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俊,彭予
在二戰(zhàn)后價值迅疾解體和重構的美國社會中,美國自白詩派的三位核心成員——羅伯特·羅威爾(Robert Lowell)、西爾維婭·普拉斯(Sylvia Plath)和安妮·塞克斯頓(Anne Sexton) 將創(chuàng)作重心轉移至重新譜寫“自我經驗”之上,但少有批評家指出,他們對“自我”的探索是以深度的社會反思為起點延伸開來的。自白詩歌以智性的散漫化、反暴力反戰(zhàn)的隱伏話語機制滲透至歷史與社會肌理,勾連起個人經驗與社會公共空間之間的緊密關系,無情揭露冷戰(zhàn)時期美國政府政策的弊病及其導致的民眾精神失調、焦慮癥等嚴重后果,并致力于消弭時代陣痛引發(fā)的“精神之苦”。文學批評家黛安·米德爾布魯克(Diane Middlebrook)就曾明確指出,“自白詩的主題與美國中產階級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關,其結構化的精神分析式詩寫極大地緩解了戰(zhàn)后人們普遍的存在性痛苦”[1]。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崛起的自白詩人處于新舊時代交替之間,既受到核戰(zhàn)爭的恫嚇,又深得富裕文明的慰撫;既沐浴了精英主義文化,又受到大眾文化的滋育。他們的詩歌,一方面,代表了自我膨脹、個性鮮明的美國當代精神;另一方面,又根植于冷戰(zhàn)時期龐大幽秘的政治危機之中,直擊大眾在移位的歷史和冷戰(zhàn)現實語境中的巨大惶惑,這或許是自白詩派大獲成功的重要原因。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弗洛伊德的學說在美國有著廣泛的市場,心理分析似乎成了美國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幾位代表性自白詩人均不同程度地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檢視、書寫并試圖彌合美國戰(zhàn)后一代的心靈痛苦和精神異化,勾畫出一幅現代人在傳統(tǒng)斷裂和失衡的當代社會中進退兩難的生存困境,這種精神危機與療救詩寫也形塑了自白詩學空間的深層意涵。
自白詩歌自誕生之日起就具備了反叛基因,有別于彼時依然風行于美國的“新批評派”詩歌的嚴格整飭、追求韻律,形成了一種自由體式的、散漫、神經質、帶有濃厚心理剖析內蘊的詩風,這種詩寫形式最適于表現多變、幽暗而模糊的現代個人內在經驗與外在社會現實。自白派詩人的作品集中體現了對冷戰(zhàn)時代社會現實“壓抑的復現”(recurrence of the repressed),不僅以自我為核心構建起一個真實可信的抒情主體,而且將美國戰(zhàn)后文化中的種種危機沖突泯入自傳性詩寫,彰顯出一種社會批判與個性化表達并重的創(chuàng)作策略與詩學理念。就某種程度而言,自白派詩歌的大行其道似乎與其凸顯的“反隱私化”和“表演性”等先鋒實驗性詩學特質具有更強的關聯。自白詩人致力于一種大眾美學,這種美學訴求很大程度上仰賴于“個人表演”與“公眾觀賞”的緊密結合。事實上,詩歌創(chuàng)作和公眾接受、傳統(tǒng)與反叛等富有辯證和對立的詞句及觀念構成了處于先鋒和實驗詩歌風口浪尖上的詩人創(chuàng)作的不穩(wěn)定的“中間地帶”?;诖耍园自娙顺浞掷昧水敃r風行一時的電視、廣播與個人朗誦會等公共宣傳手段,在詩歌中將個人隱私與集體情緒融合成一個統(tǒng)一的聲音,并將個人歷史與時政熱點勾連在一起,從而跨越了個人與歷史的界限,觸及了人類存在的痛苦本質:我們的家庭婚姻比冷戰(zhàn)政治更吊詭,我們個人的噩夢比社會恐怖更真實可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自白派詩人被認為是冷戰(zhàn)時期突破個人隱私、觸摸精神底層以及倡導社會革新的中堅力量,而自白派詩歌逐漸成為一種典型的反隱私化、透明化、彰顯反叛精神的文化符碼。