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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熱鬧:豫東Y村已婚婦女集體外出務工的行動邏輯

2022-11-23 11:18韓雪春
民俗研究 2022年4期
關鍵詞:場域村落棉花

韓雪春

近年來,鄉(xiāng)土民眾的行動邏輯一直是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研究者重點關注的話題,學者們試圖從中找到理解民眾行為實踐的內部視角。所謂農民行動邏輯,孔慶龍將之視為影響農民行為選擇的價值規(guī)范要素(1)孔慶龍:《農民行動邏輯視閾下保安族村莊之命運——以G村為例》,蘭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29頁。,李旭東認為京郊代耕菜農的行動邏輯就是他們綜合生存境遇、制度框架、慣習表達以及地方文化等因素來展開自己行動的實踐策略。(2)潘璐:《“小農”思潮回顧及其當代論辯》,《中國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也有學者們抽象地對農民的行動邏輯加以討論,或把民眾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考察,如潘璐所概述的小農經濟行為的四種理論解釋:以馬克思為代表的“剝削小農”觀點、以舒爾茨(Theodore W.Schultz)和波普金(Samuel L.Popkin)為代表的“理性小農”觀點、以恰亞諾夫(Alexander Chayanov)和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等為代表的“生存小農”觀點,以及以黃宗智為代表的“商品小農”或“綜合小農”觀點,這四種理論多是從經濟維度對小農行為進行的概念化抽象。(3)賀雪峰:《農民行動邏輯與鄉(xiāng)村治理的區(qū)域差異》,《開放時代》2007年第1期;賀雪峰:《行動單位與農民行動邏輯的特征》,《中州學刊》2006年第5期;賀雪峰:《熟人社會的行動邏輯》,《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賀雪峰從農民認同的單位、所處的文化區(qū)域去看他們的行動邏輯及其特征和區(qū)域性差異,進而討論鄉(xiāng)村治理的區(qū)域差異、農民行動邏輯的變遷等問題。(4)遵循學界慣例,本文對相關地名和人名采取匿名制。但現(xiàn)有研究鮮少關注作為行動主體的個體民眾,缺乏對他們自我闡釋的解讀與分析,民眾多是作為整體性的存在而被研究。

本文的關注對象是豫東Y村(5)李旭東:《代耕生計與合理性行動邏輯——京郊代耕菜農的文化實踐過程》,《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9期。已婚婦女集體外出務工的行動邏輯,即她們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行動以及為何如此行動。這里所謂集體外出務工是指她們季節(jié)性地集體出外從事農業(yè)雇傭勞動,主要是采棉花、采茶葉、采枸杞等。在該村,每年秋季都有已婚婦女自行結伴或在某位組織者的帶領下去新疆采棉花,這一季節(jié)性務工已形成二十余年。近十年,她們又發(fā)展了清明節(jié)前去浙江等地采茶葉以及6月中下旬去寧夏等地采枸杞的流動去向。參與者大多出生于20世紀50-70年代,90%以上是已婚婦女。

采棉花、采茶葉、采枸杞這三項工作都屬于農活,辛苦與勞累是肯定的。尤其是采棉花,去新疆旅途的遙遠,開始時的酷熱與尾聲時的嚴寒,每天傍晚不勝其擾的蚊子,背花包與倒花包對力氣的極大損耗,婦女們每每講起這些都直呼“拾花(6)村民多將采棉花稱為“拾花”或“撿棉花”。不是人干的活”,常常以“頭頂星星,腳踩冰冰,累死新疆沒有人心疼”等順口溜來形容采棉工作的辛苦。采茶葉與采枸杞雖不如采棉花辛苦,每天持續(xù)12-14個小時的勞作也并不輕松。但當她們講述這些工作的經歷與感受時,不時出現(xiàn)的歡欣與愉悅卻讓筆者始料未及,訪談之中,時??梢月牭剿齻儼l(fā)自內心的歡笑聲。不少人將去做這些工作的原因簡單歸結為“湊熱鬧”。幾乎每一位訪談對象都曾向筆者講述從事這些工作期間的熱鬧場景。

這使筆者不禁思考:Y村已婚婦女為何會將這些并不輕松的工作稱為“湊熱鬧”?生活當中,她們如何定義“熱鬧”以及“湊熱鬧”?兩者之間存在著怎樣的關系?通過湊熱鬧,她們在表達什么訴求?本文嘗試將Y村已婚婦女的行動放置于傳統(tǒng)文化、村落習俗、性別刻板印象、女性生活處境與精神追求等多元語境當中去理解,從她們自身的闡釋出發(fā),嘗試探討熱鬧這一心理現(xiàn)象與湊熱鬧這一行為動機是如何影響她們季節(jié)性地往返于外地與家鄉(xiāng)村落的。

誠然,外出務工是經濟行為,主要目的是通過勞動獲得一定的收入。林芳菲在其對新疆季節(jié)性拾花工的民族志研究中指出該群體作為農業(yè)雇工的出現(xiàn)是農村內部階層分化的產物,采棉花是處于勞動力市場邊緣、家庭經濟狀況較差的中年已婚婦女為了掙錢而不得不做出的選擇。(7)林芳菲:《制造候鳥:新疆季節(jié)性拾花工的民族志研究》,香港中文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7頁,第68-98頁。但人的行為往往是因應復雜情境而做出的選擇,聲稱鄉(xiāng)村已婚婦女遠赴新疆采棉花僅僅是出于經濟的考量未免有些武斷。筆者無意于抹殺經濟因素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但若將務工婦女的個人敘事納入考察視野,經濟之外的其他要素就會浮現(xiàn)出來,有助于促進對她們如何行動以及為何如此行動的理解。

一、“熱鬧”與“湊熱鬧”

“熱鬧”可謂是中國人十分熟悉的一個詞語,民眾用其來形容生活中有多人參與的儀式情境?;閱始奕?、節(jié)日慶典、生日壽誕、廟會等場域下,人群聚集,祭祖、拜神等一系列儀式活動依次上演,人聲、鞭炮聲、器樂聲等聲音相互交織,夾雜著宴席開始前后的各種氣味,可謂是異常熱鬧。在位于豫東平原的Y村,熱鬧的場域大抵相同?!盁狒[”是村民閑聊中的高頻詞匯。他們總是津津樂道于某一活動如何熱鬧,或閑言碎語中評價誰家辦事兒一點兒都不熱鬧。日常生活中隨處可以看到民眾對熱鬧情境的熱衷與追求,筆者自小生活于Y村,每逢村里誰家有婚喪嫁娶、生日壽誕等事兒進行,村民們總會放下手中的活,爭相去看,“看埋人去”“看娶新媳婦去”是他們邀請鄰居同去觀看的常用話語。

