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慧瑩,吳 艷
(1.馬來亞大學中文系,吉隆坡 999004;2.淮南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安徽淮南 232001)
《穆斯林的葬禮》是我國著名作家霍達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此小說曾在1991 年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獎。韓新月,作為小說《穆斯林的葬禮》中的女主人公,她在美麗皎潔、清冷脫俗的外表下隱現(xiàn)著“月”的光輝與“玉”的使命。韓新月的人生是痛苦無奈的,卻也是豐富細膩的,她既是“月”的代表,也是“玉”的傳承。最終,她沒有看到從東窗上浮起的“淡淡的曙光”,她的等待與留戀皆隨她那顆脆弱的心臟與世長辭,但她的信仰與愛情卻在“月魂”中被重構(gòu),并通過被紀念的方式得以重生。
《穆斯林的葬禮》采取了“月”“玉”雙線交叉敘述模式,時代穿梭,人物轉(zhuǎn)換,“玉”和“月”的情節(jié)章章相扣。韓新月出場在“月”線中,但“月”與“玉”卻相離而相望,因為“玉”線的發(fā)展始終影響著“月”線的脈絡。在關于小說《穆斯林的葬禮》的解讀中,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玉”的意象代表的是文化,而“月”的意象則是關于情感的主題。進一步而言,小說中的“玉”所代表的文化具體指伊斯蘭教所傳承的文化,那么從更為寬泛的層面理解,此文化則可聯(lián)系到關于知識的思考,即是對于生命本質(zhì)的解讀。并且“玉”也可解讀為世俗生活中的歷史或集體意識的符號,這意味著“玉”可起到以史為鑒的作用,但同時也避免不了“影響的焦慮”的困擾。學者王新惠曾論述小說《穆斯林的葬禮》中對月象、玉象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并以韓新月的父親韓子奇為例進行分析:“韓子奇一輩子對‘玉’的著魔,是民族之幸,也是民族之不幸?!n子奇一輩子被‘玉’捆綁,在蕓蕓眾生的世俗世界里滾打摸爬,忘了真主,忘了穆斯林。這時候,玉象又成了一種相對于民族信仰的對立象征物。”〔1〕由此可以看出,正是因“玉”所有的矛盾性與雙面性,才使得“月”的生命意識與情感價值更為可貴。如果說“玉”是理性精神的,且充滿矛盾的;那么“月”則是朦朧的、感性的,并充盈著哲學與詩意。正如“玉”的線索而呼應“月”的悲涼,但如果沒有“玉”的映照,又怎能顯現(xiàn)“月”的光輝。
小說中“玉別”與“月落”相對應,“月落”中新月辭世,“玉別”中韓子奇離世。韓子奇對于“玉”的執(zhí)念可用一個“空”字體現(xiàn),如文中闡明:“他好糊涂啊,那些玉,本不屬于他這個‘玉王’,也不屬于當年的‘玉魔’老人,不屬于任何人,他們這些玉的奴隸不過是暫時的守護者,玉最終還要從他們手中流失,匯入滔滔不絕的長河?!薄?〕591這維系著韓子奇生命力量的“玉”,從未對韓子奇的珍視有過一絲的回應。作為實體的存在,“玉”所有的文化價值是人所賦予的,而文化中包含的信念與情感正是人們通過實體的“玉”所寄托的,韓子奇以“玉”作為生命存在的價值來獲得對自我生命的肯定,而梁君璧以文化價值作為生命的信仰,他們皆是為守護而存在。在守護中,守護者擁有一顆期盼被守護的心,從而使生命不再孤寂,并減少對未知的恐懼,但是人們對于信仰與自由的向往才是對于生命本質(zhì)的窺探。就如小說名為《穆斯林的葬禮》,這是霍達對穆斯林文化傳承的擔憂與焦慮,這伴隨著作者對穆斯林文化的矛盾性思考,以及從個體精神層面的深入探求,正如霍達所說:“古往今來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無一不是由廣泛流傳獲得了生命,活在讀者之中。讀者的選擇,歷史的淘汰,最是無情也最有情。”〔3〕這不僅是對于文學作品的檢驗,也是在傳承穆斯林文化的具體情境中所具有的苦難意識,對于當代的讀者而言,這更是具有超出具體“事件”的啟發(fā)意義,如在學者黃健與王東莉的著作《文學與人生》中關于苦難意識的闡述:“人唯有意識到苦難的存在和不可避免性,才是真正地走向了成熟,人生也因此而得以發(fā)展?!薄?〕所謂“未知生,焉知死”,如果人類無法直面生命中的苦難與憂患,又如何能夠承受生命的重量?如何觸摸到生命的質(zhì)感?
