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琪文，魏宏遠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730000）

隨著海瑞生命的消亡，“真實”的海瑞已經(jīng)難以還原。如今被大眾津津樂道的“海瑞”，本質(zhì)是官方史志、民間文學等敘事話語構(gòu)建的文化產(chǎn)品，因其稀缺性而擁有強大的符號權(quán)力，并成為官方推崇的意識形態(tài)。在符號暴力下，后學晚輩向之靠攏，亦投身于海瑞形象構(gòu)建，其中一種方式即是海瑞別集的重纂與刊刻。明清兩代，不同版本的海瑞別集不斷問世，據(jù)學人整理，目前已知的海瑞別集達三十余種。萬歷三十年，海瑞侄孫海邁重刻海瑞別集。一方面，他試圖保存海瑞生前諸集原貌；但另一方面，海瑞生前自編諸集的原板朽蠹不堪，部分材料有所散軼，迫使他肩負起編輯者的職責，力促海瑞諸集之殘余成為圓融自洽的整體。海邁重刻本《備忘集》是除陜西省圖書館藏明萬歷刻《海剛峰集》（下文簡稱“陜圖本”）外，在體例、版式、字體等方面保留海瑞生前諸集原貌最多者，被保留的原貌也保存了部分的海瑞自我塑造意圖，原貌之外的諸多調(diào)整則是海邁意圖顯現(xiàn)之地。因此，與其他海瑞別集不同的是，海邁重刻本《備忘集》所構(gòu)建的海瑞形象是海邁與海瑞合力之結(jié)果。那么海邁重刻本《備忘集》究竟塑造了怎樣的海瑞形象？這與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海瑞”是否存有出入？又有怎樣的出入？這一切，得先從海邁重刻本《備忘集》的編纂開始說起。

一、海邁重刻本《備忘集》之編纂

海邁重刻本《備忘集》刊刻于萬歷三十年，是目前可見海瑞別集中刊刻較早的一個版本。從海邁《備忘集跋》可知，海邁編纂《備忘集》所用的材料主要來源于家藏板籍和市面搜集的海瑞文集。但是家藏板籍“或朽或蠹”，市面搜集的文集也多是不全之本，故而在編入祭文、挽詩、行狀、像贊等內(nèi)容之后，也僅勉強湊成十卷之本。按照編纂者海邁自己的說法，乃“存什一于千百”。(1)海瑞.海瑞集［M］.陳義鐘，編校.北京:中華書局，1962:606.不過，他認為這些保存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涵蓋了海瑞居鄉(xiāng)立朝的一生，因此“已獲其梗概”(2)同①.。那么海邁重刻本《備忘集》究竟是如何編纂成書的呢？

陜西省圖書館藏有明刻《海剛峰集》十卷十冊。高峰與湯志波均斷定陜圖本刊刻于萬歷年間，陜西省圖書館古籍目錄亦將此書著錄為明萬歷刻本。高峰認為此本開刻于萬歷初年，集中印刷于萬歷十四年至二十年之間，乃目前所見海瑞別集諸版本中最早的一版。程毅中更是認為此十卷本是海瑞生時自編之本。筆者亦認同高、程二說。首先，該十卷本依序由《備忘集》上中下三冊、《備忘集附錄》一冊、《備忘續(xù)集》庚辰及辛巳刻二冊、《淳安縣稿》一冊、《淳安縣政事》上中下三冊組成，是目前所見內(nèi)容最豐富的版本。假使該本是后人據(jù)后世諸本攢刻而成的偽本，何以現(xiàn)存后世諸本卻無法攢出此本？其二，該本用紙較為粗糙，抄工字體不美，刻印不清，毛刷質(zhì)量較差，甚至存有多處裝訂失誤，足見本書制作成本較低，而這正符合海瑞的節(jié)儉本性，也符合當時海南的文化條件。其三，該本與后世海邁重刻本存在大量字體、版式、斷板完全相同的情況，如《復周柳塘瓊州知府》一文所在頁，兩本于該頁右上角有完全相同的斷板情況。這些相同的字體、版式、斷板提示這樣兩種可能：一是海邁重刻本所據(jù)家藏版籍即是陜圖本底板，二是陜圖本為后人據(jù)海邁重刻本偽作而成。然而一方面正如前述，陜圖本無法據(jù)后世諸本攢出，特別是海邁重刻本相較于陜圖本而言缺漏甚多；一方面海邁重刻本至少由兩種風格的字體構(gòu)成，反映出底板字體與后續(xù)增補字體的不同，陜圖本卻從始至終風格一致，假使陜圖本據(jù)海邁重刻本偽作，在連斷板情況都偽作得惟妙惟肖的情況下，又為何不將此兩種文字風格一并承襲偽作，反而費盡心力地選擇一種字體，并將另一種字體的內(nèi)容全部以所選字體重新刊刻？這對于作偽者而言，恐怕成本太高，難度太大。那么不妨暫從高峰、程毅中之說，亦將該版本視作目前已知編刊時間最早、海瑞生時自編的個人別集。

