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東京
提 要:中國經濟進入新發(fā)展階段,其顯著特征是告別高速增長階段,通過科技創(chuàng)新轉換發(fā)展動力,推動經濟高質量發(fā)展。本文圍繞我國進入新發(fā)展階段的七個關鍵議題從學理與操作層面作分析,并提出相應的政策建議。
目前無論政府宏觀經濟管理部門還是經濟專家,分析經濟形勢所采用的方法皆大同小異:首先是根據GDP增長率,對經濟形勢作總體判斷;然后分別用“消費、投資、出口”的數據與上年作對比,要是今年增長速度高于上年同期,就認定經濟形勢向好;反之,則認為形勢不樂觀。
在過去計劃經濟時期甚至到20世紀末,用上面的方法研判經濟形勢無可厚非。那時中國經濟正處于“起飛階段”。比如1982年召開的黨的十二大曾明確提出:到2000年,國內生產總值要比1980年翻兩番。在那樣的背景下,研判經濟形勢當然要看“增長速度”的高低。
然而今非昔比。2010年,中國GDP總量超過了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2013年,中國經濟發(fā)展進入新常態(tài),同時中央提出要“穩(wěn)增長”。我們知道,在此之前中央強調的則是“保增長”(保增長率8%)。從“保增長”到“穩(wěn)增長”,這一變化所釋放出的信號,是不再追求高速度,而要更加重視經濟發(fā)展質量。
特別是最近幾年,這方面的信號已越來越強烈。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現階段,我國經濟的基本特征是從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fā)展階段;在去年召開的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又指出,我國已進入新發(fā)展階段;并強調進入新發(fā)展階段,是我們黨帶領人民實現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歷史性跨越的新階段。
于是就引出了一個問題:在高速增長階段,我們根據增長速度研判經濟形勢,那么進入高質量發(fā)展階段后,應該怎樣分析經濟形勢呢?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不能再用過去的老辦法。因為無論GDP增速還是投資、消費、出口的增速,皆是數量指標,并不反映一個國家(地區(qū))的經濟發(fā)展質量。
的確,GDP增長率高低并不代表一個國家的經濟實力。可對比下面兩組數據,第一組數據:2010年,我國GDP增長為10.3%, 總產值為39.7萬億,新增產值約4萬億;第二組數據:2019年,我國GDP增長率為6.1%,總產值為99.1萬億,新增產值近6萬億。2019年GDP增長率雖比2010年低4.2%,可新增產值卻多出2萬億。
由此可見,GDP增長率與經濟形勢不可以劃等號,不能說增長率高,形勢就好;也不能說增長率低一些,形勢就不好。事實上,進入工業(yè)化中后期,增長率放緩在所難免。如西方工業(yè)七國,他們在經濟起飛、向成熟階段推進以及高額消費階段,皆保持了較高增長率;而進入追求生活質量階段后,增長率卻明顯放慢,且無一例外。
再往深處想,用“投資、消費、出口”的增長率判斷經濟形勢其實也不可取。從經濟學角度看,“投資、消費、出口”皆屬于一定時期的支出。支出增加,并不保證收益就一定增加;有些時候,支出增加反而可能令收益下降。個中原因,是因為支出增加后收益能否增加,要受諸多條件的約束。此點重要,讓我分別解釋:
關于投資與收益。經濟學有一個基本規(guī)律:“投資邊際收益遞減”。意思是,如果其他條件不變而增加投資,新增投資與新增收益的比率會不斷下降。舉個例子:某企業(yè)大規(guī)模增加了投資,產出也會隨之增加,可若市場需求未增加、或者產品適銷不對路,結果形成大量庫存。倘如此,投資增加后利潤不會增加,甚至可能虧損。
關于消費與收入。一般地講,消費支出要由收入決定。這是說,一定時期消費支出增加,表明同期居民收入在增加。但這并非鐵律。比如發(fā)生通脹后,消費支出增加也許是消費品漲價所致,而非收入增加;而有了消費信貸后,人們貸款買車買房,消費增加也不代表當期收入增加。
GDP增長率與經濟形勢不可以劃等號。圖/中新社
關于出口與進口。本國將商品出口到國外可以換回外匯,但換匯本身并不是目的,出口的目的是為了進口。說的更直白些,外匯的實質是外國對本國的欠債(或借條),若不用于進口,外匯就不過是一串數字或者一堆紙。也正因如此,在大多數經濟學家看來,外貿順差和外匯儲備并非越多越好;最佳狀態(tài)是進出口平衡。