在小說《穆斯林的葬禮》中,無論是從社會角度對當代文化價值的憂慮,還是從個人角度對社會、民族、國家所積淀的情感溫度,這都是對于苦難意識的啟蒙與追思,這也超越了具體的宗教層面,也超出了“玉”所具有的矛盾性,從而延伸至信仰與文化的精神空間。如學者李曉峰在《沖突:宗教、文化抑或文明》中的闡釋:“對于作為文化的宗教,在霍達看來,關注的焦點應該是信仰的功能,而不是信仰的形式。因為信仰解決了人的心靈歸屬、寄托和行為的目的性以及原動力。這也正是宗教賴以生存并還將生存下去的原因?!薄?〕因此“穆斯林的葬禮”不僅停留在對穆斯林文化上的理解與求索,還可以透過“穆斯林的葬禮”這個具體“事件”,延展至當代人的心靈歸屬及生存狀態(tài)等問題,并可在“事件”背后培育不同角度的問題意識。
雖然“月”是朦朧的、感性的,并充盈著哲學與詩意,但“月”在照亮人間黑夜的同時,也被人間的景象所映照,這便是“月”所具有的情境性。
小說中的韓新月出生在北京的穆斯林家庭中,這意味著她需傳承“玉”的寶貴與真意。其父韓子奇治家嚴謹,其母(并非生母)梁君璧精明能干,其兄韓天星堅強樸實,這些角色在新月的成長軌跡上分別占據(jù)著重要位置。新月從小便在父親韓子奇的耳濡目染中習得西語,并以不懈努力來成就她的理想,最終考上了最高學府——北京大學。韓新月富有“月”的詩性天賦,可是即便她脫穎而出,卻始終無法脫離深夜的背景??梢哉f“玉”是新月的形,而“月”則是新月的質(zhì)。
韓新月身擔穆斯林家族的期待,時刻不忘其處境與身份,這便是她所處的具體社會情境。她時常處于安全感缺失的狀態(tài),但卻又以頑強的姿態(tài)證明著生命的存在,這正與上文所提及的“玉”的矛盾性相對應。對新月而言,“玉”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宿命,就如新月的父親韓子奇,從韓子奇?zhèn)鞒袔煾噶阂嗲宓摹坝瘛钡哪且豢?,這“玉”的使命便覆于其身,日久天長。然而這冰冷的“玉”卻無意催動了內(nèi)心的“火”,正如文中韓子奇所想:“死,也許就了卻了憂愁,結(jié)束了煩惱,就什么都不管不問了,可是……不……不能死,我怎么能丟下那些玉?怎么能丟下女兒?女兒還有四年,才能大學畢業(yè)?!薄?〕214振興家族與守護女兒是支撐韓子奇存活的生命意志,這正是借助冰冷的“玉”而尋得的新生火種,也正是這份執(zhí)著牽動著穆斯林文化與漢族文化的密切關聯(lián)。例如韓新月謹慎要強的性格與北京穆斯林的生活狀態(tài)息息相關,生活在北京的穆斯林在漢族社會環(huán)境中生存,并在社會互動與社會關系中受到漢族文化生活的影響,這意味著保持著獨立且平易的心態(tài)是不易的。危機感使穆斯林家族時刻存有憂患意識,而克服憂患的有效方法便是直面憂患,因此極力想在社會環(huán)境中證明自己的行動是符合常情常理的抉擇。但越是證明自身存在的價值,與外界的聯(lián)系則愈加緊密,通過他者得以自證的方式是牽引著自尊與自卑的界限,對于新月而言,或者是對于在北京情景下的穆斯林文化來說,這些界限又如此模糊。
狄德羅的“美在關系說”與別林斯基的“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等理論,曾為研究者們帶來啟迪與新意,雖然對于性格決定命運的觀念已經(jīng)耳熟能詳,但從社會倫理層面的關懷來說,研究者依然不可忽視具體環(huán)境對于命運的影響,性格決定命運是以主體的自由為主體負責,但命運的齒輪循環(huán)往復,又怎知哪一步的力量促成了今日的格局。韓新月所處的環(huán)境正是如此,這不僅是社會文化所帶來的影響,也需在人文關懷的具體情境中去考量。