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茁

（作者單位：東北師范大學傳媒科學學院（新聞學院））

萬瑪才旦是一位具有鮮明個人特色的作者型電影導演。從2005年的處女作《靜靜的嘛呢石》開始，其創(chuàng)作出眾多優(yōu)秀電影作品，獲得國內外眾多電影獎項，被稱為“藏地新浪潮”的領軍人物之一。他通過影像呈現(xiàn)出藏族人民的日常生活和藏地文化，運用獨具風格的視聽語言，探討在現(xiàn)代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碰撞的時代下藏族的文化表達。

1 萬瑪才旦作者型電影導演的成長道路

弗朗索瓦·特呂弗在1954年發(fā)表的文章《法國電影的某種傾向》中首次提出“作者論”，他認為“一部影片的真正作者應當是導演，導演應當像作家一樣，通過他的所有作品表現(xiàn)他對生活的觀點”[1]。電影作者不但要具備制作電影的各種技能，而且要在作品中融入導演的思想與個性，并形成一以貫之的個人風格。萬瑪才旦稱得上是一位電影作者，他將紀實美學的創(chuàng)作風格貫穿作品始終，借助電影傳達對藏地文化的思考。萬瑪才旦起初以文字形式將他的藏地生活經(jīng)驗融入文學作品，后進入北京電影學院深造，開啟了他的電影創(chuàng)作之路。萬瑪才旦的第一部作品《靜靜的嘛呢石》得到了業(yè)界肯定，獲得了第25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導演處女作獎等多項榮譽。隨后他又創(chuàng)作了《尋找智美更登》和《老狗》，電影風格逐漸向紀實主義美學風格靠攏，之后這兩部影片與《靜靜的嘛呢石》一同被稱為“藏地故鄉(xiāng)三部曲”。雖然其電影作品廣獲贊譽，但遲遲未能走入院線，電影《塔洛》的問世徹底打破了這樣的局面。萬瑪才旦在主題隱喻等方面的手法愈漸成熟，近些年的作品《撞死了一只羊》《氣球》延續(xù)了以往風格，具有深厚的影片文化價值。

2 平衡構圖與藏地文化的現(xiàn)代靜思

萬瑪才旦關注電影畫面構圖時各影像元素間的關系，在賦予畫面視覺沖擊力的同時生成內在含義。萬瑪才旦的電影作品常出現(xiàn)對稱式的平衡構圖，而這種平衡構圖方式，正是他基于藏族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碰撞的現(xiàn)狀，所引發(fā)的對藏族文化發(fā)展的隱憂與反思。

電影《塔洛》中，塔洛因酒誤事，導致許多只羊被咬死，憤怒的羊主人找到塔洛并斥責他。這里萬瑪才旦采用了對稱式畫面構圖，將背景中的墻縫作為中線，羊的主人和塔洛置于兩邊，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平衡狀態(tài)。羊主人不斷扇塔洛耳光，而塔洛只能低著頭默不作聲，此時塔洛開始反思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羊主人的那句“你不知道你就是個放羊的嗎”成為塔洛決定離開現(xiàn)在生活的地方去縣城找理發(fā)店姑娘楊措的導火索。畫面內容表面上講述羊主人斥責塔洛、塔洛經(jīng)歷內心掙扎的事件，實際上巧妙地展現(xiàn)出藏地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之間無聲卻激烈的對峙 。塔洛帶著錢去縣城理發(fā)店找楊措，在楊措的勸說下把辮子剪了，之后楊措坐在塔洛旁邊的理發(fā)位上，此時畫面是一個對稱式構圖。塔洛和楊措兩個人的形象通過理發(fā)店的鏡子映照出來，二人被鏡子間的墻隔開，分別處于畫面的最左端和最右端，暗示二人處在不同的世界，彼此之間有一層無形的隔膜，未來也無法真正走到一起。此外，塔洛第一次到縣城時，攝影機借助鏡子拍攝出許多與塔洛相關的鏡像畫面，使畫面呈現(xiàn)一種虛幻的感覺，暗示塔洛與這里格格不入，這是塔洛自我迷失的開端。

