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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大眾化的經(jīng)典范本

2022-11-22 23:04張立波
關鍵詞:哲學大眾

張立波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大眾化的歷程中,艾思奇的《大眾哲學》一書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屬于扛鼎之作,也正是由于這部著作,艾思奇被譽為“哲學大眾化第一人”。經(jīng)典之為經(jīng)典,不是作者的寫作意圖所能決定的,甚至也不是由作品的內容所能決定的,在根本上而言,有賴于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喜愛和傳誦?!洞蟊娬軐W》面向讀者,讀者的行動“確立”了《大眾哲學》的經(jīng)典地位;《大眾哲學》指引了讀者,讀者的回憶“塑造”了《大眾哲學》的經(jīng)典地位;《大眾哲學》隨社會場景的變化而不斷被改寫,是為了不斷適應新一代的讀者的需要。閱讀、行動和回憶等都屬于讀者的生成過程,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大眾哲學》的經(jīng)典地位得以確立、重申和強化。

一、讀者類型

1934年6月,艾思奇從泉漳中學來到上?!渡陥蟆妨魍ㄗx書指導部,從事報刊撰稿和專欄編輯工作。讀書指導部每天都收到大量讀者來信,其中大部分是讀者要求解答他們在學習中遇到的疑難問題?!鞍计嫱緲O為重視回答讀者來信的工作,他極其嚴肅認真地寫過大量回信?!?1)王笠夫:《艾思奇同志在申報流通圖書館》,《一個哲學家的道路——回憶艾思奇同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76頁。這種工作經(jīng)歷,使得艾思奇的思想和寫作具有明確的讀者意識。

我們閱讀《大眾哲學》,很容易身臨其境,這緣于該書由講稿轉化而來。按照劉惠之的回憶,“上海《申報》董事長史量才被蔣介石殺害后,《申報》為了紀念他,創(chuàng)辦了一個以史量才命名的業(yè)余學校,學員主要是職工群眾。李公樸先生擔任校長,思奇受聘當老師,主講哲學知識”。在這個過程中,“思奇寫出哲學提綱先講給學員聽,根據(jù)聽眾接受能力、理解程度,并吸取學員意見,再加增刪,然后成文逐篇發(fā)表”(2)劉惠之:《憶艾思奇同志》,《社會科學輯刊》,1980年第5期。。

1934年11月初,《讀書生活》雜志從《申報》分離出來,設有短論、哲學講話、科學講話、讀者問答、名詞淺析等欄目。自第一期開始,哲學講話欄目每期發(fā)表一篇艾思奇的哲學文章,到1935年10月,整整發(fā)表了24篇文章,除了《哲學也有不空洞的》一文,其余的作品匯編成《哲學講話》,次年1月出版發(fā)行。《哲學講話》出版后,艾思奇接受關于該書不簡潔、重復和不加剪裁的批評,但卻強調,他“在寫作的當初故意要這樣做”。一是為更多的普通讀者考慮,應該把每一個問題反復申說;二是在《讀書生活》上發(fā)表時,每節(jié)都自成一體,不必依賴上下節(jié),由此上節(jié)中說過的東西就不得不在下節(jié)中略說,以免讀者摸不著頭腦。

對于《哲學講話》更大的批評,還在于它的內容。王一知撰文提出其七大錯誤:把物質論和觀念論弄不清楚;把機械的物質論弄不清楚;不懂“物靈論”和“物活論”的區(qū)別;不懂認識的可能和本質的區(qū)別;不懂反映論和經(jīng)驗論的意思;不懂辯證綜合的意思;不懂認識論的實踐論的意思(3)王一知:《〈哲學講話〉批評》,《研究與批判》,1936年第2期。。此外,還有批評者認為艾思奇在形式邏輯與辯證法、外因與內因等問題上存在誤解。對于“站在”同一理論原則上的批評,艾思奇耐心地予以解釋或接受;對于來自“另外的理論立場”上的攻擊,艾思奇則嚴肅地進行“反批評”(4)艾思奇:《〈哲學講話〉批評的反批評》,《讀書生活》,1936年第8期。。相較于專家學者的反應,艾思奇更在意普通讀者的意見?!墩軐W講話》發(fā)行不到五個月就出了四版,顯然表明了讀者的普遍喜愛?!墩軐W講話》第4版更名為《大眾哲學》就是要強調,這是一本寫給大眾看的哲學。艾思奇意向中的大眾讀者,是讀書于街頭、店鋪和鄉(xiāng)村里的“失學者”,他希望給他們“解一解知識的饑荒”。這樣的讀者對象,對哲學知之甚少,屬于初學者??紤]到他們的接受能力,艾思奇寫作時有意地重復、不加剪裁。對此,一些水準較高的朋友提出批評,但“普通讀者的胃口,和那修養(yǎng)很高的批評者的胃口不一定相同”?!盀橐话闼捷^高的朋友所搖頭的東西,卻被讀者很快活地接受了”,足以表明,這是“一本被廣大的讀者所接受的書”(5)艾思奇:《關于〈哲學講話〉(大眾哲學序)》,《讀書生活》,1935年第2期。。

