清楚”是指當事人雙方對爭議的事實陳述基本一致,并能提供可靠的證據(jù),無須人民法院調(diào)查收集證據(jù)即可判明事實、分清是非;“權利義務關系明確”是指誰是責任的承擔者,誰是權利的享有者,關系明確;“爭議不大”是指當事人對案件的是非、責任以及訴訟標的爭執(zhí)無原則分歧。2012年8月31日第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八次會議修改通過的《民事訴訟法》在整體立法模式上一仍其舊,但有三點重要修改,第一,第157條第2款規(guī)定,由本法規(guī)定適用簡易程序的簡單的民事案件以外的案件,當事人雙方可以合意選擇適用簡易程序;第二,第162條規(guī)定特定標的額以下的簡單的民事案件實行一審終審。該項規(guī)定經(jīng)過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解釋》)的擴張解釋,演繹成為小額訴訟程序;第三,第163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在審理過程中,發(fā)現(xiàn)案件不宜適用簡易程序的,裁定轉為普通程序。2017年6月27日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八次會議對《民事訴訟法》所作的第三次修改未涉及簡易程序規(guī)范。梳理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的變遷,可以得出一個基本的結論:我國民訴立法關于第一審訴訟程序的配置一直遵循“簡單的民事案件簡易審理”之基本邏輯。體現(xiàn)為,非簡單的民事案件,除當事人選擇適用簡易程序外,一律適用普通程序審理,簡單民事案件中特定標的額以下的案件適用較簡易程序更為簡便的小額訴訟程序審理?!睹袷略V訟法修改決定》除以立法的形式規(guī)定小額訴訟程序的特則規(guī)范外,“簡單的民事案件簡易審理”之第一審訴訟程序的配置邏輯并沒有發(fā)生改變,只是在具體制度設計上有差異。如根據(jù)《民事訴訟法修改決定》第(九)項的規(guī)定,適用小額訴訟程序審理的案件限于標的額在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上年度就業(yè)人員年平均工資百分之五十以下的(相對于修改前《民事訴訟法》第162條規(guī)定的標的額,提升了一定的幅度)的簡單金錢給付案件,并且允許當事人合意選擇適用小額訴訟程序。
我國民事訴訟第一審程序配置所奉行的“簡單的民事案件簡易審理”之基本邏輯,不僅有違民事訴訟程序分層的基本原理,也不符合民事訴訟運行的內(nèi)在規(guī)律。
第一,“簡單的民事案件簡易審理”有違民事訴訟程序分層的基本原理。為保證裁判結果的妥當性及可接受性,實現(xiàn)憲法所要求的的受公平裁判權,各國民事訴訟無不奉追求裁判真實,平等地保障當事人雙方實質參與訴訟為圭臬。為此,民事訴訟立法均以對審主義、口頭主義、直接主義、公開主義為核心進行訴訟程序設計。(2)參見[日]兼子一等:《條解民事訴訟法》,弘文堂2011年版,第19-20頁。由于司法資源的有限性,期待所有形態(tài)的民事糾紛均適用精細、嚴密的訴訟程序審理并不現(xiàn)實,因為這不僅會導致訴訟遲延、增加當事人訴訟成本及納稅人的負擔,也會動搖國民對司法制度的信賴。(3)參見[日]伊藤真:《民事訴訟法》(第5版),有斐閣2016年版,第24-26頁。為有效配置司法資源,各國民訴立法無不在做這樣的努力,即在通常的訴訟程序外,設定相對簡易且高效地解決民事糾紛的訴訟程序,以多層次且實效地解決當事人間不同形態(tài)的民事糾紛。為此,需要根據(jù)一定的基準將民事糾紛進行篩選,以因應多層次的訴訟程序的審理特質及要求。一般而言,當事人間的民事糾紛所反映出來的需要裁判保護的實體利益越大,當事人對裁判結果的妥當性及真實發(fā)現(xiàn)的追求及期待越高,對當事人的程序保障就應越厚重。反之,當事人間的民事糾紛所反映出來的需要裁判保護的實體利益越小,當事人對裁判結果的妥當性及真實發(fā)現(xiàn)的追求及期待雖然不能說越小,但在司法資源無法同等地分配給每個糾紛解決的現(xiàn)實困境下,對當事人的程序保障只能相對“薄弱”。為從整體上實現(xiàn)當事人的公平裁判請求權,追求裁判結果的妥當性,只能設立不同層級的訴訟程序,以實效地解決當事人之間的民事紛爭。將當事人值得司法保護的實體利益的大小與程序保障的“厚薄”相匹配并以此為基準決定民事案件所應適用的訴訟程序無疑是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最佳選擇。民事案件簡單僅能體現(xiàn)民事案件事實認定、證據(jù)調(diào)查層面的特征,與當事人需要裁判保護的實體利益的大小無涉。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實踐中,均存在當事人需要裁判保護的實體利益的大小與案件的繁簡呈反比之可能或現(xiàn)象。有的民事案件可能簡單但關涉當事人實體利益至巨,有的民事案件可能復雜但當事人所能得到的勝訴利益極小。在司法資源無法滿足對所有民事糾紛適用同種精細的訴訟程序進行審理的背景下,適用程序保障相對“薄弱”的簡易的訴訟程序審理案情簡單但關涉當事人實體利益至巨的民事案件固然難謂實現(xiàn)了當事人的公平裁判請求權,而適用程序保障相對“厚重”的通常訴訟程序審理案情復雜但當事人需要裁判保護的實體利益很小的民事案件也未必實效地解決當事人之間的民事糾紛。因此,不考慮當事人需要裁判保護的實體利益的大小,而以案件是否簡單作為小額訴訟程序、簡易程序、普通程序配置的邏輯起點顯然有違民事訴訟程序分層的基本原理。