按照上述分析,那么我國進入新發(fā)展階段后,研判經濟形勢就不應再看支出,而應重點看發(fā)展質量。發(fā)展質量怎樣看?近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思來想去,我認為應從收益角度看,可具體分三個層面:
第一層面,看總收入??偸杖氚ň用袷杖搿⑵髽I(yè)利潤、政府收入。這三大主體的收入,加總起來就是國民收入。國民收入不同于國內生產總值(GDP),是一個反映經濟質量的指標,一定時期國民收入增加,說明經濟發(fā)展質量在提升;國民收入減少,說明經濟發(fā)展質量下降。
第二層面,看經濟基本盤。所謂經濟基本盤,是指失業(yè)率、通脹率、宏觀債務率以及國際收支狀況等。若失業(yè)率和通脹率適度,而宏觀債務率可控,國際收支保持平衡,表明經濟運行質量穩(wěn)定。反之,如果失業(yè)率和通脹率大幅上升,宏觀債務率超出警戒線、國際收支出現逆差,表明經濟運行存在隱患,發(fā)展質量不佳。
第三層面,看收入結構。生產的目的是滿足消費,既如此,分析經濟形勢還應從收入結構看。若居民收入、企業(yè)利潤、政府稅收保持同步增長,說明投資與消費的比例協調;反之,若居民收入增長低于企業(yè)利潤增長,意味著國內消費需求不足;而企業(yè)利潤增長低于政府稅收增長,說明稅負偏重,經濟發(fā)展缺乏后勁。
進入新發(fā)展階段,必須堅持“穩(wěn)中求進”工作總基調。所謂“穩(wěn)”,即穩(wěn)住“經濟大盤”。何為“經濟大盤”?就是政府宏觀調控所希望達到的四大目標:充分就業(yè)、物價穩(wěn)定、國際收支平衡、適度增長。若將這四大目標進一步分解,則為“六穩(wěn)”:即“穩(wěn)就業(yè)、穩(wěn)金融、穩(wěn)外貿、穩(wěn)外資、穩(wěn)投資、穩(wěn)預期”。
對 “四大目標”與“六穩(wěn)”的關系,若倒轉過來也許更容易理解:穩(wěn)就業(yè),目的是實現充分就業(yè);穩(wěn)金融,是為了穩(wěn)物價;穩(wěn)外貿、穩(wěn)外資,旨在維持國際收支平衡;而穩(wěn)投資、穩(wěn)預期,則是為了穩(wěn)增長。據我所知,迄今為止經濟學者對政府調控有四大目標并無異議。大家的分歧在于,以上四大目標應該如何排序?
早在20 世紀50年代,西方學者就對政府調控目標的排序產生過爭論。凱恩斯學派主張“增長優(yōu)先”;貨幣學派卻主張“穩(wěn)定物價優(yōu)先”。10多年前,國內也有學者主張優(yōu)先“促進經濟增長”;2018年底,中央明確提出“實施就業(yè)優(yōu)先政策”。表面看,以上只是目標排序不同,無礙大局;可問題是調控目標的排序不同,政府宏觀調控政策的發(fā)力點與著力點也會大為不同。
從操作層面上講,對政府調控目標排序,首先需要確定排序“規(guī)則”。只要規(guī)則確定了,排序問題便可迎刃而解。那么應該用什么作為排序規(guī)則呢?對政府來說,最重要的是“社會穩(wěn)定”。鄧小平同志曾有一句名言:“穩(wěn)定壓倒一切”;中央提出“穩(wěn)中求進工作總基調”,強調的也是以“穩(wěn)”為前提。由此說,政府調控目標應將“穩(wěn)定”作為排序的規(guī)則。
前面說過,學界關于政府調控目標排序,焦點集中在如何處理兩組關系:一是充分就業(yè)與穩(wěn)定物價的關系;二是穩(wěn)定物價與經濟增長的關系。若按“穩(wěn)定規(guī)則”排序,“充分就業(yè)”理所當然應排在“穩(wěn)定物價”之前。通脹發(fā)生后,雖然人們的實際收入會下降,但損失最大的卻是高收入者;可失業(yè)不同,失業(yè)者大多是低收入者,一旦出現大面積失業(yè),勢必會危及社會穩(wěn)定。
同樣道理,“穩(wěn)定物價”應該排在“經濟增長”之前。經驗表明,若將“經濟增長”排在“穩(wěn)定物價”的前面,政府通常會采用擴張性貨幣政策,貨幣大水漫灌,結果必引發(fā)通脹,最終會影響社會穩(wěn)定。一個國家失去穩(wěn)定,經濟也就不可能持續(xù)增長。正因如此,所以中央提出“六穩(wěn)”首先是穩(wěn)就業(yè);其次是穩(wěn)金融(物價);再次是穩(wěn)外貿、外資(國際收支);最后才是穩(wěn)投資和預期(增長)。
有一種看法需要澄清:人們主張“增長”優(yōu)先,據說理由是“發(fā)展是執(zhí)政興國第一要務”。顯然,這是混淆了“增長”與“發(fā)展”的區(qū)別。在經濟學里,增長是指GDP總量增加,而發(fā)展則是指社會全面進步。經濟學家金德爾伯格曾對此作過形象的解釋:增長是指人的身體長高,發(fā)展是指人的素質提升。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新發(fā)展理念”,就是對“發(fā)展”的最好詮釋。
