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琦

(內(nèi)蒙古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30)

在雜劇發(fā)展過程中，同類題材、同類形象有很多，在不同作家的筆下常常表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特色。以往的研究常常將其歸因于作家的個性差異，這當然是差別形成的重要原因，但同時應該看到，在作家個性形成過程中地域文化的影響，尤其是地域文化的根本特征對作家的影響是潛在而深刻的，這又必然表現(xiàn)在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由此形成了一個地域范圍內(nèi)作家創(chuàng)作的共同特征，所以我們會看到同一地域不同性格的作家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相同的特征，而不同地域的性格相近的作家創(chuàng)作也不盡相同。可見，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地域文化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顯著的。但現(xiàn)有研究中這方面涉及較少，偶有相關研究也未能深入，形成了進一步研究的空間。本文擬從作家出生、成長的文化單元環(huán)境出發(fā)，探討地域文化對雜劇創(chuàng)作的影響。

所謂文化單元，是以地域為空間坐標、以其具有獨特個性的文化形成時期為時間坐標的歷史文化單元。這個文化單元在不斷發(fā)展變化。文化發(fā)展本身并不是僅僅以時間為序向前推進，同一時期內(nèi)不同區(qū)域、不同文化相互作用相互影響，同時保持了各自根本的特色，這才形成了多姿多彩的中華文化共同體。提出這個概念是為了更好地對作家的地域文化歸屬進行劃分。文化單元在形成發(fā)展的過程中，既有封閉性，又有開放性。唯其封閉，才能保持文化的穩(wěn)定性，形成文化固有的特色；唯其開放，才能賦予文化新鮮的活力，避免其成為死水一潭。

對于文化單元的追溯，以文化形成自身特色的時期為開端，故而將中華文化發(fā)展的第一個高峰期——春秋戰(zhàn)國作為肇始。這個時期周王室衰微，對諸侯國的約束力減弱，各諸侯國的統(tǒng)治者為謀霸業(yè)，勵精圖治，廣納賢才。恰逢此時文化下移，士階層崛起。士階層成員來源廣泛，打破了貴族把持的文化格局，為文化發(fā)展帶來了生機與活力。他們?yōu)榱藢崿F(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和理想抱負，四處奔走，游說君王，提出了適合各諸侯國的不同主張，一時間形成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獨特文化環(huán)境。這樣的文化特色在之后中國文化的發(fā)展過程中，始終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雖然朝代變遷，行政區(qū)劃也在不斷變化，但是文化單元的根性保證了地域文化特征的恒定性。

元朝是一個疆域空前遼闊的王朝，版圖之廣超越了以往任何朝代，其文化不僅涵蓋了南北文化，也包含著不同區(qū)域、不同文化單元的特點；不僅涵蓋了多民族文化，也包含著同一民族內(nèi)的不同文化單元?？梢哉f，元朝是一個多元文化并存且不斷交流融合的時期。在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總體情勢下，由于作者生存區(qū)域的自然條件和人文條件所決定的生存方式不同，以及地域文化淵源的基因遺傳，使得元雜劇的創(chuàng)作千差萬別，帶有強烈的地域文化特征，從而造成了元雜劇作品的異彩紛呈、多樣共生，在文化的交流融合中展現(xiàn)了各自的特色。

以往的雜劇研究中，更加注重雜劇發(fā)展的歷時性研究，雜劇的地域特征研究受到較大的限制，縱向的歷時性研究遮蔽了橫向的共時性研究。同時，雖有散見于個別學者研究中的一些關于雜劇地域文化特征的研究，也大多是按照現(xiàn)當代的行政區(qū)劃界定作家的地域歸屬，而沒有按照古代的歷史文化單元加以分別，導致研究脫離了真實的時空背景而難以深入。將雜劇研究放在歷史時空下進行科學的、歷史的闡釋，有助于更好地梳理元代的多元共生文化，更客觀地認識元雜劇的文化特征。

一、元代典籍中的權豪勢要

公案雜劇是元雜劇中的重要類型，公案雜劇中有一類較為特殊的人物形象——權豪勢要。顧名思義，他們有權有勢，而且是一方之豪、一地之要，在劇中他們常常是案件的制造者。這樣的形象在前代文學中是很少見到的，而在元代不僅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一些官方典籍中也有“權豪勢要”“驟富豪霸”“富勢之家”這類提法，可見在當時這樣的人群是真實存在的。

《元典章》有這樣的記載：

皇慶元年……據(jù)諸人言告，一等驟富豪霸之家，內(nèi)有曾充官吏者，亦有曾充軍役雜職者，亦有潑皮兇頑(者)，皆非良善，以強凌弱，以眾害寡，妄興橫事，羅摭平民，騙其家資，奪占妻女，甚則害傷性命，不可勝言。交結官府，視同一家，小民既受其欺，有司亦為所侮。非理害民，縱其奸惡，亦由有司貪猥，馴致其然。莫若嚴禁各處行省已下大小官吏，非親戚，不得與所部豪霸等戶往來交通，受其饋獻一切之物。[1]1337

這則資料說明了當時權豪勢要的身份和主要行徑，他們倚財仗勢無惡不作，其行徑與雜劇中的表現(xiàn)正相符合。按照這則材料，“驟富豪霸”還應該包括“潑皮兇頑”之類，但是這類人通常自己沒有權勢，只是潑皮無賴，與本文論述的“權豪勢要”概念并不一致，故不在論述之列。

