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學峰
(浙江萬里學院 文化與傳播學院,浙江 寧波 315100)
創(chuàng)刊于1915 年9 月的《新青年》,到1922 年7 月共出版九卷五十四期(每卷六期)。其中,一至三卷系陳獨秀主編,四至六卷由陳獨秀、胡適、錢玄同等北大教授輪流主編,第七卷“由仲甫一人編輯”[1],第八卷前期是陳獨秀主編,后期則由陳望道接編。上述史實在學界基本已形成共識。但是對于《新青年》第九卷主編者問題,不僅當年參與編撰該刊的有關人員說法不一,目前學界也尚無共識。
陳望道曾在晚年回憶:“《新青年》原來由陳獨秀主編,他去廣州,就叫我主編?!盵2]263此說法似乎暗示《新青年》自八卷后期起一直由其主編。茅盾在1920 年12 月陳獨秀赴廣州之前與李達、李漢俊一起被吸收到《新青年》編輯部。[3]3051941 年,他撰文稱陳獨秀赴粵后,“《新青年》編務委托李漢?。☉獮殛愅馈咦ⅲ?,常告稿荒,出版亦不準期,又受外界壓迫,終于停頓了”。[4]根據(jù)此說,陳望道從1920 年12 月主持《新青年》編務直至其???。自1920 年11 月下旬茅盾接任《小說月報》主編,常一個人負責編校,自稱“夠忙了”[5]。因此,他在《新青年》編輯部的工作應屬于兼職,主要負責撰稿,對于該刊的真實運作情況不一定全部了解,其說法的準確性存疑。曾為《新青年》“俄羅斯研究”欄目撰稿,并于1920 年12 月和陳獨秀同期到達廣州的袁振英在晚年回憶中卻是另一種說法:“陳獨秀到廣州后,《新青年》雜志社也在一九二〇年底由上海遷到廣州,編輯部設在廣州市泰康路回龍橋一座大樓下(也即看云樓),陳獨秀仍任主編”。[6]510根據(jù)此說,第九卷由陳獨秀主編。但據(jù)袁振英自述,當年其到廣州后相繼擔任“俄國同志”的翻譯和廣東省立第一中學校長,1921 年秋已去法國留學。[6]511-512其在《新青年》第九卷時期也未發(fā)表過任何文字,應沒有再參與編撰該刊,其前述回憶的準確性值得推敲。
至于學界對《新青年》第九卷主編者問題的認識,有的未深究,語焉不詳;有不少研究者則認為是陳望道。孫玉石[7]說,雖然《新青年》自八卷六號遷至廣州印刷,但編輯部仍留在上海,陳望道主持此后的編輯工作。劉亞麗[8]認為,陳望道從八卷五號擔任主編至九卷六號。而歐陽哲生[9]則稱,從八卷五號至九卷六號,陳望道是上海編輯部的主要成員,《新青年》“可能實際存在上海、廣州兩個編輯部并存的情形”,陳獨秀“當時仍負主編之名”,陳望道僅負責上海編輯部事務。還有資料稱《新青年》 在1921 年8 月之前為陳望道主編,同年9 月陳獨秀再任主編,只出版一期暫停,1922 年7 月又出版一期后停刊。[10]66據(jù)此觀點,陳獨秀僅主編了九卷最后兩期。概而言之,目前學界在《新青年》第九卷主編者問題上仍處于莫衷一是狀態(tài)。
本研究將挖掘魯迅、周作人、陳望道等《新青年》編撰者的日記或書信中有關《新青年》的記載以及魯迅等人的作品,再結合其他史料,對《新青年》第九卷主編者及相關問題進行深入分析。
陳望道,字任重,曾用過佛突、雪帆、曉風等筆名。陳望道接編《新青年》始于八卷五號。1920 年12 月,陳獨秀接受陳炯明的邀請赴廣州任職,行前致函李大釗等《新青年》北京同人:“弟日內(nèi)須赴廣州,此間編輯事務已請陳望道先生辦理……望道先生已移住編輯部,以后來稿請寄編輯部陳望道先生收不誤。四號報已出版,五號報收稿在即……”。[3]305這里陳獨秀對《新青年》編輯工作作了明確安排,即由陳望道在上海主持。當時八卷五號尚未收稿。12 月16 日,他又給胡適、高一涵寫信稱“此間事都已布置了當,《新青年》編輯部事有陳望道君可負責”[3]292-293。同日陳望道也致函周作人:“尊譯《少年的悲哀》,已經(jīng)收到、并已付印了。獨秀先生明天動身往廣東去,這里收稿的事,暫由我課余兼任?!盵11]175查閱周作人的譯作《少年的悲哀》刊登在八卷五號上。陳望道接編《新青年》后,不僅相繼編輯了八卷五號和六號,而且還編輯了九卷一號。有三種史實可佐證九卷一號為陳望道主編。
