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富興
(南開大學 哲學院,天津 300353)
新世紀乃中國古代美學研究的自我深化、精耕細作期。它不僅需要對特定歷史時段的美學史研究既有成果進行再深化,就特定領域的審美形態(tài)研究而言,光有斷代性全景描述還是不夠的,更需細化到以特定審美對象為主題的專題研究。以中國古代自然審美史研究為例,雖然我們可以整體上將漢代界定為中華古代自然審美意識自覺期①薛富興:《兩漢:中國古代自然審美之自覺期——以漢賦為中心》,《文藝研究》2021 年第1 期。,.然而這樣的整體性論斷并不影響具體、不同的自然對象審美史可自有其獨特的歷史節(jié)奏。正因如此,以特定自然審美對象為主題的微觀自然美學史研究對深化、細化整體性的中國古代自然審美史研究而言,便具有不可替代的奠基性意義。本文以對梅樹這一獨特自然審美對象的考察為例,就自我深化階段的微觀美學史(以特定具體審美對象為主題的美學史)研究做一個案性嘗試。
梅樹是原產(chǎn)于我國的一種落葉果木。與牡丹一樣,梅樹之花——梅花乃國人最為喜愛的花品之一,素有“國花”之美譽。國人與梅樹相識甚早,據(jù)說,大約七千年之前,河南新鄭一帶的人們就開始馴化或栽培梅樹。.②褚孟嫄主編:《中國果樹志.梅卷》,北京:.中國林業(yè)出版社,1999 年,第1 頁。
先民大概首先從野生梅林中偶爾發(fā)現(xiàn)其果實味道酸甜,印象突出,因接受了梅果進而喜愛上梅樹。人們先以之為時鮮,繼而儲之、榨之,使之成為專用以產(chǎn)生酸味的調(diào)味品。在鹽之開采與利用尚不穩(wěn)定的時代,野生梅樹很可能因其果可提取人們樂于接受的酸味而被有意識地馴化、栽培。馴化、栽培之后的梅樹可以穩(wěn)定地收獲梅果,用以釀造梅酸,于是梅果便成為足以在一定程度上代替,至少是補充鹽的基礎性調(diào)味品,因此而在中華早期飲食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
若作和羹,爾惟鹽梅。①《尚書·說命下》,《尚書》,王世舜、王翠葉譯,北京:中華書局,2012 年,第423 頁。
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②《左傳》昭公二十年,《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五,楊伯峻編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 年,第1577 頁。
梅,枏也??墒?,從木,每聲。③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第114 頁。
在后鹽時代,梅依然是一種可與鹽并稱的基本調(diào)味品。當鹽不在場時,梅酸便成了最理想的代用品。隨著古代飲食技術的發(fā)展,特別是人工谷物釀造酸料——醋的出場,梅在飲食史上的重要地位便告一段落了。它由基礎性調(diào)味品重新回到休閑食品與飲品之位置。簡言之,梅樹最初進入國人視野當因其果,故而梅文化史的第一個階段當是其“果”的時代,即作為食物之一種,首先是時令水果,其次卻更為重要者,作為產(chǎn)生“五味”之一,酸味的基礎性調(diào)味品材料,在中華早期飲食史上占據(jù)突出地位。梅樹之由野生而被馴化、栽培蓋緣于此。在此梅文化史的第一個階段——“果”的時代,國人對梅樹的態(tài)度當首先是一種物質(zhì)利用的眼光,因而它當屬于飲食史,而非自然審美史。
.《詩經(jīng)》開辟了中華梅文化史的第二個階段——對于梅樹的審美欣賞階段。至此,梅樹始進入中華精神史,開始參與培育國人的自然審美趣味,進而塑造國人的情感表達方式。.
鸤鳩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帶伊絲。④朱熹:《詩經(jīng)·曹風·鸤鳩》,《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14 頁。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顏如渥丹,其君也哉。⑤朱熹:《詩經(jīng)·秦風·終南》,《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98 頁。
這是梅作為自然審美對象與詩歌意象首次在國人面前呈現(xiàn)。當如何理解這份審美成果?這里看似以梅贊人,實則潛藏著更為重要的歷史信息。它首先應當被理解為先秦中華自然審美成果——國人對作為自然美對象的梅的審美欣賞,它足以證明中華先民對梅的審美關注與趣味其來甚久。我們可如此反推:若先民對梅樹本身并不認可,毫無任何審美興趣,“三百篇”中會出現(xiàn)如此隱喻嗎?很難。故而上述詩篇實在是中華早期先民們對梅樹進行審美欣賞之有力旁證——其時國人對梅的審美趣味已然產(chǎn)生,以梅贊人實乃此種自然審美經(jīng)驗之拓展性成果。其次,梅在這里既是詩人抒情起興之資,更是“淑人君子”的隱喻或象征,對詩歌而言,《詩經(jīng)》上述篇章開辟了另一重要傳統(tǒng)——以物比興或借景抒情。這種表達方式一經(jīng)產(chǎn)生,便很大程度地規(guī)定了后世詩人抒情言志的思維路徑,成為一種強大的藝術慣性。自“三百篇”之后,沒有自然物象的參與,一上來就自我吟嘆,在國人看來即使并非愚蠢,至少是粗野或“不自然”的,這便是《詩經(jīng)》中梅詩對國人自我表達的意義,它證成了自然審美經(jīng)驗對抒情藝術的前提性規(guī)定意義。