這些權要人物會侵盜官糧：

攬飛盜糧等例：

至元二十五年十月，尚書省奏奉皇帝圣旨，諭省院臺部內(nèi)外百司大小官吏、軍民諸色人等，據(jù)尚書省奏：“百姓合納稅糧，各處官吏、坊里正、主首、權豪勢要人等，結攬輕赍錢物，與倉官、攢典、斗腳通同飛鈔，及管糧官吏、運糧車船人戶侵盜官糧，似此奸弊多端……”[1]1583

還有些權豪勢要草菅人命：

至大元年……訪聞在都富勢之家，奴隸有犯，并不經(jīng)官言理，往往用鐵枷釘項。[1]1922

有的權豪勢要以高利貸謀財：

至元十九年四月，中書省奏：隨路權豪勢要之家舉放錢債，逐急用度，添答利息，每兩至于伍分或壹倍之上。若無錢歸還呵，除已納利錢外，再行倒換文契，累算利錢，準折人口頭疋事產(chǎn)，實是于民不便。今后若取借錢債，每兩出利不過叁分。這般奏呵，奉圣旨：那般者。欽此。都省議得：若有似此違犯之人，許諸人陳告，取問是實，即將多取利息追還借錢之人，本利沒官，更將犯人嚴行斷罪。[2]307

這些記載顯示了當時權豪勢要肆意橫行、無惡不作的社會現(xiàn)實。

《元典章》中有“禁豪霸”條，下列“閑良官把柄官府”“豪霸紅粉壁迤北屯種”“禁富勢擅錮奴隸”“禁治行兇潑皮”“禁富戶子孫根隨官員”[1]1916-1923等項，朝廷從各個角度禁豪霸作惡，可見當時的權豪勢要之害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

《元史》中也有類似記載。關于官商，“世祖中統(tǒng)四年，用阿合馬、王光祖等言，凡在京權勢之家為商賈，及以官銀買賣之人，入城不吊引者同匿稅法”[3]2397，為官者經(jīng)商隱匿不報企圖逃稅，既為戒止命令，可見當時此類事件是存在的?！百c糶糧之外，復有紅貼糧。紅貼糧者，成宗大德五年始行。初，賑糶糧多為豪強嗜利之徒，用計巧取，弗能周及貧民。”[3]2476官方賑恤百姓的糧食，被所謂的豪強之人侵占。《元史》中還有關于豪強控制鹽業(yè)的記載。鹽是歷史上官賣壟斷時間最長的商品，比貨幣壟斷的歷史還久，元代同樣實行壟斷專賣。但是“泰定間，因所任局官不得其人，在上者失于鈐束，致有短少之弊。于是巨商趨利者營屬當?shù)?，以局官侵盜為由，輒奏罷之，復從民販賣。自是鈔一貫，僅買鹽一斤。無籍之徒，私相犯界，煎賣獨受其利，官課為所侵礙而民食貴鹽益甚”[3]2485，巨商通過官府阻斷鹽業(yè)專賣，轉(zhuǎn)而私營以牟利。后來政府再設賣鹽官，出售低價鹽，“每中統(tǒng)鈔一貫，買鹽二斤四兩”[3]2486，并規(guī)定“凡買鹽過十貫者禁之”[3]2486，但仍需防備“有豪強兼利之徒，頻買局鹽而增價轉(zhuǎn)賣于外者”[3]2486，官商勾結操控鹽業(yè)。除此之外，當時的權豪若遇到違逆己意者，也是心狠手辣，在《元史·刑法志》中針對這種情況制定了專門的條款“諸豪橫輒誣平人為盜，捕其夫婦男女，于私家拷訊監(jiān)禁，非理凌虐者，杖一百七，流遠”[3]2673。

由以上種種記載可以看出，當時的權豪勢要非常猖獗，幾乎無惡不作，以至于朝廷要一再下令禁止其作惡，這一現(xiàn)象在元雜劇中得到了反映。

在現(xiàn)存的一百多種雜劇中，描寫權豪勢要作惡的有十余種，其中有明確作者歸屬的5種，分別是：關漢卿雜劇《望江亭中秋切鲙》《包待制智斬魯齋郎》《包待制三勘蝴蝶夢》、武漢臣雜劇《包待制智賺生金閣》、高文秀雜劇《趙元好酒遇上皇》。

二、燕文化單元的權豪勢要題材雜劇

在現(xiàn)存的5種涉及權豪勢要的雜劇中，有3種是關漢卿所作。這一方面是由于關漢卿的雜劇創(chuàng)作數(shù)量大，他是存目最多的劇作家，也是現(xiàn)存雜劇最多的作家；另一方面與作者的題材取向有關系，而對題材的選擇與作者的文化單元屬性有直接關系。

根據(jù)《錄鬼簿》《錄鬼簿續(xù)編》《太和正音譜》等記載：關漢卿，“大都人，太醫(yī)院尹，號已齋叟”[5]8，主要活動地區(qū)在大都，中晚年以后曾在杭州等江南地區(qū)活動。他與同時的作家費君祥、楊顯之、王和卿、梁進之等都有交往，與演員珠簾秀關系密切。有雜劇作品62種，現(xiàn)存全本18種。