對于“熱鬧”在村落民眾生活中的表現(xiàn)、特點及其重要性,不同學者進行了研究。臺灣學者潘英海將熱鬧作為一個中國人的社會心理現(xiàn)象提出,呼吁學者們將之視為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加以探討。(8)潘英海:《熱鬧:一個中國人的社會心理現(xiàn)象的提出》,《本土心理學研究》1993年第1期。華智亞探討了村民為何熱衷于舉辦廟會的問題,認為熱鬧不僅是民眾喜歡的一種社會生活狀態(tài),也是“行好的”舉辦廟會所期待達到的一個目標。(9)華智亞:《熱鬧與鄉(xiāng)村廟會傳統(tǒng)的生命力——以冀中南地區(qū)為中心的考察》,《文化遺產》2012年第4期。龍曉添、蕭放嘗試解讀民間社會白喜事建構熱鬧的過程與方式,探討其中蘊含的生活邏輯與權力關系,熱鬧是喪禮最理性最實際的民俗選擇。(10)龍曉添、蕭放:《“熱鬧”的白喜事:復合的儀式過渡與身體表述》,《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李永平指出熱鬧有極為豐富的社會功能,它有助于民眾焐熱、重組生活環(huán)境以及渡過閾限階段。(11)李永平:《“大鬧”:“熱鬧”的內在結構與文化編碼》,《民族藝術》2019年第1期。郭明軍以介休的鄉(xiāng)村習俗活動為例,將熱鬧界定為黃土地上人們的一種情感交流手段和宣泄途徑。(12)郭明軍:《“熱鬧”不是“狂歡”——多民族視野下的黃土文明鄉(xiāng)村習俗介休個案》,《民族藝術》2015年第2期。鄭佳佳強調熱鬧是藝術存在的生活狀態(tài),使生活熱鬧正是元陽縣農村文藝隊表演的動力機制。(13)鄭佳佳:《熱鬧:藝術存在的生活狀態(tài)——以元陽縣少數(shù)民族農村文藝隊發(fā)展為中心的討論》,《思想戰(zhàn)線》2020年第4期。但以上研究關注的多是進香、廟會等民間信仰儀式或大鬧、鬧社火、鬧熱、鬧熱鬧等民俗活動,并未將熱鬧延展至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筆者認為,對熱鬧的熱衷不僅影響了中國人的信仰儀式與民俗活動,同樣也影響了民眾的日常生活,他們將在不同儀式活動當中體驗到的熱鬧感受延展至生活場域,在串門、勞作等日常生活場景中,我們也可以清晰地看到民眾對熱鬧的追求。同時,現(xiàn)有研究對熱鬧的剖析并未關注到民眾內部的群體差異,對性別這一維度也缺乏應有的觀照。鄉(xiāng)村社會中,由于男性、女性在村落與家庭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同,所面對的生活困境具有一定差異,他們對熱鬧的追求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狀態(tài)。本文嘗試以采棉花、采枸杞、采茶葉等集體外出務工活動為例,剖析參與其中的Y村已婚婦女對熱鬧的熱衷與追求。展開剖析之前,先來了解在已婚婦女眼中何為熱鬧以及湊熱鬧是必要的。

(一)熱鬧:集體性與群體關系

“熱鬧”一詞的豐富性給了我們從這一本土語匯出發(fā)理解民眾及其生活的可能,但這也反向要求我們厘清民眾使用這一語詞的確切涵義。在豫東Y村,“熱鬧”更多的是一個形容詞,形容那些有多人參與、夾雜著多種聲音的情境或場域。傳統(tǒng)社會中,這些情境或場域是相對固定的,指婚喪嫁娶、節(jié)日慶典(包括廟會)、生日壽誕等儀式和活動。隨著這些儀式慶典周期性地出現(xiàn)于民眾生活中,民眾周期性地體驗“熱鬧”。因為這些活動與熱鬧特性的緊密聯(lián)系,民眾也用“熱鬧”指代這些生活中一再上演的事件,“熱鬧”一詞便既是形容詞也是名詞,作為名詞的“熱鬧”,即代指生活中具有“熱鬧”特性的情境、場域以及事件。

在Y村民眾看來,熱鬧總是與人多的場域相連,“就像昨天我家辦事兒(孫子滿月宴),一來幾百口子人,那就是熱鬧”(14)訪談對象:楊秀玲(女,1972年生);訪談人:韓雪春;訪談時間:2021年2月6日;訪談地點:豫東Y村楊秀玲家里。。訪談中,筆者說起采棉花、采枸杞或采茶葉過程中的熱鬧,大部分人的第一反應就是“那是(熱鬧),人多,咋不熱鬧???”集體外出務工時,婦女們一起外出,少則十人左右,多則上百人,她們稱這種集體性的活兒為“大班活”。這說明,人多即活動的集體性是熱鬧的必要條件。

人多很容易熱鬧,但并不必然意味著熱鬧。熱鬧不單單指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狀態(tài),也指向人與人之間以及群體內部的關系。對于Y村已婚婦女來說,集體外出務工過程中的熱鬧還是“一班人在一塊兒不生氣”“相處得好”“大家都不計較”。這意味著,熱鬧還需要其他限定因素,熱鬧是以人群內部關系的基本和諧為前提的。她們所說的“一班子人”通常由相熟的鄰居、親戚、朋友組成,若是上百人的規(guī)模,她們便以村落或組織者為單位分成若干個非正式的小群體,每個群體由1-2人作為非正式的管理者,工作、食、宿都是小群體一起行動。那些愛找事、愛吵架的婦女往往難以找到同伴,組織者也盡量避免招募這樣的婦女。

由此可知,Y村民眾將“熱鬧”定義為一種集體性活動中群體成員相對和諧相處的狀態(tài)。從指代傳統(tǒng)生活中某些固定的事件到代指民眾當下生活中具有“熱鬧”特性的情境、場域以及事件,“熱鬧”一詞具有鮮活的生命力,民眾可以依據(jù)生活的變遷用它來指稱或形容不同場域下新出現(xiàn)的生活現(xiàn)象與事件。只要這些現(xiàn)象或事件具備集體性與和諧群體關系這兩個不可或缺的要素,Y村民眾就可以稱之為“熱鬧”。

潘英海將“人群、活動和聲音”界定為構成熱鬧的基本要素(15)潘英海:《熱鬧:一個中國人的社會心理現(xiàn)象的提出》,《本土心理學研究》1993年第1期。,這適用于解釋儀式場域下的熱鬧,但這只部分適用于集體外出務工場域?!盁狒[就是說說笑笑、吵吵鬧鬧”,集體外出務工時,“有說的、有唱的、有吵的、有打的,還有起哄的”,可以說是各種聲音匯聚。干活時,相熟的人結伴而行;臨睡前,婦女們講笑話、猜謎語、打趣他人。2021年筆者與她們一起在浙江采茶葉時,16人同屋而居,幾乎每一個晚上,有人說起笑話,屋里立即笑聲不斷,總有人感嘆“給家能這么笑嗎,熱鬧恁很”。從這個角度來說,集體外出務工與潘英海所說的“熱鬧”并無二致。