失學者、哲學初學者和普通讀者是《大眾哲學》所面向的“大眾”。給大眾講哲學,首先就要闡明:哲學并不神秘,它和日常生活的關系很密切,生活中處處都有哲學的蹤跡;日常生活的感想中不乏哲理,但哲學不僅僅是零碎的感想,而是更有系統(tǒng)、更深刻的知識。其次還要闡明,哲學并不空洞,它是一種思想競技的訓練,能指導人們正確地觀察事物、做出正確的人生抉擇。艾思奇所說的哲學,是新哲學,它不只是說得好聽的東西,還能指導人們做事,它的“重要的問題是在于要改變世界”(6)艾思奇:《哲學的真面目》,《讀書生活》,1934年第3期。。打消普通讀者對哲學的神秘感和疏離感,只是第一步,在具體的理論闡發(fā)中,必須時時“顧慮到讀者的接受力”,“顧慮到初學者的興趣和理解力”。為此,艾思奇“把專門研究者的心情放棄了,回復到初學時候的見地來寫作。說話不怕幼稚,只求明白具體”(7)艾思奇:《大眾哲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第280、145頁。。他以“天曉得”這句大家聽得很熟的俗語來做文章題目,“其目的之一,是想使大家容易感覺很有興趣,不至于因為以前講了很多而疲乏起來(8)艾思奇:《大眾哲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第280、145頁。。艾思奇還預設了接受者可能出現(xiàn)的疑問,主動設問,引起讀者興趣,引導讀者確立問題意識。因此,我們很容易理解《讀書生活》主編李公樸在該書“編者序言”中所作的高度評價:“《大眾哲學》這本書是用最通俗的筆法,日常談話的體裁,溶化專門的理論,使大眾的讀者不必費很大氣力就能夠接受這種寫法,在目前出版界中還是僅有的貢獻。”(9)艾思奇:《哲學講話》,上海:讀書生活出版社,1936年,第1頁。

艾思奇對于通俗化寫作有著明確的思考。他在1935年所寫的《通俗文的真義》一文中強調:“通俗文必須要有大眾來接受,這是前提。根據(jù)這前提,作者就不能單從文體上著想,而須以內容接近大眾為其基礎。”“換句話說,通俗文并不單是要軟化文體,而是要軟化理論。軟化理論的方法,是應用理論,把理論活用到大眾的生活事實中去。”(10)參見盧國英:《智慧之路——一代哲人艾思奇》,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4頁。美國學者博登赫恩指出:“艾和他在《讀書生活》的同事們努力想弄清他們的讀者是哪些人,并根據(jù)讀者的能力去寫作。”(11)〔美〕泰瑞·博登赫恩:《一位美國學者對〈大眾哲學〉的社會學分析》,李金山:《大眾哲學家——紀念艾思奇誕辰百年論集》,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第363、364、366頁。博登赫恩列舉了相關事例說明,艾思奇當時為了研究目標讀者,曾閱讀了大量的讀者來信和提出的問題,以此來衡量讀者的水平和需求?!鞍计媾σ运哪繕俗x者能懂的聲音說話,這使他的書籍有一定的可讀性和權威性。換句話說,他努力于大眾化,使他有向讀者說話的能力。(12)〔美〕泰瑞·博登赫恩:《一位美國學者對〈大眾哲學〉的社會學分析》,李金山:《大眾哲學家——紀念艾思奇誕辰百年論集》,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第363、364、366頁。博登赫恩還運用了比較的方法來說明艾思奇如何打敗他在思想意識上的對手:“相比之下,在國民黨或自由陣營里的許多中國作家卻明顯地不愿意向評議習慣不同于自己的人講話:他們不說‘當?shù)氐姆窖浴?,因而也就削弱了他們自己要傳達的信息的力量。(13)〔美〕泰瑞·博登赫恩:《一位美國學者對〈大眾哲學〉的社會學分析》,李金山:《大眾哲學家——紀念艾思奇誕辰百年論集》,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第363、364、366頁。

《大眾哲學》成為經(jīng)典,固然需要大眾的廣泛閱讀和普遍認可,但這也只是必要條件。諸多研究者談到《大眾哲學》,都會談到毛澤東的評價??梢哉f,在《大眾哲學》的“經(jīng)典”之旅中,毛澤東是至關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1936年10月22日,毛澤東電告在國統(tǒng)區(qū)從事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的葉劍英和劉鼎,要求他們選購“真正是通俗的而又有價值的”書,“例如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柳湜的《街頭講話》之類”,以供延安的學校和部隊提高干部政治文化水平之用。由于《大眾哲學》,艾思奇得到毛澤東的注意,然而,毛澤東對《大眾哲學》的評價不如艾思奇之后出版的《哲學與生活》。毛澤東曾致信艾思奇,稱贊其《哲學與生活》是一本“更深刻的書”(14)毛澤東:《致艾思奇(1937年)》,《毛澤東書信選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12頁。,并將長篇抄錄送給艾思奇過目。饒有興味的是,研究者把毛澤東對《哲學與生活》的較高評價,遷移到《大眾哲學》上。

毛澤東可謂“超級讀者”,他的評價之所以重要,不僅僅因為他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袖,更是由于《大眾哲學》由此被納入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軌道上來看待。青年學生喜歡讀《大眾哲學》,因為其通俗易懂,該書促使他們積極地投身革命。毛澤東這樣的讀者則不是簡單的閱讀和受益,而是對其意義予以提煉和提升。毛澤東不只是接受者,更是創(chuàng)造性的讀者。1966年3月,艾思奇英年早逝,毛澤東在悼詞中加上“黨的理論戰(zhàn)線上的忠誠戰(zhàn)士”這樣的評語,這可以被視作毛澤東對艾思奇的“蓋棺論定”。

