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揚
(河南博物院,河南 鄭州 450002)
史籍對于牙璋的記載最早見于周代禮書,可惜圖形不備,使后人不能明確了解其形制。宋人聶崇義所寫的《新定三禮圖》記載了牙璋圖形(圖1),圖中器物端部斜刃上為鋸齒形,但這種形制的玉器至今未見于考古發(fā)現(xiàn)。清人吳大 著《古玉圖考》,將其中一件“有旁出之牙”的玉刀形器認定是《周禮》所記載的“牙璋”,開啟了“牙璋”名實對照的濫觴。吳氏對于牙璋的界定以出土玉器形制為據(jù),比聶崇義的臆想中的形制更易為人所接受,所以后世學者多沿襲其說法,影響至今。但也有不少學者不認同這種定名,如夏鼐先生謹慎地稱之為“刀形端刃器”①,日本學者林巳奈夫則稱之為“骨鏟形玉器”②。1994年由香港中文大學發(fā)起的“南中國及鄰近地區(qū)古文化研討會”上,學者們對牙璋的定名、分布、演變、功用等領(lǐng)域進行了多角度的闡釋和研究,將牙璋的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雖然在很多具體問題上仍存在分歧,但“牙璋”之名沿用下來。近年來,又有諸多學者對于之前所稱的“牙璋”進行了重新考察,或認為當稱作“琰圭”③,或認為當稱為“瑞圭”④,或認為即“玄圭”⑤。所以到今天牙璋的名實對照仍舊懸而未決。筆者擬在前輩研究成果基礎上一抒淺見,以期對解決這個問題有所裨益。
圖1 《古玉圖考》中的牙璋
先說牙璋的“牙”字。前賢都認為“牙”指的是近柄部兩側(cè)的 牙飾。吳大 說:“圭璋左右皆正直,此獨有旁出之牙,故曰牙璋?!雹捱@是最早將牙璋之牙與近柄側(cè) 牙飾聯(lián)系起來的說法,后來學者多風從這種說法。這種說法大概源于鄭眾給《周禮·典瑞》“牙璋以起軍旅,以治兵守”一句作注時所說“牙璋緣以為牙,牙齒兵象,故以牙璋發(fā)兵”以及給《周禮·玉人》“牙璋、中璋七寸、射二寸、厚寸”作注時說“二璋皆有 牙之飾于琰側(cè)”。吳大 將“緣及琰側(cè)”認作兩側(cè)邊,實際上所謂“琰側(cè)”指的是前端斜殺刃側(cè)上。林巳奈夫就認為“ 牙是飾于斜削的一邊”⑦。宋人聶崇義《新定三禮圖》將牙璋圖形畫作前端呈鋸齒形,已經(jīng)有這種看法,可惜終因未見實物,而將牙璋前端的齒設置過多,顯得不倫不類,然而他將齒牙安排在斜削的端刃上的理解卻是合乎古制的。鄭玄注《周禮》時說:“牙璋緣以為牙,牙齒兵象,故以牙璋發(fā)兵?!薄把例X兵象”一語指出了其使用部位。觀察牙璋的形制,前端歧齒多削薄如刃,即便不為實用,也保留了實用武器鋒刃之制式。牙璋柄部兩側(cè)的 牙圓鈍無比,不敷實用,純?yōu)檠b飾。所以筆者認為用前端歧齒釋牙璋的“牙”遠勝用鉏牙飾釋“牙”。其實,牙璋柄部兩側(cè)的 牙飾,與夏商周時期玉鉞、玉戚、玉璧上常見的扉棱飾并無二致,而典籍不見有牙鉞、牙戚、牙璧(近世學者將璇璣稱為“牙璧”,而牙璧之名本不見于先秦典籍)的說法,獨有璋前冠以“牙”字,可知“牙”的得名不在于其有扉棱飾。既然如此,傳統(tǒng)認為是“牙璋”的器物,我們應當重新加以劃分。筆者認為,無論有無鉏牙裝飾,前端歧出作兩齒之形的凹刃耜形玉器應當稱作“牙璋”,前端作凸弧形或尖首形乃至平直刃的應當視作圭一類,前端斜殺的則為璋。實際上,上述三類器物的來源也不同。筆者以為,圭應該源自斧鉞之類殺伐工具,璋來源于玉刀,凹刃禮器牙璋當是源自農(nóng)業(yè)用具耒耜,林巳奈夫、戴應新、王永波等都已有類似的看法。這類端刃器近柄部的扉棱飾是龍山文化尤其是山東龍山文化中的典型風格。林巳奈夫論證過玉器邊緣飾以扉棱的做法源自山東龍山文化⑧;李學勤先生也提出耜形端刃器發(fā)源于山東的可能性⑨;王永波通過對牙璋的分型分式以及相對年代的推定,結(jié)合前人研究得出“耜形端刃器發(fā)源于山東史前文化的可能性”;鄧聰、欒豐實先生等也持相同看法。