但出外務工短則十幾天、長則兩三個月,不可能如傳統(tǒng)儀式場域一樣始終有正在進行中的活動。干活期間,說說笑笑、吵吵鬧鬧并不是時刻發(fā)生的事情,即興的娛樂活動、閑聊與沉默交替出現(xiàn)。依照Y村婦女對熱鬧的定義,集體外出務工具備“集體性”“和諧群體關系”這兩個要素,同樣可以界定為“熱鬧”。集體外出務工時,“熱鬧”不僅體現(xiàn)于玩笑、唱戲、唱歌等即興娛樂活動中,也體現(xiàn)于再普通不過的閑聊家常中,即使是沉默,因為集體場域下的相互陪伴,也符合她們對“熱鬧”的定義。正如Y村已婚婦女常說的“出去就是熱鬧局”,與傳統(tǒng)民俗活動一樣,采棉花、采枸杞、采茶葉也是她們生活中的熱鬧事件。

(二)湊熱鬧:實指與托詞

“湊熱鬧”雖只在“熱鬧”之前加了一個“湊”字,其涵義卻不能簡單理解為“湊”與“熱鬧”相加。不同語境下,“湊熱鬧”具有實指與托詞兩種截然不同的意義解讀路徑。從“實指”這一解讀路徑出發(fā),我們可以看到作為行動主體的鄉(xiāng)村已婚婦女對集體外出務工的偏好。而從“托詞”這一解讀路徑出發(fā),我們可以去分析為何婦女們會以此去歸因她們的集體外出務工行為。在對這兩種解讀路徑進行區(qū)別之前,有必要先籠統(tǒng)地去看“湊熱鬧”的含義。

民眾生活中,與“熱鬧”相連的動詞最常見的有“看”與“湊”兩個,分別組成“看熱鬧”與“湊熱鬧”兩個詞組?!翱礋狒[”是站在旁邊看,多指“我”看他群、他人的行動,并無參與其中之意,“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這句俗語很好地說明了“看熱鬧”的涵義,婚喪嫁娶等儀式活動未被邀請的人只能選擇去看熱鬧。而“湊熱鬧”則有意欲參與其中的含義。傳統(tǒng)民俗活動、集體性外出務工并未明確區(qū)分哪些人可以參與、哪些人不可以參與,想要參加的人都能以“湊熱鬧”之名參與其中。參與意味著從主觀意愿與客觀行動兩個層次上成為群體中的一員。遠赴外地采棉花、采茶葉、采枸杞需要親自參與勞動,不能只旁觀他人勞動,因此Y村婦女稱其為“湊熱鬧”,而非“看熱鬧”。

在此意義上,湊熱鬧強調身體的共同在場與作為行動單位的群體的生成,同一場域下,婦女們進行著相同的身體實踐,“我們”的體驗和感受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與共通性。透過熱鬧,“我”的內在自我與他人的內在自我得以相通,并形成集體性的“我們”。(16)潘英海:《熱鬧:一個中國人的社會心理現(xiàn)象的提出》,《本土心理學研究》1993年第1期。湊熱鬧的過程中,參與集體外出務工的所有人臨時性地組成了一個新的“群體”,個體自然而然地成為群體中的一員。

從“實指”這一解讀路徑出發(fā),“湊熱鬧”具有確切的意義所指。因為“熱鬧”一詞所具有的鮮活生命力,Y村已婚婦女將“湊熱鬧”這一動機從傳統(tǒng)的儀式活動切換到了集體外出務工場域。綜合以上分析,集體外出務工屬于她們樂于去“湊”的熱鬧事件。出于個體性格、家庭狀況等原因,部分婦女偏好集體外出從事季節(jié)性農業(yè)勞動,訪談中,她們時常說“愛做大班活”“愛湊熱鬧”。多次集體外出務工的經歷強化了她們愛湊熱鬧的心理與行為習慣,這對她們的生計選擇有相對明確的影響。在村落周邊打零工如刨大蒜、摘辣椒等,她們都傾向于找相熟的同伴一起。即使是去工廠做小時工,她們也試圖至少尋找一個伴。

“湊熱鬧”作為托詞發(fā)生在兩種場域。第一個是指個體婦女不愿將參與集體外出務工的真實原因告知發(fā)問者,不愿告知可能是因為發(fā)問者與被問者不熟,也可能是被問者不想講述真實動機,就以“湊熱鬧”來搪塞過去。不少人表示“熱鬧還得有錢”,有錢才有資本舉辦熱鬧的儀式慶典。當下的豫東鄉(xiāng)村,結婚的費用尤其是彩禮連年上漲,村落里流傳著“一個兒子一百萬”的說法,一個兒子結婚就要花掉父母5-10年甚至更長時間的財富積累。為了兒子、甚至是孫子的婚事,婦女們想盡辦法在照料家庭與掙錢之間謀取平衡。每年采茶葉平均可掙2000-4000元,采枸杞平均可得5000-8000元,采棉花可得1-2萬元。在Y村,五口之家一年的日常開銷約在3萬元。婦女們通過這些季節(jié)性外出務工很好地達到了貼補家用的目的。有錢也可以更多地湊熱鬧,當下的Y村,每年“門頭差事兒”即參加儀式慶典的花費在日常支出中占比不低。

第二個場域可以簡述為自我表述的困境,人類行為大都具有相對復雜的動機,我們時常面臨“詞不達意”的表述困境,這一困境在鄉(xiāng)村婦女身上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囿于家庭角色分工、性別觀念、村落傳統(tǒng)習俗規(guī)范、個人受教育程度等因素,婦女們難以公開并準確表達自我的訴求。尤其是當這些訴求與她們的認知相違背時,自我表述更為困難。鑒于“熱鬧”的常見與好用,她們借用這一傳統(tǒng)語匯,將一系列難以明確言說的動機簡單化地統(tǒng)一置于“湊熱鬧”這一話語之下。

總之,熱鬧是鄉(xiāng)村民眾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種社會情境和心理訴求。熱鬧絕不僅僅指鄉(xiāng)間各種民俗活動爭相展演的紅火場面,再平常不過的勞作場域也可以看到民眾對熱鬧的制造與享受。在剖析鄉(xiāng)村已婚婦女對“熱鬧”的定義之外,理解她們所說的“湊熱鬧”還需要去看婦女們使用這一話語的具體場域。無論是實指還是托詞,在集體外出務工這一行為之下,“湊熱鬧”背后有著十分豐富的意涵,它傳達了Y村已婚婦女對熱鬧的熱衷與追求,其中隱含了不同個體逃離家務勞動、出去看世界、掙脫村落傳統(tǒng)習俗規(guī)范的束縛等獨特的心理訴求。我們需要從個體婦女的生活處境出發(fā),對她們的自我闡釋進行解讀與分析。