墓門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訊之。⑥朱熹:《詩經(jīng)·陳風·墓門》,《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07 頁。
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廢為殘賊,莫知其尤。⑦朱熹:《詩經(jīng)·小雅·四月》,《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96 頁。
這是梅出現(xiàn)在消極性詩歌意象中的情形。然而需注意者,之所以出現(xiàn)消極性情境,并非由于梅樹本身,乃是由于“墓門”與“鸮”。正是由于“墓”這一特殊語境,以及“鸮”,即貓頭鷹這一“兇鳥”才決定了整篇詩的消極性氛圍。在此情形下,述及“夫也不良”,進而“歌以訊之”才是合理的。后一篇則明確地將梅列入“嘉卉”,實則嘉木之列。本篇的消極性情緒乃是由于譴責亂伐栗與梅的行為。又,此處梅與栗并稱“嘉木”,當因其果可食。那么,上述詩篇到底屬于關于梅的實用功能的物質(zhì)利用之實錄,還是關于梅的超功利精神性審美欣賞經(jīng)驗?從審美心理角度言之,上述詩篇若非先民食用梅之即時性新聞報道,而是關于有實用價值的梅,乃至物質(zhì)性利用梅的后期追憶性經(jīng)驗實錄,那么《詩經(jīng)》中諸梅篇便是先民關于梅的食用經(jīng)驗之再經(jīng)驗——已然超越了當下物質(zhì)性利用,因而不再具備物質(zhì)實用功能,僅僅作為對梅果積極性心理記憶的審美經(jīng)驗。從早期審美意識發(fā)生史言之,先民們因梅果可食用而馴化、栽培之,喜愛、記憶之,進而入詩,使梅果從實用對象轉(zhuǎn)化為一種具審美價值的詩歌意象,正是人類早期審美經(jīng)驗由善而美轉(zhuǎn)化、產(chǎn)生之極好例證。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傾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①朱熹:《詩經(jīng)·召南·摽有梅》,《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14 頁。
此乃《詩經(jīng)》中以梅為題,且以賦的手法正面呈現(xiàn)梅的唯一篇章?!皳坑忻贰闭?,梅落實也。本篇再三呈現(xiàn)、吟誦夏日梅實成熟,掛滿枝頭之盛景,誠然一幅絢爛動人的《梅林圖》。當將此詩理解為后世梅畫之先導。
本篇之佳不止于此。它贊梅之繁盛——“其實七兮”之后,又再三疾呼“求我庶士,迨其今兮”,便將一篇絢麗的《梅賦》轉(zhuǎn)而改造為一篇以梅果為媒,熱烈奔放的情詩。在此,結滿果實之梅樹成為青春佳麗的絕妙隱喻,后者與果實累累的梅樹一樣,已然成熟,待字閨中,亟待情人們欣賞、迎娶。在此意義上,我們可將它理解為《關雎》的姊妹篇,它們均以物起興,以物為喻,寫物在前,隱喻在后。以物起興,終歸于言情。合而觀之,本篇既有格物、寫物之趣,又有以物興情,以物喻人之巧,濃烈而又婉深,實乃畫意與詩情成功融合之典范。
四野云濟初釀雪,一枝梅動已催春。②陸游:《對酒》,《陸游全集》上,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 年,第104 頁。
今人往往喜稱梅為“報春花”,然而《詩經(jīng)》所呈現(xiàn)者乃夏之梅。于是,梅到底應當為誰代言,夏天還是春天?這取決于梅樹審美欣賞者所關注的角度?!对娊?jīng)》時代仍處于梅文化的“果的時代”,雖然時人已然能在梅的物質(zhì)利用之外,對梅樹與梅果產(chǎn)生一種超功利的審美欣賞態(tài)度;然而,對于梅樹,先民們審美欣賞的焦點依然是其果實,其花朵雖然肯定已進入其眼簾,然而尚未進入有意識、專門地感知和欣賞的階段,故而《詩經(jīng)》篇什言梅而不及其花。我們似乎可將梅文化的第一個階段——“果的時代”一分為二:一曰對梅果的食用階段,即梅果作為基礎性調(diào)味品材料的階段;二曰對梅果的審美欣賞階段。當然,進入審美欣賞階段后的梅果肯定依然為人所食用,或即食或調(diào)味,只是無需要反復強調(diào)而已。若從純審美欣賞角度言之,國人的梅審美似乎又可作新的劃分,那便是梅的“果的時代”與梅的“花的時代”。前者以梅果為審美欣賞之重心,如《詩經(jīng)》篇什所示;后者則以梅花為審美欣賞之焦點,那是后《詩經(jīng)》時代的基本情形。因此,國人的梅審美史當有兩方面的轉(zhuǎn)變。一是從梅果到梅花的轉(zhuǎn)變,二是梅樹審美內(nèi)涵的轉(zhuǎn)變,比如從夏之象征到春之預言的轉(zhuǎn)變。