艾思奇的夫人王丹一在回憶中談到,曾任蔣介石高級幕僚的馬壁于1981年回到大陸,專程來過她家,坦承自己不止一次讀過《大眾哲學》。他說,蔣介石也讀過,并多次在臺灣軍政要員參加的會議上說:“我們同共產(chǎn)黨的較量,不僅是輸在軍事上,乃是人心上的失敗。一本《大眾哲學》搞垮了我們的思想戰(zhàn)線!這樣的東西,你們怎么就拿不出來!”(15)王丹一:《我的點滴回憶》,李景源、孫偉平:《懷念與思考——艾思奇與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8年,第10頁。據(jù)馬壁介紹,蔣經(jīng)國也提過《大眾哲學》的魅力。王丹一認為,蔣氏父子的評價不足為據(jù),并且言過其實,不過,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表明了《大眾哲學》的影響力。

二、理論作用

《清華周刊》第44卷第1期“書報評介”欄目談到《哲學講話》時說,這本書流行的主要原因“并不如有的人所想的一樣,在它寫得通俗,而是因為它出現(xiàn)在這學生運動的時候……頃刻間大多數(shù)的學生都相當?shù)挠X醒了”,發(fā)覺教科書對現(xiàn)實問題毫不中用(16)丘西:《讀〈哲學講話〉》,《清華周刊》,1936年第1期。。《哲學講話》生逢其時,大為學生所歡迎。“國統(tǒng)區(qū)”的許多學生和進步青年,就是因為讀了《大眾哲學》及艾思奇的其他著作受到激發(fā),義無反顧地投身革命。在對艾思奇的回憶中,《大眾哲學》引導青年學生走上革命之路,堅定革命信心,這幾乎成為一個標準化的模板。例如,鄭易里在1978年5月所寫的文章中說:“不少青年也的確因為看了這本書,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發(fā)生了興趣,走上了革命的道路?!?17)鄭易里:《艾思奇和他的〈大眾哲學〉》,《出版工作》,1978年第15期。在劉白羽的筆下,“對《大眾哲學》的評價,不能只限于它把哲學通俗化,更為重要的是,它是把哲學推向人民中間去的一個重大突破”(18)劉白羽:《序》,《一個哲學家的道路——回憶艾思奇同志》,第1頁。。

《大眾哲學》具有革命的引領作用,也有科學的啟蒙價值。1934年,陳望道在上海主辦《太白》(19)陳望道在1962年寫的一封信中指出:“我國刊物上登載科學小品確是從《太白》半月刊開始?!短住钒朐驴允季鸵钥锌茖W性進步性的小品文為自己的任務,以與當時的論語派,以所謂幽默小品為反動派服務的邪氣抗衡的?!眳⒁姡骸蛾愅牢募返?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80頁。半月刊,首創(chuàng)“科學小品”一詞,艾思奇曾在該刊發(fā)表過科學小品《孔子也莫名其妙的事》和《由爬蟲說到人類》(20)這兩篇小品,后來收入我國第一本科學小品集《越想越糊涂》(上海:上海生活書店,1935年)。,此外,還在《讀書生活》發(fā)表過若干小品(21)這些小品后來收入《我們的抗敵英雄》(上海:讀書生活出版社,1936年)。。葉永烈認為,艾思奇在20世紀30年代,正是用《大眾哲學》提倡民主,反對專制,用科學小品提倡科學,反對迷信(22)葉永烈:《哲學家的科學小品》,李今山:《緬懷與探索:紀念艾思奇文選(1981—2008)》,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10年,第16頁。。在我們看來,《大眾哲學》作為通俗化的哲學讀物,也具有科學小品的性質?!洞蟊娬軐W》旨在介紹和宣揚新哲學,但不是作為一家一派的哲學來介紹的,而是作為開闊人們頭腦的思想和方法來講解的。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這種介紹具有科學教育和思想啟蒙的作用?!洞蟊娬軐W》中的《牛角尖旅行記》最初并非刊登在《讀書生活》1、2卷各期的“哲學講話”欄目,而是刊登在1卷9期的“科學小品”欄目,亦可作為一個明顯的例證?!洞蟊娬軐W》更多的是啟發(fā)而非規(guī)范,更多的是引導而非控制,由此極大地吸引了青年學生。

就敘述邏輯來看,《大眾哲學》從生活到哲學,又從哲學到社會。在這種邏輯的展開中,始終是生活、哲學與社會三者并行,不曾用哲學來抑制生活,也不曾用社會來抑制哲學,從而個人與社會、啟蒙與變革得以很好地結合起來。個人是其始終如一的關懷,不因為社會變革而犧牲個人;啟蒙是其一以貫之的旨趣,不因為社會變革而抑制啟蒙。以該書第十九節(jié)“兩種態(tài)度——兩條線上的斗爭”為例,標題充斥著強烈的斗爭意味,但開篇的姿態(tài)很低:“讀者諸君,我們大家講了好久的話,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問一問你們的生活情形?!?23)艾思奇:《大眾哲學》,上海:讀書生活出版社,1938年,第167、167、170、171頁。這是一個邀約的姿態(tài),邀請大家參與和討論。讀者的情形千差萬別,但都生活在一個同時代的社會里,那么,應當抱著怎樣的態(tài)度對待它呢?艾思奇啟發(fā)道:“各位讀者,這問題你們想到了沒有?(24)艾思奇:《大眾哲學》,上海:讀書生活出版社,1938年,第167、167、170、171頁。對讀者個人生活的關切,促使讀者從自身的生活情形出發(fā),思考對于社會環(huán)境應有的態(tài)度。有的人對環(huán)境采取完全屈服的態(tài)度,有的人采取完全不顧環(huán)境困難的態(tài)度;前者是機械唯物論,后者是觀念論。老年人多半抱著前一種態(tài)度,青年人則多半持有第二種態(tài)度。這里已經(jīng)是在運用哲學概念,但對兩個概念的解釋完全是生活化的,不會讓讀者覺得驟然從生活跳躍到哲學。事實上,艾思奇到此談的都還是生活問題。“我們要怎樣對事對人才行呢?這問題此地不能詳細解答,因為我們的講話是以哲學為主,生活問題不過是解釋的例子。但總之,我們仍然可以說幾句:以上兩種態(tài)度,都是我們所要反對的。(25)艾思奇:《大眾哲學》,上海:讀書生活出版社,1938年,第167、167、170、171頁。表面上看,艾思奇把哲學作為重心,生活實例不過是為哲學服務的,但從行文來看,這實則是一種提升。對于現(xiàn)實問題的思考應當上升到哲學理論和概念上,才能獲得更為全面的透視和把握。所以,“生活的問題到這里結束,現(xiàn)在回到哲學的本題上來(26)艾思奇:《大眾哲學》,上海:讀書生活出版社,1938年,第167、167、170、171頁。。