海瑞自編本的出現(xiàn)，使海邁重刻本的編纂成書有跡可循。經(jīng)由?？北葘Γ＿~重刻本卷一、卷二、卷五對應陜圖本《備忘集》上中下三冊，但海邁將本被錄于《淳安縣稿》的《為區(qū)處兵后地方以絕后患圖久安事》置于卷一卷首，不僅將其簡稱為《久安疏》，還使之力壓《治安疏》成為全書壓卷之文。海邁重刻本的卷三即是陜圖本庚辰刻《備忘續(xù)集》，卷四則是陜圖本辛巳刻《備忘續(xù)集》及《淳安縣稿》的混合物。卷四中，《贈羅近云代丈定安田序》至《復湯陽南》為辛巳刻《備忘續(xù)集》內(nèi)容，但其后的《奉二守陳南川書》《再奉二守陳南川書》《與瓊鄉(xiāng)諸先生書》《申文》《贈黃村趙先生升靖安大尹序》則為《淳安縣稿》第七十八頁至九十三頁的內(nèi)容。卷六由《淳安縣政事》三卷、《備忘集附錄》中的部分內(nèi)容構(gòu)成，由此推斷家藏板籍中《淳安縣政事》及《備忘集附錄》兩部分受損、缺失情況最為嚴重，同時市面流通之本對此也未充分收錄。卷八、卷九、卷十為海邁所錄的紀念類文本，包括祭文、挽詩、行狀、贊、道像等。

海邁重刻本卷七較為特殊，需特別說明。在目前可見的電子資源中，海邁重刻本卷七由三個部分組成，分別是“雜說”“序記”“議論”。卷七首篇為“雜說”之《嚴師教戒》，但卷七在尚未錄完《嚴師教戒》的情況下便中途改錄《申海南道陳雙山文》《治黎策》及序記五篇、議論七篇，共十四篇文章。待此十四篇錄完后，卷七又承接此前《嚴師教戒》未錄完的部分繼續(xù)載錄《嚴師教戒》，《嚴師教戒》后錄《客位告辭》《訓諸子說》《教約》三篇文章。而從頁碼來看，卷七也呈現(xiàn)出不自然斷裂的狀態(tài)：《嚴師教戒》一文先僅錄一板，也即第一頁；隨后的《申海南道陳雙山文》《治黎策》《賀景竹王千兵榮膺軍政序》等十四篇文章為第十二頁至第四十五頁，此間頁碼連貫；而《嚴師教戒》后半部分內(nèi)容的頁碼則從第六十三頁起始，直至《教約》第七十八頁結(jié)束，此間頁碼亦連貫。也即是說，倘若海邁重刻本館藏圖書館的掃描過程并無失誤，該電子資源的上傳過程中也未亂碼，那么海邁重刻本卷七就存在兩次頁碼跳躍：一次是從第一頁跳至第十二頁，一次是從第四十五頁跳至第六十三頁。對照陜圖本《海剛峰集》可知，海邁重刻本卷七內(nèi)容盡數(shù)出自陜圖本《淳安縣稿》，“雜說”（《嚴師教戒》《客位告辭》《訓諸子說》《教約》）四篇對應《淳安縣稿》第六十二頁至第七十八頁，而《申海南道陳雙山文》《治黎策》《賀景竹王千兵榮膺軍政序》等十四篇文章則對應《淳安縣稿》第十二頁至第四十五頁。另外根據(jù)陜圖本《淳安縣稿》，《申海南道陳雙山文》《治黎策》原與《為區(qū)處兵后地方以絕后患圖久安事》《兵部圖說》同被歸類于“奏疏”類目下。至此，海邁重刻本卷七頁碼存在斷裂與跳躍的原因便十分清晰了。海邁想將“雜說”部分的《嚴師教戒》《客位告辭》《訓諸子說》《教約》四篇置于卷七開頭，其后再接奏疏《申海南道陳雙山文》《治黎策》以及序記五篇、議論七篇。但遺憾的是，在刊刻制書的過程中，除卷端一板因位置特殊而頁碼無誤外，其余諸板版心頁碼均因刻工遺忘而未能及時更改。由于頁碼未改，其后板子順序也發(fā)生錯亂。于是，第六十三頁的《嚴師教戒》后半部分被置于頁碼更小的奏疏、序記、議論之后，“雜說”部分也便一分為二，中間竄入《申海南道陳雙山文》《治黎策》等十四篇文章，卷七最終展現(xiàn)紊亂之狀。(3)這樣的紊亂也使四庫本所據(jù)底本對文本做出了調(diào)整。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本中，卷七僅錄“雜說”四篇，《申海南道陳雙山文》《治黎策》《賀景竹王千兵榮膺軍政序》等十四篇文章被移入卷八祭文五篇之后，本質(zhì)是將此十五篇處理成補遺而入的副文本。由于四庫館臣往往并不對文本本身作較大調(diào)整，因此這樣的文本調(diào)整極可能由四庫本所據(jù)底本完成。受惑于卷七之紊亂，而卷八祭文五篇為第一頁至第十一頁，《申海南道陳雙山文》頁碼又恰好起始于第十二頁，兩者正好相合，四庫本底本編者便十分自然地將《申海南道陳雙山文》《治黎策》《賀景竹王千兵榮膺軍政序》等十四篇文章視作“補遺”，置于祭文五篇之后。臺灣學海出版社在整理《備忘集》時也遭遇了這一困惑，他們將“雜說”中的《嚴師教戒》置于卷首，其后把奏疏之屬的《申海南道陳雙山文》《治黎策》亦歸于“雜說”之下，本該置于“雜說”之中的《客位告辭》《訓諸子說》《教約》則被置入“議論”之下，緊承“議論”七篇之后?？偟貋砜?，四庫全書底本為保留“雜說”的完整面貌而更改了部分文本的文本性質(zhì)，臺灣學海出版社為保留十四篇的正文性質(zhì)而拆解了“雜說”、混淆了“奏疏”“議論”。