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通常被視為美國歷史上的相對平和時期,但冷戰(zhàn)引發(fā)的緊張氛圍給這段本該充滿幸福感和安全感的戰(zhàn)后歲月蒙上了一層陰影。美蘇爭霸導致核沖突不斷,在多重政治不確定性因素的影響下,美國統(tǒng)治階級和普通民眾之間嫌隙漸生,美國民眾普遍認為政府采取的行動背后有著不可告人的動機,他們擔心隨時可能爆發(fā)的核戰(zhàn)爭會導致全人類滅亡。一時間,謠言四起,人心惶惶。追根溯源,東西方冷戰(zhàn)格局的生成很大程度上應歸咎于美國當時的對外政策,美國不遺余力地輸出冷戰(zhàn)思維,積極進行“對付”蘇聯的戰(zhàn)略謀劃。不斷升級的核軍備競賽加劇了美國民眾的恐慌情緒,國家與個人、政府與大眾之間的緊張關系持續(xù)激化。與此同時,自白詩派不斷發(fā)展壯大,成為這一特殊的社會、政治和文化時期一代美國人精神危機的表達載體。美國民眾對政府失去信任,陷入了一種強烈而持續(xù)性的心理應激狀態(tài),而自白派詩人順應了公眾輿論導向,通過詩行捕捉美國商品經濟繁榮表象之下隱匿的精神危機感與無助感,從而賦予了自白詩一種無可比擬的當下性和批判性。
1955年,美蘇兩極對峙格局基本形成,此后兩國競相開展大氣層核試驗。1961年秋,蘇聯在新地島開展了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氫彈試驗,自白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通過《時代》雜志了解到這起事件。在觀看了倫敦舉行的反氫彈示威后,她在日記中寫下“世界已陷入毀滅的瘋狂”[2]。她這一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被巨大的黑暗力量所統(tǒng)攝,詩人心情抑郁,悲觀地認為殘暴與瘋癲將永遠主宰人類的精神世界。普拉斯傳記作者琳達·瓦格納 - 馬丁(Linda Wagner-Martin)指出,“普拉斯的詩作帶有濃厚的政治氣息,她非常關心軍備競賽、核能以及他人所受的不公正待遇”[3]。在她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創(chuàng)作的《黑莓果》(“Blackberrying”)一詩中,核爆以駭人可怖的姿態(tài)侵入當下人類的生存空間,雜亂無序的內外部環(huán)境變化如末日鏡像折射出人類核時代的創(chuàng)傷體驗?!昂谏募t嘴鴉自頭頂飛過,聒噪的鳥群——/隨風回旋于空中燒焦的紙片,/它們是唯一的聲音,在抗議!抗議!/我想海根本不會出現,/高聳的綠原泛著火光,像自內部燃起。”[4]168核爆輕而易舉地泯滅了自然界所有的美好和諧,完成了對自然本色的遮蔽并將之驟然畸變?yōu)橐环N末世之境,而自然界的無聲抗議作為人類意識的表征無疑凝縮了人類無盡的悲涼與絕望,仿佛預示了所有鮮活的生命都將被核爆釋放的強烈放射性輻射所吞噬殆盡?!拔已刂溟g的羊徑前行,最后的彎道指引我/到山的北面,橙色巖石/面向空無,只有那一片青灰色的光。”[4]169
普拉斯的詩歌導師、自白詩派創(chuàng)始人羅威爾同樣以先鋒詩人的姿態(tài)捕捉冷戰(zhàn)時期美國人不斷扭曲、異化的生存空間與生存體驗。羅威爾生前飽受躁狂抑郁癥的折磨,曾多次入院接受治療。其精神病癥不僅源自父母去世、婚姻破裂等家庭環(huán)境刺激,還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艾森豪威爾執(zhí)政時期令人窒息的政治環(huán)境有著密切關聯。