由此可見,中央提出“六穩(wěn)”,是根據“穩(wěn)定規(guī)則”對政府調控目標的排序,也是經濟基本盤。要穩(wěn)住經濟基本盤,必須優(yōu)先保就業(yè)和民生。為此,就得保市場主體、保糧食能源安全、保產業(yè)鏈供應鏈、保基層運轉。據公開數據顯示:我國中小企業(yè)數量已占到市場主體的90%,創(chuàng)造了80%以上的就業(yè)。這是說,要保就業(yè)和民生,當務之急是保市場主體,而重點則是要保中小企業(yè)。
無須諱言,目前中小企業(yè)確實面臨諸多困難。受疫情影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稅費偏重,經營成本偏高以及融資貴、融資難問題仍然突出。為幫助企業(yè)降成本,國務院已推出一系列舉措。如延長小規(guī)模納稅人增值稅優(yōu)惠政策的執(zhí)行期限;將小規(guī)模納稅人增值稅起征點,從月銷售額10萬元提高到15萬元;對小微企業(yè)和個體工商戶年應納稅所得額不到100萬元的部分,在現行優(yōu)惠政策基礎上,再減半征收所得稅等等。
為解決融資難問題,國務院相繼出臺了小微企業(yè)貸款延期還本付息和融資擔保降費獎補政策;持續(xù)增加首貸戶,推廣隨借隨還貸款。要求大型商業(yè)銀行今年的普惠小微企業(yè)貸款要增長30%以上,并適當降低小微企業(yè)支付手續(xù)費。與此同時,還強調優(yōu)化利率監(jiān)管,進一步降低實際貸款利率,引導金融系統(tǒng)繼續(xù)向實體經濟讓利,確保企業(yè)綜合融資成本穩(wěn)中有降。
以上舉措,對廣大中小微企業(yè)無疑是雪中送炭,我舉雙手贊成。不過,對解決企業(yè)融資難問題,我卻想作一點補充。時下學界有一種看法,認為中小微企業(yè)貸款難,責任在銀行,是銀行嫌貧愛富。而銀行卻說,不給中小微企業(yè)貸款,主要是企業(yè)沒有資產抵押。是的,銀行信貸資金來自儲戶,當然要對儲戶負責。試想,若企業(yè)無資產抵押, 日后銀行貸款收不回怎么辦?
困難就在這里:銀行希望貸款安全,而中小企業(yè)卻缺少對應的資產抵押。這個困局怎樣破解?政府現行的辦法,是鼓勵銀行發(fā)放信用貸、無還本續(xù)貸。可這些措施只是緩解了中小企業(yè)融資難,而未保證銀行的信貸安全。我想到的辦法,是政府出資組建擔保公司,一手托兩家:在為中小微企業(yè)提供融資擔保的同時,也為銀行免去后顧之憂。
受國際環(huán)境不確定性因素和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近年來我國經濟一直面臨較大的下行壓力。去年GDP增長率為8.1%,而今年上半年平均增長僅2.5 %。于是擴大內需的呼聲很高。擴內需當然必要,但怎樣擴內需卻值得研究。學界流行的觀點,擴內需只能從需求側發(fā)力。而我認為在目前結構失衡的背景下,擴內需的重點是改進供給;改進供給其實也是擴內需。
馬克思在分析社會再生產時,曾提出“價值補償”與“實物補償”兩個前提。前者指總量平衡,后者指結構平衡。而且馬克思認為,供求平衡的關鍵,是結構而不是總量??偭科胶獠坏扔诮Y構平衡;結構失衡則總量一定失衡。這是說,直接從需求側擴投資和消費,雖有助總量平衡,但若不解決結構問題,最后總量不可能平衡。有前車之鑒。美國“羅斯福新政”時期政府曾大量舉債擴需求,結果弄巧成拙,令經濟陷入了“滯脹”。
事實上,擴需求不僅可從需求側發(fā)力,也可從供給側發(fā)力。早在19世紀初薩伊提出了“供給創(chuàng)造需求”原理(即“薩伊定律”)。其論證邏輯是,當社會出現分工后,人們要通過交換互通有無。而從交換看,一個人賣自己的商品,目的是為了購買別人的商品。既然大家都為買而賣,有供給必有需求。換句話說,擴供給也就是擴需求。
薩伊的論證,應當說是無懈可擊,可20 世紀30年代西方國家卻出現了普遍的生產過剩,“薩伊定律”四面楚歌,遭到了廣泛批評和質疑。1936年凱恩斯出版《就業(yè)利息和貨幣通論》,掀起了一場對“薩伊定律”的革命。今天回頭看,“薩伊定律”其實并無大錯。要是說有錯,那也是錯在薩伊僅關注總量平衡而忽視了結構平衡。
是的,若僅就總量而論,“供給創(chuàng)造需求”的確是對的。但從結構看,若供給結構與需求結構不匹配,比如人們賣出商品后在國內買不到自己所需要的商品,他們就有可能轉從境外購買。由于需求外溢,無疑會造成某時期國內需求不足。不過即便如此也不能推翻“薩伊定律”,若站在全球角度看,總供給仍然等于總需求。
有學者說,“薩伊定律”在物物交換時代成立,貨幣出現后便不再成立。理由是有了貨幣作交換媒介,人們賣出商品后不一定馬上購買,而是將貨幣用于儲蓄,這樣也會造成需求不足。驟然聽似乎有理,然而深想卻似是而非。請問:人們將貨幣存入銀行,銀行會否將存款貸出去?若銀行將存款轉化成貸款,總需求怎會不足呢?