艾思奇從機械論和觀念論來深化相關問題,所用篇幅和前面的大致相當,最后又回到現(xiàn)實生活:“總之,機械論是教人懦怯、屈服,教人不要前進的哲學,而觀念論是教人盲目、亂來,教人空談理論,不顧實際的哲學”,與這兩種病態(tài)的思想斗爭,就成為“兩條線上的斗爭”(27)艾思奇:《大眾哲學》,上海:讀書生活出版社,1938年,第176、177,232頁。?!洞蟊娬軐W》最終的落腳點是社會變革。《大眾哲學》最后一段是這樣的:“舊社會必然要沒落,新社會必然要產(chǎn)生,這是社會科學證明了的。(28)艾思奇:《大眾哲學》,上海:讀書生活出版社,1938年,第176、177,232頁。當然,這里所說的“社會科學”不是別的,而是馬克思主義。在整本書中,沒有出現(xiàn)馬克思主義的字樣,也沒有出現(xiàn)馬克思、恩格斯及其他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的名字,但明眼人可以看出,《大眾哲學》是在宣揚馬克思主義的。

新中國成立后,艾思奇自覺地把《大眾哲學》納入正統(tǒng)的革命敘事軌道上。每當有人稱贊這本書時,他總是說:“當時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領導著工農紅軍取得了長征的勝利,正在進行著偉大的革命實踐,廣大革命群眾向往光明,迫切追求真理,在這樣的時代潮流下,這本小冊子才能起一點作用?!睂Α洞蟊娬軐W》的這一歷史定位是自然的,也是客觀的。著名科普作家高士其的第一本科學小品集《我們的抗敵英雄》,是在艾思奇的指導下合編而成的。他很欣賞艾思奇的《大眾哲學》,認為這本書對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作了通俗的解釋和闡述,在當時的影響非同小可。他在回憶艾思奇的文章中寫道,艾思奇在解放后的一次會面中說,工農兵的哲學著作比他寫的《大眾哲學》要深刻得多,因為他們有豐富的實際經(jīng)驗?!鞍计鏌崆榈刭潛P、扶植工農兵學習毛主席哲學著作的運動,他批評那些輕視工農兵學哲學的人,他非常注意閱讀報紙上發(fā)表的工農兵寫的哲學文章,并搜集這些哲學文章,準備親自把它們匯集出版?!?29)高士其:《熱愛科普創(chuàng)作的哲學家——懷念艾思奇同志》,《一個哲學家的道路——回憶艾思奇同志》,第39—40頁。

1978年,適逢艾思奇去世12周年,人民出版社重印《大眾哲學》,鄭易里撰文表示紀念。在這篇文章及其修改稿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大眾哲學》譜系化處理上的微妙變化。該文論述了《大眾哲學》在抗戰(zhàn)時期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影響,談到了“新的長征”的時代背景和需要?!拔覀冎車氖澜绗F(xiàn)實仍然很復雜,唯心主義、形而上學的種種謬論還需要繼續(xù)批判,若能在研讀了毛主席的《實踐論》、《矛盾論》等光輝哲學著作基礎上再來閱讀《大眾哲學》,我想,這對于我們在這新舊交替、萬象回春的大變革過程中,提綱挈領,比較正確地認識一切,還是有所裨益的吧!”(30)鄭易里:《艾思奇和他的〈大眾哲學〉》,《出版工作》,1978年第15期。它被收入三年后出版的《一個哲學家的道路——回憶艾思奇同志》一書中。1985年,該書出版第2版時,這句話被修改為:“我們周圍的世界現(xiàn)實仍然很復雜,唯心主義、形而上學的種種謬論還需要繼續(xù)批判,仍然需要宣傳和普及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我們需要有更多的像《大眾哲學》這樣的作品?!?31)鄭易里:《艾思奇和他的〈大眾哲學〉》,《一個哲學家的道路——回憶艾思奇同志》,第56頁。兩相比較,先前的表述要求在《實踐論》和《矛盾論》的基礎上來認識《大眾哲學》,后來的表述則是強調《大眾哲學》對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意義。