第一,陳望道積極為九卷一號組稿。1921 年1 月28 日,陳望道致信周作人:“大著小說三篇已登八卷六期,九卷一期稿,請設法搜羅一點來。詩稿也很缺乏,也請先生盡力?!盵11]175在周作人已為八卷六號提供三件作品的情況下,陳望道仍希望其盡力為九卷一號提供更多稿件。周作人也未讓陳望道失望,2 月上旬,他和魯迅都給《新青年》寄了稿。2 月11 日,陳望道回函周作人:“大作《到網(wǎng)走去》和魯迅先生《故鄉(xiāng)》一齊收到了?!盵11]1762 月13 日,其再次致函周作人:“收到兩大作后,曾有一函奉復,想也收到了。大作定當編入九卷一號。潘君作品我已在編輯部中搜尋過一番,找不到。當寫信去問仲甫先生,如果時間所許,定當編入九卷一號?!盵11]176“兩大作”即周作人的譯作《到網(wǎng)走去》和魯迅的小說《故鄉(xiāng)》。盡管《到網(wǎng)走去》后來發(fā)表于《小說月報》,并未刊登在《新青年》九卷一號上,但九卷一號刊載了《故鄉(xiāng)》。
第二,陳望道以編輯身份為九卷一號有關文章撰寫“附記”。九卷一號刊登了日本學者山川均著、李達譯的《從科學的社會主義到行動的社會主義》。在該文結尾處,李達以“附識”的形式介紹了其翻譯此文的目的并對山川均作了介紹。與李達“附識”編排在一起的還有署名陳望道的一段“附記”,該“附記”介紹了《新青年》向山川均和堺利彥的約稿經(jīng)過以及兩位學者的近況,對山川均在病中堅持為《新青年》撰稿表達了謝意,并對未把此文翻譯成羅馬文字刊發(fā)在“志末”的原因作了說明。[12]262從該“附記”的內(nèi)容和作者署名來看,陳望道無疑是九卷一號的編者。
第三,九卷一號《編輯室雜記》系陳望道撰寫。九卷一號《編輯室雜記》中的第二條說:“本社社員周作人先生近患肋膜炎,不能執(zhí)筆,我們很希望他早日痊愈,本志次期就能登出他底著作。”[12]394周作人在1920年12 月下旬被診斷患了肋膜炎,治療與休養(yǎng)長達10 個月,直至1921 年9 月才從北京香山返家。[13]1921 年1 月28 日,陳望道在給周作人的信中問:“先生病好點嗎?很記念著?!盵11]176在2 月13 日的信中又說“祝先生貴恙早日痊好!”[11]177可見陳望道在周作人生病不久即獲知其病情。而陳獨秀直到6 月下旬才從報紙上獲知周作人生病的消息。他于6 月29 日致信周作人:“久不接你的來信,近幾天在報上看見你病的消息,不知現(xiàn)在可好點沒有?我從前也經(jīng)過很劇烈的肋膜炎癥……”[14]112九卷一號標注的出版日期是1921 年5 月1 日,這應是該期雜志實際出版時間。當然,《新青年》曾出現(xiàn)過不能按時出版的現(xiàn)象,但九卷一號即便愆期,也不會晚于6 月15 日出版。九卷一號刊登的《廣東法政學報第一期出版預告》中稱該學報“定期六月十五日出版”[12]258,據(jù)此可知九卷一號的出版時間應在6 月15 日之前,否則此“預告”就失去意義。因此九卷一號《編輯室雜記》的署名“記者”的真實身份是陳望道,其第二條乃至其他各條記述均應為陳望道所撰。