也許有人要問,既然“薩伊定律”沒有錯,可為何現實中會出現生產過剩?前面我說過,薩伊講“供給創(chuàng)造需求”只是總量平衡,生產過剩雖表現為總量失衡,而深層則是結構失衡?!八_伊定律”之所以解釋不了生產過剩,是因為薩伊將“結構平衡”假定成了既定的前提。
這里要指出的是,“薩伊定律”雖未研究結構問題,但對研究“結構平衡”仍有借鑒意義?!八_伊定律”講“供給創(chuàng)造需求”,若將此反過來理解,帶給我們的啟示是:一個國家內需不足,癥結其實不在需求側而是在供給側。道理很簡單。若企業(yè)生產的產品或品質不適應國內消費者需求,需求外溢,國內購買力當然會不足。
據此分析,擴內需的著力點應放在供給側。對此我們可從收入與消費關系的角度解釋。想深一層,企業(yè)創(chuàng)造供給的過程,同時也是創(chuàng)造收入的過程,而收入水平又決定著消費水平。比如一個企業(yè)的“有效供給”(產銷對路)增加,企業(yè)利潤和員工收入皆會隨之增加。利潤增加能帶動投資增加;員工收入增加能帶動消費增加。由此可見,擴內需關鍵是要創(chuàng)造“有效供給”。
習近平總書記曾多次明確指出:當前我國“結構性問題最突出,矛盾的主要方面在供給側”。習近平總書記為何強調重點從供給側解決結構性問題?我們可從以下三方面看:
首先,改善供給結構可以擴大內需。2010年中國已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隨著城鄉(xiāng)居民收入不斷提高,消費在不斷升級??捎捎趪鴥裙┙o結構與供給質量跟不上消費升級的變化,導致國內需求大量轉為進口,本土產品嚴重滯銷?;诖?,如果我們改善供給結構與供給質量,讓供給更好適應需求,當然能夠擴大內需。
創(chuàng)造新的供給可以創(chuàng)造新的需求。圖/中新社
其次,改進供給服務可以引導內需。事實表明,消費需求是可以引導的。以新能源汽車為例,早幾年國內新能源汽車門庭冷落,是因為當時服務設施不配套。隨著服務設施的完善,加上政府政策引導,近兩年銷售紀錄不斷刷新。再比如“網購”,由于“網購”打破了實體店的諸多局限,可為消費者提供全天候購物便利,故“網購”不僅風靡城市,時下在廣大農村也風生水起。
再次,創(chuàng)造新的供給可以創(chuàng)造新的需求。當人們基本需求滿足后,新的供給一旦出現,必能帶動產生新的需求。習近平總書記幾年前就講:“一個國家的經濟發(fā)展,從根本上要靠供給側推動。一次次科技和產業(yè)革命,帶來一次次生產力提升,不斷創(chuàng)造供給能力。社會化大生產的突出特點,就是供給側一旦實現了成功的顛覆性創(chuàng)新,市場就會以波瀾壯闊的交易生成進行回應?!?/p>
回溯歷史。工業(yè)革命前,那時人們出行主要是坐馬車,而今天不僅可以坐火車還可以坐飛機。30年前,手機尚未問世,那時人們對手機并無需求。自從“大哥大”出現后,新的需求和產業(yè)鏈被創(chuàng)造出來,擁有智能手機的人越來越多。事實上,通過創(chuàng)造供給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需求是發(fā)達國家的普遍做法,我們應該加以借鑒。
當前我國經濟同時面臨“需求收縮、供給沖擊、預期轉弱”等三重壓力。往深處想,“需求收縮”歸根到底是與人們的預期有關,那么“預期轉弱”是如何形成的?從激發(fā)市場主體活力的角度看,企業(yè)家的預期舉足輕重,所以我們這里重點討論企業(yè)家的預期問題。
從字面上理解,“預期轉弱”是指人們對經濟前景的看法不如從前,信心減弱??蓮膬蓚€角度觀察:一是從消費者角度看。若消費者預感到自己未來的收入會下降,從現在起就可能縮減消費,導致消費需求萎縮;另一個是從企業(yè)家角度看。若企業(yè)家認為未來投資的風險會加大,則會收縮投資,導致社會投資需求不足。
需要解釋的是,人們的預期是由什么決定的呢?經濟學歷來重視研究預期,不過20世紀70年代前,經濟學者關注的是“適應性預期”。所謂適應性預期,即人們根據以往的經驗,對未來的變化作試錯性推測。比如歷史上經濟增長率較低的年份,失業(yè)率往往較高。根據這一經驗,若今年經濟增長放緩,人們會預期失業(yè)率上升。
到了20世紀70年代,以盧卡斯為代表的經濟學家否定“適應性預期”,提出了“理性預期假說”。理性預期是指“邏輯預期”。通俗地講,是指人們利用已掌握的信息,根據邏輯對未來的變化作推測。舉個例子。若政府實施擴張性貨幣政策,人們便可推測出現通脹;通脹出現后,則可推測央行可能加息;而央行一旦加息,又可推測股市會下挫。此類預期,即為理性預期。
在筆者看來,以上兩種預期并非完全對立,現實中人們通常會同時采用。事實上,無論“適應性預期”還是“理性預期”,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存在決定預期。適應性預期需以經驗事實為依據;而理性預期對未來變化作邏輯推測,其實也不能脫離經驗事實。要知道,“邏輯”不過是對客觀事物間因果關系的一種理論提煉。