第二,“事實清楚、權利義務關系明確”(4)權利義務關系僅為觀念上的存在,在民事訴訟中,法院判斷當事人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僅能借助于當事人所主張的法律要件事實并借助于證據(jù)調(diào)查的結果和言詞辯論的全部意旨進行判斷。故“事實清楚”與“權利義務關系明確”本質上為同一內(nèi)涵。是裁判作出的基準,不能作為民事訴訟第一審程序適用的邏輯起點。基于“法院不得拒絕裁判”之規(guī)制,在民事訴訟中,法院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絕對當事人間的私權紛爭作出裁判。但這并不表明法院審理民事案件可以隨時作出裁判,基于裁判妥當性的追求與程序保障的雙重考量,法院只有在裁判成熟時,才可以并且有義務作出裁判。所謂“裁判成熟”,是指法院對于裁判重要性的事實資料已充分地澄清,并且基于法院闡明權的行使,已經(jīng)不能期待當事人能進一步提出可改變已有的認定結果的新的攻擊防御方法。(5)Musielak, Münchener Kommentar zur ZPO, § 300 Rn.6,6.Aufl.,2020.作為法院裁判作出的基準,裁判成熟有兩個方面的具體要求,其一,對于能支撐裁判作出的具有證據(jù)調(diào)查必要性的證據(jù)已經(jīng)為法院在當事人參與情形下進行了證據(jù)調(diào)查,并且根據(jù)證據(jù)調(diào)查的結果,法院已經(jīng)能做出事實存否的評價;其二,當事人已充分地盡其主張、舉證,不能期待當事人能進一步提出能影響裁判重要性的攻擊防御方法,或雖然能提出,但由于未能適時地提出而被法院以不合法駁回。(6)Vorwerk/Wolf, BeckOK ZPO, §300, Rn.2,38.Aufl.,2020.[日]高田裕成等:《注釋民事訴訟法》(第4卷),有斐閣2017年版,第900頁。我國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雖然沒有明確的關于裁判成熟的規(guī)范,但從《民事訴訟法》第153條的規(guī)定來看,其顯然已將“事實已經(jīng)清楚”確定為一部終局判決作出的基準。從體系解釋的角度,同一立法中,用語相同的法律術語在解釋上應具有同一內(nèi)涵或應為同一解釋?!笆聦嵡宄辈粌H作為簡易程序、小額訴訟程序適用的案件基準出現(xiàn)在修改前的《民事訴訟法》第157條,而且作為終局裁判作出的基準規(guī)定于第153條和170條。同為“事實清楚”,一者用于決定適用何種訴訟程序審理的案件基準,另者用于結束某一審級訴訟程序的裁判作出的基準。其不當不待多言。
第三,將簡單的民事案件作為簡易程序、小額訴訟程序的適用對象違背民事訴訟運行的內(nèi)在規(guī)律。在民事訴訟中,法院運用何種程序審理案件,訴訟程序均是從訴的提起而開啟。小額訴訟程序、簡易程序雖然在我國民訴立法上體現(xiàn)出的僅是相比于通常訴訟程序而言的若干特則規(guī)范,但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實際運行中,簡易程序、小額訴訟程序均有其固有的程序方面的特質。因此,無論是對當事人,還是對法院,在訴訟程序的選擇與決定適用上都需要一個明確的、并且易于識別的基準進行判斷。如果在原告提起訴訟,被告進行答辯,法院送達訴訟文書時尚不明確依何種訴訟程序進行,則訴訟程序的配置基準即是不科學的。根據(jù)《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guī)定,原告選擇依簡易程序向法院起訴,必須滿足其起訴至法院的案件為“事實清楚”的簡單民事案件,否則以口頭方式起訴便不合法。法院依簡便方式送達訴訟文書、傳喚當事人必須從一開始就決定該案件是可以適用簡易程序的,否則法院以簡便方式送達、傳喚即不合法。由于可以適用簡易程序的案件必須滿足“事實清楚”、“權利義務關系明確”等要件,因而至少可以認為,在法院進行證據(jù)調(diào)查之前,是無法達到這一結論或要求的。法院從原告的口頭起訴或訴狀中充其量只能判斷出,假定原告所主張的事實全部真實,能否滿足原告所提訴訟請求所蘊含的法律要件,絕不能一開始就能判斷出事實是否清楚。循此,原告又何以能依簡易程序口頭起訴,法院又何以能依簡易程序送達呢?