大都地區(qū)作為區(qū)域政治中心的歷史可以上溯到西周時期，其發(fā)展大多與中央政權和少數(shù)民族的互動有密切關系。《史記·周本紀》中說，周武王滅商之后分封了燕、薊為周的兩個諸侯國，這大約是公元前1045年左右，即為此地建城之始，也是其作為地方政治中心的開端，并從此成為連接中央政權和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樞紐。秦滅六國實現(xiàn)一統(tǒng)之后施行郡縣制。公元前226年，秦始皇設置廣陽郡，治所在薊城。漢代開始，設置幽州，其后經(jīng)歷魏晉南北朝，至隋初名為幽州，后又改為涿郡。隋煬帝開鑿運河，直至薊城南郊。唐代改稱幽州。為抵御日漸強大的東北少數(shù)民族奚族和契丹族，唐朝政府在幽州一帶屯駐重兵。少數(shù)民族出身的安祿山曾身兼三鎮(zhèn)節(jié)度使，管轄著包括幽州在內(nèi)的廣大地區(qū)。唐王朝借助回紇騎兵平定叛亂之后，幽州地區(qū)依然是叛軍盤踞之地。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幽州成為各種勢力爭奪的地盤。

后晉時，石敬瑭為借力于契丹，把包括幽州在內(nèi)的燕云十六州割讓給大遼。遼代實行五京制，幽州成為陪都，時為南京，后又稱燕京，由此開始從區(qū)域政治中心向全國政治中心的轉(zhuǎn)變。金貞元元年(1153年)金將都城從上京遷至燕京，并改稱中都，金中都首次成為北方王朝的首都。1215年，成吉思汗攻占中都，改名燕京。至元元年(1264年)復名中都，四年(1267年)棄中都舊城，在其東北營建新城。至元八年(1271年)，忽必烈改號為“大元”，表明了蒙古族統(tǒng)治者對于自己作為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統(tǒng)治者的身份界定。至元九年(1272年)，忽必烈為新城命名大都，并定都于此，大都從此成為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首都。此后的明清兩朝也都建都于此。

從歷史文化沿革來看，大都秉承燕文化傳統(tǒng)，有著濃郁的燕文化特色，且始終是中央政權與少數(shù)民族交奪之地。

韓愈在《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中開篇第一句就是“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9]247。這句話已經(jīng)成為燕趙文化的定評，很能說明燕趙文化最大的特質(zhì)——慷慨悲歌。當然，韓愈將“感慨悲歌”的文化特質(zhì)賦予了“燕趙”，而非僅指燕地。然而，正如吳與越、巴與蜀、齊與魯，雖然連稱，文化卻有所區(qū)別一樣，燕與趙的文化并不等同，且差別較為明顯。趙地文化可以追溯到戰(zhàn)國之始三晉之一的趙國文化。趙地較之燕地，更接近中原，祖先是東夷，崇尚武勇，勇于破除陳規(guī)。而燕地距中原更遠，生存環(huán)境艱難。燕地是西周的姬姓封國，與天子關系特殊，深受禮法拘束，故而總是渴望一拼以求存，同時卻難以放下內(nèi)心對既定規(guī)則的執(zhí)念，所以總能體味生命的悲涼，慨然而歌之時也難免悲從中來。是以燕趙文化同中有異，“慷慨悲歌”是共同的基調(diào)，然而燕重“悲歌”，趙重“慷慨”。荊軻在易水河畔仗劍高歌的豪情，被視作這種特質(zhì)的最著名范例，甚至是緣起。在《漢書·地理志》中班固說：“(燕)其俗愚悍少慮，輕薄無威，亦有所長，敢于急人，燕丹遺風也?！盵10]1657將燕人急人所急、勇于赴難的性格，歸因于燕丹荊軻刺秦遺風。杜牧則說：“其人沉鷙多材力，重許可。”[11]55《兩京求舊錄》中稱：“昔人論燕人者，管子謂其愚戇，隋志則云冀幽之人鈍如錐，郝伯常稱其不漸宣政佻靡之化?！盵12]2330可見，慷慨悲涼、忠信剛直是燕地文化特質(zhì)，已經(jīng)是共識。

燕地文化的第二個特質(zhì)，是其作為都城的性質(zhì)，這個特點很明顯，但是在論及文學特征的時候卻很少談到，那就是都城的政治中心地位培養(yǎng)了此地人博大的胸懷、開闊的眼界。燕地由地域政治文化中心發(fā)展成為統(tǒng)一王朝的政治文化中心，其都市文化也隨著城市地位的變化而不斷加強。經(jīng)歷過邊緣化與非主流化的政治際遇，再成為全國的政治中心，自然而然就具有了閱盡滄桑之后放眼天下的胸懷。元朝奉行開放包容的政策，與100多個國家與地區(qū)有貿(mào)易和文化上的往來，域外文化的進入，豐富和發(fā)展了本土文化。再加上境內(nèi)的多民族文化，元朝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多元文化交融的王朝，這種特征最為明顯的就是大都。元大都的地理位置本身就是中原農(nóng)耕文化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游牧文化交匯之所，城內(nèi)華夷雜處，消息來源廣泛，不同的文化在這里碰撞、交流，最終走向融合。

此外，大都是皇族、貴族聚居的地方，非常重視教育，府學、縣學、州學以及各級書院林立。著名的有：通州學，元大德中建；三河縣學，金泰和中建；寶坻縣學，元大德中建；房山縣學，元延祐中建；文安縣學，宋大觀八年建，元皇慶初重建；大城縣學，元至正中建；平谷縣學，元至元中建；遵化州學，金正隆初建。京城內(nèi)有太極書院，元中書行省楊惟中建，宣講儒學；諫議書院，元泰定年間建；文靖書院，元里人趙密個人出資建立；益津書院，元時宮祺所建。各級學府的存在顯示著燕地濃郁的文化傳統(tǒng)，正與戰(zhàn)國燕昭王筑黃金臺招納賢士的精神一脈相承。成為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以后，大都更是吸引了大量的人才涌入，正所謂“京師者，天下之都會，而四方賢士大夫之所時集也”[13]69，這里人才濟濟，既有士大夫文人，也有書會才人，為雜劇創(chuàng)作準備了作家隊伍。