理解了“預期”的含義,再來討論企業(yè)家預期。要特別說明的是,這里所說的企業(yè)家,是指民營企業(yè)家。企業(yè)家作為理性人,推測未來當然要根據經驗和邏輯。問題是他們會依據哪些經驗呢?為寫這篇文章,我訪談過20多位相熟的企業(yè)家,他們的回答大同小異,歸納起來有三方面:一是個人財產是否安全;二是營商環(huán)境是否有利于民營企業(yè)參與公平競爭;三是國家方針政策是否穩(wěn)定。
那么企業(yè)家推測未來的邏輯為何呢?當然是在特定約束條件下追求最大利潤。企業(yè)家在商言商,希望賺錢無可厚非。這是說,如果企業(yè)家相信自己的財產權不會受到侵犯、市場競爭環(huán)境公平,而且也相信政府支持民營經濟的政策不會改變,他們對企業(yè)前景則會有樂觀的預期。否則,預期將會轉弱,甚至喪失信心。
有一個可以佐證的例子。1992年初,鄧小平在“南方談話”時講:“農村改革初期,安徽出了個‘傻子瓜子’問題。當時許多人不舒服,說他賺了一百萬,主張動他。我說不能動,一動人們就會說政策變了,得不償失?!弊x者要仔細體會這段話,其中包含了三層意思:保護企業(yè)家(財產);保護公平競爭;政策不能變。
鄧小平講這番話,當然是給民營企業(yè)家吃定心丸,提振企業(yè)家信心,果不其然,1992年后民營經濟發(fā)展突飛猛進。有數據顯示,民營企業(yè)對國家稅收的貢獻現已超過50%;國民生產總值、固定資產投資、對外直接投資均超過了60%;高新技術企業(yè)占比超過了70%;城鎮(zhèn)就業(yè)超過了80%,而企業(yè)數量占比達到了90%。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目前企業(yè)家預期卻有轉弱的跡象。照理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已經明確:“公有制經濟財產權不可侵犯,非公有制經濟財產權同樣不可侵犯?!辈⒅赋觯骸皣冶Wo各種所有制經濟產權和合法利益,保證各種所有制經濟依法平等使用生產要素、公開公平公正參與市場競爭?!倍?,國家支持引導非公經濟發(fā)展的方針也沒有動搖過。
問題出在哪里呢?國際經濟環(huán)境變化和新冠肺炎疫情是重要原因,但并非關鍵原因。據我所知,關鍵原因是民營企業(yè)家缺乏足夠的安全感和公平感。現在社會上確實有人對民營經濟存在偏見,不僅錯誤解讀或曲解中央精神,甚至用個別企業(yè)出現的違法事件,從整體上否定民營經濟。企業(yè)家心里沒底,當然會持觀望態(tài)度。
在2018年11月召開的民營企業(yè)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批評說:“一段時間以來,社會上有的人發(fā)表了一些否定、懷疑民營經濟的言論。比如,有的人提出所謂‘民營經濟離場論’,說民營經濟已經完成使命,要退出歷史舞臺;有人提出所謂‘新公私合營論’,把現在的混合所有制改革曲解為新一輪‘公私合營’;有的人說加強企業(yè)黨建和工會工作是要對民營企業(yè)進行控制,等等。這些說法是完全錯誤的,不符合黨的大政方針?!辈⒍啻螐娬{:“民營企業(yè)家是我們自己人?!?/p>
習近平總書記的講話擲地有聲,可否定民營經濟的言論至今仍有不小的市場。怎么辦?當年鄧小平力排眾議,保護一個年廣久,帶動了民營經濟異軍突起。由此看,當前要穩(wěn)定企業(yè)家預期同樣要保護企業(yè)家。一方面,要打擊企業(yè)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同時應依法糾正冤假錯案,為受到不公平對待的企業(yè)家撐腰;并通過典型案例,繼續(xù)釋放毫不動搖地鼓勵、支持、引導非公經濟發(fā)展的信號。
為支持和引導資本規(guī)范發(fā)展,防止資本無序擴張,中央提出要為資本設置紅綠燈。問題是資本“無序擴張”的含義到底指什么?對此問題若不從學理層面給出清晰的界定,也就無法為資本設置紅綠燈。
查閱學術文獻,我發(fā)現西方學者在這方面的著述并不多,而國內學者對資本“無序擴張”的解釋,通常是舉例說明,如某互聯網企業(yè)或某房地產開發(fā)商采用欺詐手段“圈錢”等。當然也有學者試圖給出定義,可大多都是將資本“無序擴張”等同于“壟斷”,即指大企業(yè)利用其市場支配地位操縱市場、牟取暴利的行為。
究竟怎樣給資本“無序擴張”下定義?我認為不能簡單地根據企業(yè)資產規(guī)模和利潤率判定。追求規(guī)模經濟是資本的天性,無可指責。而且反壟斷也并不等于反大。雖然《謝爾曼法》出臺后美國曾一度反大,可20世紀70年代以來卻改弦更張,不僅不再反大,反而鼓勵企業(yè)(合并)做大。