二、湊熱鬧的主體心理訴求

湊熱鬧隱含了作為行動主體的鄉(xiāng)村已婚婦女的多元心理訴求,這些心理訴求深深根植于她們的生活。“男主外、女主內”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家庭分工模式,傳統(tǒng)社會的流動或以男性為主,或以家庭為單位。女性天然的責任是相夫教子、孝敬老人、操持家務等家內勞動,公共領域一般不向其開放。當下的鄉(xiāng)村社會,這一分工并未發(fā)生根本性改變,女性尤其是已婚婦女仍然主要勞作于家庭場域,她們非農轉移的速度、比例與質量都遠低于男性。為了排解長期困于家內所產生的精神苦悶與心理壓抑,不同時代的婦女積極行動,試圖擴展自由行動空間。

外出游玩是人類共同的欲求,男性、女性均如此。男性享有參加各類活動的自由,而女性則需要借口將同樣的行動合理化。明清時期,江南城市各階層婦女參與此類活動具有普遍性(17)巫仁?。骸秲?yōu)游坊廂:明清江南城市的休閑消費與空間變遷》,“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13年,第193-210頁。,她們以參加各類宗教性活動例如進香為借口外出看景致,調劑枯燥無味的日常生活,同時滿足她們對外面世界的好奇心。(18)趙世瑜:《明清以來婦女的宗教活動、閑暇生活與女性亞文化》,鄭振滿、陳春聲主編:《民間信仰與社會空間》,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48-182頁。在此意義上,Y村已婚婦女的“湊熱鬧”與明清時期的女性進香活動有異曲同工之妙。

正是因此,湊熱鬧對于Y村已婚婦女來說具有不同于男性的獨特意義。這展現(xiàn)了她們對傳統(tǒng)性別觀念與家庭角色分工的思考,她們既在其中尋找行動空間,又表現(xiàn)出一定的疏離與叛逃。借由湊熱鬧,她們暫時逃離家務勞動,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階段性掙脫家鄉(xiāng)村落傳統(tǒng)習俗規(guī)范的束縛。在這個過程中,她們排解了長期留守在家、困于家務勞動的苦悶。這些訴求并不是同等地表現(xiàn)在每一個婦女身上,基于性格、生活經歷、家庭狀況等因素,不同個體的訴求往往是不同的。我們可以依據(jù)她們自我的講述,從她們的日常生活出發(fā),綜合判斷每一個個體在“湊熱鬧”之中意欲達到怎樣的目的。

(一)逃離家務勞動

如前所述,照顧家庭的責任主要由已婚婦女承擔,男性家庭成員對家務勞動的參與度與認可度都很低,婦女們難以獲得男性家庭成員的幫助。家務勞動具有重復、瑣碎、耗時等特點,已婚婦女們日復一日地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她們猶如被這些家務“捆綁”于家中,難免生出不勝其煩的心理。不僅如此,家務勞動是無償?shù)?,婦女們較難從中獲得存在感與價值感。所以,她們渴望外出掙錢,以此來抵消家務勞動的無價值感。采棉花、采枸杞與采茶葉給予了她們暫時從家庭照顧者的角色中解脫出來的機會。

集體外出務工時,專人負責做飯,婦女只需洗刷自己的碗筷與衣服。大多數(shù)婦女都有解脫之感,并從中生出開心和愉悅的感受。這與集體化時期的勞作有相似之處,經歷過農業(yè)合作化的婦女時常將這兩個時期的勞作感受并置而論。郭于華在涂爾干“集體歡騰”概念的基礎上提出“心靈的集體化”,集體化不僅改變了陜北驥村農業(yè)合作化時期女性的日常生活,也重新塑造了她們的心靈,“解放”雖是一種幻象,但精神振奮和歡娛恰是來自于這種“解放”的幻象與感覺。(19)郭于華:《心靈的集體化:陜北驥村農業(yè)合作化的女性記憶》,《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4期。逃離家務勞動不亞于暫時的“解放”,對于家庭照顧責任繁重或厭煩家務的婦女來說更是如此。蔡桂花的丈夫常年需人照顧,2012年,丈夫尚能短期自理,她去了新疆采棉花,她在棉花地里唱革命老歌與地方戲曲,每每說起這些經歷,她都十分懷念:

出去干活能掙點錢,心情也好。沒有那么多事兒了,你光管干活就行了,人家做好飯,你都不用操心,在家的話你得干這干那。(20)訪談對象:蔡桂花(女,1948年生);訪談人:韓雪春;訪談時間:2020年6月25日;訪談地點:豫東Y村蔡桂花家里。

湯夢珍多次跟筆者念叨她還想去采棉花,她不喜歡在家每天圍著鍋臺轉的生活。湯夢珍的女兒告訴筆者每到采棉季節(jié)母親就說要去采棉花,雖然從未成行,但持續(xù)數(shù)年的念叨還是傳遞出湯夢珍暫時逃離繁瑣家務的渴望。她強調說:

我喜歡撿棉花,人多,熱鬧,一天時間過可快,在家一天鍋前頭轉到鍋后頭。(21)訪談對象:湯夢珍(女,1966年生);訪談人:韓雪春;訪談時間:2020年6月24日、2021年4月14日;訪談地點:豫東H村湯夢珍家里。

孫桂云生于1954年,2021年她年屆古稀,這是她第8年去新疆采棉花。4個子女的經濟條件都不錯,也都很孝順。前幾年家里土地拆遷,她與丈夫分得10萬元,她將這筆錢貸給親戚做生意,利息足夠他與丈夫日常開銷。訪談中,她不止一次說她其實不缺錢,在家的日子很好過。筆者變換不同的方式問她為什么要去新疆采棉花,她的回答都是每到采棉的季節(jié)她就想出去。當被追問為什么想出去時,她就開始講述在家做家務的諸多細節(jié)。與兒子一家同住,三個女兒都居住在附近,每逢周末,女兒女婿帶著孫輩聚到一起,她需要負責買菜、擇菜、洗菜、做飯、刷碗等家務,所有人都吃完了,她還在忙碌不停。雖然她從未直接說出厭煩家務的話,但她的講述清晰地展現(xiàn)了她暫時逃離家務的渴望。(22)根據(jù)孫桂云的講述整理而成。訪談對象:孫桂云(女,1954年生);訪談人:韓雪春;訪談時間:2021年9月29日-10月6日;訪談地點: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輪臺縣棉花地里。