綜合以上史實,我們可以判斷陳望道應是九卷一號的主編者。陳望道繼續(xù)主編九卷一號在《新青年》發(fā)展史上的作用不能被忽視。當時《新青年》 處于生存發(fā)展的關鍵時期:其一,《新青年》 內(nèi)部已發(fā)生分裂,胡適、錢玄同等多數(shù)北京同人已鮮少供稿,《新青年》面臨著稿荒危機。北京同人自八卷五號起對《新青年》的供稿就明顯減少,當時周作人成為北京同人中唯一經(jīng)常為《新青年》撰稿者且供稿數(shù)量最多。到九卷一號開始組稿時,從陳望道在致周作人的信中請其為該期“設法搜羅”稿件,并稱“詩稿也很缺乏”,望周作人“盡力”,即可知多數(shù)北京同人的“斷供”一度確為《新青年》的后續(xù)出版帶來了不小的困擾。其二,1921 年2 月初,八卷六號在排印時遭法租界巡捕房搜去全部稿件并不準在上海出版,而此前陳望道已著手九卷一號的組稿工作。雖然此后不久,陳獨秀即決定《新青年》南遷至廣州出版,但當時陳獨秀剛在廣州立足,正忙于廣東教育方面的行政事務,組稿不便,更無暇兼顧編務。在此情況下,九卷一號的編輯任務只能由陳望道繼續(xù)承擔。從稿件來源看,九卷一號多數(shù)文章為陳望道、李達、沈雁冰、戴季陶、沈玄廬、周佛海等人所作,他們基本上都是中共早期黨員,其中戴季陶雖系中國國民黨黨員,但與中共上海發(fā)起組成員交往密切①,其獨自提供了4篇稿件。在北京同人中,該期僅有魯迅小說1 篇以及劉半農(nóng)從倫敦發(fā)來的詩歌1 首。簡而言之,在北京同人多數(shù)“缺席”的情況下,陳望道組織在上海、廣州、北京等地的作者為九卷一號撰稿,使《新青年》1921 年2月于上海被封后能夠在廣州順利接續(xù)出版。
為便于考察《新青年》九卷二號至六號的主編者,我們先厘清這幾期雜志的實際出版時間問題。
九卷二號標注的出版日期為1921 年6 月1 日,這個日期顯然是為了凸顯雜志出版的連續(xù)性而有意為之,其實際出版時間應更晚。該期雜志刊登的好幾篇稿件均作于6 月,如該期發(fā)表的胡適的詩《死者》作于6 月17 日,最早見于6 月21 日的《民國日報》 副刊《覺悟》。此稿無論是胡適主動寄給《新青年》還是《新青年》從《覺悟》轉載,《新青年》編輯部獲取此稿的時間均應在6 月下旬。而《新青年》的稿件在編輯完成后通常需要提前10 幾天甚至更長時間付印。1918 年12 月初,陳獨秀致信周作人:“《新青年》六卷一號稿子,至遲十五日須寄出,先生文章望早日賜下?!盵14]108“十五日須寄出”指稿件要在1918 年12 月15 日從北京寄往上海群益書社,而六卷一號在1919 年1 月15 日出版,陳獨秀提前了一個月寄稿和付印。1920 年7 月9 日,陳獨秀在向周作人催稿時說:“望必在二十號以前寄到上海才好,因為下月一號出版,最后的稿子至遲二十號必須交付印局才可排出?!盵14]110此時《新青年》編輯部和出版發(fā)行地均在上海,陳獨秀提前了10 多天付印。綜合推算,九卷二號的出版時間最早也只能在1921 年7 月上旬。
九卷三號標注的出版日期1921 年7 月1 日也非實際出版時間。該期刊登了陳公博的《十日旅行中的春申浦》。根據(jù)該文,陳公博在上海參加了中共一大后于7 月31 日夜乘車赴杭,在杭州和上海逗留三天后乘船歸粵,途中又在廈門停留三天[15]85-86,抵達廣州的時間應在8 月10 日后,至于其寫作該文的時間應更晚,因此九卷三號的出版應是在8 月下旬后。九卷四號的出版日期也不是1921 年8 月1 日。該期的“附錄”刊登有《衙前(在浙江省蕭山縣)農(nóng)民協(xié)會宣言》《衙前農(nóng)民協(xié)會章程》,“玄廬”(沈定一)在其后的“附記”中稱農(nóng)民協(xié)會宣言與章程已經(jīng)由衙前全村農(nóng)民于“一九二一年九月二七日在本村決議”。[15]273沈定一當時在浙江蕭山開展農(nóng)民運動[16],就算其在9 月27 日當天即把前述宣言和章程寄給《新青年》,《新青年》最快也只能在9 月29 日前后收到,因此九卷四號的出版時間應不會早于10 月中旬。