為何不能根據利潤率判定呢?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對“暴利”下定義也同樣困難。比如多高的利潤是暴利?恐怕很難說得清。若將高于平均利潤的“超額利潤”視為暴利,那么“反暴利”其實就是反競爭。要知道,爭取超額利潤是企業(yè)展開競爭的原動力,若不允許企業(yè)獲得超額利潤,企業(yè)之間也就不會存在競爭。
也許有人說,企業(yè)可以有超額利潤,但利潤率不能太高。問題是“太高”到底是多高?是30%還是50%?比如對科技創(chuàng)新企業(yè)來說 ,創(chuàng)新有風險,創(chuàng)新失敗企業(yè)可能血本無歸;而一旦成功,則可掌握覓價權,利潤率有可能達到50%,甚至更高。若利潤率高于50%便打擊,虧損卻由企業(yè)自己兜底,對創(chuàng)新企業(yè)來說,當然不合理。
企業(yè)資產規(guī)模大或利潤率高不過是一種結果。政府要不要反對,應看這種結果是否取之有道,不能一刀切。比如企業(yè)憑借自己的市場支配地位欺行霸市、坑蒙拐騙,政府當然要“亮紅燈”,予以打擊;相反,若企業(yè)是通過誠實守信、合法經營做強做大,政府就應該“亮綠燈”,并予以支持和保護。
由此看,我們的確不能簡單地將資產規(guī)模大和利潤率高視為“無序擴張”。那么怎樣判定才對呢?筆者認為應從公平競爭的角度判定。馬克思講,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市場交換必須等價交換。而要實現等價交換,前提是生產自由與交換自由。這是說,若資本(企業(yè))違背“生產自由與交換自由”進行擴張,即為“無序擴張”。
這里的關鍵,是怎樣理解“生產自由與交換自由”。經濟學講“生產自由”,是指市場不存在準入限制,資本等要素可以自由進出;對價高利大的商品,無論企業(yè)大小都可以生產。而所謂“交換自由”,有兩層意思:一是交易雙方不能用強制或欺騙手段達成交易;二是交易一方不能憑借市場支配地位,將自己的風險轉嫁給交易對方。
若依照上面的兩點,我們便可沿著這個思路對資本擴張作更深入的討論。眾所周知,資本按照不同職能可分為產業(yè)資本、商業(yè)資本、金融資本等三類。事實表明,這三類資本都有可能無序擴張,而可能性最大的則是金融資本。為什么這樣說?讓我從資本循環(huán)的角度分析,會看得很清楚:
先看產業(yè)資本。產業(yè)資本是投資于實體經濟部門的資本。產業(yè)資本循環(huán),是先從貨幣轉換為商品(生產要素),經過生產制造出新商品,然后再由商品轉換為貨幣。由于生產規(guī)模要由“邊際收入等于邊際成本”決定,而且商品轉化為貨幣是一次驚險跳躍,若不成功,摔壞的是商品生產者,故產業(yè)資本不容易“無序擴張”。
再看商業(yè)資本。顧名知義,商業(yè)資本是投入商品流通領域的資本。與產業(yè)資本不同,商業(yè)資本循環(huán)是將貨幣轉換為商品,再將商品直接轉換為貨幣。由于中間沒有生產過程,商業(yè)資本便有可能無序擴張。比如商家對供應短缺的商品囤積居奇、坐地起價;再比如去年被處罰的某網絡物流平臺店大欺客,強制客戶“二選一”等。
再看金融資本。金融資本循環(huán)更簡單,即從貨幣到貨幣,也就是人們所說的“以錢生錢”,正因如此,金融資本往往容易脫離實體經濟無序擴張?!鞍舶畋kU集團”是典型例子。據官方披露,該集團通過關聯企業(yè)相互投資或以高利率吸收資金,從2004年到2018年資產規(guī)模膨脹到了2萬億元?!坝囝~寶”也如此,至2017年10月國家出手對其整頓之前,資產規(guī)模擴張到1.43萬億元。
需要解釋的是,為何說上面兩家公司是無序擴張?原因是他們從事金融業(yè)務得到了政府特許授權,具有一定的行政壟斷權,而他們明知以高利率為誘餌吸收資金有很高的風險,也明知一旦出險將無力償還本金,卻一意孤行,不惜將風險轉嫁給大眾投資者或政府。
綜上分析可見:第一,資本都有追求擴張的動機,要防止資本無序擴張,應重點管控金融資本;第二,金融機構由政府授權經營,政府應承擔監(jiān)管的主要責任,對失職瀆職的相關人員要嚴肅追責;第三,產業(yè)資本與商業(yè)資本有可能借助融資平臺無序擴張,對各種巧立名目違規(guī)融資的行為要堅決打擊。
西方國家貿易管制愈演愈烈,他們此舉無非是想卡人脖子。受其影響,我國經濟也的確出現了某些堵點,所以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以暢通國內大循環(huán)為主,構建國際國內雙循環(huán)相互促進的新發(fā)展格局”。構建新發(fā)展格局,有兩個問題要討論:一是參與國際經濟循環(huán)為何會被人“卡脖子”;二是怎樣防止被人“卡脖子”。