鄉(xiāng)村已婚婦女深受傳統(tǒng)性別觀念與家庭角色分工的影響,她們將女性照顧家庭視作理所當然,對此有厭煩情緒或做不好的婦女被公認為是不合格的。在此背景下,她們難以公開表達對家務的厭煩,也沒有能力真正實施反抗,只能采用間接的方式短暫逃離。從這個角度來說,集體外出務工既為鄉(xiāng)村已婚婦女提供了逃離家務勞動的體驗,也為她們提供了逃離的契機。

(二)出去看世界

在Y村已婚婦女看來,旅游不是農民有能力去做的事情。除去外出務工,她們基本在村落周邊活動,少有機會外出游玩,50歲以上的婦女更是如此。2000年前后,首次去新疆采棉花是閆美琴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看見山,興奮、新奇的程度不亞于“出去看世界”:

主要是想出去游游,沒見過山,也沒見過火車,啥東西都沒有見過,新鮮的很,也別講掙多少錢。想去看看,看了(外面的世界),這一輩子好像跟干啥都不遺憾了一樣。咱這是平原,又不上哪去,縣城沒啥事都不去,也不打工。咱也想看看外邊的世界是啥樣子啊,多少掙點錢。本身都不是多富裕,又不能旅游。(23)訪談對象:閆美琴(女,1963年生);訪談人:韓雪春;訪談時間:2021年2月6日;訪談地點:豫東Y村閆美琴家里。

閆美琴不識字,除去采棉花,她沒有別的外出務工經歷,也極少有機會外出?!俺鋈ビ斡巍边@一訴求以及看到不同風景的興奮感在她的講述中處于核心位置。第一次在火車上看到山的時候,她一天多沒有睡覺,一直興奮地扒著窗戶看山,講述這段經歷時她的聲音透露出一股難以抑制的興奮。她最后一年采棉花去了南疆,其時,她的大孫女剛會走路、小孫子尚不會走路。她思量著后續(xù)外出的機會不多了,便與兒媳婦商量說還想再出去看看。去完這次她覺得南疆、北疆都去過,和旅游一樣,以后再不出去也可以接受了。之后,她就常年在家?guī)O子和孫女,再沒說過外出。

對于閆美琴這樣外出打工經歷較少的婦女來說,集體外出務工打破了她們留守的狀態(tài),提供給了她們外出看異鄉(xiāng)風景的契機。新疆的雪山、胡楊林、一望無際的棉田,采茶地的青山綠水,枸杞地紅成一片的枸杞樹,途中經過的高山、丘陵、湖水、沙漠等都是豫東地區(qū)所沒有的景觀。當婦女們講述那些與家鄉(xiāng)迥異的風景、好玩的經歷與熱鬧的場景時,從未去過的婦女自然而然會生發(fā)出“想要去看看”的欲望。

期待去陌生的地方走走看看是人類共通的心理。但出去看世界的期待并不是同等程度地存在于所有Y村已婚婦女身上,因年齡段的不同與外出經驗的多寡而呈現(xiàn)出一定的代際差異。年齡較長的婦女期待外出的愿望更熱切,而出生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年輕婦女擁有較為豐富的外出務工經歷,她們見識過不同地方的風土人情,因此,后者較少表現(xiàn)出對遠方的向往。

(三)掙脫村落傳統(tǒng)習俗規(guī)范的束縛

采棉花、采枸杞與采茶葉都是季節(jié)性的工作,短則10-20天、長則45-90天,干活期間,少則幾人、多則上百人同吃同住同勞動。這種生活既不同于在家鄉(xiāng)村落,也不同于常年在外打工,更類似于過渡儀式中“臨界”或“閾限”的狀態(tài)?!伴撓蕖笔侨祟悓W者維克多·特納(Victor Turner)研究通過儀禮中的儀式轉換所用的術語,意指脫離了原有生活、尚未進入新的日常的特殊階段,這一階段具有模糊性、暫時性等特點。在“閾限”之中,民眾的行為與生活狀態(tài)不同于“閾限”前后,“閾限”的實體沒有地位、沒有標識、沒有用于體現(xiàn)級別或身份的世俗衣物,彼此之間往往會形成一種親密的同志關系和平等關系。(24)[美]維克多·特納:《儀式過程:結構與反結構》,黃劍波、柳博赟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95-96頁。

在人生儀禮等重要的過渡禮儀當中,地域分隔、住所改變等形式的地域過渡具有重要的意義,從一個到另一個社會地位之過渡對等于地域過渡。(25)[法]阿諾爾德·范熱內普:《過渡禮儀》,張舉文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39頁。在采棉花、采枸杞與采茶葉中,婦女們離開家鄉(xiāng)村落,進入新的地方,相當于成功實現(xiàn)了過渡儀式中的地域位移,進入到一種“閾限”狀態(tài)。在“閾限”狀態(tài)下,家鄉(xiāng)村落一系列傳統(tǒng)文化、習俗觀念、行為規(guī)范的約束力暫時被消解或緩和,原有社會結構與社會關系也得到弱化。此時,已婚婦女們相互之間可以不再以家鄉(xiāng)村落內的輩分相稱;她們也可以一改原有的沉默與謹慎,變得熱衷于說笑,嬉笑怒罵似乎都可以更為肆意。

回到家鄉(xiāng),“閾限”狀態(tài)結束,婦女們的生活重新回歸正常,集體外出務工所帶來的疲憊、倦怠等感受逐漸消退,熱鬧的體驗卻一再美化,成為已婚婦女們心心念念的勞作場景。在家鄉(xiāng)村落這一場域中,熱鬧需要遵守特定的習俗規(guī)范,晚輩可以主動和長輩開玩笑,長輩卻不可以主動與晚輩說笑;說笑時要謹慎,如果處理不當,有可能引發(fā)爭吵和矛盾。因此,集體外出務工時的熱鬧狀態(tài)不可同等復制到村落語境,即使是同一群人,她們在村落內部的社會交往狀態(tài)依然與集體外出務工時不同。只有再次進入集體外出務工時的“閾限”狀態(tài),她們才可以重溫那種獨特的熱鬧。正是因此,Y村已婚婦女一再通過集體外出務工這種湊熱鬧的形式來獲得不同于家鄉(xiāng)村落中的生活體驗。

蔣英與張巧梅都是Y村人,她倆一起外出務工過幾次,性格相投。干活期間,她們很少以輩分相稱,而是直呼其名,臨下班前,她倆總是高喊對方的名字相約下班吃飯??瓷先ィY英性格更為外向,她每天與張巧梅嬉笑打鬧,在張巧梅丈夫打電話時插科打諢。可是回到Y村,當筆者去蔣英家里回訪時,她明顯沉默了很多,變得寡言少語。后來,筆者回訪張巧梅時,她告訴筆者蔣英讓她回到村里少說笑話。