在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開放浪潮中,學界對于艾思奇《大眾哲學》的認識不斷深化,對其意旨也不斷有新的闡釋,其中較為突出的一點,是突顯《大眾哲學》的反教條主義。在艾思奇逝世二十周年之際,中央黨校等單位召開艾思奇學術思想座談會,胡繩在回顧《大眾哲學》的寫作及其歷史作用時指出:“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擺脫‘左’傾指導思想的束縛,擺脫教條主義的束縛,這是30年代中葉上海的理論宣傳的一個特點……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是有代表性的這種著作之一?!焙K藉此還提出了一個重要論點:反對教條主義是毛澤東在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開始時才提出來的,但它“決不是憑空地突然產(chǎn)生的,總是對許多已有的經(jīng)驗的總結。”(32)胡繩:《〈大眾哲學〉的寫作及其歷史作用》,《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艾思奇——紀念艾思奇同志逝世二十周年》,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7年,第7—8頁。也就是說,《大眾哲學》對毛澤東提出的反對教條主義的主張具有積極的先導性?!栋计嫖募烦霭婧?,吳江也撰文指出,“長征以來,特別是延安整風前后,我們有一種反教條主義的學術精神,更有一種新民主主義之獨立精神,艾著第一卷恰與此種精神相合,故讀來覺勇猛有生氣”(33)吳江:《關于〈艾思奇文集〉》,《瞭望新聞周刊》,1996年第10期。。

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中,始終需要馬克思主義的引領,馬克思主義也應當起引領作用,由此,馬克思主義大眾化成為一個重大的政治主題。黨的十七大提出要推動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大眾化,黨的十七屆四中全會進一步提出了推動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的重大任務。在這一背景下,回顧艾思奇一生的理論研究和教學實踐,可以更為清楚地看到他在推進馬克思主義大眾化方面作出的開創(chuàng)性探索。艾思奇堪稱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的“第一人”(34)石仲泉:《中國應當有成千個艾思奇式的大眾哲學家》,李金山:《大眾哲學家——紀念艾思奇誕辰百年論集》,第4頁。。大眾化的吁求切合兩個主題:一是對蘇聯(lián)哲學教科書模式的摒棄;二是通過科學普及、哲學啟蒙,最廣泛地引導青年學生學習馬克思主義。在這樣的背景下,《大眾哲學》應當成為經(jīng)典,也必須成為經(jīng)典。

三、歷史改寫

在談論《大眾哲學》的讀者效應和歷史作用時,應當注意到,《大眾哲學》有一個不斷被改寫的過程,其中,書名的變化舉足輕重?!墩軐W講話》問世僅五個月,就出了三版。一方面是因為廣大讀者的喜歡,另一方面是由于受到一些“學院君子們”的攻擊。對于艾思奇制作的“干燒的大餅”,有人批評它不衛(wèi)生,有人指責它質料粗劣、不好消化,有人嚷嚷著它有毒。對此,艾思奇說道:“倘若真是毒藥的話,那現(xiàn)在應該有幾萬的人被毒死,并且也得要有更多的人發(fā)生戒心,不敢嘗試了。”(35)艾思奇:《關于〈哲學講話〉(大眾哲學序)》,《讀書生活》,1935年第2期。出版第四版時,艾思奇將書名改為《大眾哲學》,并對“緒論”之外的三章標題做了修改,第二章由“本體論(或世界觀)”改為“觀念論,二元論和唯物論”,第三章由“認識論”改為“新唯物論的認識論”,第四章由“方法論”改為“唯物辯證法的諸法則”。

1937年8月,艾思奇奉調前往延安,不久,應遠在上海的讀書生活出版社的要求,對《大眾哲學》做了一次修改(36)黃洛峰:《思想戰(zhàn)線上的卓越戰(zhàn)士——回憶艾思奇同志三十年代在上海的戰(zhàn)斗生活》,《一個哲學家的道路——回憶艾思奇同志》,第68頁。。從初版算起,已經(jīng)過去兩年時間,“世事的變遷,以及作者個人認識的增進”,都使得艾思奇認識到修改的必要。更為重要的還在于,讀者處境的變化。《大眾哲學》初版時,讀者還能在相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中生活和學習,而兩年之后,則不得不在敵人的炮火中顛沛流離,“也正因為這樣,他們不能再苦悶了,他們要在民族和個人的生死關頭上作最最堅決的掙扎和抗戰(zhàn)了”。面對讀者的這種變化,《大眾哲學》不再是艾思奇所認為的“理想的《大眾哲學》”。艾思奇處在新的環(huán)境里,也有了許多新的經(jīng)驗,希望將《大眾哲學》寫成一本“更豐富、更生動、更有實踐有意義的哲學讀物”。然而,由于工作繁忙,《大眾哲學》又亟待重版,艾思奇只能把第四版序里提到的以及之后發(fā)現(xiàn)的幾處錯誤略作修改。這樣,就有了1938年2月出版的第十版《大眾哲學》,該版在標題上的一個重要變化是,第三章標題改為“辯證法唯物論的認識論”。艾思奇認為,“這一本書始終是簡陋的入門的讀物”,他建議讀者在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實踐和更深的理論鉆研中,不要抱著“夸大了的奢望”,由此,該書“對于讀者也才會有它適當?shù)挠锰帯薄?37)艾思奇:《〈大眾哲學〉第十版序》,《艾思奇全書》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07—608頁。