影片《氣球》運用平衡構圖使畫面形成對比。卓嘎到醫(yī)院找女醫(yī)生要計生用品時，畫面中的兩人被醫(yī)院的門框隔開。門框左邊是身著傳統(tǒng)藏族服飾的卓嘎，門框右邊是受現(xiàn)代文化影響、身著醫(yī)護工作服的女醫(yī)生，卓嘎的害羞與女醫(yī)生的從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3 長鏡頭與全景鏡頭的藏地文化表達

3.1 紀實冷靜的長鏡頭

受安德烈·巴贊的影響，萬瑪才旦的電影追求紀實性。正如安德烈·巴贊所說：“攝影機鏡頭擺脫了我們對客體的習慣看法和偏見，清除了我的感覺蒙在客體上的精神銹斑，唯有這種冷眼旁觀的鏡頭能夠還世界以純真的面貌，吸引我的注意，從而激起我的眷戀?！盵2]使用冷靜的長鏡頭是萬瑪才旦作品還原藏地面貌和講述藏地故事的一個重要方式。

萬瑪才旦借助長鏡頭真實呈現(xiàn)藏地環(huán)境。影片《氣球》的第一個鏡頭就使用了一個3分鐘的長鏡頭。首先，通過孩子的主觀視角介紹爺爺、阿爸以及“咱家的云”“咱家的羊”，呈現(xiàn)出真實的藏地環(huán)境。隨后阿爸喚孩子們過去，兩個孩子進入畫面，鏡頭從孩子的主觀視角變換成一個冷靜的旁觀者，觀看著祖孫三代的談話。影片中的長鏡頭常出現(xiàn)在人們交談時，如一家人圍坐吃羊肉聊天時、卓嘎確認懷孕后與妹妹交談時等。

除了真實再現(xiàn)藏地生活外，萬瑪才旦的電影長鏡頭也能夠表現(xiàn)語言難以描述的人物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影片《塔洛》的開頭使用了一個11分鐘的長鏡頭，拍攝了塔洛在派出所用漢語熟練地向多杰所長背誦《為人民服務》的場景，整個片段沒有任何鏡頭的剪接，仿佛一個旁觀者在靜靜地觀看著整個過程。這一長鏡頭鮮明地呈現(xiàn)出主人公塔洛的個性，也與影片結尾塔洛無法再次背誦的情節(jié)相呼應。影片最后塔洛被騙后回到山中時，依然使用了一個長達3分鐘的長鏡頭，塔洛從騎著車進入畫面到中途摩托車出現(xiàn)故障只能推著車走完后面的路，一種凄涼和無奈感油然而生。最后塔洛坐在摩托車上抽煙，望著眼前的大山若有所思，一無所有的他徹底迷失了。

3.2 獨具風格的全景鏡頭

萬瑪才旦在電影中運用長鏡頭書寫藏地文化的同時，也使用了大量全景鏡頭參與敘事，形成其獨特的影像風格。全景鏡頭通常用以呈現(xiàn)場景的全貌，或交代人物關系，或介紹故事的背景等。萬瑪才旦在其電影中拓展了全景鏡頭的留白與隱喻功能，借藏地景物喻藏民之情，緊扣文化主題。

電影《塔洛》在展現(xiàn)塔洛在山上放羊和他騎摩托車回家的場景時都運用了大量全景鏡頭，畫面中山脈的廣闊與塔洛的渺小形成鮮明對比，暗示塔洛的茫然。尤其是在塔洛面對難以抉擇的問題時，全景鏡頭恰到好處地為畫面留白，仿佛塔洛在審視自己的內心。在影片最后，畫面依然使用全景鏡頭呈現(xiàn)塔洛再次回到山中的情景，他騎著車行駛在巨大山脈下的小路上，此時的塔洛已經(jīng)迷失了方向，不知何去何從。在電影《撞死了一只羊》中，金巴在發(fā)現(xiàn)自己撞死一只羊后陷入了沉思，此時畫面運用了一個大全景，以地平線為軸，地面上的景物與水面倒映的圖景形成對稱。金巴在天地間無比渺小，水面如一面鏡子映照著金巴的一舉一動，最終金巴決定帶上這只可憐的羊并為它超度。在金巴進入夢境前，這一場景再次出現(xiàn)，暗示金巴的內心再次陷入糾結。