九卷五號轉載過1921 年11 月22 日《覺悟》上的一篇文章《共產(chǎn)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作者新凱)。另外該期刊載的《人民出版社通告》稱《討論進行計劃書》和《共產(chǎn)黨底計劃》這兩種書籍“已出版”[15]401,查閱它們的版權頁均標注有“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初版”字樣。因此九卷五號的出版時間最早應在12 月上旬而不是其標注的1921 年9 月1 日。至于九卷六號,其原本應在九卷五號發(fā)行的次月出版,但在休刊數(shù)月后于1922 年7 月1 日出版。
陳望道在主編了《新青年》九卷一號后,沒再繼續(xù)主編該刊,而由陳獨秀接編,且九卷二號至六號均由陳獨秀編輯。這個判斷主要依據(jù)下述幾方面的史實。
第一,陳望道自九卷二號起未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任何作品。陳望道直至接編《新青年》后才在該刊正式發(fā)表作品,這些作品散見于其主編的各期,但從九卷二號起該刊再也沒有刊登過其一篇作品。而1921 年7 月至1922 年7 月(《新青年》九卷二號至六號出版期間),陳望道在《覺悟》等報刊上先后發(fā)表了《我底戀愛觀》等數(shù)十篇作品[17]530-534,如果此間其仍主編《新青年》卻未在該刊發(fā)表任何文章,這與編輯工作常理不合。據(jù)此我們判斷,從九卷二號起陳望道很可能沒有再主編《新青年》,甚至連撰稿人也不是。
第二,1921 年7 月后,魯迅給《新青年》寄稿時寄稿對象為“仲甫”。陳獨秀在赴粵之前曾向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新青年》北京同人交代其赴粵后《新青年》有關稿件寄給陳望道收。此后魯迅一度也是這么做的。周作人在1920 年12 月至1921 年9 月生病期間,其書信和作品的郵寄皆由魯迅辦理。1921 年2 月8 日,魯迅在日記中說:“上午寄新青年社說稿一篇。”[18]2662這里的“新青年社”即上海漁陽里二號《新青年》編輯部陳望道處,“說稿”即《故鄉(xiāng)》。但是自1921 年7 月以后,魯迅寄給《新青年》的稿件收稿人均為“仲甫”,且寄稿多次。對此魯迅在書信和日記(以下均稱“×月×日記”)中均有記載。
1921 年6 月30 日,魯迅致信周作人稱“已譯完《右衛(wèi)門の最期》,但跋未作”[19]4。魯迅7 月2 日記:“寄仲甫信并文稿一篇?!盵18]26667 月19 日記:“夜仍寄陳仲甫信并稿一篇?!盵18]2666盡管我們不知道7 月2 日和19 日中的哪一天魯迅給陳獨秀寄的稿件是《三浦右衛(wèi)門的最后》,但該文后載于九卷三號,而該期實際出版時間在8 月下旬后。8 月29 日,魯迅再致信周作人:“老三來,接到稿并信,仲甫信件當于明日寄去矣?!盵19]128 月30 日記:“下午寄陳仲甫信并二弟文一篇,半農(nóng)文二篇。”[18]2667魯迅當日所寄稿件為周作人的《雜譯日本詩三十首》和劉半農(nóng)的兩篇詩稿,均刊登在九卷四號,該期實際出版時間在10 月中旬后。