官方對漢文化的重視與推廣，少數(shù)民族文化隨著政權建立的強勢進入，深入到生活的各個層面，在這里形成了多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構成了元大都獨特的多元文化空間。

總體而言，大都的第一文化特征是慷慨悲涼，對生命的認識充滿了悲涼況味，同時，作為一國的首都，它又是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有著放眼天下的胸懷和敢為天下先的勇氣與自信。這樣的文化特征對生長于斯的作家必然產(chǎn)生影響。公案雜劇中權豪勢要形象的塑造，就體現(xiàn)了大都文化中悲憫蒼生的胸懷和反映現(xiàn)實的勇氣與擔當。

關漢卿公案劇中涉及三個權豪勢要人物：《魯齋郎》中的魯齋郎，《望江亭》中的楊衙內(nèi)，還有《蝴蝶夢》中的葛彪。作為京城的大都，皇族貴族云集，也催生了權豪勢要的橫行，關漢卿用雜劇反映了這樣的現(xiàn)實，正是其悲憫蒼生的表現(xiàn)。

權豪勢要楊衙內(nèi)為占寡居的譚記兒為妾，上奏誣陷譚記兒新婚的丈夫白士中貪戀花酒貽誤公事，皇帝受其蒙蔽，命其持勢劍金牌到潭州斬殺白士中。后來見到喬裝成漁婦的譚記兒，為其色相迷惑，一起飲酒作樂，被灌醉丟了勢劍金牌。楊衙內(nèi)酒醒后，沒有了斬殺白士中的憑據(jù)，還被告欺辱漁婦，終被杖責削職。

權貴魯齋郎驕橫好色，看見美貌的婦人便奪為己有，根本不在乎這婦人的丈夫和孩子會不會反抗，實際上這些丈夫們要么無能反抗，要么不敢反抗，這也進一步助長了魯齋郎的氣焰。直到包拯知道此事之后，設巧計得到了皇帝的圣旨，斬殺魯齋郎。

權豪勢要葛彪仗著自家權勢，橫行無忌，騎馬撞倒老人，還將老人打死。老人的三個兒子聞訊趕來，報父仇殺死葛彪，被捉到官府。幸好有開封府尹包拯依夢破案，解救了三兄弟，并封賞其全家。這里涉及三個權貴人物，他們都直白露骨地自稱為“權豪勢要”“權豪勢宦”，出場的時候非常張揚跋扈。

楊衙內(nèi)：

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世無對；普天無處不聞名，則我是權豪勢宦楊衙內(nèi)。某乃楊衙內(nèi)是也。聞知有亡故了的李希顏夫人譚記兒，大有顏色。我一心要他做個小夫人。頗奈白士中無理，他在潭州為官，未經(jīng)赴任，便去清安觀中，央道姑為媒，倒娶了譚記兒做夫人。常言道：“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論這情理，教我如何容得他過？他妒我為冤，我妒他為仇。小官今日奉知圣人：“有白士中貪花戀酒，不理公事。”奉圣人的命，差人去標了白士中首級。小官就順著道：此事別人去不中，只除非小官親自到潭州，取白士中首級復命，方才萬無一誤。圣人準奏，賜小官勢劍金牌。(1)本文元雜劇引文，如無特別說明，均出自王季思主編：《全元戲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

楊衙內(nèi)為了奪人之妻，陷害朝廷官員，騙來了皇帝的勢劍金牌。

關于“衙內(nèi)”，清代俞樾有過明確的表述：

衙內(nèi)：宋張?zhí)朴ⅰ妒駰冭弧吩疲好详疲榈谌?，累遷西川衙內(nèi)馬步軍都指揮使。又宋王稱《西夏事略》云：李繼筠卒，弟繼捧立；繼捧初為牙內(nèi)指揮使，嗣繼筠為留后。按此知唐時藩鎮(zhèn)相沿皆以親子弟領衙內(nèi)之職，故其時有衙內(nèi)之稱。春秋時稱公子，戰(zhàn)國后稱王孫，唐末宋初稱衙內(nèi)，亦可見時變矣。

宋孔平仲《珩璜新論》云：牙者，旗也。太守出，有門旗，后人遂以牙為衙，早衙、晚衙，亦太守出則建旗之義?；蛞匝脼殁萆幔缤砺暪闹^之衙鼓，報牌謂之衙牌，兒子謂之衙內(nèi)，皆不知之耳。[4]1563

衙內(nèi)相當于春秋戰(zhàn)國時的公子王孫，回想那時的四大公子，其權勢堪比當時各國的諸侯，而影響力甚至超越了諸侯。衙內(nèi)本指藩鎮(zhèn)的親衛(wèi)官，由于父輩的顯赫地位，他們大多擁有非同尋常的權勢和地位。宋元以后這個稱謂就專指權豪勢要的子弟了。元雜劇中“衙內(nèi)”的出現(xiàn)并非個案，還有無名氏雜劇《陳州糶米》里寫了父子兩代衙內(nèi)、《生金閣》中有龐衙內(nèi)……雜劇中的“衙內(nèi)”不僅僅是出身顯貴，他們本人都有官職在身，如《望江亭》中楊衙內(nèi)自稱“小官”，而且他可以直接御前告狀、請命，可見他官階不低；《陳州糶米》中劉衙內(nèi)可以直接向皇帝推薦賑災官員，也足見其權位之高。