因此,端刃器源出山東龍山文化應無疑義(端刃器最早的實物為大汶口文化的晚期,但僅見一例),至于陜西神木石峁出土此類器年代亦可早到龍山晚期,但“這些玉器只是戰(zhàn)利品,沒有被當作祭品或隨葬品,也沒有進入神木先民的精神生活里”,這樣的看法似乎還是有一定道理的。上述三種形制的器物當為不同族屬人群各自偏好的工具或武器,其來源并非單獨一種,在龍山時期大量出現(xiàn)。此類器近柄兩側(cè)飾以扉棱,使其禮器色彩更濃,應當是龍山晚期以來大規(guī)模部落聯(lián)盟由此引發(fā)的社會制度上的變革,禮制的產(chǎn)生所反映的物料證據(jù)。楊伯達先生對牙璋的界定“以端為雙尖下弧刃或雙刀相對刃,身柄之間具有牙齒狀飾的刀形器為限,其端為凸弧刃或平刃者不在討論范圍之內(nèi)”⑩,這種界定近于筆者對“牙璋”的認定,但楊先生仍受限于以近柄側(cè) 牙飾為牙的認識,因此說“90余年間,殷墟出土的玉器中一直未見牙璋,這說明其在中原的發(fā)展至商代早期已近尾聲”。實際上這只是與玉器本身工藝發(fā)展相關(guān),準確來說為扉棱裝飾式微,而非牙璋的式微。其實以歧出之尖端釋“牙”,馮漢驥、童恩正兩先生已有提及,可惜未加申述故而不被學者們重視。
再論牙璋與璋的關(guān)系。筆者以為,想要探究清楚牙璋的形制,必須先判明璋的形制。許慎《說文解字》:“剡上為圭,半圭為璋?!币簿褪钦f圭上端為兩側(cè)斜殺的尖首形,璋則是前端一側(cè)斜殺的刀形。東漢經(jīng)學大師鄭玄在給《公羊傳》“寶者何?璋判白”做注時也說“亦半圭曰璋云”。漢人對于圭、璋形制的認識也可見于同時代碑刻上。宋代洪適《隸續(xù)》中收錄漢碑上的“六玉圖”,圭、璋的形制與許慎、鄭玄的說法相同。這種說法被清代以來的學者沿用,甚至近代考古學家在殷墟發(fā)現(xiàn)這種半圭形器時也是稱之為“璋”,夏鼐先生也說“玉璋原指半圭形的玉版”?。然而對于什么是璋今人又有不同的說法。楊伯達先生在對比“商”“章”古文字后,認為商為璋的本字作,其下部與牙璋之形相同,故一改前人“半圭為璋”的傳統(tǒng)說法,而將尖端呈歧出兩齒的(筆者界定為牙璋者)稱為“璋”?。實際上,楊伯達先生把“商”作為“章”的本字(宜侯 簋銘文以“商”代“璋”字)進而認為“章”字來源于牙璋之形的論證值得商榷,古文字釋讀本非確定不移,期間又多轉(zhuǎn)注、假借,如果以字論形容易導致失去其本來的意思。與楊伯達先生不同,何景成以金文中有“章”(“璋”之本字),寫作或,與以柄形器配以羽狀玉片的形制相似,而認為璋即柄形器。以考古大量發(fā)現(xiàn)的夏商至西周時期的柄形器作為璋的看法并非肇始于何景成,王永波最早提出,姜濤、李秀萍等附議?。然而對于柄形器的功用,學者有不同看法,如劉釗認為柄形器可以用為石主?,這種說法被安陽后崗殷墓所出土文物證實。李學勤先生從現(xiàn)藏天津博物館的傳世小臣柄形器自銘為“瓚”,從而認定柄形器為圭瓚、璋瓚之類,是行 禮時所用的玉勺柄部?,可以稱為卓見。對于何景成所認為柄形器配以玉片的使用方法,其形與金文“章”字近似的說法,查找考古資料,柄形器配以羽狀玉片的組合使用方式最早見于張家坡、靈臺百草坡、洛陽中州路和客省莊等西周時期墓葬中,在西周以前卻未見如此用法。可見,此種組合使用方式當是西周時期制定更繁縟的用玉制度后出現(xiàn)的新方式,林巳奈夫認為這種裝飾方式是文獻記載的“繅藉”之類,而柄形器本身為大圭或璋?,《聘禮》所說“取圭垂繅”,這種說法或許更接近事實。