全景鏡頭除了暗示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外，也具有隱喻主題的作用。在電影《氣球》中，卓嘎懷疑自己懷孕后去找女醫(yī)生驗孕，她從診室出去走在外面時，畫面運用了一個全景鏡頭，將出去驗孕的卓嘎和一只被鏈子拴住的羊置于同一畫面，形成強烈的隱喻效果。卓嘎為家庭的生計著想，本不想再生孩子，但此時的卓嘎似乎別無選擇。畫面中羊被拴住暗示了卓嘎此時的處境，隱喻卓嘎被傳統(tǒng)思想束縛，盡管付出了努力卻最終無法逃脫。在影片結尾，父親終于給孩子們買了兩個紅氣球，孩子們開心地玩耍，一個氣球爆了，另一個氣球飄向了天空。此時畫面運用了一個全景鏡頭，湛藍的天空中鮮紅的氣球越飄越遠，影片中的人物紛紛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氣球，這一鏡頭巧妙地將不同地點的人們匯聚在同一空間中。影片最終對卓嘎是否選擇生下孩子未作表述，留下一個開放式的結局。萬瑪才旦曾表示，他希望這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結尾，希望影片有一個更開放的、豐富的解讀空間[3]。

4 藏地聲音的紀實感與隱喻性傳達

4.1 藏語人聲對白

萬瑪才旦的電影始終以藏語作為人聲語言，他曾在訪談中表示：“像以前的一些其他民族的導演拍攝的藏族題材的電影，他雖然說的是藏族題材，但其實是一種漢族思維，其實就是穿著藏服的漢人在表演、說漢語，用漢族的思維做事。”[4]萬瑪才旦的電影幾乎全部使用藏語對白，增強了影片的真實感，將觀眾帶入藏地生活的氛圍中。

在影片《氣球》中，人們在家中一邊吃飯一邊交談的場景，男子們熱火朝天地給羊藥浴的場景等，都以藏語為人聲語言，還原當?shù)厣?，塑造傳統(tǒng)藏民的人物形象。此外，萬瑪才旦的電影不但用藏語來講述故事，而且充分展現(xiàn)了藏族的誦經(jīng)文化。在電影《撞死了一只羊》中，金巴在路上撞死了一只羊，他覺得這只羊很可憐，特地到寺院中想找個僧人為這只羊超度。在電影《靜靜的嘛呢石》中，小喇嘛從小被送至寺院，他每日跟隨師父背誦佛經(jīng)，有時還會給村里的新生兒念長壽經(jīng)，為逝者念平安經(jīng)，在藏歷新年時念經(jīng)祈福。這些情節(jié)一方面表現(xiàn)出小喇嘛對藏族文化的堅守，表現(xiàn)其內心的虔誠，另一方面也讓觀眾進一步了解真實的藏族文化。