概言之,《詩經(jīng)》時代乃中華梅審美之開篇。此時,梅已然進入先民審美視野,是其時自然審美對象之一。本時期的梅審美經(jīng)驗有以下幾項事實值得我們關注。其一,梅雖然已出境,然頻率并不算高;其二,整體而言,梅并未成為詩人正面呈現(xiàn)的對象,大部分情形下,它僅是詩人抒情言志的比興之資;其三,本時期人們對梅的關注,其審美眼光尚嫌粗疏,對梅的呈現(xiàn),言及其名、其形而已,并未附以各式摹狀詞。摹狀詞之缺乏足證其觀感賞梅的眼光粗疏,對梅形的把握甚了了。正因如此,我們將《詩經(jīng)》時代確定為中華梅審美之萌芽期。
楚辭歷代以喜言香草嘉卉著稱,然竟不及于梅,殊可怪也。兩漢篇什終于出了時人欣賞梅的影子,然僅及其名而已:“枇杷橘栗桃李梅”。③劉徹等:《柏梁詩》,《古詩源》,沈德潛選,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35 頁。受楚辭之惠,兩漢開辟了一個植物賦興盛的時代,所憾者,梅仍未能引起賦家們的關注。
(漢)初修上林苑,群臣遠方各獻名果異樹,亦有制為美名,以標奇麗…… 梅七:朱梅、紫葉梅、紫華梅、同心梅、麗枝梅、燕梅、猴梅。①葛洪:《西京雜記》,《中國梅花審美文化研究》,程杰著,成都:巴蜀書社,2008 年,第19 頁。
被以櫻梅,樹以木蘭。②揚雄:《蜀都賦》,《全漢賦》,費振剛、胡雙寶、宗明華輯校,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年,第161 頁。
即便如此,對中華梅審美史及文化史而言,兩漢仍是一個極重要的時代,因為正是在此階段,梅由野生而進入到一個有意識地大規(guī)模馴化、栽培階段。③參見褚孟嫄主編:《中國果樹志.梅卷》第二章第二節(jié),北京:.中國林業(yè)出版社,1999 年。.該時代,鹽的開發(fā)利用已然普及,皇家園林及各地大量種植各式梅樹,最重要動力當不在于物質(zhì)利用,而是審美欣賞。當然,對梅樹果實的食用也當是題中應有之義。就審美欣賞而言,對梅樹的大量人工栽培當是梅審美欣賞普及的重要前提。
總體而言,兩漢是中華自然審美之自覺期,然而具體到各類不同的自然對象,其審美自覺的節(jié)律又各不相同。兩漢是一個植物賦興發(fā)的時代,各類花草樹木作為獨立的自然審美欣賞對象進入辭賦家們的審美視野,然而本時期植物賦中,出鏡率最高的樹木是楊柳,出鏡率最高的花卉是芙蓉,梅樹與梅花并不在其冊。魏晉總體上屬于中華自然審美之拓展期。然而,三國至魏植物賦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樹木是迷迭與槐,梅不及焉。兩晉植物賦中,樹木中之最受寵者為槐與桑,花卉中最受寵者為菊與芙蓉,梅又不及焉。兩漢到兩晉間,詩作中亦未見專門的詠梅篇章。令人遺憾的是,魏晉時期最能反映時人精神世界面貌的經(jīng)典作品《世說新語》中,并未給我們留下關于梅審美的直接信息,除了一則間接性材料:
魏武行役,失汲道,軍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饒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聞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④劉義慶:《世說新語·假譎》,《世說新語箋疏》下,余嘉錫著,北京:中華書局,2015 年,第939 頁。
《世說新語》中缺乏梅審美的信息雖屬偶然,亦自有其意義,它似可間接說明:至少,梅樹在本時期并未成為人們自覺的審美對象,像竹與菊那樣。更重要的是,“望梅止渴”這一典故似乎表明:進入本時期,即使就飲食史而論,梅的意義已大不同于先秦。先秦時梅乃基礎性調(diào)味品,故可與鹽并提,其作用乃在食物制作中產(chǎn)生特殊味道。入魏晉,不僅鹽早已充沛,而且人工釀造的主酸之調(diào)味品——醋亦已普及。于是,梅便從調(diào)味品領域隱退,轉(zhuǎn)而進入休閑食品與飲品行列,就像它在尚未成為調(diào)味品主材之前那樣,這反映了梅在飲食史地位的弱化。“望梅止渴”故事成為梅史上一個如此寓言:梅果僅乃休閑食品而已。
梅樹真正進入辭賦家與詩人的作品中要到南朝,宋、齊、梁、陳諸朝間,梅詩代有其作,梅賦也出現(xiàn)了,實可謂中華梅審美的自覺時代。一方面,梅樹在本時期成為文學家們正面審美關注的對象;另一方面,本時期文學家們對梅所表現(xiàn)出的審美視野與審美趣味為后世的梅審美奠定了基礎。
中庭雜樹多,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花無霜質(zhì)。⑤鮑照:《梅花落》,《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2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1278 頁。