韓新月的家庭不但是北京穆斯林家庭的縮影,也是“玉”的真實寫照,雖光鮮亮麗,價值連城,實則冰冷遙遠,不可觸及。精明強勢的梁君璧對新月若即若離、態(tài)度矛盾,這為小說的戲劇性發(fā)展埋下伏筆。在“月”線中,韓子奇———梁君璧,韓新月——梁君璧的兩組對立關系成為讀者關注的主線矛盾,而在“玉”線中,則交代了上一代的恩怨,韓子奇——梁君璧,梁冰玉——梁君璧的兩組情感動向再次揪住讀者心弦。因為韓子奇、梁君璧、梁冰玉的多重關系在穆斯林家族中是恥辱的,梁冰玉與姐夫韓子奇的結(jié)合無法被允許,于是她最終選擇離家,并將韓新月留在了韓子奇身邊,也正是這些真相成為刺激新月離世的重要因素,這便是小說的“月”線在行動邏輯的具體情景中對“玉”線的延續(xù)。而另一種“月”對“玉”的延續(xù)方式則在信仰的具體情境中?!坝瘛贝砟滤沽旨易宓募w記憶,那么對于韓新月而言,這種身份是與生俱來的,新月無法逃離,也別無選擇,因為如果脫離了“玉”的傳承,便無法識別自我與價值,身體的逃離只是行為的驅(qū)使,而內(nèi)心的信念卻是支持生命存活的動力。如此而言,親情、愛情、友情、責任、使命都是驅(qū)使生命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的深刻影響因素,也可以將這些稱之為世俗的信仰,這便是“月”以世俗的信仰將“玉”的神圣信仰進行的延展。世俗的信仰可以被人們所“共情”,并在“共情”中賦予生命意義,這正是韓新月離世前仍然苦等楚雁潮的支柱,因為他們對于愛情的見證是:“愛,不是獵取和占有對方,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責任感,愛是一生一世的承諾,就像信仰一樣永不改變,永不背叛!”〔2〕451
所謂人如其名,即便受到“玉”的宿命的延續(xù),新月依然可以在具體情境中產(chǎn)生新的希望,新月對于豐富人生與自我覺醒的追求,堅持著對親情與愛情的尋求,這些感性的人生體驗在生命意義上突破了宿命的冷漠與束縛,這正是“月”所具有的情感與溫度。新月所捍衛(wèi)的不僅是“玉”所賦予的集體意識,她對于“玉”的情感態(tài)度是復雜的,她既想在“玉”中找到生命的根蒂與依托,又不想被冰冷的玉石所淹沒,而她所要真正尋求的是如同“新月”一般的“新玉”,是在精神上對于親情、愛情、友情的自由渴求與依附,這也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情根”在當代社會的轉(zhuǎn)型與包裝,而所向往的人間“視景”在自由的關懷中使生命得以舒展,這成為當代人民所期盼的圖景,其中也有關于歷史、文化、社會、人生的反思與追問。
關于命運悲劇的闡釋往往帶有令人驚異的神話色彩,例如從《荷馬史詩》的宿命論色彩,到《俄狄普斯王》的命運悲歌,人類力圖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卻無法逃脫命運的軌跡與“永恒輪回”。不同的是《穆斯林的葬禮》雖然帶有濃厚宗教文化氣息,但卻試圖以“月”的情感力量打破寂靜的夜空,這也許正是中華文明與西方文明對于“情”的傳統(tǒng)的差異所在。