一位曾經(jīng)在上?!渡陥蟆放c艾思奇一起共事、而后也到了延安的同志問艾思奇,《大眾哲學》能否在延安出版。艾思奇回答說:“這本通俗讀物成書比較倉促,又是斷續(xù)成篇,寫作也嫌粗糙,況且里面還有錯誤……倘若要再版,有些地方需要重新修訂”(38)王笠夫:《艾思奇同志在申報流通圖書館》,《一個哲學家的道路——回憶艾思奇同志》,第79頁。。顯然,艾思奇意識到了,延安不同于上海?!洞蟊娬軐W》無需大的改動,仍然可以滿足上海等地讀者的要求,而在延安,《大眾哲學》則需要經(jīng)過很大的改動,才能適應延安的思想政治需要。

抗戰(zhàn)勝利后,《大眾哲學》在各地依然暢銷,表明讀者對這類通俗讀物的需求還是不小??紤]到這本12年前寫的書“內容已是十分陳舊”,艾思奇“作了一番比較徹底的修改”,于1947年7月出版了《大眾哲學》“重改本”。該版在章節(jié)安排上有一個重要變化,就是原來的第四章分為了兩章,標題分別為“唯物辯證法的基本規(guī)律”與“思想和范疇”。該版的結構大體上還是保持舊本的形式,在艾思奇看來,“這種形式是本書獲得較多讀者的條件之一”,而他一時又想不出更好的形式。但就內容來說,它和舊本已有“基本的不同”,特別是盡力彌補了舊本的兩個缺點:一是舊本寫作時處在“反動”環(huán)境下,為了爭取公開出版,許多觀點不能明確表達,舉例也只限于普通生活方面的,不能用政治經(jīng)濟斗爭方面的事例;二是他當時的理論水平有限,側重于“外國書本上的某些知識”的通俗解釋,“而不能把解決中國革命的實際問題作為根本的著眼點”,因此就免不了許多“拘泥于書本和名詞的”煩瑣空論,自然也就帶有“某些錯誤的論點”。艾思奇認識到這些缺點,并能盡力改正,是因為“在毛澤東同志的領導下,中國革命運動得到空前的發(fā)展,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知識也大大提高了,并且也因此使我們看見,辯證法唯物論的哲學,是如何在中國得到了新的發(fā)展”。艾思奇希望把到延安之后的學習所得,特別是整風以來的學習所得,吸收到《大眾哲學》的修改中。但他也意識到,“自己的了解能力有限,而革命運動不斷前進”,因而,“重改本”一定是不完備的,他說:“現(xiàn)在刊印的只算是初稿,還望各方面的同志提出批評和意見”,以便再版時改進。(39)艾思奇:《〈大眾哲學〉重改本例言》,《艾思奇全書》第1卷,第609—610頁。果然,“重改本”出版后的兩年間,艾思奇發(fā)現(xiàn),書中許多論點講得“不夠妥當”,“今后一定時期內”還會有相當多的讀者,自己又不能很快地另外“寫一本全新的書”來代替它,所以“只能就重改本重新修改一遍”。他明白,這樣的修改“在理論內容的發(fā)揮上還受著許多舊形式的限制”,但在當時的條件下他只能盡到那樣的努力了。(40)艾思奇:《關于新訂重改本》,《艾思奇全書》第1卷,第611頁。這樣,就有了《大眾哲學》的“新訂重改本”。

如果說在新中國成立前,艾思奇還認為《大眾哲學》的修改必要且可能,那么,新中國成立后,他很快就意識到,修訂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他無法跟上新的需要,也無法理解新的需要。并且,在他剛剛勉為其難適應“新的”需要時,那個“新的”需要已經(jīng)過時。這些“新的”需要源于政策,也源于讀者。全國解放后,艾思奇應中國青年出版社要求,從1950年到1953年對《大眾哲學》做了新的修訂。意想不到的是,出版社排好清樣即將付印時,該書被批評“錯誤百出”,屬于“機械唯物論”,被迫停止出版。

對于《大眾哲學》受到的批評乃至批判,今天的研究者們更多強調康生、陳伯達等人的栽贓陷害,這固然是有道理的,但還有一個更大的背景需要考慮,那就是,新中國對于馬克思主義正統(tǒng)性的篩選和塑造。新中國成立初期,黨中央決定在全國新解放的城市大規(guī)模地組織廣大群眾、青年和干部學習社會發(fā)展史。工人階級和全體人民成為新國家的主人,為了擔負好主人翁的責任,必須用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武裝起來。艾思奇面對的“大眾”,不再是《大眾哲學》意向中的大眾。寫作《大眾哲學》時,艾思奇有一種自覺的啟蒙意識,而在新中國的教育教學中,艾思奇要為黨的意識形態(tài)的傳播發(fā)揮作用。從科學啟蒙到意識形態(tài)教育,艾思奇的身份和角色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大眾哲學》所面對的“大眾”也置換為新中國的“主人”。前者是如饑似渴地希望從哲學中汲取營養(yǎng)的初學者,后者則是有待理論充實的“主人”。