因此目前來說,“半圭為璋”的傳統(tǒng)界定仍應當遵從。既然牙璋以璋為名,那么它的形制應當與璋有關(guān),以考古發(fā)現(xiàn)而言,除少部分牙璋兩尖端長短基本持平外,絕大部分兩尖端并不等長,若將兩尖端連一線,其實也是斜殺的刀形,由此,牙璋之形既不全同于璋,卻又可見其脫胎于璋。然而“半圭為璋”的界定始于何時?如前所述,圭、璋、牙璋在新石器時代來源于不同武器或工具,圭璋不同源,那么“半圭為璋”的概念應當還未形成。到了商代晚期以后,璋(含牙璋)與圭漸至合流,如殷墟劉家莊南出土朱書玉片(圖2),該批玉片端部有呈尖首圭形,也有呈斜殺璋形,發(fā)掘者統(tǒng)稱之為“璋”?,朱書文字中有一字從“土”從“戈”,作,王輝先生釋此字為“圭”?,李學勤先生則認為從“戈”,從“王”省,當為玉戈專字?。不管其應當釋作何字,這種圭與璋在商代都可稱作,與戈關(guān)系密切卻是無可置疑的。從形制來看,前端聚鋒的圭與前端斜殺的璋都和戈的兩種形制相契合。牙璋與戈的關(guān)系則可從三星堆所出的玉牙璋等器中尋找端倪。三星堆遺址出土有玉璋,如《三星堆—古蜀王國的圣地》一書所收錄的118~121器,首端分叉,為牙璋之形制,然而其兩歧齒的弧度又是向中間聚鋒,似完整的玉戈琢缺一塊,此類器多定為商代中期器,從形制來看,完全可視作異形戈,由此而知牙璋與戈的關(guān)系??梢?,圭、璋、牙璋在商代時期可歸屬為同一類器,都與戈存在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正因此,孫慶偉認為圭是禮儀化戈的特殊稱呼。?實際上,圭、璋、牙璋中的一類都是禮儀化戈的特殊稱呼。要之,圭、璋、牙璋、戈籠統(tǒng)而言都可歸為一類,分別說的話各有自己的名稱。
圖2 殷墟劉家莊南朱書玉片摹本
以上論及的圭、璋、牙璋都是扁片狀形制者。如前所述,夏代出現(xiàn),商至西周沿用的還有一種柄形器,為圭瓚、璋瓚之類,其末端多扁平,少數(shù)作斜殺的,也極少末端做近似凹刃形的,如張家坡出土的M152∶107、M60∶9。此類柄形飾的一種是較厚呈柱狀,也有的稍薄,且形制不盡一致。筆者認為,西周時期大量出現(xiàn)的玉魚也應當歸屬于柄形器一類,從張家坡出土玉器來看,作為棺飾的玉片,以璋形玉飾和玉魚居多,可見兩者的關(guān)系,而玉魚尾部分叉,又同牙璋的首端相類似。由此,柄形器的形制,除圭形、璋形外還存在牙璋形,其分類及定名也可參考扁片狀形制。
之所以扁片狀玉器與柄形玉器中都有圭、璋、牙璋,因為文獻記載圭、璋本身就有很多種類,如圭有大圭、玄圭、琰圭、琬圭、 圭、鎮(zhèn)圭、珍圭、桓圭、信圭、躬圭、谷圭之分,璋有大璋、邊璋之別,與牙璋形制類同者還有中璋。可見,如此豐富種類的圭、璋、牙璋,其形制未必全同。當然,以上源自周代禮書的各種瑞玉稱謂為東周時期系統(tǒng)化、理想化的用玉制度,實際用玉未必如此繁復且細致。正如前述,圭璋實際使用時可能本身稱謂都不加細分,而在東周時期禮書中,“半圭為璋”的概念已經(jīng)形成,這是禮制系統(tǒng)化、理想化的一個反映。
對于牙璋的功用,《周禮·考工記·玉人》載:“牙璋中璋七寸、射二寸、厚寸,以起軍旅,以治兵守。”實際上這可能是東周時人們的附會。典籍中大多圭璋連說,《詩經(jīng)·大雅·卷阿》:“如圭如璋,令聞令望?!毕日f璋之功用,《詩經(jīng)·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痹娊?jīng)所說奉璋者為周王之子,都是高級貴族所用之規(guī)制。《詩經(jīng)·大雅· 樸》:“濟濟辟王,左右奉璋。”此奉璋者為文王之群臣。出土金文如善夫山鼎、頌鼎等銘文載西周冊命儀式的最后程序為被冊命者“反入堇章”(“返入覲璋”),即佩戴玉璋返回入覲周王。四十三年 鼎則記“返入覲圭”。圭的功用,在文獻中多有記載,《周禮》所謂“六瑞”“六器”和《儀禮》所說“六玉”都有圭,皆為諸侯身份之象征?!栋谆⑼x》引禮書也說:“諸侯薨、使臣歸瑞圭于天子?!庇纱丝梢姽绮⒎侨粘K逯?,應為諸侯朝覲天子之信物。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西周至春秋墓中很多玉圭形器被用作 首,也是等級身份的象征。根據(jù)文獻、金文及考古發(fā)掘材料,璋與圭具有相似的功用,只是品級上要低一些。牙璋既然與圭及璋淵源深厚,其功用未必如東周人所說的是“以起軍旅,以治兵守”。三星堆二號祭祀坑出土青銅執(zhí)璋跪坐青銅人像,人像手持者為牙璋,三星堆二號祭祀坑出土玉邊璋上紋飾線圖刻畫用牙璋祭祀山川的圖案,都可以證明其功用與圭及璋相似。