如果說人生就是悲劇,因為人生無法避免死亡,并且要在無端的苦難與無盡的欲望中做出權衡,那么人們則更傾向于依賴外部世界來獲取力量,而非來源于自身與世界的締結(jié)。選擇的有限性已經(jīng)使生命的“余裕之力”畫地為牢,而對于自身情感的忽視則更讓心靈麻木,而“月”正是心靈的窗口。韓新月的“情”不同于韓子奇因“玉”而點起的火,更不同于梁君璧從未燃起的火,這便使得讀者無法忽略梁君璧這個重要角色。在小說中梁君璧阻止韓新月與楚雁潮相愛,并成為新月死亡的導火索,若讀者進一步從信仰與生命的層面細品,相比于韓新月,對于秉持著穆斯林文化的傳承使命的梁君璧而言,她的悲劇性并不少于新月,正如劉白羽在文章《穆斯林詩魂》中所說:“她(梁君璧)表面上顯露著壓人的威勢,其實內(nèi)心隱藏著一腔悲痛?!薄?〕梁君璧是與“月”隔絕的,她是一個理性占主導地位的女人,卻不是一個能夠獲得丈夫的真愛與家庭美滿的女人,曾經(jīng)摯愛的妹妹的“背叛”讓她無法善待新月也在情理之中。由于每個角色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物,有喜有憎,有情有義,才能有血有肉。如此說來,復雜的愛恨情仇也是最單純的人性考驗,小說中人物的情感邏輯與讀者體會是存有共鳴的,并可以得到現(xiàn)實的反饋。試想僅用尊敬甚至懼怕來形容一位至親,是一個多可悲的事實。從梁君璧的立場而言,她只是在守護她的傳承,竭盡全力捍衛(wèi)穆斯林的文化與信仰是她光榮的使命,然而新月死亡的導火索必然與梁君璧堅決反對她和楚雁潮的交往有關,那句“我寧可看著你死了,也不能叫你給我丟人現(xiàn)眼!”〔2〕479令許多讀者為之憤恨。但從全知視角出發(fā),就可以看出梁君璧對新月愛恨糾纏的情感,梁君璧反對韓新月和楚雁潮相愛的根源是對穆斯林教義的堅守,以及多年前妹妹梁冰玉與韓子奇違反教義的行為對她的刺痛,因此若僅用心狠決絕來形容梁君璧這個人物形象是不恰當?shù)?,在新月死后“韓太太日夜守著五時,為了女兒,向真主祈禱”〔2〕564能看出梁君璧對于韓新月還是存有作為“母親”的情意的。在楚雁潮親吻離世的韓新月的場景中,梁君璧是崩潰的,因為她生平?jīng)]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打擊:“一個穆斯林,怎么能和‘卡斐爾’親吻?罪過啊!她生平?jīng)]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愛,愛得這么瘋,這么狂,這么深,這么強烈!”〔2〕563可以看出在梁君璧的認知中,沒有受過這樣強烈情感的沖擊,更無法接受這樣違反教義的設定,或者說梁君璧根本無法體會什么才是“情”,以及“情”如何能夠帶來超越世俗的勇氣。因此用愚昧或無知來理解梁君璧并不準確,如費孝通先生曾在《鄉(xiāng)土中國》中將“文盲”與“蠢”進行探討舉例,并言明“如果一個人沒有機會學習,不論他有沒有學習的能力還是學不到什么的”〔7〕。學習程度的不同,在于接受者所在的環(huán)境,梁君璧的震驚正是由于她未曾體會過如此熱烈激動的情感,她從小遵守以信仰與教義作為人生準則,此種先入為主的遵循不能用孰是孰非的標準進行判斷,這是因為梁君璧的思維范式無法超越其認知范圍,從而使她與“月”絕緣。
如此說來,韓新月是幸運的,她可以“純美與純情”去追求本真的生命。文中曾說:“從來也沒有一個人能真正透徹地了解和掌握自己的命運,只不過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和不可知的命運較量而已,或逆來順受,或奮起拼搏……”〔2〕342而韓新月選擇的正是后者“奮起拼搏”,即便韓新月最后成為“穆斯林的葬禮”的祭奠,但她的存在從未被抹去,她的生命情感也在對穆斯林文化的紀念中被延續(xù)。
1. 愛情是一種信仰
韓新月與楚雁潮的凄美愛情是“月”所呈現(xiàn)的感性與詩意,他們的愛情與生命靈魂同在,如楚雁潮所說:“愛情,是一種信仰”;“它貯存在人最珍貴、最真誠的地方——貯存在心里,它和生命同在,和靈魂同在……”〔2〕413韓新月與楚雁潮的愛情是心靈的相知,突破了所有世俗之“隔”,這無關乎世俗的規(guī)范,僅因他二人有著共同的志向、追求、理想,雙方因敬仰而相知,由相知而相戀。