“卡脖子”是一個形象的說法,是指你需要購買別人的商品,而人家卻不肯賣給你,使你的需求得不到滿足。對一個國家來說,若某種商品之前一直是從國外進口,可突然有一天對方限制了該商品的出口,而進口國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替代品,這樣就被人卡住了脖子。而供應鏈一旦中斷,國內產業(yè)鏈也隨之會有被中斷的風險。
現在要研究的是,為何會出現這種“卡脖子”現象?最直接的原因當然是國際分工。亞當·斯密當年寫《國富論》從分工下筆,指出分工能提高生產效率,并由此推出了一個重要結論:一個國家按“絕對優(yōu)勢”參與國際分工可以增進人類福利。后來李嘉圖又作了進一步拓展,指出一個國家即便沒有絕對優(yōu)勢,按各自“比較優(yōu)勢”分工也可以雙贏。
舉個例子。假定甲、乙兩國皆生產白糖和醬油,但生產成本有差異:甲生產一噸白糖的成本100小時,生產一噸醬油的成本110小時;而乙生產一噸白糖的成本130小時,生產一噸醬油的成本120小時。自己與自己比,甲的比較優(yōu)勢顯然是生產白糖,乙的比較優(yōu)勢是生產醬油。若按比較優(yōu)勢分工,甲生產2噸白糖而放棄生產醬油;乙生產2噸醬油而放棄生產白糖,然后彼此用白糖與醬油交換,雙方皆能節(jié)約10小時成本。
斯密和李嘉圖的分工理論無疑是對的,不過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前提,那就是貿易自由。上面例子中,白糖和醬油都是生活必需品,要是甲、乙兩國中有一個國家限制出口,彼此則無法形成分工。理由簡單:假若分工后甲國的白糖不賣給乙,乙國人會吃不上糖;乙國的醬油不賣給甲,甲國人會吃不上醬油。由此可見,在國際分工條件下,若貿易受到限制就可能被“卡脖子”。
當然,這僅僅是一種可能。我們以上分析的只是兩個國家的分工。假若有甲、乙、丙等三個以上的國家參與分工,情形會不同。甲國的白糖不賣給乙國,乙國可以從丙國或丁國進口白糖,這樣乙國也不會被“卡脖子”。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今天產業(yè)分工已經全球化,為何仍出現了被人“卡脖子”現象呢?經濟學的解釋,是與產品的全球供求狀況有關。
國際市場有供給過剩的商品,也有供給短缺的商品。一個國家對供給過剩的商品有需求,自然不會受制于人,但若對供給短缺的商品有需求,卻容易被人卡脖子。以糧食為例。中央為何反復強調中國人的飯碗必須端在自己手里?因為世界上糧食供給嚴重短缺。據聯合國糧農組織稱,目前全球共有6.9億人處于饑餓狀態(tài)。中國是14億人口的大國,若不守住18億畝耕地紅線或者放棄糧食生產,其后果不堪設想。
據此分析,國際分工其實是一把雙刃劍。參與國際分工雖然可以共贏,但若某產品在國際市場供給短缺,而國內又對其存在“剛需”,那么就不能放棄此類產品的生產。原因很簡單,國際分工格局形成后,貿易受到限制可能會被“卡脖子”。國際市場供給短缺的商品,要是一個國家放棄生產,則遲早會被人“卡脖子”,這一點確定無疑。
再想深一層:放棄全球短缺產品的生產會被人“卡脖子”,那么全球供求平衡的商品,自己能否放棄生產呢?對此不能一概而論。事實上,近年來西方國家主要是用關鍵核心技術產品(或零配件)卡別人的脖子。要知道,關鍵核心技術是稀缺性技術,但關鍵核心技術“產品”卻可規(guī)?;a,供給并不短缺。產品不短缺而人家為何不賣?目的昭然若揭,就是為了卡對方的脖子。
習近平總書記曾多次講:“關鍵核心技術是要不來、買不來、討不來的?!笔堑?,一個國家若不重視關鍵核心技術的自主研發(fā),高度依賴進口,被人“卡脖子”將勢所難免。現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不賣給我們芯片、光刻機、數控機床等高科技產品,并不是因為這些產品供給短缺,而是他們要圍堵我國經濟,不希望中國成為經濟強國。
由此可得三點結論:第一,“卡脖子”現象是國際分工格局形成后貿易受到限制的結果,因此我們要旗幟鮮明地反對貿易管制;第二,國際市場供給短缺的產品往往會被人“卡脖子”,所以在積極參與國際分工的同時,我們絕不能放棄此類產品的生產;第三,關鍵核心技術是具有覓價權的壟斷性技術,為防止受制于人,我們必須堅持科技自立自強。
這里再提一點建議:關鍵核心技術包括基礎性技術、殺手锏技術、顛覆性技術。中國從現在起追趕,不僅所需投入大,短期也不可能全面領先??扇〉倪x擇,是在顛覆性技術領域超前部署,重點突破。當年我們搞出兩彈一星,爭取到了幾十年的和平。若發(fā)揮我們舉國體制優(yōu)勢,在某項顛覆性技術上領先一招,以“卡”止“卡”,方能扭轉當下這種被“卡”的局面。