另外兩個關漢卿筆下的權豪勢要上場時也是耀武揚威。

魯齋郎：

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再沒雙。街市小民聞吾怕，則我是權豪勢要魯齋郎。小官魯齋郎是也。隨朝數(shù)載，謝圣恩可憐，除授今職。小官嫌官小不做，嫌馬瘦不騎，但行處引的是花腿閑漢，彈弓粘竿，絨兒小鷂，每日價飛鷹走犬，街市閑行。但見人家好的玩器，怎么他倒有我倒無，我則借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還他，也不壞了他的。人家有那駿馬雕鞍，我使人牽來，則騎三日，第四日便還他，也不壞了他的。

銀匠李四的妻子被魯齋郎強搶，李四將此事告訴了六案孔目張珪，本指望張珪替他出頭找回妻子。張珪最初滿腔激憤要懲辦惡人，“誰欺負你來，我便著人拿去，誰不知我張珪的名兒”，可當李四說出魯齋郎的名字時，他的表現(xiàn)是出人意料的：

哎喲，唬殺我也！早是在我這里，若在別處，性命也送了你的。我與你些盤纏，你回許州去吧。這言語你再也休提！

你不如休和他爭，忍氣吞聲吧；別尋個家中寶、省力的渾家。說那個魯齋郎，膽有天來大，他為臣不守法，將官府敢欺壓，將妻女敢奪拿，將百姓敢蹅踏，赤緊的他官職大的忒稀詫！

稀詫，意為稀奇，稀奇到令人驚異。作者并沒有說魯齋郎究竟是什么身份、官職，只說他的官職大得稀奇，已經(jīng)到了令人驚異的地步，從下文可以看出當朝皇帝都會保護他，其權勢與榮耀是毋庸置疑的。正因如此，身為官府中人的張珪在魯齋郎要求他把妻子送到魯府時，他對魯齋郎的恐懼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他便要我張珪的頭，不怕我不就送去與他；如今只要你做個夫人，也還算是好的”。竟然用這樣的話勸自己的妻子做別人的夫人，這魯齋郎的權勢之大可想而知。

葛彪：

有權有勢盡著使，見官見府沒廉恥。若與小民共一般，何不隨他帶帽子？自家葛彪是也。我是個權豪勢要之家，打死人不償命，時常的則是坐牢。

在打死王老漢之后，他并不慌張，而是說：

這老子詐死賴我，我也不怕；只當房檐上揭片瓦相似，隨你那里告來。

一條人命在葛彪眼中不過是房檐上的一片瓦，逞兇之后還若無其事地去喝酒。

這三個權豪勢要人物已經(jīng)成為元雜劇中權貴惡霸的代表人物，極具典型性。作者并沒有明確寫他們的身份官職，但是從表述中可以看出他們都是與皇帝關系比較密切的官員，他們遇到麻煩的時候，皇帝會出面保護他們。比如《魯齋郎》中，包拯知道了魯齋郎奪他人之妻的行徑，一直要等到十五年之后，在奏書中用“魚齊即”的名字騙來皇帝的準許，才殺掉了魯齋郎?？梢?，如果直接奏明是“魯齋郎”作惡，皇帝不會允許殺掉他?！锻ぁ分械臈钛脙?nèi)為了奪譚記兒為妻，便在皇帝面前誣陷譚記兒丈夫白士中“貪花戀酒，不理公事”，如此簡單就騙來了勢劍金牌，可以斬殺朝廷命官。關劇中權豪勢要的背后多有皇帝做主，可見作者關漢卿對皇帝的昏庸無能是有充分認識的，同時對于受到權豪勢要欺壓的普通百姓、下層官吏表現(xiàn)出了充分的同情。

前文提到的《元史》《元典章》中關于“權豪勢要”記載的時間，正與關漢卿從事雜劇創(chuàng)作的時間相符。時間從建元初期的1263年到泰定帝的1328年。由于史料的缺乏，關漢卿的具體生卒年份至今不能確指，大致可以推斷出當在金末至元大德年間，也就是約生于1234年前，卒于1297至1307年之間。這兩個時間段大致是吻合的。關漢卿進行元雜劇創(chuàng)作的時間正是權豪勢要們活動比較猖獗的時間，這個時期他的主要創(chuàng)作都是在大都完成的。然而，正如史料中記載，權豪勢要并不僅存于大都，其他地區(qū)也有。為什么關漢卿會對這個現(xiàn)象如此關注？而且能把這幾個形象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成為雜劇中權豪勢要形象的代表？為什么關漢卿筆下的皇帝都是權豪勢要的保護傘，而不能為民做主？燕文化單元的影響是重要的原因。