我那一回說了一個男女偷情的笑話,蔣英就一直踢我。第二天她跟我說咱一屋那個誰跟人家男的關系不清白,她說你說這笑話她再以為你說她的,她找人打你。給外面干活的時候說點笑話沒事兒,反正一塊干活高興,想說啥說啥?;貋砭筒灰粯恿?,說的好不好的,容易有矛盾。(26)訪談對象:張巧梅(女,1976年生);訪談人:韓雪春;訪談時間:2021年4月15日;訪談地點:豫東Y村張巧梅家里。

蔣英“回村后少說笑話”這一建議,以及張巧梅“回來就不一樣了”的認知都說明了,外出務工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特的場域,在這一場域下,她們可以不受村落傳統(tǒng)習俗規(guī)范的束縛。掙脫村落傳統(tǒng)習俗規(guī)范的束縛還具有實際的功能,它給了已婚婦女們靈活行動的空間,采棉花、采枸杞、采茶葉時,住宿、洗澡、如廁都不如在家鄉(xiāng)村落方便。遠離村落,她們可以不去理會家鄉(xiāng)村落習俗規(guī)范與傳統(tǒng)性別觀念的約束,視身體的需求而便宜行事。在外務工期間,她們將尷尬的洗澡、如廁等一系列與在家鄉(xiāng)村落不同的生活經歷轉化成笑話或段子,以戲謔來消解其本來的尷尬與不合傳統(tǒng)。

這也說明,湊熱鬧并不是婦女們一時興起的不理性行為,其間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婦女們集體外出務工的行動邏輯。湊熱鬧過程中,已婚婦女不再是個體的行動者,她們更多地是作為一個群體在行動。個體屬于她所“湊”的群體的一員,群體一旦生成,便具有了個體難以具備的力量。行動邏輯具體體現(xiàn)在她們湊成一個群體的過程、作為一個群體她們如何行動、她們如何處理與其他群體的關系,以及集體外出務工實踐如何反過來影響她們回到家庭和村落之后的生活。

三、湊熱鬧的行動邏輯體現(xiàn)

在以Y村為代表的豫東鄉(xiāng)村,重男輕女是存在已久的性別觀念。男性、女性并非平等地接受教育,因此,與男性同齡人相比,已婚婦女受教育程度普遍較低。同時,如前所述,已婚婦女負責照顧家庭,她們具有更少的外出務工經驗。不僅如此,男性可以在不同場域、人生不同時段結交朋友,已婚婦女則少有類似機會,婚后甚至會改變親屬格局(27)刁統(tǒng)菊:《親屬網絡與性別建構——以紅山峪村為例》,《西北民族研究》2005年第1期。,因此,她們通常擁有較少的人脈資源。在固有的性別印象當中,女性是柔弱的、需要被照顧的、其單獨外出面臨著更多危險。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她們難以像男性一樣自由外出務工,也鮮少具備自由外出的能力。

在受教育水平較低、外出務工經驗不足、掌握的各類出行資源較少、女性柔弱形象等因素的限制下,已婚婦女選擇與他人一起行動,以“湊熱鬧”的形式參與集體外出務工。湊熱鬧過程中,婦女們將自我納入所“湊”的群體,以群體為行動單位,其間蘊含了她們對自身處境的認知與思考、可選方案的比較與選擇、各類風險的評估與應對。從這個角度來說,湊熱鬧體現(xiàn)了已婚婦女們集體外出務工的行動邏輯。具體而言,湊熱鬧促成了群體的生成,確保了順利出行;提升了婦女群體與其他群體或個體談判的資本;同時緩解了留守村落與困于家庭所帶來的壓抑與煩悶。

(一)確保順利出行

婦女們不是隨意找人一起外出務工,湊熱鬧也并非隨機發(fā)生在相識的人之間。集體外出務工時,一些工作環(huán)節(jié)需要協(xié)作完成,比如采棉花過程中的拉花、過秤、倒花等環(huán)節(jié)。即使是不需要協(xié)作的采茶葉,因為外出務工期間需要同吃同住同勞動,如果不相熟悉,發(fā)生矛盾的幾率比較大。因此,婦女們多選擇合得來的親戚、朋友、鄰居,或曾經共同干過活的人一起外出務工。如果這些條件都無法滿足,她們也傾向于至少尋找一個伴,有伴一起外出可以互相幫助、照應、陪伴,最大程度地確保出行與務工順利。因此,實在找不到同伴的時候,她們寧愿換一個有同伴的工作。

Y村參加集體外出務工的已婚婦女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尤其是出生于1975年之前的婦女,她們一般沒上完小學,相當一部分人甚至不識字,難以獨立完成買票、尋找候車廳、上車、轉車、防止被偷或被騙等一系列行為,只能是與識字的或外出經驗較為豐富的同伴一起。2005年之前,婦女集體外出務工只有去新疆采棉花一種,當時的她們多沒有外出務工經歷,采棉工的組織也沒有如今這么完善,大家只能是一起摸索著去。萬俊華一行十人第一次去新疆采棉即是如此:

這都十七八年了,那一年我梅姑介紹我們去拾花。都沒出去過,我們10個人就瞎摸著去了。好幾個不識字的,我上到初一,又大膽,幾個人叫我去買火車票。我也害怕啊,那時候小偷還多著呢,我說你們在我后面,都圍著我。那時候沒手機,就給個電話號碼,我們一路走一路問,轉了幾回車才走到。一到那兒,路口都是車,連長、個體戶都下來找人、接人。我們半夜12點下的車,有人接著,我說去劉大生家,他說他就是那一連的人,不敢相信他啊,我們10個背著袋子就走,他后面追。我說你要拉就讓我們10個人坐一塊,別分開,要是丟了我們也能丟一塊兒,還是不敢坐。他說那我打電話叫主家來接你們吧,等了幾個小時,劉大生開著四輪去了。我不認識他啊,我說別是騙我們的啊。我說你說說去年給你干活的那個老婆兒叫啥,他說對了,又給我梅姑打了電話。對上了,我們才敢坐他的車。(28)訪談對象:萬俊華(女,1970年生);訪談人:韓雪春;訪談時間:2020年6月29日;訪談地點:豫東Y村萬俊華家里。

由此可以看出,對于首次參與集體外出務工活動或擁有較少外出務工經驗的婦女來說,“湊熱鬧”所具有的確保出行順利這一作用非常重要。一起出行,眾人之間相互照顧,對于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大家可以集思廣益、共同面對。對于不識字的婦女來說更是如此,她們無法獨自外出,只能借由“湊熱鬧”成功參與到集體外出務工中去。經常外出的人積累了豐富的外出務工經驗,從未去過的人選擇“湊”熱鬧,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共享他人外出的信息、經驗,獲得他人的幫助,最大程度降低了一個人外出的風險。