具體到詩歌創(chuàng)作,他常用的手法是通過把現在與過去銜接賦予現在一種可信性,并抱持反諷而超然的態(tài)度去體認真相,力圖呈現出冷戰(zhàn)政治下美國國家意志的殘酷本質給民眾帶來的精神創(chuàng)痛。如在《給聯邦死難者》(“For the Union Dead”)一詩中,羅威爾將個人回憶與文化記憶融匯一體,當下恐怖的社會現實只能以兒時的溫暖記憶來替代和補償。這既是一首個人的哀歌,也是一首社會的挽歌。此詩仿擬了艾倫·塔特的名詩《邦聯死難者頌》(“Ode to the Confederate Dead”),名義上是紀念在南北戰(zhàn)爭中捐軀的北方戰(zhàn)士,實則指向現代冷戰(zhàn)政治中美國政府對城市空間與個人生存空間的瘋狂踐踏。詩的開頭描寫的是古老的波士頓南方水族館的荒涼景象?!肮爬系哪喜ㄊ款D水族館如今站在/ 一片白雪的沙漠中,他的破窗戶釘上了木板。/那青銅制的鱈魚形的風信標一半的鱗片剝落了。/貯水池干了?!盵5]151水族館是詩人兒時經常光顧的地方,它的四周曾是一塊承載了希望與生命的綠洲,如今被白色荒漠吞噬?!霸谇艋\后面,巨龍似的黃色挖土機吼叫著/把成噸的雪泥和草掘起,/挖一個地下車庫?!盵5]151正在修建的位于波士頓中心的地下車庫呈現出一派末世的傾頹感——挖土機形似異化的鋼鐵怪魚和黃色恐龍,而它們對自然環(huán)境的肆意破壞傾軋無疑是美國技術資本擴張的一個縮影。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價值觀念的影響下,人類將自然視為異己力量,妄圖控制和征服自然,恣意掠奪大自然的資源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同時又把大自然當成一個可以不斷排放污染的垃圾場[6]。地下車庫附近的肖上校和他的黑人團紀念浮雕已經變得岌岌可危,幾乎難以抵擋挖土機制造的“地震”。肖上校確有其人,他曾在南北戰(zhàn)爭中率領一個團的黑人士兵沖鋒陷陣,最后戰(zhàn)死疆場。肖上校的形象象征自由與勇氣,為了獲得自由,成千上萬名北方戰(zhàn)士壯烈犧牲。然而,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自由在現代科技社會中正面臨著滅頂之災,機器、原子彈等科技產物已開始主宰世界,自然秩序正在遭受嚴重的破壞,人類正在被奴化??茖W與技術導致了一種現代性與后現代性人的“宿命”,即理性與知識“合謀”后形成了對人的絕對控制[7]?!八屦^不見了。到處有/長著大腮的汽車魚一般游過去;/一種野蠻的屈服/涂滿滑潤油溜了過去?!盵5]151幼時曾經伏在水族館的玻璃壁上忘情觀看魚兒暢游的抒情主人公此刻正伏在鐵絲網上痛苦地望向被毀壞的市區(qū)街景,“曾經癢癢地/想捅破那些馴服、順從的魚鼻孔/冒出來的小氣泡”的手,現在“縮了回來”[5]151。成年時代目睹肖上校紀念碑被拆除而引發(fā)的精神陣痛遮蔽了幼時觀賞水族館的美好記憶,現實慘景與兒時記憶之間的裂隙愈來愈深,“巨龍似的黃色挖土機”將美國野蠻的、毀滅人類自身的擴張性更進一步凸顯出來,而詩人的恐懼之眼目睹的這一切暴行實際上是其精神瀕臨崩潰的一個隱喻。在冷戰(zhàn)“核時代”恐怖帷幕籠罩下,許多美國人最大的錯覺就是相信凡人可以通過某種方式遏制無度擴張、破壞與毀滅,然而冷戰(zhàn)對峙無止境地向世界釋放暗恐,摧滅人類的幸福與未來,誘發(fā)大眾的精神危機和分裂。詩人在思索美國社會無處不在的黑暗與暴力的同時,將外在世界危機轉化為內在痛苦的情緒體驗,不斷深入個體心理恐懼與痛苦的精神底層,并從人性最本質、最復雜的層面詮釋了冷戰(zhàn)這一特殊時期美國人普遍性的精神危機與生存困局。