南朝宋代著名詩人鮑照的這篇詠梅詩——《梅花落》,實可謂中華梅審美的一個宣言,中國古代文學史的詠梅詩始于此,對梅花的贊頌始于此。它還開辟了詠梅詩中的一個小傳統(tǒng)——“梅花落”成為詠梅詩中的一種穩(wěn)定性題目。此后的詠梅者,特別是陳代,多喜以此題命名自己的詠梅詩篇。“梅花落”一語之流行不能僅理解為一種詩歌傳統(tǒng),它更是當時作為自然審美的梅審美之標志性成果。它有力地證明:自此,中華梅審美進入一個“花”的時代,梅花始為整個梅樹代言,此前令人關注的梅果則隱退了。自此,每當人們賞梅時,其審美視野便會聚焦、定格于梅花,花似乎成為人們對梅樹進行審美關注的唯一對象。
作為最早的詠梅詩,本詩可謂開篇不凡。作者似乎一開始就繞過了梅花的外在形色特征,進入到對梅樹植物生命特性之關注——于寒冷氣象中開花。這便為后世梅審美對梅花審美價值之深度解讀定下基調(diào)。
魏無林而止渴,范留信而前嘗。賜一時之名果,遂懷核而矜莊。昔詠酸棗之臺,今食酸味之梅。眼同曹瞞之見形,耳異韋誕之聞雷。胸既咽而思鳩杖,悶欲死而想仙杯。非投壺而天笑,等王孫而客咍。①陳暄:《食梅賦》,《歷代賦匯》,陳元龍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 年,第417 頁。
此賦雖乃本時期梅賦之晚篇,然實可將它理解為中華梅審美從“果的時代”向“花的時代”過渡的標志性作品。在本賦中,梅樹本身的形態(tài)與花色似并不重要,重要者乃其果實。而且,在此賦中,作者對梅果自身的形態(tài)、色澤也未給予正面呈現(xiàn),而只強調(diào)其獨特的味道——酸。賦家對梅實之酸也未直接描述,而通過“望梅止渴”等一系列與梅有關的典故,說明梅果的獨特之處,它對食用者產(chǎn)生的特殊生理、心理效果。從文學的角度看,本賦如此呈現(xiàn)梅果可謂構思精巧,然而從自然審美的角度看,如此寫物未免太過間接,因而也太過抽象,并不能讓人對梅果產(chǎn)生鮮明的審美印象。與《詩經(jīng)》時代以梅果為主題的作品《摽有梅》相比,遜色不少。
梁代可謂進入自覺階段后,中華梅審美的第一個興盛期。本朝開辟了一個新的自然審美傳統(tǒng)——賞梅與詠梅風尚。簡文帝蕭綱的《梅花賦》乃本朝的一篇標志性作品,實乃本時期關于梅審美的綱領性文件。
吐艷四照之靈,舒榮五衢之路。既玉綴而珠離,且冰懸而雹布。葉嫩出而未成,枝抽心而插故。標半落而飛空,香隨風而遠度。掛靡靡之游絲,雜霏霏之晨霧。爭樓上之落粉,奪機中之織素。乍開華而傍巘,或含影而臨池。向玉階而結采,拂網(wǎng)戶而低枝。②蕭綱:《梅花賦》,《歷代賦匯》,陳元龍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 年,第501 頁。
初春時節(jié),梅花之明麗、繁盛、晶瑩、飄逸,在此得到充分的正面呈現(xiàn),是一幅以梅花為主角的工筆早春圖。此乃梅花審美欣賞的第一個層面——物相之美或形式美。這首先意味著賦家對梅花產(chǎn)生了濃郁的審美興趣,更可貴的是其面對梅花時所擁有的那種細致入微的審美眼光。沒有這兩者,我們便很難想象作者對梅花的呈現(xiàn)能如此精微入神。在此賦中,梅花第一次以主角的身份閃亮登場,第一次登場便驚艷四座,先吸引了直接面對梅花的作者,然后通過此梅賦征服了閱讀這篇作品的眾讀者們,于是便會有更多的人們因此美文而走向梅花,栽培梅樹,繼而以詩詠梅,以墨寫梅,如此便形成一個關于梅的自然審美與藝術審美相互促進的良性互動格局。
這是中華梅審美史上第一篇梅賦,它結束了賦體文學中梅一直缺席的時代。然而這并非一種文學成就,而是自然審美成就?!百x者,鋪也,鋪陳其事而直言之也。”“鋪者,布也”。用自然美學的術語講,梅花之所以值得賦辭家鋪陳其事,正是因為辭賦家開始以審美的眼光關注它。在賦中不厭其煩地鋪陳梅樹與梅花之美,意味著辭賦家們開始將梅置于自然審美觀照之中心,將它作為正面、獨立的審美對象感知之、體察之、刻畫之、稱頌之,標志著梅審美之自覺。所以,辭賦家才樂于以賦的格物精神與賦體筆法為梅樹與梅花傳神照。所謂“鋪陳”,乃是文學語言,僅言其賦體文學的表現(xiàn)手法及其外在特征。從自然美學的角度看,它意味著辭賦家觀照梅樹、梅花審美趣味與眼光之專門化、細膩化與豐富化。唯如此,他們才可能真正成為梅之“解人”。立足于梅這一特殊的自然審美對象,我們也可以說,梅有幸迎來一個被正面欣賞的時代,有了真正喜歡自己,也足以深入了解自己的“知音”。.“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③劉勰:《文心雕龍·知音》,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下,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年,第713 頁。國人的梅緣不可謂不久,新石器早期即與之相識;然而真正將梅置于審美的聚光燈下,不及利用,僅賞其花之美者,要到本時期。豈不至為珍貴?