對于韓新月而言,與楚雁潮相戀是她追求自由、感性、美好的最直接表現(xiàn)。這段愛情對于韓新月而言是一段心靈的救贖,因為愛情成為后期韓新月支撐生命的動力,而這份愛情也并非僅限男女情愛的枷鎖,而是人與人、人與世界的聯(lián)結(jié)與依賴,這是一種和諧的情感運作,而不是以對抗他者的方式來獲得生存的欲望。這就是韓新月在向死而生的邊緣中所感受到的情感溫度,也是“玉”所無法給予的,無論是“玉”所代表的文化與宗教,還是理性與知識,都是集體記憶與世界的聯(lián)系,但個人的情感卻是自由而豐富的,這則是個體與世界所形成的更為直接的可靠依附。如書中所寫:“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在最艱辛的時候,促使人活下去的往往不是水,不是食物,也不是藥物,而是心中的一片真情,一絲希望,當這些全部歸于毀滅,人就沒有活著的動力和勇氣了?!薄?〕482這“一片真情,一絲希望”正是韓新月在病榻上苦等楚雁潮的信念,也是楚雁潮自新月離世后,依然在精神上與新月相伴的維系之力。
若從韓新月的人生歷程來看,她肩負過多,疾病困擾,命途不順,還未將“玉”打磨為“新玉”,她便撒手人寰。她在最美的年華香消玉殞,這必然是悲劇的人生,但如作者霍達所言:“追求美是人的本性,我相信人們本能地而并非理智地向往純美純情的意境,美不必強迫人接受?!薄?〕605因此“穆斯林的葬禮”并非是新月的葬禮,因?qū)Α懊馈迸c“情”的不斷追尋,月落也可變?yōu)樵鲁?。但是韓新月的一生在“玉”中尋根,并在“玉”的矛盾中進行生命的延續(xù),即便是對于“月”的詩意追求,也會受到“根”的波及?!坝瘛睂τ谛略露?,一方面是給予著歸屬的巢穴,而另一面則是對于身份認同的尋求,就如同穆斯林文化給予新月的不僅是壓力與承重,也有新生的動力與在矛盾中迸發(fā)的追求與思考。“玉”是塑造新月人格的重要部分,但“玉”的歸屬與自由不能兼得。而韓新月與楚雁潮在這段愛情中獲得了新生,這不止于生命狀態(tài)與生命意義的維系,其中摻雜了對于自知的辨認與自我空間的探掘,并在愛情中產(chǎn)生了新的希冀,正如韓新月對楚雁潮所說:“您對我說過:自知是一種幸運,現(xiàn)在我終于自知了,也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了?!薄?〕575世間的情感如高懸的天秤,需保持平衡的力量加以維系緣分的神秘。如美國著名社會心理學家艾里?!じヂ迥吩谄渲鳌稅鄣乃囆g》中闡釋“成熟的愛”所具有的個性與尊嚴:“愛使人克服孤獨和分離感,但愛承認人自身的價值,保持自身的尊嚴。”〔8〕沒有一方始終能處于守護與被守護或命令與被命令的狀態(tài),而維系平衡的力量則在于回饋與溝通,這即是心靈的對話,允許并尊重“復調(diào)聲音”的存在,才是充滿溫度與愛意的生命情感,這份情感可以在流動的過程中獲得反思與自知。相反,若是僅依靠規(guī)則與制約的愛,則無法獲得永恒的眷戀與永世的祝福。
新月在彌留之際,最讓讀者動容的應該是她所留下的遺憾,幸運的是她并無悔恨。心愿與憧憬還未實現(xiàn),并且她與世界的締結(jié)還在,可身體卻不堪重負。最終,韓新月還沒有說完“楚……”便撒手人寰。這句沒有說完的留白,帶給讀者的是無限的想象空間,凄美的悸動觸人心弦,但可以肯定的是“楚……”是韓新月對于她的楚老師的留戀不舍,而并非《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在臨終前對寶玉的悲涼呼喚。