從西周諸侯燕國建都到元代成為大一統(tǒng)王朝的都城，大都長時間處于政治文化的中心，尤其是金代以來，逐漸成為全國性的政治中心，具有強烈的京畿文化特征。這里高官云集、權豪輻輳，發(fā)生衙內(nèi)、權豪勢要橫行亂為的幾率比較大。關漢卿是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作家，他即使沒有目睹權豪勢要的種種惡行，在消息來源廣泛的京城，這類事件當不難知道。但或許有人會說，知道了也未必要寫在作品中，正如前面所說，權要橫行并不僅僅發(fā)生在大都，為什么其他地區(qū)的作家表現(xiàn)得比較少？這固然與雜劇流傳保存有關，作家自身的因素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作家自身影響因素中燕文化單元帶給他與生俱來的慷慨任俠、悲憫蒼生的性格，對于他表現(xiàn)此類形象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此外，關漢卿筆下的權豪勢要形象有權有勢，甚至皇帝也出面保護他們，他們視人命如草芥，不僅在一般百姓面前耀武揚威，連辦案官員看到他們都頭疼，能躲則躲。這是京畿文化影響下權豪勢要形象的一個特點?？梢哉f，大都的京畿文化不僅造就了權豪勢要，也為關漢卿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素材；而燕文化單元悲憫蒼生的特征促成了關漢卿對此類事件的揭露。

此類劇的第二個特點是為受害人伸冤報仇的人不僅僅靠權勢，更依靠智慧，甚至是一些非常手段?！锻ぁ分?，李秉忠奉圣人(皇帝)之命，“暗行體訪”，勘明案情，杖責楊衙內(nèi)，恢復白士中官職。但這樣的舉動似乎有些晚了，若不是譚記兒扮作漁婦騙來了勢劍金牌，恐怕白士中早在李秉忠趕來之前就已經(jīng)喪命。譚記兒身為官員妻子，扮作漁婦，以色相迷惑楊衙內(nèi)，這種難以被中原正統(tǒng)思想接受的手段是救下白士中的關鍵。譚記兒的風月手段是她作為官太太不懂的，更不可能做出來。但是關漢卿不僅寫出來了，而且充滿了贊賞之情，這是大都多元文化融合影響下女性觀的改變——女性不再僅僅是男性的附庸，她們可以獨當一面；貞潔、禮教也不再是評判她們的唯一標準。《魯齋郎》的正名《包待制智斬魯齋郎》已經(jīng)點明此劇的關鍵在于“智”，而且包拯所用的“智”按照正統(tǒng)觀念來看是欺君罔上。但是如果不用這種手段，皇帝必然包庇魯齋郎，張李兩家的冤屈難報?！逗麎簟芬彩侨绱恕０帽I馬賊代替王三為葛彪償命，而且封賞了王氏滿門。故事以宋代為背景，但是作者本人是元代的，所以難免受到元代刑法制度的影響。《元史·刑法志》中有“諸人殺死其父，子毆之死者，不坐”[3]2675的記載，所以在元代作家關漢卿看來，王三不僅不能死，他們?nèi)叶紤摰玫椒赓p。在本劇中，皇帝完全沒有出現(xiàn)，連封賞這樣的事都是包拯完成的。關漢卿并沒有把解決問題的希望寄托在天子身上，甚至沒有寄托在王法、官權之上。

在這三種雜劇中，受冤屈者解決困難不完全依靠權勢，更不依靠皇權，這時候皇帝是起反面作用的，問題最終是當事者或者斷案人憑借智慧，甚至是一些不為正統(tǒng)思想所接受的非常手段來解決的。關漢卿雖然長期生活在天子腳下，但是他對皇權是不信任的，所以在他的劇本中很少看到正面的皇帝形象，而正面的官吏形象大多被賦予了“智”的品格，如《錢大尹智勘緋衣夢》《錢大尹智寵謝天香》。這個特點的形成，除了大都京畿文化特色的影響之外，應當還有燕文化單元中悲憫世人俠義作風的影響。這可以一直追溯到荊軻刺秦——秦并六國勢不可擋，韓、趙已經(jīng)被秦所滅，荊軻以一己之力毅然擔負起拯救六國的重任。不論史實究竟怎樣，燕地的故事從來都是這樣講述的，荊軻這種精神也是這樣傳承的。以天下為己任，心懷悲憫，勇于擔當，都成為燕文化單元的重要組成部分。關漢卿沒有將為平民伸冤報仇的希望寄托在擁有最高權力的皇帝身上，而是找到承載了勞動人民希望的清官和努力改變自己命運的婦人，這都說明這種觀點在他的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

三、齊魯文化單元的權豪勢要題材雜劇

雜劇中的權豪勢要形象，除了關漢卿筆下的三個之外，還有《生金閣》中的龐衙內(nèi)、《遇上皇》中的臧府尹、《陳州糶米》中的劉衙內(nèi)和小衙內(nèi)、《延安府》中的葛彪、《馮玉蘭》中的屠世雄。其中，《陳州糶米》《大鬧延安府》《馮玉蘭》是無名氏雜劇，難以劃定其文化單元的屬性。另外兩種，《生金閣》的作者武漢臣是濟南人，《遇上皇》的作者高文秀是東平人。

《錄鬼簿》中關于武漢臣的記載比較簡單，只說他是“濟南人”[5]16。大約公元前16世紀到公元前11世紀，濟南屬于商朝的勢力范圍?！蹲髠鳌せ腹四辍酚涊d“公會齊侯于濼”[14]29，“濼”指趵突泉北流形成的濼水，此謂魯桓公與齊襄公相會于濼水，濼，就是當時濟南的名稱，時為齊國西南的邊陲重鎮(zhèn)。史籍中，濟南還有“鞍”“歷下”等名稱。“濟南”的稱謂，最早出現(xiàn)于漢初，因其處于古濟水之南得名。漢文帝時改為濟南國；三國時屬魏，為青州濟南郡；西晉永嘉末年，濟南郡治從平陵移到了濟南，時稱歷城；隋唐時期，濟南或為州或為郡；北宋政和年間，升為濟南府；元初，統(tǒng)治者對濟南沖要之地的戰(zhàn)略地位非常重視，視為“腹里”之地，屬中書省直轄的濟南路；自明清以來，濟南一直是山東省的省會。從歷史的沿革可以看出，濟南屬于齊文化單元。