冷戰(zhàn)改寫了美國公眾對家庭觀念的界定和詮釋。在二戰(zhàn)及戰(zhàn)后環(huán)境的影響下,國際政治充滿諸多不確定性,人們深陷核危機的無形恐懼之中,而“家”似乎提供了一個遠離外部世界的安全而隱蔽的“巢穴”。人口統(tǒng)計數據顯示,在冷戰(zhàn)早期,美國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渴望建立家庭。不同種族、宗教、經濟階層和教育水平的美國人結婚率都迅速上升,離婚率逐步下降。雖然美國社會當時仍按種族和階級劃分,只有富裕的白人中產階級才有機會享受代表典型“美國生活方式”(American way of life)的郊區(qū)家庭生活,但這絲毫不影響“家庭熱”席卷美國。建立自給自足的核心家庭是危機重重的冷戰(zhàn)時期美國人對于“安全感”和“幸福感”等基本需求的外化。家庭成為抵御冷戰(zhàn)威脅的“堡壘”,其作為“安全空間”的重要性逐漸顯露出來,而侵擾他人的家庭生活已然等同于威脅美國的民主自由。冷戰(zhàn)時期美國聯邦調查局局長埃德加·胡佛(J. Edgar Hoover)曾指出,“‘家’是美國民主的第一道防線……一旦家園被摧毀,我們的一切文明都將走向毀滅”[8]。胡佛的演講恰如其分地被命名為《國家使命的召喚:保護美國的家園》,由此可見,冷戰(zhàn)政治中美國政府一貫持有的意識形態(tài)宣傳策略的落腳點在家庭,國家安全的關鍵在于堅實穩(wěn)固的家庭結構。
胡佛的言論無疑是冷戰(zhàn)時期美國強調家庭觀念的一個縮影,此種觀念體現了二戰(zhàn)后美國政府不合時宜的“保守性”。這種保守實際上是一種以基督教為背景的個人主義,或者說,是一種崇尚個人價值的基督教主義:既尊重個人的道德自主性,同時個人又對家庭、社群、國家和上帝負有責任。美國是一個有著不同宗教背景和價值觀的文化大熔爐,但美國公民不管來自什么樣的文化背景,都被政府要求融入這個以基督教為主流價值的社會體制,都要遵從戰(zhàn)后美國政府對個人、家庭和社區(qū)的種種規(guī)制。美國政府尤其重視對家庭的管制和監(jiān)控,刻意制造政治和諧、社會安定的魅像,并將“美國生活方式”標榜為資本主義的勝利,像美國商品一樣推銷至其他國家。有學者進一步指出,以“美國生活方式”為核心的“美國家庭復興”(American domestic revival)建立在男女雙方重新回歸“傳統(tǒng)”家庭角色認知的基礎之上,“由養(yǎng)家糊口的男性和作為家庭主婦的全職女性組成的、裝飾著各式消費品的‘模范家庭’代表了美國自由民主的本質”[9]。這一民主本質實際上具有極大的誤導和欺騙性,意味著女性在美國社會中被刻意地當作附屬品和裝飾品,她們的形象被政治化、單一化,成為“美國生活方式”的犧牲品。自白派女詩人均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大膽否定這種所謂的“自由民主”,認為女性不應從公共舞臺上退回相對孤立于歷史進程的永恒而狹窄的家庭生活。她們譴責女性被禁錮在傳統(tǒng)、私密、看似安全的郊區(qū)家庭,呼吁女性走出家庭,擁抱自由,在更有挑戰(zhàn)性的工作和政治生活的公共舞臺上重新自我定義。
自白詩一般都使用自傳性的第一人稱“我”,這個“我”在動蕩的冷戰(zhàn)時期抗拒美國政府關于監(jiān)控家庭的政策干預,不斷質詢這個被政府操控的、反烏托邦的世界的運行方式和動機,以喚起人們對受到全面監(jiān)管的噩夢般生活的關注。自白詩人以“家庭”為主題的詩歌作品往往顛覆了美國政府對家庭監(jiān)控的構想,揭示了過分強調家庭作為“安全空間”所導致的種種矛盾后果。例如,普拉斯的《秘密》(“The Secret”)一詩即以超現實主義的手法描繪出一幅理想化的美國郊區(qū)生活圖景:一對模范夫婦,完美潔凈的家具,擺放著商業(yè)化女性雜志的臥室。印在孩子被子上的非洲動物復活了,但野性的動物在高度商業(yè)化的現實中顯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八麄儚囊粋€方形而僵硬的褶邊凝視著。/它們會被用作出口?!盵4]219在這個看似神圣的家庭里,任何事物都失去了穩(wěn)固可靠的基底。“這個是傻瓜,那個也是。”