魯迅9 月10 日記:“寄陳仲甫稿二篇,又鄭振鐸書一本,皆代二弟發(fā)”。[18]26689 月11 日,魯迅告知周作人其給陳獨秀寄稿一事:“你的詩和伊巴涅支小說,已寄去。報上又說仲甫走出了,但記者諸公之說,不足深信,好在函系掛號,即使行動不明,亦仍能打回來也。”[18]21909 月11 日前后,陳獨秀因中共的工作需要從廣州啟程返回上海,“報上又說仲甫走出了”即指此事。周作人的“詩”即《山中雜詩》,“伊巴涅支小說”即《癲狗病》(譯作),均載于九卷五號,該期實際出版時間是12 月。9 月17 日,魯迅又在信中對周作人說“我為《新青年》譯《狹亻籠》譯成”,“至于老三之一篇,則須兩星期方能抄成,擬一同寄去”[18]2191。9 月26 日記:“寄陳仲甫信并二弟、三弟稿及自譯稿各一篇。”[18]2668魯迅“自譯稿”即《狹的籠》,載于九卷四號,“二弟、三弟稿”即周作人的《病中的詩》、周建人的《結群性與奴隸性》,均載于九卷五號。
1921 年7 月以后,魯迅由此前把稿件寄給陳望道改為寄給陳獨秀,且所寄稿件都被刊登在《新青年》上,這說明自九卷二號起《新青年》的主編者已是陳獨秀。
第三,陳獨秀在《新青年》上留下了編輯該刊的痕跡?!巴ㄐ拧笔恰缎虑嗄辍犯鳈谀恐形ㄒ回灤┰摽霭嫒^程的欄目,但是八卷四、五、六號及九卷一號并未開設該欄目,這種連續(xù)多期未設置“通信”的現(xiàn)象此前從未出現(xiàn)過(在一至六卷中僅一卷五號和六卷五號,七卷中僅一、二、四號未出現(xiàn)該欄目)。其中除八卷四號系陳獨秀主編外,八卷五號、六號和九卷一號均為陳望道主編。自九卷二號起包括二、三、四、六號不僅再次恢復了“通信”欄目,而且所有讀者來信的答疑者都是陳獨秀一人。這種答疑模式與陳獨秀獨立主編該刊一至三卷和七卷、八卷(一至三號)期間“通信”欄目的答疑模式相同,即由主編者本人親自回復讀者來信。據(jù)此可推斷九卷二號之后各期主編者很可能就是陳獨秀。另外,九卷二號曾以《新劇的討論》為題約請了蘇瑞熊、陳公博和亞魂等人分別發(fā)表對于新劇問題的看法。在討論結束后,陳獨秀又另外加了一段“附識”[12]477-478,表達了自己對于新劇的認識。從編輯工作角度看,該“附識”即相當于今天的“編后”,而陳獨秀的身份即“編者”。
綜合以上史實可推斷,《新青年》自九卷二號起的主編者應是陳獨秀而非陳望道。從稿件來源看,盡管九卷二號后各期有半數(shù)文章仍為中共早期黨員所作,但相較于陳望道主編的八卷五號至九卷一號,其作者隊伍的一個明顯變化是北京同人再次成為《新青年》的重要力量。九卷二號至六號中,北京同人發(fā)表的文章不在少數(shù),除錢玄同、沈尹默與陶孟和等人外,多數(shù)北京同人都至少提供了1 篇稿件,其中李大釗、張申府、王星拱和朱希祖在陳望道主編時期未曾在《新青年》發(fā)表過文章,八卷六號和九卷一號也未刊發(fā)過胡適的文章。從一定意義上說,《新青年》多數(shù)北京同人自分裂后在九卷二號至六號時期又集體“回歸”。另外,九卷二號至六號還發(fā)表過沈性仁、周建人、成舍我、吳敬恒、高铦等人的作品,他們既不是中共早期黨員也非《新青年》北京同人。簡而言之,相較于陳望道時期,該時期《新青年》作者群體的多元性特征比較明顯。
有一種觀點較流行,即1921 年7 月中共正式成立后《新青年》成為中共的理論刊物[10]66。從1922 年后陸續(xù)創(chuàng)辦的《向導周報》《新青年》(季刊)等中共機關報刊來看,它們的作者群體都比較單一,通常只有共產(chǎn)黨員和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員兩類作者。因此,從作者群體這個角度判斷,九卷二號至六號時期,《新青年》并未成為中共機關刊物,多數(shù)北京同人及沈性仁、周建人、吳敬恒、高铦等人的文章仍討論的是思想文化學術領域的問題,“色彩”不鮮明?!缎虑嗄辍返诰啪砣蕴幱谶^渡階段[9]。