風險不僅存在于路途中,能不能掙到錢、務工期間生活條件如何、地老板(29)采棉工及其組織者將棉花種植戶稱為“地老板”,民眾也這樣稱呼枸杞、紅棗等經濟作物的種植者。如何管理工人、地老板會不會按時足額結算工資等都存在著風險。為了規(guī)避風險,出發(fā)之前,婦女們會私下認真對比不同去向的收入水平、風險、食宿、工人數(shù)量、地老板脾性等各方面條件,再依據(jù)領頭人或組織者平日的行為表現(xiàn),綜合考慮之后選擇一個風險較低、收入相對穩(wěn)定、生活條件可以接受的去向。選擇跟隨的那個人要靠譜、誠實、負責,湊熱鬧“湊”對了人就可以最大程度地確保順利掙到錢、降低白跑一趟的風險。

(二)爭取最大利益

但無論事前如何籌謀,在掌握信息有限的情況下,到達目的地之后依然會面臨一系列問題,這就牽涉到婦女們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并爭取最大利益。如果說,確保順利出行涉及的是已婚婦女群體內部的關系,爭取最大利益則牽涉到已婚婦女作為一個群體與其他群體或個體的溝通、協(xié)商,甚至是博弈。集體外出務工期間,帶班即組織者與地老板夫妻的性格、管理工人的方法、食宿條件等關乎著婦女們能否順利獲得不錯的收入。以采棉花為例,遇到大方、易于溝通、管理寬松的地老板,婦女們干活更為自在,也能享有相對好一些的食宿條件。在棉花機采率逐年提升的當下,地老板在兩側的地頭各留出多少米的棉花進行人工摘采是婦女們最為關心的事情,多采地頭(30)棉花實行機采之后,只有采棉機無法作業(yè)的地方需要人工采摘,主要是10畝以內的小塊棉田和大塊棉田的兩側地頭。采棉機開到棉田兩側地頭時需要拐彎,而采棉機體積較大會壓到棉株,所以需要人工采摘以留出采棉機拐彎的空間,采棉工及其組織者稱其為“采地頭”。意味著可以掙到更多的收入,但留出多長地頭往往是在帶班介入的基礎上采棉工與地老板協(xié)商、博弈的結果。

棉花機械化收獲之后,留給人工采摘的只有地頭和個別小地塊,曾經的采棉女工不再那么想去新疆采棉花,但對于地塊較小的地老板來說,他們必須找到足夠的工人采地頭才可以確保棉花收獲。因此,為了確保每一年都能按時找到足夠的采棉工,地老板在讓帶班找采棉工的時候都會保證讓工人掙到錢,并說明必要時他們愿意讓利給工人。為了年年帶人,帶班也會跟婦女們再三保證工作量與最低收入水平,遇到不肯讓步的地老板,他會以明年不給其帶人要挾對方做出讓步。而一旦找到合適的地老板,婦女們也希望在這家多干幾年,這約束著她們不能只從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在確保收入的基礎上,她們也要盡力為帶班與地老板著想,干活認真一些、采摘干凈一些。

地老板:既然叫人家來了,都得讓工人掙到錢,不然明年沒人再上你家來了。她們光說地頭不夠摘,別急啊,摘不完的花,摘到后面地頭摘完了,叫采棉機少往前走幾十米就是了,留出幾十畝地就夠她們采了。(31)訪談對象:張繼升(男,1968年生);訪談人:韓雪春;訪談時間:2021年9月27日;訪談地點: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輪臺縣。

帶班:從來到回去60天,保證每個人掙1萬塊錢以上。不管是在哪個老板家里都是吃的好、有花拾、走的時候一分錢不少。做不到這幾點你來找我。(32)訪談對象:劉紅英(女,1960年生);訪談人:韓雪春;訪談時間:2021年9月24日;訪談地點:從民權至烏魯木齊的火車上。

采棉女工:不管在誰家干都得有規(guī)矩,地老板辛辛苦苦種一年地也不容易,得給人家采干凈。吃啥都中,不叫餓著、熱湯熱水就行了,事兒多,老板第二年不用你。(33)訪談對象:李紅(女,1980年生);訪談人:韓雪春;訪談時間:2021年10月2日;訪談地點: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輪臺縣棉花地里。

湊熱鬧過程中,婦女們以群體為行動單位,群體有著個體不具備的力量。工作條件達不到她們的要求,或她們認為遭受了不合理的對待時,婦女們會以集體離開即罷工來逼迫地老板或組織者答應他們的條件。罷工具有極強的震懾力,即使不直接罷工,消極怠工也很讓地老板頭疼。棉花開在枝頭,水分一天天減少、棉花價格隨時都可能發(fā)生變化,為了讓工人們重新開始干活,地老板大多會做出一定讓步,這是個體行動不可能做到的。因此,集體外出務工時,即使相互之間不太熟悉,她們依然會先內部溝通,確保立場一致,再以群體的名義和地老板、帶班進行溝通。

(三)調適留守生活

湊熱鬧不僅重組了務工婦女群體內部的關系,也重組了該群體與其他群體的關系,這兩個層面的重組均是針對群體而言的,幫助群體降低務工期間的各類風險,爭取最大利益。對于個體而言,湊熱鬧還重組了婦女個體的社會關系。通過湊熱鬧,離家在外的婦女們在新的場域中開展有別于家鄉(xiāng)村落的社會交往,這反過來改變了個體在家鄉(xiāng)村落的社會關系。這一改變有兩個層次的涵義,一是強化某種特定的社會關系;二是締結新的社會關系。兩者共同使婦女個體更好地回歸留守生活,調適長期留守村落與困于家務勞動所導致的壓抑、郁悶等心情。

婦女們傾向于與相熟的親戚、鄰居或朋友一起集體外出務工,而集體外出務工也正是強化這些特定社會關系的時機。2021年,在小妹的帶領下,已經68歲的孫素梅與二妹一起去了浙江采茶葉,她們姐妹三人住在同一個房間。孫素梅年紀較大,某天冒雨采茶葉生了病,她的兒子打電話責怪她年紀大了不在家好好照顧自己身體卻要外出采茶葉。她辯解說可以跟兩個妹妹見面說說話,兒子反駁說在家也可以,她說在家每個人都有事情要做,即使離得不遠也是很長時間不見面,而采茶葉卻可以天天見面。

集體外出務工時,婦女們走出家庭與村落,她們有了機會去認識更多的人?!安怀鰜砀苫钣肋h也不會認識這么多人”是Y村已婚婦女時常說起的話語,出外采棉花、采茶葉、采枸杞,婦女們脫離了個體原有的社會關系,在湊熱鬧的情境下,締結新的社會關系變得更加容易。在這一狀態(tài)下,婦女們之間也更容易形成有別于村落內部原有親屬和擬親屬關系的友伴關系。因為同吃同住同勞動,在一定的時間段內,大家密集地見面、接觸,該語境下婦女們交流的頻次遠遠高于村落語境下的社會交往,這使得婦女們更快熟悉對方。同時,集體外出務工還天然塑造了參與者的群體意識,“我們”感極大地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對于性格相對內向、不愛串門的張鳳來說,她就是因為采棉花認識了更多的人,結識了閨蜜馮艷梅。