總之，經(jīng)過海邁重刻本與陜圖本的?？北葘?，海邁重刻本的成書脈絡已大概清晰。海邁重刻本為海邁根據(jù)家藏殘存板籍及市面搜羅的不全之本整合而成。因此是目前除陜圖本外，最大限度保存海瑞生時諸集原貌的版本。但受制于材料的朽蠹與不全，海邁不得不在此基礎上，對諸卷做出合理調(diào)整，使之成為渾然圓融的整體。既然要對諸卷做適當調(diào)整，海邁便不會止步于文本的覆刻，而是進一步掌握別集編纂的權(quán)力，在海瑞別集中摻入編輯者的意圖。這些編輯者意圖展現(xiàn)在《海剛峰集》無而海邁重刻本《備忘集》有的地方，展現(xiàn)在那些本不必調(diào)整但海邁重刻本《備忘集》調(diào)整了順序的地方。第一，《海剛峰集》不收紀念類文本，而海邁重刻本《備忘集》收錄有三卷，也即卷八祭文七篇，卷九挽詩二十九首，卷十行狀一篇、贊文兩首、道像一幅、制誥一封。第二，原庚辰刻、辛巳刻《備忘續(xù)集》插入原《備忘集》的上中卷及下卷之間，海邁重刻本在順序上做出了調(diào)整。第三，原《淳安縣稿》的奏疏三篇被分別置入海邁重刻本卷一、卷七之中，其中《為區(qū)處兵后地方以絕后患圖久安事》更名為《久安疏》，成為海邁重刻本壓卷之文。第四，原《淳安縣稿》中，《申海南道陳雙山文》《治黎策》及“序記”五篇、“議論”七篇均在“雜說”四篇之前，但海邁卻試圖將“雜說”四篇置于卷七開頭，將《申海南道陳雙山文》等十四篇被置于卷七“雜說”之后。