陳望道從八卷五號開始接編《新青年》,一直編到九卷一號,原本應持續(xù)下去,但自九卷二號起該刊再次由陳獨秀接編。其中的原因值得探討。筆者認為這至少與三方面的因素有關。
第一,因胡適的不滿,陳望道主觀上無意長期主持《新青年》。1920 年12 月初至1921 年2 月中旬,《新青年》北京同人之間在該刊的辦刊方向等問題上產(chǎn)生分歧。其間胡適流露過對陳望道的不滿,稱陳望道是北京同人“素不相識的人”。1921 年2 月13 日,陳望道在給周作人的信中對此回應稱:“我也并不想要在《新青年》上占一段時間的歷史,并且我是一個不信實驗主義的人,對于招牌,無意留戀。”[11]176陳望道因受陳獨秀的邀請而主持《新青年》,編輯該刊之前幾乎未在其上發(fā)表過文章,與該刊的淵源不深,其自己也說八卷四號之前“純粹是一個讀者”[20]。胡適的冷言冷語難免會讓陳望道產(chǎn)生掛冠求去的想法,只要條件成熟其可隨時離開《新青年》。
第二,因與陳獨秀不和,陳望道被迫離開《新青年》。陳望道在1956 年和1963 年的兩次談話中稱中共一大前他同陳獨秀“意見不合”“做法有距離”,于是“聲明不參加黨”。[2]265在1961 年的一次訪談中他又稱在建黨初期的工作中“陳獨秀有些措施不好,后來他罵了我一頓鬧翻了”。[21]陳望道之子陳振新曾著文稱,在籌備黨的一大期間,由于陳獨秀和李漢俊因為籌劃會議經(jīng)費時發(fā)生矛盾,把陳望道也牽扯進來,陳獨秀散發(fā)書信說李漢俊和陳望道要奪他的權,陳望道接受不了陳獨秀無中生有的指責,并堅持要求陳獨秀澄清事實,公開道歉,但陳獨秀不肯,于是陳望道“表示今后不愿再接受陳獨秀家長式的統(tǒng)治”。[17]218若以上陳望道與陳獨秀不和之說為真,則陳望道離開《新青年》帶有一定的被迫性。九卷二號原定6 月1 日出版,卻延至7 月以后才面世,且此后陳望道再也未在該刊發(fā)表作品,這似乎也反證了陳望道因與陳獨秀不和而被迫離開該刊的真實性。
第三,新青年社從上海遷至廣州,由陳獨秀主編《新青年》更便于該刊的出版和發(fā)行。盡管陳望道和茅盾晚年都曾否認《新青年》由上海遷至廣州出版一事,稱那是“故意放煙幕”和“迷惑法捕房”[22],但該刊自滬遷穗出版乃是歷史事實。首先,“移粵出版”是當時環(huán)境所迫。1921 年2 月15 日,陳獨秀致信胡適說:“現(xiàn)在《新青年》已被封禁,非移粵不能出版”。[3]309同日,他在致魯迅和周作人的信中也說:“《新青年》風波想必先生已經(jīng)知道了,此時除移粵出版無他法”。[3]309其次,該刊不僅自八卷六號起在每期封面上標注“廣州新青年社印行”字樣,八卷六號還刊出“特別啟事”,稱新青年社已遷到“廣州城內(nèi)惠愛中約昌興馬路第二十六號三樓”,一切信件“均請寄至此處”[12]252。九卷一號的《編輯室雜記》也說明了該刊遷至廣州出版的原因[12]394,九卷六號再次刊出“特別啟事”稱新青年社已遷至“昌興馬路二十八號”[15]416。《新青年》面向全國公開發(fā)行,從第九卷各期的“本報代派處一覽”可以看出,當時該刊在海內(nèi)外設立有上百個“代派處”,若真如茅盾所言其公開宣稱遷廣州出版是“故意放煙幕”和“迷惑法捕房”,豈不是同時也“迷惑”了廣大客戶和讀者,進而嚴重影響其發(fā)行?再次,包惠僧曾回憶他在1921 年5 月去廣州見陳獨秀時就住在該社。[23]