咱這莊子大,你別看我嫁過來一二十年了,我家附近這一片的我都認不好。帶人出去摘花認識的人還多一些呢,人家都認識我,不然我都認識不了多少人。之前我跟艷梅根本都不認識,這都有10年了,那一年去摘枸杞,我倆說話可說得來,從那以后干啥我倆都好給一塊兒。(34)訪談對象:張鳳(女,1975年生);訪談人:韓雪春;訪談時間:2020年8月26日,2021年1月26日;訪談地點:豫東Y村張鳳家里。

個體社會關系的重組從多個角度實現(xiàn)了對婦女的賦權。婦女們可以利用的社會關系增多了,可以選擇“湊”的人變多了,這增加了她們的務工選擇。她們獲得了包括本地兼業(yè)在內的更多生計機會,外出掙到錢的幾率也變得更大。同時,她們的社會交往范圍擴大了,不同于從未有過集體外出務工經驗的婦女,面對留守生活的無聊與苦悶,她們有了更多的途徑去處理。不僅如此,季節(jié)性外出與留守在家形成一張一弛的生活節(jié)奏,有效平衡了她們留守村落與困于家務勞動而導致的心情壓抑與苦悶。通過湊熱鬧,婦女們得以更好地融入與回歸留守生活。

總之,湊熱鬧體現(xiàn)了已婚婦女們參與集體外出務工的行動邏輯。她們在資源有限的背景下,最大程度地利用已有社會關系與外出經驗,尋找合適的可以“湊”熱鬧的人選,以對人的正確選擇來確保順利出行。以群體為行動單位,提升與其他群體或個體的協(xié)商能力,降低務工過程中的一系列風險,增加掙錢的幾率。同時,借由湊熱鬧,婦女個體強化了原有某些特定的社會關系,與在家鄉(xiāng)村落難以經常見面的親戚或朋友共同勞作;結識了新的朋友,擴大了社會關系網絡,以此來進一步增加后續(xù)務工的機會與選擇,并最終反哺于婦女們的留守生活。

四、結 語

概而言之,鄉(xiāng)村已婚婦女集體外出務工的行動邏輯集中體現(xiàn)在她們對湊熱鬧這一行動的意義賦予與建構的過程。集體外出務工時,湊熱鬧隱含了婦女們逃離家務勞動、出去看世界、掙脫村落傳統(tǒng)習俗規(guī)范的束縛等獨特心理訴求。湊熱鬧的實質是婦女們在這一話語下組成一個群體并以群體為單位進行行動。她們一起出行,以群體的形式與帶班、地老板等其他群體或個體進行溝通與協(xié)商。她們在外出務工過程中重組了個體的社會關系,這不僅為她們未來提供了更多的生計可能,也影響到其在家鄉(xiāng)村落的生活,其間體現(xiàn)了作為行動主體的婦女個體對苦悶心理的排解、對精神壓抑的放松、對遠方的向往以及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和追求。

當然,湊熱鬧并非影響鄉(xiāng)村已婚婦女集體外出務工行動的唯一邏輯。湊熱鬧之外,“想掙錢”是更為顯在的邏輯。對于鄉(xiāng)村已婚婦女來說,想掙錢這一邏輯在促發(fā)務工行動時更為正當,她們講述起來理直氣壯。相比之下,“湊熱鬧”更像是托詞與玩笑話。當筆者執(zhí)意追問Y村已婚婦女“怎么湊熱鬧”“熱鬧什么”等問題時,她們大多十分嚴肅地對“湊熱鬧”這一邏輯予以否定,否定的角度各有不同,“沒有什么熱鬧的,拾花累死人”“那可不是鬧著玩呢,幾千里地去了”“出去都是為了掙錢,誰還有心情熱鬧啊”等等。從中可以得知,對于絕大多數(shù)參與集體外出務工的婦女來說,“想掙錢”是位居第一位的動機。

但這并不是說湊熱鬧是無關緊要的。在日常生活中,婦女們往往根據(jù)社會交往情境與交流對象的不同來變換講述策略,想掙錢、湊熱鬧都是她們可資利用的話語,她們偶爾提及的“尋快活”“打熱鬧”也可以納入湊熱鬧這一話語中進行理解。面對他人對她們外出務工行為的質疑,她們適時選擇湊熱鬧或想掙錢來回應。在家人看來,掙錢并非家庭照顧責任較重婦女的主要職責,照顧好家庭是第一位的。當有人質疑這些婦女照顧不好家庭時,她們會以“家里需要掙錢”來回應。而當有人質疑60歲左右的中老年婦女不好好愛惜自己身體時,她們則以“湊熱鬧”來回應。

不同于以往對拜神或游玩孰為女性進香行為主要動機的辨析,鞠熙提出“游觀入道”的行動邏輯,嘗試將“游玩”與“進香”放置于同一邏輯下進行理解,“走過(游),并看見(觀),以此進入某種‘境界’,從而進行自我修煉,這在本質上是一種超越自我并建立新主體性的行為,絕不能被簡單歸為休閑娛樂或消費行為”(35)鞠熙:《游觀入道:作為自我修行的女性朝山——以明清碧霞元君信仰為例》,《民俗研究》2020年第4期。。借鑒這一分析思路,我們是否可以將想掙錢與湊熱鬧置于同一邏輯之下進行理解?概言之,想掙錢與湊熱鬧本屬于同一意義系統(tǒng)的兩面,她們在不同語境下進行著不同的表達與闡釋。雖然有些闡釋可能缺乏一定的邏輯,有時候不同闡釋之間甚至是相互矛盾的,但當我們將這些話語還歸她們的日常生活進行理解時,不同的闡釋卻是與她們的生活自洽的。

鄉(xiāng)村已婚婦女的精神生活與精神世界一直是學界重點關注的話題。Y村已婚婦女將所有經濟利益之外難以言明或無法清晰闡述的需求都籠統(tǒng)稱之為湊熱鬧,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她們的精神世界,熱鬧與湊熱鬧的多元含義恰好為我們理解她們的精神世界提供了一把鑰匙。研究與呈現(xiàn)鄉(xiāng)村已婚婦女多元且充滿張力的話語,我們可以更為深刻地理解她們的精神世界,管窺她們的精神生活。作為研究者,我們必須以更大的耐心深入她們的生活,重視她們對自我生活的定義與闡釋,尋找她們在日常生活中慣用的詞匯并進行提煉、界定、解讀,嘗試以其開啟更多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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