[4]219同樣寫于1962年的《另一個人》(“The Other”)、《竊聽者》(“Eavesdropper”)、《電話里無意中聽到的話》(“Words Heard, by Accident over the Phone”)、《偵探》(“The Detective”)、《閉嘴的勇氣》(“The Courage of Shutting-Up”)、《獄卒》(“The Jailer”)等詩不僅突顯了普拉斯對“監(jiān)控”與“反監(jiān)控”的關注與質問,也充分顯示出自白詩人與冷戰(zhàn)時期美國政府的對立立場,讀者可以體會到自白詩人試圖制衡美國冷戰(zhàn)時期家庭宣傳政策的決心與勇氣。普拉斯的詩歌無疑是對戰(zhàn)后女性封閉生活的最佳注解:二戰(zhàn)為女性獨立提供了空間,她們在男性忙于戰(zhàn)爭的時間和空間里逐步覺醒并參與公共事務;然而二戰(zhàn)結束后女性又不得不從廣闊的外部世界回到禁閉的房子里去,而這一點又被美國政客所挪用,回歸家庭、相夫教子的女性形象成了他們所構筑的“美國生活方式”的魅像的主體。這種生活方式的特點是追求感官享樂和物欲的美國郊區(qū)生活,越來越多的美國人實現了這一“理想”,但很多家庭主婦開始感到困惑無助,她們不斷地在這個所謂的“安全空間”中消磨自我,不自覺地交出了自己的主體意識,淪為“美國生活方式”的附庸。
另一位自白派女詩人安妮·塞克斯頓的“反家庭隱私”詩寫在抨擊美國郊區(qū)家庭生活和女性的自我封閉方面同樣氣貫如虹。在塞克斯頓的詩中,“家”是一種矛盾的空間表征,因其內部大量隱私的不可靠性而無法保證其“安全”。在冷戰(zhàn)時期的政治宣傳中,“家”是美國民主信心的凝結,這在塞克斯頓看來實際上是對“家”的一種誤讀,她的《家庭主婦》(“Housewife”)、《1958年的自我》(“Self in 1958”)、《男人與妻子:婚姻的痛苦》(“Man and Wife: to Speak of Woe that Is in Marriage”)等詩無一不顯露出對美國政治宣傳的“完美之家”的解構與顛覆。短詩《家庭主婦》將女人物化為一幢房子,在家庭安全侵犯和身體隱私侵犯之間構建起某種關聯。“有些女人嫁給了房子。/它是另一種皮膚;它有心臟,/嘴巴,肝臟和蠕動的腸。/墻壁是永久性的,粉色。/看她如何整天蹲坐著,忠實地洗凈自己。/男人強行進入,像約拿那樣/縮進他們豐滿的母親。/女人是她的母親。/這是最主要的事?!盵10]詩中所描繪的“房子”代表某種異化的空間體驗,雖然“公眾”可以侵入——“男人強行進入”,但它也是一種形式的監(jiān)獄?!翱此绾握於鬃?,忠實地洗凈自己?!盵10]女人是房子的所有者,但卻以一種悖論性的方式成為這所房子本身,她的個人和家庭自治權統(tǒng)統(tǒng)被剝奪,既被家庭空間中“永久性的粉色”墻壁所庇護,又似乎陷入了它的圈套,喪失了主體性身份。《家庭主婦》無疑帶有諷刺意味,指向的是整個國家內部安全部署策略與政治宣傳方針的荒謬本質。
冷戰(zhàn)時期的美國領導人將“美國生活方式”宣揚為資本主義的勝利,鼓吹所有信奉其價值觀的人都可以分享這種生活,實際上這種宣傳單純出于冷戰(zhàn)的需要,旨在提升美國的國際形象,削弱共產主義陣營的凝聚力。當時,大多數美國人同他們的領導人一樣,都認為穩(wěn)固的核心家庭是抵御冷戰(zhàn)威脅的堡壘,女性應該回歸家庭,以過上“美國生活方式”為榮。而普拉斯與塞克斯頓等一批自白詩人以無畏的姿態(tài)滲透到公眾文化空間,不斷沖破冷戰(zhàn)蔭翳中社會對女性角色的種種禁錮,身體力行地為女性爭取自由空間創(chuàng)造條件。她們勇于抵制和顛覆公眾對家庭作為“安全堡壘”的假設,刺破“美國生活方式”華麗的魅像,揭穿其背后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輸出的政治野心,警醒大眾掙脫“美國生活方式”的鉗制。