寒圭變節(jié),冬灰徙筒。并皆枯悴,色落搖風。年歸氣新,搖蕓動塵。梅花特早,偏能識春?;虺嘘柖l(fā)金,乍雜雪而披銀。④蕭綱:《梅花賦》,《歷代賦匯》,陳元龍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 年,第501 頁。
更為重要者,與詩人鮑照相同,賦家同時也捕捉到梅樹的一項更為重要的生命特性——它是落葉果樹中開花最早者。早春時節(jié),正當天地蕭瑟、萬物沉睡之時,梅樹卻最先探測到春的信息,以其輕盈之體、素淡之色、細微之香向人間報春,宣示著一個最為美好、生動時代的到來。《詩經(jīng)》時代的《摽有梅》以梅果之繁盛為夏代言,然而蕭綱的《梅花賦》則開辟了一個重新闡釋梅花審美內(nèi)涵的新時代——“報春”,將敏銳與耐寒視為梅樹最為重要的植物生命特征,而梅花乃梅樹此項優(yōu)異植物特性之最直觀標識。自此以后,人們便開始以花論梅,梅花成為梅樹最重要,甚至唯一的關注焦點。五代之后,花鳥畫興,宋元時期至有專畫折枝梅花者,便乃此習之傳承。
春風吹梅畏落盡。賤妾為此斂蛾眉?;ㄉ窒啾?,恒愁恐失時。①褚孟嫄主編:《中國果樹志·梅卷》,北京:中國林業(yè)出版社,1999 年,第64 頁。
梅花從小蕾到完全開放,一般需要3 至5 天,同一品種的花期可長達15 至30 天。報春誠然是梅之優(yōu)勢,然而開早謝亦早。隨著大地溫度的回升,梅花在一月之內(nèi)便迎來自己的凋謝期,很快地自我凋零,隨后就被淹入于其他樹木的花海之中。面對此情此景,其觀賞者不可能無動于衷,往往會由物及人,聯(lián)想到自身命運:梅如此,人自身又何不如此?于是,梅花又成為一個美好卻易逝的生命體之絕妙寓言,難免引起一部分身份特殊、心靈敏感者的同情式哀嘆。需注意者,本篇雖是梅賦,然并未忘記人。相反,作品最終以人之“愁”——因觀梅而起的同命相憐之情作結。這便與一千多年前的《詩經(jīng)》梅篇——《摽有梅》所開辟的以物喻人,借景抒情傳統(tǒng)相續(xù)。如此傳統(tǒng)在本時期其他詠梅詩中也得到認同:
對戶一株梅,新花落故栽。燕拾還蓮并,風吹上鏡臺。娼家怨思妾,樓上獨徘徊。啼看竹葉錦,簪罷未能裁。②徐陵:《梅花落》,《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526 頁。
這首先是一種文學傳統(tǒng),借物以抒情言志的傳統(tǒng)。作為一種文學表達手法它極為高明、雋永,因為文學家們可借此以達到言約意豐、委婉言說的審美效果;然而若立足于自然審美評價則會得出不同認識:賦物詠物之篇卻借物以述人,物何以堪?賦家詩人們賞梅的最終目的竟為何物?賞梅乎,自語乎,或借梅以自嘆乎?若賦物詠物終歸于言情自述,那么如何才能相對獨立地觀照與深入理解人類自我之外的天下萬物?用美學的話語表達:自然審美何以自立,人類審美者如何才能真正獨立、深入地感知天地萬物自身之美?某種意義上說,由蕭綱《梅花賦》與徐陵《梅花落》所表達的借景抒情、以物自喻傳統(tǒng),雖是一種久遠、強大和普遍的文學傳統(tǒng),然對自然審美意識的獨立而言則是一種嚴重的干擾,此不可不知者。
兔園標物序,驚時最是梅。銜霜當路發(fā),映雪擬寒開。枝橫卻月觀,花繞凌風臺。朝灑長門泣,夕駐臨邛杯。應知早飄落,故逐上春來。③何遜:《詠早梅》,《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2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1699-1700 頁。
某種意義上,我們可將本朝何遜的這首《詠早梅》與上述蕭綱的《梅花賦》并觀,它們都是有梁一代關于梅花審美的代表性作品,一起為后世的梅審美奠定了某種基調(diào),對后世詠梅之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這首詩同樣抓住了梅樹的最大生物特性——果木中花早開:“兔園標物序,驚時最是梅……應知早飄落,故逐上春來。”與蕭賦相比,本詩對梅樹的呈現(xiàn)目光更為細膩——“枝橫卻月觀,花繞凌風臺。”梅樹形態(tài)之重要組成部分——梅枝出現(xiàn)了。這樣,它們與梅花一起形成關于梅樹更為完整的植物形象。然而,本詩更值得關注者,乃其并未僅呈現(xiàn)梅樹自身,而是注意到其存在的整體性特殊環(huán)境。“銜霜當路發(fā),映雪擬寒開。枝橫卻月觀,花繞凌風臺?!睘榱顺浞煮w現(xiàn)梅樹早花耐寒之生物特性,詩人選取了一種特殊的場景——將雪與月、梅同框。如此構圖,其效果當然不僅強化了梅的凌霜品格而已,梅花、曉月與冬雪三者共同構成某種神秘、冷艷的氣氛與意趣,同時也體現(xiàn)了某種濃郁畫意。顯然,這已并非獨立地呈現(xiàn)梅花之生物特性,而是以詩人的某種特定主觀審美意趣營造一種強烈畫意??査桑ˋllen.Carlson)在反思西方自然審美傳統(tǒng)時,曾著意分析西方人自然審美欣賞中的繪畫趣味,將其稱為“景觀模式”(Landscape.Model),并認定它是一種“不恰當”的自然審美行為,④Allen.Carlson,.“Appreciation.and.the.Natural.Environment”,.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37.(1979),.pp.267-276.因為這種欣賞超越了所欣賞自然對象本身,從一種主觀角度為自然對象定格,在自然審美欣賞中無意識地融入一種主觀的人文性美術趣味,先以“畫意”濡染自然對象,最終歸結為某種詩情。本詩所營造的梅——雪——月三位一體的梅花意境,在呈現(xiàn)與稱頌梅花的同時,充滿了某種遠超越于梅花自身的主觀性畫意與詩情,奠定了后世花鳥畫家對梅圖之經(jīng)典性想像。