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要堅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但共同富裕不是均貧富。在現階段,我們既不能無視收入差距,但也不宜過度渲染收入差據,更不能夸大收入差距。
1992年諾獎得主卡尼曼曾做過一項調查,美國的人均收入與二戰(zhàn)前比增加了3倍, 但今天美國人的幸福程度,卻并不比戰(zhàn)前高。于是他指出,人們的幸福感受不僅取決于自己收入的高低,同時還取決于收入比較的參照。若自己與自己比,增加了收入會感覺幸福;但要是其他同事收入比他增加更多,而就數他最低,他可能憤憤不平,之前的幸福感也會因此蕩然無存。
據我所知,目前社會上有不少人對“共同富?!贝嬖谡`解,認為共同富裕就是同等富裕,不存在收入差距。并且認為縮小人們之間的收入差距,不僅要調節(jié)收入增量,同時要調節(jié)財產存量。所謂調節(jié)財產存量,說白了就是要與民營企業(yè)家“均貧富”。
從理論上追溯,此觀念最早來自英國學者莫爾。1516年,莫爾出版了那本著名的《烏托邦》,指出人類理想社會,是消滅了財產私有、人人平等的社會。后來法國學者巴貝夫等人指出,人人平等的社會,收入應該平均分配。再后來,英國經濟學家庇古提出了“收入均等化定理”,說收入分配越平均,社會福利就越接近最大化。
這當然是學者的看法??善胀癖姴⒉恢滥獱?、巴貝夫、庇古,人們“平均分配”的觀念從何而來?對此,美國學者羅爾斯在《正義論》中作過討論。他認為,“平均分配”是人類普遍的價值認同,或者說是人的天性。其實,中國民間也流行“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說法,意思與羅爾斯的解釋不謀而合。
有大量事實可以佐證。遠的不說,以中國為例:改革開放前30年,國家實行的是按勞分配制度,可那時實際搞的是平均主義分配,吃“大鍋飯”。改革開放后,國家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雖然人們的收入都有提高,可卻出現了“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的現象。究其原因,是有人對“收入差距”不滿,產生了仇富心理。
目前社會上確實有人仍存在“平均主義”觀念,而且根深蒂固,短期內不可能根除。也正因如此,對推動共同富裕,人們往往會想到“均貧富”。其實“均貧富”既不符合中央的精神,也有悖于市場經濟的分配原則,最終不僅不能實現共同富裕,反而會導致共同貧窮。
早在改革開放初,鄧小平就講,我們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根本目標是實現共同富裕。而同時又說,平均發(fā)展是不可能的。按照他的構想,要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然后讓先富帶后富。鄧小平的構想無疑是正確的。現在的問題是,經過40多年改革開放,已經有人先富起來了,中等收入人口超過了4億,那么怎樣讓先富帶后富呢?中央明確講,非公有制經濟財產權不可侵犯;國家憲法也規(guī)定,公民的合法私有財產不受侵犯。這是說,先富帶后富不能“均貧富”。
有人說,政府可以鼓勵富人捐助。富人愿意捐助當然好,可低收入人口多,捐助恐怕只是杯水車薪??扇〉倪x擇,是支持富人投資創(chuàng)業(yè)。要知道,支持富人投資就是先富帶后富,而且可取長效。投資增加,生產的財富會增加,政府稅收和就業(yè)崗位也會增加。社會財富越來越多,國家稅收越來越多,政府是不是可以更好地照顧窮人?
倘若不是這樣,反過來讓人們“均貧富”,效果必事與愿違。有一個真實的例子。張大爺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城里打工多年,后來回鄉(xiāng)辦養(yǎng)雞場,收入可觀;小兒子一直在家種地,至今沒娶上媳婦。于是張大爺讓大兒子先富帶后富,拿出10萬元資助弟弟做生意。結果呢,弟弟不善經營,不到半年便血本無歸,而哥哥資金周轉不靈,收益也大不如前。
一個家庭如此,一個國家也一樣,也不能簡單“均貧富”。站在富人的角度:國家若不保護私人財產權,富人沒有安全感,自然不會放手投資;站在窮人的角度:如果允許“均貧富”,可以坐享其成,他們也不會勤勞致富。
因此在政策操作層面,政府推動共同富裕絕不能“均貧富”,應重點做好三件事:第一,嚴格保護私人財產權,讓企業(yè)家有安全感,支持他們放手投資,將財富“蛋糕”做大;第二,引導企業(yè)家合法經營,依法納稅,切實履行社會責任;第三,政府應承擔起扶貧的主要職責,用財政資金扶持貧困群體發(fā)展生產、提高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