從長期來看,美國公眾的安全感缺失由來已久:早期的美國具備天時(歐洲列強忙于內斗無暇顧及美國)、地利(被太平洋和大西洋環(huán)抱,與亞歐大陸相距較遠;兩次世界大戰(zhàn)均未傷及美國本土)以及人和(歷任美國總統(tǒng)的資本積累以及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漁翁之利)的優(yōu)勢,美國民眾在心理上普遍具有高度的自信感、安全感和優(yōu)越感,也對資本主義的優(yōu)越性堅信不疑。然而蘇聯共產主義的崛起無疑震動了美國民眾當下生活的穩(wěn)固地面,也使美國人在心理上開始了深刻的反思和自我懷疑,在全社會產生出一種集體焦慮癥。
美國學者洛里·博格爾(Lori Bogle)認為,以國家認同、共產主義滲透以及政治遏制引發(fā)的“集體焦慮”為切入點,可以透視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人的精神生態(tài)。而同期迅猛發(fā)展的商業(yè)電視節(jié)目在消除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之間的緊張關系、緩解美國社會集體焦慮方面則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林恩·斯皮格爾(Lynn Spigel)對二戰(zhàn)后電視節(jié)目的政治動機進行了解讀。他指出,“電視作為一種媒介將世界帶入家中,它在調和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之間的關系中至關重要”[11]。電視作為一種新的家庭設備被大面積推廣,以期加強中產階級家庭成員之間的親密聯系,鞏固家庭安全與內部和諧。電視在大規(guī)模宣傳商品、刺激大眾消費欲望的同時,也引導著大眾將舒適潔凈的家庭空間與其樂融融的家庭團聚聯系在一起,以此維系社會和文化親密感的假象。電視將充滿政治元素的廣告注入熟悉而日常的家庭生活,煽動起民眾的反共情緒?!白园自姟钡漠愜娡黄鹋c電視媒體在美國的普及息息相關。自白詩人都能巧妙地利用媒介進行“雙重曝光”(double-exposure),他們在詩歌中大膽地自我揭露,同時在公共領域通過電視媒體、廣告宣傳、詩歌朗誦會等形式進行大量的自我曝光。大衛(wèi)·布萊克(David Haven Blake)便曾經指出,“在一個流行文化與日俱增的時代,自白詩人以其獨樹一幟的詩歌風格吸引了廣泛的觀眾,他們也吸引了大量媒體的關注。自白詩發(fā)展成了一種有別于傳統(tǒng)詩的‘參與式’詩,讀者變成了粉絲,而作家成了明星”[12]。
許多自白詩都以親密的、個人或家庭為導向的形象進行包裝,實質上反映的是冷戰(zhàn)時期大眾對核威脅、國家安全和私人空間的焦慮。通過人物看似私密的個人自白,呈現出某種社會真相。在幾位自白詩人中,羅威爾的詩歌最典型地呈現了冷戰(zhàn)時期的緊張關系。羅威爾的詩歌將冷戰(zhàn)時期的緊張關系合并呈現,在詩中構建起一個惶惑、憤世嫉俗而又不斷自我反思的抒情主人公。這個詩性的自我在參與戰(zhàn)后美國社會的機制運作中感到自身的弱小,但同時他也懂得如何利用所處環(huán)境提供的資源放大自我的聲音。正如亞當·比爾茲沃思(Adam Beardsworth)所述,盡管羅威爾追求“孤立乃至自戀的美學,但他也在病態(tài)的詩性自我中尋求對于核武器的焦慮性表達,濃厚的主觀自傳風格使其能夠以隱晦的方式提出異議,以逃避日益強勢的國家政策的監(jiān)管”[13]?!?961年的秋天》(“Fall 1961”)是羅威爾在肯尼迪執(zhí)政時期寫下的最著名的一首詩。這首詩將公眾話語與錯綜復雜的家庭生活融合,通過挪用政治辭令來呈現1961年11月美蘇因地面核武器試驗而造成的惡劣影響。從整體來看,這首詩甚至可以說是冷戰(zhàn)時期最深切地關于社會焦慮的詩性表達,極具夸張之態(tài),但它的詩學內核卻是極其個人化、反思性的。幽邃的個人哲思中透射出夸張大膽的戲劇張力,使得該詩對核戰(zhàn)爭威脅的描述甚至遠比任何新聞報道都震懾人心。詩人這樣寫道:“整個秋天,核戰(zhàn)爭的摩擦和刺耳聲;/我們向死亡訴說滅絕。