艾思奇編寫的講稿《歷史唯物論——社會發(fā)展史》等可以視作《大眾哲學》的一種“改寫”,他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可以視作對于《大眾哲學》的一種“教科書式”改寫。該教材由中共中央書記處決定編寫,中宣部和高教部統(tǒng)一組織,被作為高等院校的哲學教科書。艾思奇提出了編寫的指導原則,擬定了編寫綱目,并反復修改了編寫的初稿和改稿。在艾思奇主持的編寫原則中,特別提到:“教科書要適應使用對象的需要。它既要適應學習者的需要,學生課時不多,內容既要全面又不能太多,又要適應教師的需要,寫得扼要,給教師留有發(fā)揮的余地?!?41)艾思奇:《關于哲學教科書的一些問題。一、教科書的編寫原則》,《艾思奇全書》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3頁。這本教科書,正如它的寫作方針所規(guī)定的,在闡述馬克思列寧主義哲學一般原理的基礎上,反映了以毛澤東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對哲學理論的豐富和發(fā)展,聯(lián)系了中國的歷史和中國哲學史的實際來說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原理。眾所周知,主編教材不同于個人著述,它在根本上屬于集體創(chuàng)作,反映的是那個時期的哲學認識和思想要求,但這并不意味著不能反映艾思奇本人的真實思想。艾思奇能夠擔任主編,當然是對他的信任,但考慮到之前對他的批判,他本人應當會意識到,他需要自我否定。一定意義上說,《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就是對《大眾哲學》的否定。王丹一在2011年的一次訪談中回憶說,艾思奇“作為一個理論工作者,認為自己應該常思過補進,不斷學習新知識,保持高潔修養(yǎng)”(42)毛衛(wèi)平:《寫出新〈大眾哲學〉是時代的需要——訪王丹一》,李金山:《大眾哲學家——紀念艾思奇誕辰百年論集》,第425頁。。

在這里,我們可以提出“兩個艾思奇”這一問題,早年的艾思奇,即作為《大眾哲學》作者的那個艾思奇;晚年的艾思奇,即作為《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主編的艾思奇。所謂早期艾思奇,就是上海時期的艾思奇;所謂晚期艾思奇,就是北京時期的艾思奇;延安時期屬于過渡性的(43)艾思奇的哲學生涯,大體可以分為上海時期(1933.5—1937.9)、延安時期(1937.10—1949.9)和北京時期(1949.10—1966.3)。按照通常的看法,艾思奇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宣傳、講授、研究和發(fā)展,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中國化、大眾化、現(xiàn)實化的貢獻,在三個時期各有其特點。。對艾思奇來說,上海、延安和北京,不只是單純的地理空間,而且是思想、文化和政治的空間,這三個地方的思想氛圍、文化動向和政治環(huán)境相去甚遠,乃至大相徑庭。相對來說,上海是雜亂的,延安是單一的,北京是統(tǒng)一的。在筆者看來,承認兩個艾思奇,才能更好地體認《大眾哲學》的風格、特點、意義、價值,體認寫作《大眾哲學》的艾思奇的思想、精神、魅力。從上海到延安再到北京,修改還是重寫《大眾哲學》,成為一個越來越令人頭疼的問題,最終的答案當然是重寫,遺憾的是,他不再有重寫的心境和時間了。

艾思奇去世后,《大眾哲學》的修改和重寫再度成為問題。艾思奇生前沒有印行的修改本,1979年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新華書店發(fā)行。該書“出版說明”中寫道:“數(shù)以萬計的讀者,由于本書的影響,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思想,走上了中國共產(chǎn)黨所領導的革命的道路??谷諔?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作者多次進行修訂,希望本書能更好地發(fā)揮啟蒙作用?!?44)艾思奇:《大眾哲學》“出版說明”,載《大眾哲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第1、17頁。沿著這個思路,在改革開放新時期印行《大眾哲學》,自然是希望它再度發(fā)揮巨大的啟蒙作用。“緒論”開宗明義地指出:“提起哲學,有的人會想到舊社會大學校教室里的一種難懂的課程,也有的人會想到那些算命先生。(45)艾思奇:《大眾哲學》“出版說明”,載《大眾哲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第1、17頁。意向性的讀者已然轉變?yōu)樾轮袊那嗄?,該書旨在“做一些初步的啟發(fā)工作,引導大家進一步去研究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辯證唯物論哲學,并在實踐中應用”(46)艾思奇:《大眾哲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第26、276頁。。該書中的事例除了日常生活中的,大都是中國革命方面的,實際上為中國革命的成功做了哲學的分析和總結。該書最后一段重申道,學習辯證法唯物論,就是要用它來“引導我們正確認識世界,認識中國社會的客觀事實發(fā)展規(guī)律,確定中國革命應該走的道路,和各種工作中的方針、政策、計劃、辦法,發(fā)動廣大人民群眾積極起來進行斗爭,以實現(xiàn)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完全勝利和過渡到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社會(47)艾思奇:《大眾哲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第26、276頁。。如果該版本在1953年出版,應當能發(fā)揮很大的作用,1979年的青年學生閱讀它,則難免有隔世之感,它更多地成為一種歷史讀本而非哲學讀本,更多地具有(思想的)歷史價值而非思想價值。

1980年,《艾思奇文集》由人民出版社印行,旨在“紀念艾思奇同志,保存他留下的豐富的哲學遺產(chǎn),推動哲學理論的學習和研究”。為了使讀者了解《大眾哲學》的原貌,該文集收錄的《大眾哲學》是其第1版,亦即《哲學講話》第4版。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新時期不同于新中國初期,寫作新的《大眾哲學》成為時代的內在要求,僅僅兩三年間,這方面的讀物不下五十余種,其中以《通俗哲學》(48)韓樹英:《通俗哲學》,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年。一書影響較大。相對于《大眾哲學》喚起青年投身于推翻舊中國、建立新中國的革命運動之中,《通俗哲學》則推動廣大群眾投身于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洪流。從《大眾哲學》到《通俗哲學》,既是哲學通俗化水平提高的過程,也是哲學通俗化所走過的否定之否定的過程(49)陳志良:《從〈大眾哲學〉到〈通俗哲學〉》,《讀書》,1983年第11期。。