2.被紀念的存在——“月魂”的圓夢
“月”與“玉”終歸于一處,因為在“月落”章節(jié)中新月辭世,“玉別”章節(jié)中韓子奇離世,但在結(jié)局篇“月魂”中,“月魂”雖與“葬禮”對應,卻也是“新月”的重生,“月魂”雖是遺憾,但卻是圓夢,“月魂”的圓夢是新月的天長地久。正如作者霍達在小說后記中寫道:“我覺得人生在世應該做那樣的人,即使一生中全是悲劇,悲劇,也是幸運的,因為他畢竟完成了并非人人都能完成的對自己的心靈的冶煉的過程,他畢竟經(jīng)歷了并非人人都能經(jīng)歷的高潔、純凈的意境。”〔2〕605
韓新月從未停止過對于“高潔、純凈的意境”的追求,她正是在被紀念的過程中證明自身的存在,墓碑上“沒有任何頭銜,也沒有記載任何事跡”〔2〕577。但韓新月的名字卻無數(shù)次被韓子奇、梁冰玉、楚雁潮、韓天星,甚至梁君璧等人所懷念,這種記憶的聯(lián)結(jié)正是將一個人的真實姓名獲得再次辨認的過程。一個人的姓名在文化的意義上已經(jīng)超越于社會分工所帶來的目的性的代稱,社會分工中的名字僅相當于一個編號,而文化意義的名字,卻是富有溫度的情感。姓名的“所指”在愛的溫度中不再蔓延或游移,即便肉體無法永恒,記憶卻留有一處鎖定的空間,這種存在正是“月”代表的情感衣缽。因為至親至愛的紀念,新月的真實姓名還存留在這個世界上,這又何嘗不是新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最終,梁冰玉帶著對女兒的惦念回到這熟悉而陌生的家中,當梁冰玉見到韓天星的女兒像極了已故的新月時,這是痛心的,也是安慰的,于是產(chǎn)生了和解的力量,這如黑格爾的悲劇觀中所說的悲劇效果:產(chǎn)生永恒的正義,是整體的和諧,而悲劇并不等于悲觀,一部分實體力量的破壞,卻看到另一部分的完整。因此死亡不僅是分裂的自我,也是自我和解的一種方式。當梁冰玉到墓地祭奠女兒,雖然與楚雁潮并不相識,但是此刻對于離世的韓新月而言,她臨終前期盼的至親至愛的同時出現(xiàn),這無論是對于新月,還是對于讀者,都是值得寬慰與珍視的一幕。楚雁潮奏起“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歌篇,音樂穿動著整個故事,并牽引著故事中的時空,所有的畫面定格于此,卻又延展開來。于是,“天上,新月朦朧;地上,琴聲縹緲?!薄?〕601
如學者段德智教授在其著作《死亡哲學》中分析黑格爾關于死亡的闡釋:“死亡是一種揚棄,不只具有否定的意義,它同時還具有肯定的意義?!薄?〕在《穆斯林的葬禮》結(jié)局部分,作者借助假定性的虛幻對話,提及魯迅先生的《起死》與莊子的“起死”,為何“起死”,“也許,他要喚醒沉睡的人生”;“也許,是要他重新生活一次。人生雖然艱難,生命畢竟可貴。”〔2〕600-601“喚醒沉睡的人生”是啟智,“重新生活一次”是新生,這正是這本小說所帶給讀者的內(nèi)心震撼與情感激蕩,同時此種啟迪也是當代人在面臨關于“生”與“死”問題時的重新審視。
3.詩意與感性的生命場域——當代社會的“生命的完全”
魯迅先生曾對于悲劇進行分析,其名言“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10〕,正是因為“有價值的東西”被毀滅,才激起人們思考“怎么補救”的問題,正是因為不圓滿,才使人們更加迫切地尋求近似圓滿的可能性,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在不斷思辨的動態(tài)循環(huán)中,啟發(fā)了人們對于生命價值的肯定與對于生命意義的思索,并回歸于詩意與感性的心靈場域。