《錄鬼簿》中關于高文秀的記載：“東平府學生員，早卒。都下人號小漢卿。”[5]11東平府，北宋宣和元年置，元至元九年(1272年)改為東平路，屬中書省。這里的文化單元歸屬情況較為復雜?！稏|平州志》是這樣記載的：“東平，禹貢徐州之域是為東原。周為須句、鄣、宿三國之地。春秋時須句屬魯，鄣屬齊，宿屬宋；戰(zhàn)國時鄣、宿為齊無鹽邑?！盵6]294-295根據(jù)此記載，東平境內(nèi)曾經(jīng)是齊魯文化并存的。

齊魯毗鄰，多被連稱，但二者的差異是比較明顯的。比如地理環(huán)境的差異帶來生存方式的不同，由此對思維方式產(chǎn)生了影響?！渡袝び碡暋分姓f：“海岱惟青州。嵎夷既略，濰淄其道。厥土白墳，海濱廣斥。厥田惟上下，厥賦中上。厥貢鹽絺，海物惟錯。岱畎絲、枲、鈆、松、怪石。萊夷作牧，厥篚檿絲，浮于汶，達于濟?！盵15]148“海”指渤海，“岱”即泰山，青州是古九州之一，指渤海與泰山之間的地區(qū)，齊國就在此州。這里屬于濱海地區(qū)，盛產(chǎn)海產(chǎn)品，土地鹽堿化，農(nóng)業(yè)不發(fā)達。齊國不完全依靠農(nóng)業(yè)立國，對于工商業(yè)采取包容的態(tài)度。“濟河惟兗州，九河既道，雷夏既澤，雍沮會同。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厥土黑墳，厥草惟繇，厥木惟條，厥田惟中下，厥賦貞。作十有三載乃同，厥貢漆絲，厥篚織文，浮于濟、漯，達于河”[15]147(《尚書·禹貢》)?！皾敝腹艥?，河指古黃河，兗州是在濟、河之間的古九州之一，魯國在此州。其地屬內(nèi)陸地區(qū)，農(nóng)桑業(yè)發(fā)達，以農(nóng)桑立國。

生存方式影響思維方式。農(nóng)桑業(yè)對土地的依賴性較強，安土重遷，不喜改變，沉穩(wěn)厚重的同時顯得古板守舊。工商業(yè)則不然，對土地依賴性小，趨利而動，逐利思變，由此帶來思想的通脫。姜尚為了齊國的發(fā)展，“通商工之業(yè)，便魚鹽之利”[8]1480，根本生活方式的改變，造成了思維方式的改變。其后的統(tǒng)治者也都繼續(xù)踐行了姜尚的思想，“齊桓公用管仲之謀，通輕重之權，徼山海之業(yè)”[8]1442就是例證。景公時孔子曾避亂于齊，為齊文化融入了周禮的成分，但當時的齊相晏嬰并沒有全盤接受周禮的改造，而是改良周禮為己所用。至齊威王建稷下學宮，歷宣王、閔王、襄王而達極盛，成為集合了儒、墨、道、法、名、縱橫、陰陽諸家的學術中心，也將齊文化自由通脫、兼收博采的特征發(fā)展到極致。

當然，影響思維方式的不僅是地理環(huán)境，還有政治地位、治國理念等。

齊魯?shù)恼蔚匚淮嬖诓町?。齊是太公望姜尚的封國，魯是周公姬旦的封國。雖然都是周王室東部的屏障，但魯是周天子的同姓封國，政治上享有很多特權，而且由于周公旦的特殊地位，魯國在祭祀的時候可以用天子禮樂，這在列國中是絕無僅有的。姜尚在周朝建立過程中雖然居功甚偉，但其封國沒有這些待遇。

與此關聯(lián)的是治國理念的不同?！妒酚洝斒兰摇酚羞@樣的記載：“魯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魯，三年而后報政周公。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后除之，故遲?！喾庥邶R，五月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盵8]1524這是兩國執(zhí)政理念的最佳展現(xiàn)。太公姜尚以軍事家政治家的眼光治理封地，因地制宜，在貫徹周禮的同時，沒有墨守成規(guī)，簡其禮，從其俗，基本保留了當?shù)卦瓉淼娘L俗，由此帶來齊地文化較為自由通脫的特質(zhì)。正如《史記·齊太公世家》所記載：“太公至國，脩政，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yè)，便魚鹽之利，而人民多歸齊，齊為大國。”[8]1480周公旦為周王朝制定典章制度，其封地自然要堅守周禮，再加上享受天子禮樂的榮耀，這些都使魯國成為周禮最堅決的擁護者，對等級、制度的維護也是很執(zhí)著的。由此形成魯文化重視農(nóng)業(yè)傳統(tǒng)，強調(diào)自給自足，不提倡追求財富；謹守周禮，注重王道，崇尚禮義，注重宗法制度，不尚變遷。