/我像小魚一樣/在工作室窗口游泳。//我們的末日越來越近,/月亮升起來,/帶著恐懼的光芒。/國家是玻璃鐘罩下的潛水員。//父親給不了孩子庇護。/我們就像許多野蜘蛛在一起哭泣,/但是沒有眼淚?!盵5]11抒情主人公在個人工作室的玻璃后面“像小魚一樣”徘徊,喻指身心陷入混沌狀態(tài),而整個國家如同“玻璃鐘罩”中不斷下潛的“潛水員”,它/他既與外界隔離開來,又不斷渴望更深層次的危險;而“我們的末日就要來了”則著力表現在這個無法逃遁的封閉世界里公眾置身核威脅下產生的極度恐懼與焦慮癥候。該詩設定于太空競賽和全球核軍備競賽的時代背景下,將美國民眾對核威脅的恐懼恰如其分地挪移到詩人高度個人化的自白詩學空間,也正是由于其政治異議屬于自白詩學范疇,因此巧妙地避開了政治審查。這首詩謹慎地將公共修辭與家庭、私人生活的語言交錯疊置呈現,羸弱的“父親”無力保護“孩子”,這背后蘊含著的是美國無法為其子民提供庇護的冷峻現實,公眾由此陷入了“失父”的焦慮與惶恐之中?!拔覀兿褚爸┲朐谝黄鹂奁?,/卻沒有落淚?!边@句詩更像是對身處核焦慮中的公眾的一種諷刺,即這個國家從來沒有受到過直接的核攻擊,卻表現得好像受到了核武器的重創(chuàng),尤其是“沒有眼淚的哭泣”凸顯出美國人裝腔作勢的虛偽。蜘蛛的比喻本身也很能說明問題:蜘蛛是獨居動物,而“蜘蛛在一起哭泣”的反常畫面嘲諷了美國作為一種不可穿透的凝聚力的虛構,真實的美國在核威脅下呈現為“烏合之眾”,一群“困惑的、因恐懼而緘默的爬行昆蟲”[14]。然而,蜘蛛的形象并非來自公共話語,亦非源于詩人的個人興趣,而是源于家庭內部的話語。羅威爾在此詩中直接引用了4歲女兒的話,將之糅入充滿政治色彩的修辭中。顯然,他的詩歌是在諷刺的“刀鋒”上寫就的,他不斷模仿和顛覆冷戰(zhàn)話語,同時巧妙運用個人自白和家庭敘述模式來規(guī)避政治問責。換言之,自白詩人把個人家庭生活巧妙無痕地嫁接到世界性的宏大災難中,集中表達了詩人對“后真相時代”道德維度全面崩解導致的集體焦慮的戲謔與解構。
與羅威爾以隱喻的方式表現美國社會現狀與民眾焦慮相比,普拉斯似乎更傾向于直抒胸臆、大膽直白。在她的自白作品中,冷戰(zhàn)危機引發(fā)的深層焦慮早已滲及家庭這個社會基本構成中,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在冷戰(zhàn)高峰期——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時期,普拉斯創(chuàng)作了25首詩,這些詩被歸入“十月詩”(October Poems)。普拉斯于1962年給母親的信中寫道:“報紙上關于戰(zhàn)爭的言論讓我夜不能寐,比如肯尼迪說赫魯曉夫‘無處可藏’。我開始懷疑,在這樣一個瘋狂、自我毀滅的世界里養(yǎng)育孩子是否存在意義?可悲的是,毀滅的力量真實而無處不在?!盵15]1962年9月26日,普拉斯創(chuàng)作了《為一個孤兒》(“For a Fatherless Son”)一詩,此詩將母性同精神焦慮癥交織在一起,充分顯示了核沖突背景下母親獨自撫養(yǎng)子女長大的艱辛與焦慮,體現出反暴力、反戰(zhàn)的精神內核。詩中抒情主人公是一位失去丈夫的女人,她凝視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而此時此刻孩子還不知道他的父親已經離世。由于普拉斯從小失父,詩中強烈的壓抑感與末日氣息令人感同身受?!澳銜庾R到一種缺位,/在你身邊成長,像一棵樹,/死樹,顏色消亡了,澳大利亞樹膠樹/光禿禿的,被閃電閹割過——一種幻覺,/而天空就像一只小豬的背,全然無人關注?!盵4]205“閃電”暗示氫彈的爆炸,一棵樹在爆炸后死去——“光禿禿的”,天空如同慘白的“豬背”的顏色,因為它本真的藍色被氫彈爆炸產生的白云遮蔽了,而結尾處令人驚悚的“小頭骨,破碎的藍山,可怕的寂靜”,似乎已經暗示嬰兒死亡的悲慘結局。