《穆斯林的葬禮》中的“純美與純情”正是當代人在當代社會中對于意義缺失的重新理解,學者李躍紅在探討關于《穆斯林的葬禮》的核心價值時說明:“它飽蘸激情地展示了人對高層次價值至死不悔的追求,真誠虔敬地謳歌了人最可貴的自由本質(zhì)。”〔11〕“自由本質(zhì)”正是對于自然的生命場域回歸的體現(xiàn),并且合理的自由是建立在對生命價值與意義的認知基礎上,因為沒有絕對的自由,只有將生命場域不斷延伸,才能將生命的自由與完整作為一個動態(tài)的、不斷的追求目標持續(xù)下去,而生命的場域則可啟發(fā)人們對于生命意義的陌生化體驗。在談到悲劇意識的問題上,程亞林分析魯迅先生的悲劇觀十分中肯,程亞林說:“魯迅也有他自己‘渴仰’的完全,但這不是心靈靜如死水式的‘圓滿’,而是人在現(xiàn)實斗爭和冒險中創(chuàng)造的生命的‘完全’?!薄?2〕這種在“生命的完全”正是《穆斯林的葬禮》中關于“純美與純情”的體現(xiàn),這也是對于當代社會的一份啟示。在當代社會的發(fā)展中,人們在被割據(jù)的空間中忙碌,看似有著安全嚴密的生活狀態(tài),但卻失去了展現(xiàn)生命之美的存在意義,在喧嘩中流動的則是冷漠的平靜,人生所追求的“圓滿”也是心靈靜如死水、缺乏思考意識的冷漠,這種“死水式的圓滿”也是梁君璧所執(zhí)意追求的,看似平靜的“圓滿”卻丟失了詩意與感性的靈魂。而在“現(xiàn)實斗爭和冒險中創(chuàng)造的生命的‘完全’”是在激起鮮活的生命氣度與思考的價值,需以此方式再創(chuàng)新生,喚醒沉睡的生命意義,使生命意義不再缺席。只有意識到空虛的體驗后,才能直面空虛,在認識到生命的“不完全”后,才能去渴求生命的“完全”。所謂“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為生命的空間保留一份“新月”的純情純美,保持著對真情與審美的向往,正是讓生命的場域得到豐富的力量。因此,如何在“影響的焦慮”與“機械的復制”中保持獨立的人格,當生存的空間被高速運轉(zhuǎn)的圖景所分裂的時候,如何在分裂中創(chuàng)造并保持生命的“完全”,這是需要當下社會所迫切關懷和期待的。《穆斯林的葬禮》的“月”所代表的情感與詩意,正是賦予生命以溫度的方式,也可以說這份對于真情的執(zhí)著與守候恰似海德格爾用“詩與思”獨立地創(chuàng)造自己與世界的一種方式,這可給予人們對于情感與詩意的無限想象,并成為啟發(fā)當代人尋回自己的真實姓名的一份契機。
總之,小說《穆斯林的葬禮》不僅涉及對穆斯林文化的理解與求索,還通過“月”與“玉”的交相呼應,塑造了韓新月這個“純美與純情”的角色,她在“或逆來順受,或奮起拼搏”的選擇中展示著生命的“完全”;她以愛情與信仰追逐著自由的曙光;她以被紀念的方式將生命意義延續(xù)在永恒之中。這一切皆是以“純美與純情”的追求喚醒了沉睡的生命意義,鼓舞著當代人民在當代生存狀態(tài)中尋回自己的名字,這與20 世紀80 年代所興起的“尋根文學”熱潮有著異曲同工的思想啟迪,而《穆斯林的葬禮》中所呼喚的詩意與感性的生命場域則是在苦難意識中所培育的反思精神,這不僅是對于社會、文化、歷史的反思,更是對于人性、生命、自由的反思,所帶來的則是超出了二元對立批判的重新建構(gòu),這份建構(gòu)在小說的結(jié)局“月魂”的重構(gòu)中以“完全的生命”展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