梅含今春樹,還臨先日池。①蕭繹:《詠梅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057 頁。
春從何處來?拂水復驚梅。②吳均:《春詠》,《古詩源》,沈德潛選,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57 頁。
這便是本時期詩人們所共同建構的梅花形象——報春者,這一定位得到后世詩人畫家們的忠實繼承。
水泉猶未動,庭樹已先知。翻光同雪舞,落素混冰池。③王筠:《和孔中丞雪里梅花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019 頁。
梅與雪如孿生姐妹一樣形影相隨,是本時期人們?yōu)槊坊▽徝赖於ǖ挠忠恍⌒徝纻鹘y(tǒng),同樣地得到后世欣賞者們的普遍認同。陳代繼承了梁人所開拓的梅審美事業(yè),賞梅與詠梅之習不絕如縷,且盛于前朝。
迎春故早發(fā),獨自不疑寒。畏落眾花后,無人別意看。④謝燮:《早梅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551 頁。
芳樹映雪野,發(fā)早覺寒侵。落遠香風急,飛多花徑深。⑤張正見:《梅花落》,《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479 頁。
此可見陳代詩人對前代梅審美視野之忠實繼承。然而,本時期的人們對梅審美事業(yè)亦自有其獨特貢獻。
偏疑紛蝶散,乍似雪花開??蓱z香氣歇,可惜風相摧。⑥江總:《梅花落》,《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569 頁。
中庭一樹梅,寒多葉未開。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來。⑦蘇子卿:《梅花落》,《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601 頁。
陳代詩人們?yōu)槊坊▽徝来蜷_了一扇新的窗口——賞梅花之清香。此可謂“審美嗅覺之自覺”。齊梁兩朝的文學家們關注了梅花之素潔與梅枝之橫斜,當然還有其耐寒迎春之品格。陳代的詩人們則為梅花審美增加了新內(nèi)容,實際上是梅花審美之新視野,為后人進行一項新啟蒙——面對梅花時的一種非功利精神性“嗅覺敏感”。至此,國人之梅審美可謂更趨完善。陳代梅審美之新貢獻——“梅香的發(fā)現(xiàn)”,自然被后人積淀為關于梅花審美之“新傳統(tǒng)”,拓展了梅審美之內(nèi)涵。
春近寒雖轉(zhuǎn),梅舒雪尚飄。從風還共落,照日不俱銷。葉開隨足影,花多助重條。今來漸異昨,向晚判勝朝。⑧陰鏗:《雪里梅花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459 頁。
詩人在賞梅時不僅注意到早春乍寒還暖的氣溫變化,更探測到春梅由花而葉,漸次萌發(fā)、日漸興盛的過程,敏銳地發(fā)現(xiàn)梅花之形態(tài)日日不同,甚至晚異于朝之細微變化。時人若無對梅花的真摯癡情,不可能有如此耐心,其審美眼光也不可能如此敏銳。何謂梅審美之自覺?這是一個梅審美走向精致化的時代,詩人們面對梅花興趣專注、目光細膩、樂于以繪畫之工筆、戲劇之追光、電影之特寫呈現(xiàn)梅花的細微之美。這種在梅花審美中所表現(xiàn)出的審美感知精細化,乃本時期之又一重要貢獻。
總之,梁陳時期,中華梅審美進入第一個興盛期,賞梅、詠梅成為一時風尚。這種自然審美成果得到多方面拓展。首先,本時期出現(xiàn)了折梅贈友之習。
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⑨陸凱:《贈范曄》,《古詩源》,沈德潛選,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21 頁。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⑩蕭衍:《西洲曲》,《古詩源》,沈德潛選,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39 頁。
對時人而言,梅花已不僅是一種造型獨特的花朵,它甚至就是美本身。人們不僅自己在梅林中賞花,還愿意折枝以贈人,美美與共,與他人分享梅之色彩、造型、品格與它所帶來的春的信息,贈人一支梅,友情、思念,以及對親朋的一切美好祝愿便盡在其中。于是,梅花不再僅僅是一種自然美的對象,它同時也成為人與人之間相互交流、理解與依戀的美麗信物,成為具有豐富人文內(nèi)涵的文化符號。
親勞君玉指,摘以贈南威,用持插云髻。翡翠比光輝。①謝朓:《詠落梅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2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1436-1437 頁。
度簾拂羅幌,縈窗落梳臺。乍隨纖手去,還因插鬢來。②鮑泉:《詠梅花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027 頁。
其時,每到早春時節(jié),梅花不僅出現(xiàn)于梅樹的枝頭,還到處搖曳于佳人們的云鬢,形成人面梅花兩映紅的獨特景致。換言之,由于此獨特的審美風尚,每位佳人都成了傳播梅花之魅的移動廣告,都自愿為梅花之美代言,那該是一幅怎樣的盛景?。∶恳晃弧澳贤倍汲闪嗣坊ǖ闹覍嵭磐?,或者說每一位梅花的膜拜者因為欣賞、傳播梅花之美,頭著梅枝而成為他人眼中的“南威”。對于其時之梅花與佳麗們而言,這可是一種導致雙贏的可愛時尚。.