在《高燒103°》(“Fever 103°”)一詩中,抒情主人公發(fā)燒時滾燙的身體同廣島原子彈爆炸事件神秘連接在一起,身體仿佛遭受了核爆強烈的輻射而迸發(fā)出絢爛詭異的死亡之光?!拔业臒岫攘钅泱@奇?還有我的光芒,/我想我能復活——火熱鐵珠飛濺,親愛的,我/是一個純乙炔?!盵4]232主人公已物化為“乙炔”,意味著她失去了自己的身體,而她“復活”的愿望顯然只是幻覺,這一切都指向核災難的悲劇性后果。普拉斯正是通過雜亂無序的身體內部場域與波詭云譎的外部空間的交織融匯勾連起了詩歌主人公異化的內在體驗。《瑪麗之歌》(“Mary’s Song”)同樣從日常生活的形象展開,作為晚餐的“周日羊腿肉”與基督故事中“犧牲的羔羊”互為呼應。主人公看著烤爐內火焰的光芒,并將這團烤羊腿肉的火光與教堂用以焚燒異教徒的火聯系起來,進而與納粹慘絕人寰的焚燒爐內升騰的火光相互碰撞。第五詩節(jié)后出現了另一個“火”的畫面,即原子彈在廣島被投下時產生的巨大而耀人的火光。在冷戰(zhàn)最焦灼的時期,主人公意識到未來毀滅的可能性,她的嘴巴和眼睛里充滿了“灰”,它映現的是全球性的核災難可能帶來的可怕后果。在這樣的充斥著核武器的殘暴世界里,母親無法保護她的孩子,甚至自身的生命都變得岌岌可危。普拉斯、羅威爾等許多自白作品形構出當時美國大眾的焦慮癥候,也標志著美國擺脫“現代主義”創(chuàng)作轉而觀照具體的社會真相、文化狀態(tài)和未來前景的重要轉變——從早期由工業(yè)異化催生的個人傷感主義詩作,轉向啟示錄般具有濃厚批判性與悲觀色彩的普工業(yè)化時代智性詩寫。透過自白詩人獨有的體驗,直接將個人家庭的災難延展至世界性的巨大災難中并強化兩者之間的關聯性,在某種程度上說,這是自白詩人的時代焦慮與個人焦慮的一種典型投射,他們是冷戰(zhàn)政治受害者的代表,對痛苦和不幸的切身體驗具有普遍意義。
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思想文化界萬馬齊喑的狀態(tài)下,美國詩壇一部分詩人以一種隱晦的創(chuàng)作手法來反映美國的社會現實,借以抒發(fā)自己的情懷;一部分作家在政府冷戰(zhàn)思維的影響下參與創(chuàng)作反蘇反共的冷戰(zhàn)詩歌,為美國的對外文化遏制戰(zhàn)略搖旗吶喊。而冷戰(zhàn)蔭翳下的自白詩人于私人與公眾的對話空間中以先鋒詩人的姿態(tài)反詰美國錯誤的冷戰(zhàn)政策與虛假政治宣傳,不遺余力地詩寫美國民眾對自身受到過多的社會壓力與管控而形成人性扭曲與精神官能失調的痛苦與不幸。在冷戰(zhàn)的晦暗意識中,自白派詩人也自然而然地陷入“末世論”的焦慮,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核對抗、核威脅導致的恐慌及焦慮與個人被束縛的焦慮結合并無限放大。在這樣極具悲劇性的大環(huán)境下,遭到極度壓制的自白詩人飽受煎熬,轉而追尋人類已經失去的本真存在,并在詩作中試圖挖掘出被剝奪感知力的、被物化和異化的核心自我。誠然,自白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意挪用、改寫冷戰(zhàn)事件,生成一種公開、合法且高度自我的幻覺,用一種虛設的、文本化的自我崇拜模糊詩人與抒情主人公之間的區(qū)別,但值得稱道的是,這幾位詩人的冷戰(zhàn)詩寫并非意圖顛覆現有的社會規(guī)則,亦非僅僅出于反叛的刺激而一味揭露丑惡,而是對冷戰(zhàn)時期公共和個人之間的脫節(jié)問題、個人生存焦慮等重大社會問題的有力探索與詩性表達。核對抗、核威脅給美國人民帶來的焦慮并不僅僅是一般的情感傾向和心理活動,這種焦慮其實深刻影響著他們的人格建構和自我調節(jié),而面臨著這些焦慮感的自白詩人難能可貴地通過自白詩寫向世人展示他們獨特的人格建構,使得讀者通過他們的隱私與焦慮表達感受到極具魅力的痛苦抑或希冀,從而深刻反思冷戰(zhàn)的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