新青年社自1920 年9 月起成為集編輯、出版和發(fā)行于一體的組織,編輯部和出版地均在上海。在1921年春新青年社自上海遷廣州后,若編輯部設在上海,出版在廣州,難免會增加雜志的運營成本,編輯與出版都安排在同一城市應是理想選擇。新青年社遷廣州之初,盡管九卷一號尚未出版,但從前述陳望道寫給周作人的信來看,陳望道的有關組稿和收稿等編輯工作已在開展,待編輯任務全部完成后再將編輯部遷至廣州應更為妥當。因此《新青年》編輯部應是自九卷二號始才遷至廣州。遷廣州后,由于該刊系陳獨秀創(chuàng)辦,且其始終是該刊的靈魂人物,由其主持九卷二號之后的編輯部工作更順理成章。1921 年9 月11 日前后,陳獨秀因主持黨的工作再度自穗返滬,《新青年》編輯部也隨其遷滬,又造成了編輯與出版的兩地分離,但這也是無奈之舉。
《新青年》從八卷五號至九卷六號是否同時存在上海和廣州兩個編輯部?筆者認為這種情況應該不存在。因為陳獨秀在離滬南下時曾一再向胡適等北京同人強調(diào)其已將《新青年》編輯部事務交予陳望道主持,若其到廣州后再同時另設一處編輯部,既是對陳望道的不信任,也失信于上海同人和北京同人。從前文也可看出,自九卷二號起,《新青年》編輯部遷到廣州以及后來隨陳獨秀再遷回上海,陳望道應該都沒再參與《新青年》的編撰。歐陽哲生說從八卷五號至九卷六號《新青年》“可能實際存在上海、廣州兩個編輯部并存的情形”,陳獨秀“當時仍負主編之名”,陳望道僅負責上海編輯部事務。此論主要基于二點:一是袁振英的回憶,二是陳望道致周作人信中所稱的“潘君作品,我已在編輯部中搜尋過一番,找不到。當寫信去問仲甫先生,如果時間所許,定當編入九卷一號”。袁氏的回憶本身存在著失實之處,如他稱1920 年12 月《新青年》隨陳獨秀一起南遷廣州,袁氏當時到廣州后也未再參與《新青年》的編撰,其對該刊具體運作情況不一定了解。至于陳望道擬寫信給陳獨秀詢問有關“潘君作品”情況,也可能是因為陳望道認為“潘君”并不知道《新青年》主編者易人,進而誤把作品寄給了廣州的陳獨秀。簡而言之,依據(jù)前兩點無法得出當時《新青年》存在上海、廣州兩個編輯部的結論。
《新青年》是新文化運動時期國內(nèi)影響最大的雜志。在該刊發(fā)展史上,其每一卷(期)的主編者均對該雜志的歷史影響發(fā)揮了一定作用。由于該刊各卷(期)的主編者不同,其辦刊方向、編輯機制、思想內(nèi)容、撰稿人隊伍的構成乃至經(jīng)營管理模式均有較大差異。而目前學界對于該刊第九卷的主編者問題基本史實不清,常出現(xiàn)張冠李戴現(xiàn)象。本研究旨在還原歷史本相,為后續(xù)進一步研究該刊奠定基礎(關于《新青年》的研究成果已不少,但尚有研究空間)。
《新青年》第九卷先由陳望道主編,后再轉至陳獨秀,其間中共由醞釀到成立,二人既是該刊主要編撰者,也是中共早期重要成員。尤其自《新青年》九卷二號以后,中共已成立,當時陳獨秀是中共中央主要負責人。在九卷二號后各期撰稿人隊伍中,李達系中共中央宣傳主任,李大釗、張申府、沈雁冰、周佛海等都是中共成立前后的骨干,他們掌握著《新青年》的辦刊方向,該刊實際上也有過半篇幅傳播的是與馬克思主義相關的內(nèi)容。換言之,當時《新青年》已具備成為中共機關刊物的一定條件,但其并沒有真正完成這種轉型,仍具有較強的思想文化學術性,直至1923 年7 月改出季刊后才正式成為中共中央理論機關刊物。這其中的原因為何?是《新青年》主編者的主觀因素所致還是客觀條件尚不完全成熟使然,或者兩種因素都有?值得后續(xù)深入探討。
注釋:
①據(jù)周佛海和施存統(tǒng)(施復亮)回憶,戴季陶曾參與過中共上海發(fā)起組的活動。參見《一大回憶錄》,知識出版社1980 年版,第66 頁;金華縣政協(xié)教文體與文史資料委員會編:《紀念施復亮百歲華誕專輯》,1999 年,第9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