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于含章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之華,拂之不去?;屎罅糁?,自后有梅花妝,后人多效之。③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四),北京:中華書局,1960 年,第4299 頁。
絕訝梅花晚,爭來雪里窺……定須還剪彩,學作兩三枝。④蕭綱:《雪里覓梅花》,《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1954-1955 頁。
然而,梅花像所有的花那樣,屬于一種瞬間的美,此乃花朵之宿命!于是,如何盡可能地延長梅花那美的瞬間,讓她更長地與美人們相伴,使梅花之美更久些,也使美人們更自信一些?時人在此方面可謂使盡了聰明,獨有創(chuàng)獲:他們摹仿梅花的色澤與造型,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化妝形式,謂之“梅花妝”!這樣,人們就成功地將梅花從梅樹移之于人首,又從云鬢移之于額頭,梅花就可更持久地與美人們相伴,更廣泛地存在于人間!
.梅花本屬于自然美,以折枝的形式移之于美人們的云鬢,已然不太自然,進而將它改造為一種“梅花妝”,本質(zhì)上它已屬于一種工藝,屬于人類文化產(chǎn)品。然而,作為工藝,人類的一種自我美化技術,“梅花妝”又如此特殊、復雜,它以向梅花膜拜的形式表達人類自我美化的智慧,乃是人類審美文化創(chuàng)造中的一種欣賞自然之審美情結,是自然美對工藝美的啟迪,向工藝美的拓展。“梅花妝”想要言說的到底是自然乎,工藝乎?成分復雜,內(nèi)涵豐富。但是,對時人乃至后人,即所有的中國人而言,它又是那樣的真誠、自然,根本無需對此猶疑,只覺得它親切、動人。
昨夜鳥聲春,驚鳴動四鄰。今朝梅樹下,定有詠花人。⑤庾信:《詠畫屏風詩》,《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395 頁。
本時期,就像因賞梅而詠梅、賦梅,對梅花的審美欣賞“自然地”豐富了當時文學領域,為它們增加了新的靈感與主題那樣,時人對梅花的審美欣賞成果同時也豐富、浸潤了繪畫領域,為當時的花鳥畫科引入新主題、新趣味。據(jù)唐人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梁代名畫家張僧繇即有名為《詠梅圖》作品一幅,此乃賞梅、詠梅和畫梅之審美趣味高度融合、相互滲透之絕好例證。⑥畢嘉珍:《墨梅》,陸梅珍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24 頁。如果說前者是以畫家之眼觀照自然審美及其文學成果,庾信的這首詩則是以詩人之眼記錄自然審美及其繪畫成果:其時,梅花已成為花鳥畫的重要題材,且繪畫中出現(xiàn)了屏風這種系列性呈現(xiàn)的獨特形式,這些作品應當是晚唐五代后花鳥畫科中梅圖之先導。
臘月正月早驚春,眾花未發(fā)梅花新。梅花芬芳臨玉臺,朝攀晚折還復開。長安少年多輕薄,兩兩共唱梅花落。滿酌金巵催玉柱,落梅樹下宜歌舞。金谷萬株連綺甍,梅花密處藏嬌鶯。桃李佳人欲相照,摘葉牽花來并笑。楊柳條青樓上輕,梅花色白雪中明。橫笛短簫凄復切,誰知柏梁聲不絕。⑦江總:《梅花落》,《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3 冊,逯欽立輯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574 頁。
也許,我們可將南朝陳代時江總的這首《梅花落》作為本時期梅花審美的一段總結。據(jù)此,賞梅實乃引導人們于早春時節(jié)走出家門,吐故納新,親近自然的綜合性游春活動的重要理由。這里詩人所呈現(xiàn)的正是一幅內(nèi)容豐富的《早春賞梅圖》。正月時節(jié),天尚寒,萬物蕭,然而梅樹已然呈露出其強勁的生命力,有朵朵梅花搖曳于其疏離的枝頭了。梅花之明艷、芬芳自不待言。在梅的感召之下,園林里人頭攢動,有佳麗結群調(diào)笑,有舞姬隨風歌舞,君子們則恣肆其間,推杯換盞,賦詩作文,樓頭又傳來幽怨悠長的簫笛??梢?,賞梅已然不是一種單純的自然審美活動,而成為誘發(fā)綜合性文化活動的重要媒介。這里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以春的名義,都是在向梅致敬!因為人們知道:沒有了梅花的敏銳、明麗與芬芳,春天很可能會從人們身邊悄然逝去。幸虧有了梅的提示,人們才深深意識到春之珍貴,生之燦爛,美之瞬息!