邢賁思于1986年所寫的文章中提出,《大眾哲學》的出版距今已經(jīng)半個世紀了,當時的歷史背景已經(jīng)不復存在?!敖袢盏拇蟊娨膊辉偈丘嚹c轆轆的精神饑民,只滿足于干燒的大餅,而不去追求漂亮的西點了。為大眾的哲學不僅要雪中送炭,而且也要錦上添花?!?時代變了,歷史使命變了,我們的建設、改革,我們的精神文明的發(fā)展,期待著更深的哲學探索。“從這個意義上,《大眾哲學》作為一個歷史時代的產(chǎn)品,在內容和形式上已經(jīng)不能適應今天的時代需要,不能滿足今天人們的求知要求了。”(50)邢賁思:《艾思奇同志留給我們什么精神遺產(chǎn)》,《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艾思奇——紀念艾思奇同志逝世二十周年》,第181頁。當然,《大眾哲學》所體現(xiàn)的為大眾寫哲學、讓大眾掌握哲學的精神沒有過時,永遠也不會過時。也就是說,《大眾哲學》的歷史業(yè)已終結,我們需要開辟一個新的大眾哲學的時代。

在紀念艾思奇誕辰九十周年之際,中國社會出版社印行了《大眾哲學》。出版者認為,該書第10版比第1版在語言上更為嚴謹、在內容上更為完整,但他們此次印行的卻是第1版。“這是因為第1版比第10版更加貼近生活,更加通俗,更易為廣大讀者,特別是初學哲學的讀者所接受?!睘榱诉m應今天讀者的需要,出版者也作了一些必要的改動。其中,比較大的改動有兩處:一是以第10版的第13、14、16節(jié)取代了第1版的第14節(jié),以“利于讀者系統(tǒng)而完整地了解唯物辯證法”;二是刪掉了第1版的第18節(jié)“青年就是青年——形式論理學與辯證法”,也是“考慮到今天的非哲學專業(yè)的一般青年學者閱讀這一節(jié)時頗費周折”。(51)艾思奇:《大眾哲學》,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0年,第292頁。參加此次修訂的黃楠森教授認為:“這樣修訂的目的在于不僅向讀者提供一本發(fā)揮過巨大作用的歷史著作,而是出版了一本適合現(xiàn)代讀者需要和閱讀習慣的現(xiàn)代讀物。這是一種嘗試,如獲得成功,《大眾哲學》將發(fā)揮更大的現(xiàn)實的影響,并為哲學的普及工作提供了一個成功的樣板?!?52)黃楠森:《從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再版談起》,李今山:《常青的〈大眾哲學〉》,北京:紅旗出版社,2002年,第16頁。

關于《大眾哲學》的意義和啟示,諸多的論者主要從兩個方面予以闡發(fā):第一,哲學初學者必讀的入門書;第二,哲學的生命力在于大眾化。泛泛而談,這兩點都言之有理,但進一步思考就會引發(fā)一些疑問。首先,把《大眾哲學》視作哲學初學者必讀的入門書,也就是說,哲學初學者都應該讀這本書。那么,打算寫給哲學初學者看的書,也應該學習和借鑒該書的寫作風格。這固然是對《大眾哲學》的肯定,但也是極大的限制。其次,哲學的生命力在于大眾化,也就是說,哲學應當植根大眾、服務大眾、引導大眾。事實上,哲學有不同層次和類型,哲學的旨趣也各有不同,大眾化僅僅是其中的一個方面。毫無疑問,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生命力在于大眾化,但即便如此,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也是包括不同的層次,它需要不斷地發(fā)展和提高,它的內部也存在分歧和爭辯。就學科而言,哲學是現(xiàn)代學科門類的一種;就生活而言,哲學是諸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種。所以,不要簡單地說哲學的生命力在于大眾化,只有在具體的語境中才能這樣說。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大眾化的歷程中,《大眾哲學》的地位和意義已然確立,沒有什么能動搖它的地位,也沒有誰敢輕易地懷疑它的意義。與此同時,我們也清楚地意識到,《大眾哲學》的地位和意義是在歷史中形成的,是在一代又一代讀者的閱讀中生成的。歷史在不斷地發(fā)展,讀者的知識層次、思想構成和理論旨趣也在不斷地變化,發(fā)展中有連續(xù),變化中有斷裂。我們對艾思奇《大眾哲學》的闡釋和體認,總會聯(lián)系到他在該書之后的作品和工作,并把所有這些都置于當下的時代場景中來把握。就此而言,《大眾哲學》的地位和意義,有賴于當下的追溯;當下的位置不同,追溯的目光自然有所不同。面對《大眾哲學》,我們始終需要考慮兩個問題:第一,《大眾哲學》的魅力究竟何在?哲學工作者應該從中學習什么?第二,《大眾哲學》何以滿足今天的需要?如果說這本書值得讀、必須讀,那么,應怎么去讀?抱著怎樣的態(tài)度去讀?帶著怎樣的期待去讀?隨著現(xiàn)實生活的不斷變遷,隨著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出場,這些問題的答案也在不斷更新,甚至問題本身也會改頭換面。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大眾哲學》的經(jīng)典性不斷穩(wěn)固和強化,并開顯出新的意義和向度。

艾思奇的《大眾哲學》為推動馬克思主義大眾化提供了生動范本,我們應當向艾思奇學習,努力成為面向“中國問題”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用人民群眾生動有趣的語言,講清楚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邏輯和當代中國的實踐邏輯,寫出新時代的《大眾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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