4.2 藏地環(huán)境同期聲

萬瑪才旦在電影拍攝過程中尤為重視現(xiàn)場同期聲的收錄，通過真實的聲音還原藏地生活，傳達主題思想。在電影《老狗》中，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兩個空間在環(huán)境聲音方面呈現(xiàn)出巨大差別。鄉(xiāng)村自然寧靜，而城鎮(zhèn)充滿車水馬龍的喧囂，兩個空間畫面隨著兒子在鄉(xiāng)村與城鎮(zhèn)間的穿梭轉換。在城鄉(xiāng)間的反復穿梭一方面展現(xiàn)出兒子對賣狗一事的糾結，另一方面更表現(xiàn)出藏地人民在現(xiàn)代文化涌入生活后，在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之間的迷茫不定。在電影《塔洛》中，遼闊的山脈草原間只有塔洛和羊群，聽到的都是大自然的風聲和羊群的叫聲；而在縣城的空間中，塔洛聽到了照相館的相機快門聲、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聲、街道上的流行音樂聲和歌手表演現(xiàn)場的熱鬧歡呼聲等?？梢娫谕诼暦矫?，現(xiàn)代文化影響下的縣城與藏區(qū)深處截然不同，在藏區(qū)生活多年的塔洛面對這陌生的一切時，常常顯得手足無措和格格不入。

4.3 藏語音樂運用

藏語音樂的使用是萬瑪才旦電影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藏語音樂具有渲染現(xiàn)場氣氛、表達感情和參與敘事的功能。電影《塔洛》運用了大量的藏語歌曲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和傳達人物內心情感。塔洛唱的第一首藏語歌是《拉伊》，歌詞中“姑娘啊姑娘，熟悉的村落，陌生的人兒，哪有注定相識的，說上三句就熟悉了”，這正是塔洛與楊措二人初次相識的場面。楊措也唱了一首藏語歌《走出大山》，這體現(xiàn)了楊措的現(xiàn)狀和追求，歌詞的內容也在動搖著塔洛的內心，為塔洛后來拋下一切去縣城找楊措埋下伏筆。塔洛從縣城回來后便常常聽歌，歌中所唱的“遠方的心上人啊，是否兩情相悅”“在高高的山上，鳥兒一對對飛翔，我沒有飛翔的伴兒，你做我飛翔的伴侶吧。在茫茫的大地上，知心的情侶一對對，我沒有知心的伴兒，姑娘你來陪伴我吧”等，都暗示塔洛心中所想，他對楊措念念不忘，想去找她卻又無法下定決心。

電影《撞死了一只羊》大量使用藏語音樂《我的太陽》，這是司機金巴最喜歡的歌曲。萬瑪才旦在創(chuàng)作這部影片時有意讓歌曲和劇情關聯(lián)，“司機金巴老婆已經(jīng)死了，就剩下這個女兒，對他來說，女兒就像他的太陽一樣，所以他喜歡聽這首歌，喜歡唱這首歌，它就跟劇情有呼應，這種關聯(lián)延續(xù)到了最后的夢境”[5]。司機和殺手都叫金巴，暗示一個人內心矛盾的兩面，開汽車聽音樂的司機金巴代表現(xiàn)代文化，心里掛念的都是女兒，堅守傳統(tǒng)為父報仇的殺手金巴代表康巴藏人傳統(tǒng)文化，他們的共同之處是都有一顆善良慈悲的心?，F(xiàn)實中，殺手金巴見到仇人淚流滿面而選擇放棄復仇，之后在夢境中完成了復仇。夢境中金巴殺瑪扎時，音樂是意大利語的《我的太陽》，為夢境增添了超現(xiàn)實感和荒誕色彩。在夢境的最后，金巴仰望天空，一架飛機飛過，太陽的光格外明亮，畫面借助音樂實現(xiàn)夢境與現(xiàn)實的轉場，金巴開著車聽著《我的太陽》，暗示金巴與自己的和解。

5 結語

本文從作者論出發(fā)，以藏族導演萬瑪才旦的電影作品為例，分析其電影作品中獨具風格的藏族文化的視聽表達特征。他在影片中不僅呈現(xiàn)藏族生活的真實風貌，更是力圖通過影片進行反思，借助藏地的人物與故事，反思當下人們精神面貌的變化。長期以來，很多導演都在致力于探索民族電影創(chuàng)作，萬瑪才旦電影作品中的藏族文化視聽書寫經(jīng)驗，對我國少數(shù)民族導演的電影創(chuàng)作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