綜上而言,牙璋起源于新石器時代的耒耜,至龍山文化時期作為重要禮器之一,多在其側(cè)飾以扉棱柄(亦即 牙飾),前人大多認為牙璋得名于 牙飾,筆者認為其實是由于其前端歧出似齒形而命名。另有柄形器,它的末端呈凹刃形者,也屬于牙璋,或是文獻中提到的中璋。牙璋作為一種異形的璋,東周以后極少出現(xiàn),所以東周時期的禮書中對于牙璋的功用多有附會之詞,不盡準確。
注釋
①夏鼐.商代玉器的分類、定名和用途[J.]考古,1983(5):455-467.
②林巳奈夫.中國古玉的研究:第六章[M].東京:吉川弘文館,1991.
③凌純聲.中國古代瑞玉的研究[M]//民族學研究所集刊編輯委員會.“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第二十期.臺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1956.
④王永波.耜形端刃器的起源、定名和用途[J].考古學報,2002(2):125-156.
⑤孫慶偉.周代用玉制度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192.
⑥吳大澂.古玉圖考[M].上海:上海同文書局,1889:21.
⑦林巳奈夫.中國古玉的研究[M].東京:吉川弘文館,1991:59.
⑧林巳奈夫.試論香港南丫島大灣出土的牙璋[M]//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考古藝術(shù)研究中心.南中國及鄰近地區(qū)古文化研究.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4.
⑨李學勤.試論牙璋及其文化背景[M]//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考古藝術(shù)研究中心.南中國及鄰近地區(qū)古文化研究.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4.
⑩楊伯達.牙璋述要[M]//楊伯達.古玉史論.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8.
?夏鼐.漢代的玉器—漢代玉器中傳統(tǒng)的延續(xù)和變化[J].考古學報,1983(2):125-145,271-274.
?楊伯達.釋璋[M]//楊伯達.古玉史論.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8.
?姜濤,李秀萍.論虢國墓地M2001號墓所出“玉龍鳳紋飾”的定名及相關(guān)問題[M]//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考古藝術(shù)研究中心.南中國及鄰近地區(qū)古文化研究.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4.
?劉釗.安陽后崗殷墓所出“柄形飾”用途考[J].考古,1995(7):623-625,605.
??李學勤.《周禮》玉器與先秦禮玉的源流—說祼玉[M]//鄧聰.東亞玉器:第一冊.香港: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考古藝術(shù)研究中心,1998.
?林巳奈夫.中國古玉的研究[M].東京:吉川弘文館,1991:10.
?孟憲武,李貴昌.殷墟出土的玉璋朱書文字[J].華夏考古,1997(2):72-77,113.
?孫慶偉.周代用玉制度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