總體來說，齊文化自由通脫，從權從便；魯文化崇德守禮，強調(diào)等級和秩序。

鑒于此，再看作家對公案雜劇的處理就容易理解了。齊人武漢臣創(chuàng)作的《包待制智賺生金閣》，衙內(nèi)龐績?yōu)榘哉脊傻钠拮?，鋤死郭成，郭尸竟然提頭逃走，一直把狀告到了包拯處。包拯審明冤情，智賺生金閣，懲處了龐績。權豪勢要行兇殺人，死者竟能提著自己的頭顱去告狀，想象力豐富，符合齊文化自由通脫的特征，不拘泥、不因循，這個形象在雜劇中也是較為少見的，寧死不屈，死了也要抗爭。同時，郭成形象的塑造與齊地流行的蚩尤崇拜關系密切。較早記載齊地蚩尤崇拜的是《史記》：“始皇遂東游海上，行禮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羨門之屬。八神將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來作之，齊所以為齊，以天齊也。其祀絕莫知起時。八神……三曰兵主，祀蚩尤。蚩尤在東平陸監(jiān)鄉(xiāng)，齊之西境也?！盵8]1367秦始皇東游時祭祀八神，其中就有“兵主”——戰(zhàn)神蚩尤，其祭祀之地就在齊之西境的東平。其中講到的“太公”就是齊國的始封君姜尚，正是因為姜尚“因其俗，簡其禮”的治國方略，才使當?shù)氐脑甲诮獭L俗習慣得以保留。在古代神話傳說中，蚩尤是戰(zhàn)神，曾與黃帝在涿鹿大戰(zhàn)。傳說中的蚩尤有著人身牛蹄、四目六手，且銅頭鐵額、八肱八趾，以沙石為食，刀槍不入，善用刀戈斧等多種兵器作戰(zhàn)，勇猛無比，不死不休。黃帝請了天神相助才戰(zhàn)勝蚩尤。將蚩尤殺死以后，因怕其復生，黃帝將其斬首分葬。傳說，在這次大戰(zhàn)中，除了蚩尤，還有一位勇士——刑天，被黃帝殺死了，而且同樣是斬首。刑天被斬首之后，并沒有倒下，他的尸體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揮舞大斧巨盾繼續(xù)戰(zhàn)斗。這兩位傳說中的英雄都是被斬首，而且有一位在斬首之后堅持繼續(xù)戰(zhàn)斗?！渡痖w》中的郭成形象的塑造顯然是受到了神話傳說的影響。蚩尤和刑天的傳說是中華民族共有的，但在齊地更為人們所重視，生長于其間的雜劇作家武漢臣從中吸取養(yǎng)分，甚至將之內(nèi)化為自己的一部分，再以雜劇作品的形式表達出來，塑造了雜劇中一位頑強斗爭、雖死不休的反抗者形象。

《遇上皇》的作者高文秀是東平人。東平的文化單元歸屬比較復雜，受到齊魯多文化單元影響。魯文化尊禮守義，不尚變遷，雖然國力不如齊國，但代表的是中華主流的禮儀和文化，影響力很大。東平人高文秀的創(chuàng)作就很能體現(xiàn)這種文化影響力的作用?！囤w元好酒遇上皇》中趙元喜好飲酒，家人苦勸不聽。臧府尹與趙元妻私通，故意派趙去送公文，以便以誤期定其死罪。趙元誤期，自料必死，途中借酒澆愁，在酒館中為微服出訪的太上皇解圍。太上皇得知事情原委之后，寫了一封信為其免罪，并最終幫助他懲處了壞人。在現(xiàn)存33種涉及斷案的雜劇中，這是唯一一種由皇帝出面解決問題的。在其他雜劇中，皇帝只是一個幕后的符號，有時偏聽偏信，給好人帶來麻煩；有時在關鍵時刻發(fā)一道圣旨簡單直接地解決麻煩。只有《遇上皇》中，皇帝(太上皇)親自出面，為處于弱勢的趙元寫了一封信，而且沒有透露身份，這些都讓故事充滿了戲劇性。同時，這也是雜劇中少有的對皇權的認可。魯文化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對宗法制度的維護。宗法制的根本目的就是維護最高統(tǒng)治者的政治特權、財產(chǎn)權不被削弱。在其他斷案劇中，不論是清官平反還是能吏明斷，很少強調(diào)最高統(tǒng)治者的意愿，甚至有的劇中還有斷案者法外施恩、欺瞞君主的現(xiàn)象，這樣的描寫沒有維護最高統(tǒng)治者的正面形象，甚至將其作為愚弄的對象來描寫。而在《遇上皇》中，上皇有人情味，看到別人有困難就出手相助；有普通人也會遇到的煩惱——沒錢付酒賬，被店家指責謾罵，陷入窘迫。這是雜劇中難得的有血有肉的皇帝形象。高文秀作為東平作家，同時受到齊文化單元和魯文化單元的滋養(yǎng)，在創(chuàng)作中既有對傳統(tǒng)皇帝形象的突破，又有對皇權根本的維護，凸顯了齊魯文化的特色。

同樣是權豪勢要題材雜劇，大都作家關漢卿表現(xiàn)出對權豪勢要身份的關注，體現(xiàn)了大都作為燕文化單元的獨特之處；濟南作家武漢臣則繼承和發(fā)展了蚩尤、刑天形象，表現(xiàn)出齊文化單元自由通脫、從權從便的文化特征；東平作家高文秀的創(chuàng)作，顯現(xiàn)了魯文化中對于皇權的維護、對既有秩序的維護，是對崇德守禮、強調(diào)等級秩序的文化傳統(tǒng)的延續(xù)。可見，文化單元歸屬對于作家的創(chuàng)作影響是很大的。以文化單元歸屬考查作家、考查雜劇，對于雜劇研究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