梅,……薔薇科,落葉喬木。葉闊卵形或卵形,有細銳鋸齒,葉柄頂端有二腺體。芽為落葉果樹中萌發(fā)最早的一種。花單生或兩朵齊出,先葉開放,多為白色和淡紅色,具清香。核果球形,未熟時為青色,成熟時一般呈黃色,味極酸……性喜溫暖濕潤,對土壤適應性強。多用嫁接、播種繁殖。原產(chǎn)我國,多分布于長江以南各地。果實除少量供生食外,多制蜜餞和其他加工品。未熟果加工成“烏梅”,供藥用和飲料用?;ü┯^賞。①辭海編輯委員會:《辭?!罚ǖ诹妗げ蕡D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 年,第1539 頁。
梅是原產(chǎn)于我國,且最早在我國得到馴化、栽培的一種果樹。從自然審美史的角度看,我們可將一部梅史劃分為“果的時代”與“花的時代”,亦即食用的時代與審美欣賞的時代。當然,這種劃分只是為研究而起的一種方便權宜——呈現(xiàn)梅史演變之基本輪廓,就現(xiàn)實情形而言,人們對梅的食用與欣賞往往并存,兩不相擾??傮w而言,中國梅史的這兩個時代之交替典型地體現(xiàn)了人類審美意識發(fā)展由善而美,由實用而欣賞的基本規(guī)律。
中國梅史的第一個階段——“果的時代”表明:梅樹的果實——梅子,而非花朵最先得到先民關注,蓋因先民偶然發(fā)現(xiàn)梅果味道酸甜可口之故,“果的時代”之梅史便與中華早期飲食史重合,且根本地附屬于飲食史。作為中華早期飲食史之組成部分,梅史的上半段——“果的時代”粗言之可一分為二:作為基礎性調(diào)味品材料的梅果與作為休閑食品的梅果。細言之則又可一分為三:其一,先民從野生梅林中偶然發(fā)現(xiàn)梅果味道酸甜可品,并偶爾地將它作為水果食用的時代,此蓋新石器到夏商周三代時之情形。其二,因第一個階段所獲關于梅果之經(jīng)驗,轉(zhuǎn)而自覺地馴化、栽培梅樹,收獲梅果,將它們初步加工、儲藏,以之為酸味主要來源的時代。在鹽被穩(wěn)定利用、普遍加工之前,梅的重要性足可與鹽并舉,此蓋春秋時之情形,《尚書》與《左傳》中相關言論可證之。其三,鹽已然普及,由谷物釀造的醋廣泛利用后,梅便由基礎性調(diào)味品又恢復到其本初角色——休閑食品,此蓋兩漢后之情形,三國時“望梅止渴”故事當可為此代言。
《詩經(jīng)》代表了中華梅審美之萌芽時代——當先民以梅果為調(diào)味品的同時,也開始了對它的審美欣賞。據(jù)此,其時梅已成為先民記憶、吟頌的對象,然所吟頌者依然是梅果,而非梅花。本時期,人們對梅的審美欣賞尚未自覺,其證有二:一曰梅并未成為時人正面、專門的審美欣賞對象,更多的情形下,梅往往與其他果木并稱,并主要地作為人們以物喻人、借景抒情的比興之資而存在。二曰對于梅,詩人們往往僅及其名,并無相關摹狀詞相隨,這意味著其時人們對梅的審美關注尚屬粗疏。更為重要者,“三百篇”為后世奠定了一種主觀化地對待梅的態(tài)度——以梅喻人、借梅抒情之審美傳統(tǒng)。
中華梅審美之自覺期始于南朝。自南朝至宋代起出現(xiàn)了詠梅之專篇,其后之齊、梁與陳,賞梅之習類成風尚,詠梅之篇代有其篇。其中,梁、陳兩朝,形成中華梅審美的第一個興盛期,梅詩大量涌現(xiàn),同時也出現(xiàn)了梅賦,繼而又演化出梅妝與梅畫,以及折枝贈梅之習。南朝四代之梅審美有以下重要事實值得后人關注:其一,時人對梅的審美欣賞已然拓展為自然審美、工藝審美與藝術審美(詩賦與繪畫)三種形態(tài),此其梅審美視野之廣;其二,本時期開辟了中華梅審美的第二個時代——“花的時代”,梅花在本時期已然成為人們正面關注、獨立欣賞的自然審美對象,此其關于梅的審美意識之自覺;其三,本時期人們在賞梅時,既矚目于梅花之色、形與香;更重視其早花的生物特性,將其作為春天的使者,進而將其敏感、耐寒的生物特性轉(zhuǎn)化為一種高潔、堅貞的文化人格。概言之,其時人們對梅的審美欣賞已然拓展出物相與物性兩個層次,奠定了后世梅審美趣味之基本格調(diào)。最后且重要者,本時期人們在賞梅、賦梅與詠梅時,表現(xiàn)出一種擋不住的強烈沖動——以梅喻人、借梅抒情。此沖動實乃源于《詩經(jīng)》所開辟的以物比興與以物比德之偉大傳統(tǒng)。已然習慣了此傳統(tǒng)的人們,會覺得此種賞梅、詠梅趣味與思路十分“自然”。誠然,作為一種抒情藝術慣例,以梅喻人、借梅抒情不僅無可厚非,而且體現(xiàn)了先民在自我表達中的上乘巧智慧。然而,當我們今天將它首先理解為一種關于梅樹與梅花的自然審美經(jīng)驗,當我們立足于當代環(huán)境美學反思這一自然審美傳統(tǒng)時,便發(fā)現(xiàn)了其中所隱含的嚴重問題:賞梅與詠梅中所表現(xiàn)出的以梅喻人、借梅抒情審美慣性,一定程度上是以文學家們主觀的人文價值與趣味濡染,甚至侵凌梅這一自然審美對象,此種賞梅與詠梅方式當不利用培育人們客觀地對待自然、獨立地欣賞自然,審美地欣賞梅樹自身具有之生物特性,而后者正是當代環(huán)境美學所欲強調(diào)的核心自然審美理念。當這樣的比德、比興式詠梅傳統(tǒng)發(fā)展到后來直以梅花為君子,將它與松、竹和蘭組成樹木花卉審美中的“四君子”集團時,便是人文趣味超越植物生物特性,造成自然審美欣賞中的喧賓奪主局面了,此乃以梅審美為典型案例的中華古代自然審美中最為深刻的內(nèi)涵矛盾——自然審美經(jīng)驗與藝術審美趣味間的主客沖突,值得今人高度關注。概言之,本時期開創(chuàng)了中華梅審美的自覺時代、花的時代,以及第一個興盛期,本時期從視野、趣味兩方面為后世梅審美奠定了基本格局,產(chǎn)生了持久、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