在司法資源稀缺以致于不能保證每一民事案件都能讓當事人依最為厚重的訴訟程序受法院裁判的背景下,筆者認為,應以訴訟標的額的大小作為適用不同層級訴訟程序的民事案件基準,使其成為配置民事訴訟第一審程序的邏輯起點。
第一,訴訟標的額的大小作為配置民事訴訟第一審程序的邏輯起點符合民事訴訟程序分層的基本原理。如上所述,民事訴訟程序分層基本原理最核心的要義是當事人所應受到的程序保障應與當事人需要裁判保護的實體利益成正比。在現(xiàn)行立法框架下,依民事訴訟程序分層的基本原理,應將當事人間的民事糾紛依需要裁判保護的實體利益的大小劃定為三種類型而分別適用于普通訴訟程序、簡易程序、小額訴訟程序?;诿袷录m紛的私法權利義務性質,在民事訴訟中,判別當事人需要裁判保護的實體利益大小,除以訴訟標的額的大小為衡外,別無他途。訴訟標的額簡稱訴額,是指原告依訴的方式請求法院裁判保護的權利或法的地位在請求得到支持時所直接享受的金錢數(shù)額評價上的利益。(7)[日]小島武司:《民事訴訟法》,有斐閣2014年版,第81頁。訴訟標的額的大小與該案件的繁簡及審判的難易并無關系,對其評價的唯一因素是原告勝訴時能獲得的利益的大小。(8)同前注⑥,[日]小島武司書,第81頁。由于訴訟標的額直接體現(xiàn)了當事人應予裁判保護的實體權益,故通常來講,訴訟標的額越大,當事人需要裁判保護的實體利益就越大,所受到的程序保障就應越厚重。與之相反,訴訟標的額越小,當事人需要裁判保護的實體權利就越小,所受到的程序保障就應越“薄弱”。
第二,訴訟標的額的大小作為配置民事訴訟第一審程序的邏輯起點符合民事訴訟運行的內(nèi)在規(guī)律。與普通訴訟程序相比,小額訴訟程序、簡易程序呈現(xiàn)出訴訟環(huán)節(jié)或訴訟流程簡化的程序特征,但無論是小額訴訟程序還是簡易程序都是一個具有獨立結構的完整的訴訟程序。從原告的起訴直至法院判決的作出,法院皆僅能依各自應適用的訴訟程序進行,決不允許三種訴訟程序雜糅適用。《民事訴訟法》規(guī)定依簡易程序審理案件時,原告可以口頭起訴,規(guī)定依小額訴訟程序審理案件時,可以簡化起訴、答辯環(huán)節(jié),也就意味著,從當事人的角度講,其一開始就能知曉彼此間的民事糾紛是否可以適用簡易程序、小額訴訟程序審理;從法院的角度講,其一開始就能判定所訴案件是否可以適用簡易程序、小額訴訟程序。因此,對于當事人和法院應存在共同的可識別訴訟程序適用類型的基準。這一基準是明確的,易識別的,而不是含糊的、較難認定的。顯而易見的是,以數(shù)額予以評價的訴訟標的額即滿足這一要求。事實上,在我國民事司法實踐中一直奉行以訴訟標的額作為確定地方各級人民法院管轄第一審民事案件分工的基準,因而,至少可以認為,在我國民事訴訟中,以訴訟標的額的大小作為第一審訴訟程序配置的邏輯起點不存在任何制度上的障礙。
在“繁簡分流”改革的大背景下,《民事訴訟法修改決定》以小額訴訟程序的修改為重心,對于完善小額訴訟程序的制度設計體現(xiàn)了修法者“優(yōu)質、高效、低成本地解決糾紛”的用心追求。但一如本文所析,在第一審訴訟程序的配置上,無論是《民事訴訟法(試行)》,還是迭經(jīng)修改的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都沒有遵循正確的法理邏輯?!昂唵蔚拿袷掳讣喴讓徖怼辈粌H違背民事訴訟程序分層的基本原理,也不符合民事訴訟運行的內(nèi)在規(guī)律。循此而言,此次《民事訴訟法》修改,立法者的努力固然值得尊重,修法的初步成果也因總結了實踐經(jīng)驗而應予肯定,但此次修法關于第一審訴訟程序的配置似乎并沒有朝著我們期待的方向更進一步,修法的實際成效如何仍有待實踐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