《海剛峰集》既是海瑞生時自編之本，自然不會收錄海瑞逝世后才出現(xiàn)的紀念類文本。前文已述，海瑞形象已然升格為一種符號權(quán)力和意識形態(tài)。那么在符號暴力之下，被權(quán)力支配者以“紀念”為名，參與到權(quán)力的實現(xiàn)中去，而海瑞別集編纂被視作“紀念”的一種手段。海瑞別集本質(zhì)既是紀念，編纂者便很難逃脫紀念類文本的誘惑，在正文之后附錄一定數(shù)量的紀念類文本實乃題中應有之意。海邁重刻本自然如此。是以該書雖為十卷之體量，但后三卷均是這類經(jīng)由編纂者引介進入的紀念類文本。但海邁重刻本并非唯一載錄紀念類文本者，也并非載錄最多者。明萬歷阮尚賓刻《海剛峰先生集》（下文簡稱“阮本”）收錄制誥達三封、傳記行狀達四篇，明萬歷蔡鐘有刻《海忠介公文集》（下文簡稱“蔡本”）收錄祭文竟至三十篇。其中蔡本收錄有海邁于萬歷十六年所撰之祭文，但完成于萬歷三十年前后的海邁重刻本《備忘集》卻并未收錄海邁的這篇祭文。這似可證明，海邁在掌握材料的情況下對材料有所揀選，海邁重刻本中紀念類文本的擇錄均經(jīng)過海邁的深思熟慮。那么經(jīng)由海邁深思熟慮方才揀選而錄的紀念類文本究竟在文集中發(fā)揮了怎樣的作用？

除增添紀念類文本外，海邁還對篇目順序做出了調(diào)整。原庚辰刻、辛巳刻《備忘續(xù)集》之所以要調(diào)至原《備忘集》上卷、中卷之后，是為了協(xié)調(diào)文類順序，增強別集的整體性。原《備忘集》上卷為《稿引》、奏疏、序文，中卷為序文、申文、招參、論，下卷為書、示諭、祭文、四書義，原庚辰刻《備忘續(xù)集》為序、墓志銘、書、記，原辛巳刻《備忘續(xù)集》為序、記、則例、書、墓志銘。就各卷內(nèi)容主體來看，上卷為奏疏與序文，中卷為序文，下卷為書信，庚辰刻、辛巳刻為序文及書信。因此，將庚辰刻、辛巳刻調(diào)至下卷前，是為了協(xié)調(diào)“奏疏—序文—書信”的文類順序，促使文本更具有整體性。然而既然是為了使別集更具整體性，海邁又為何擇取海瑞諸集中最為晚近的《備忘集》《備忘續(xù)集》組成別集前五卷，而使更早撰成的《淳安縣稿》《淳安縣政事》置于卷六、卷七？以時序統(tǒng)轄別集，豈非最省心力的方式？

在海邁重刻本《備忘集》中，原置于陜圖本《海剛峰集》之《淳安縣稿》奏疏中的《為區(qū)處兵后地方以絕后患圖久安事》不僅被更名為《久安疏》，而且被置于別集全書壓卷的位置，這樣的安排是否別有用意？原《淳安縣稿》中的“雜說”四篇被海邁提至卷首，“雜說”四篇均為道德教化類文本，特別是四篇之首《嚴師教戒》對海瑞本人提出“天付完節(jié)，女須完之”的道德要求。(4)海瑞.海瑞集［M］.陳義鐘,編校.北京:中華書局，1962:534.因此海邁將最能展現(xiàn)海瑞強烈道德品性的文本特意提前，也是在強調(diào)海瑞道德家的身份。既然卷七中的次序調(diào)整著意于海瑞道德家形象的彰顯，那么海邁重刻本《備忘集》全書之編纂又是否專為塑造海瑞道德家形象而努力？最后，海邁重刻本對海瑞生時諸集原貌的留存究竟如何作用于海邁重刻本海瑞形象之構(gòu)建？

二、被言說的海瑞：有德無才的道德模范

海邁重刻本《備忘集》卷八至卷十為紀念類文本，這些紀念類文本占全書三卷之體量。若用數(shù)字更為形象地說明，那便是全本二百八十三篇（首/幅）中有四十一篇（首/幅）為紀念類文本。即便海邁已然對紀念類文本有所擇取，但這類文本在海瑞別集中仍然占比極高，不僅卷數(shù)占比超五分之一，其篇數(shù)占比亦近15%，這在別集編纂中當屬少見。這樣的體量難免提高了紀念類文本于海邁重刻本《備忘集》中的存在感。換言之，在海邁的授意下，海瑞別集中踴躍著他者的聲音，這些聲音無不訴說著對海瑞的懷念，但同時，這些紀念類文本也積極塑造著海瑞的形象。

祭文由御制祭葬文、官員祭文構(gòu)成。御制祭葬文共兩篇，皆由廣東布政司徐應奎代宣。兩篇祭文均以圣上口氣夸贊海瑞的清廉、耿介、正直，并表示海瑞將永垂不朽。而在萬歷皇帝的兩篇祭文之前，兩都官吏已經(jīng)以集體身份創(chuàng)作祭文。萬歷十五年十月，王用汲等南京高級官員作祭文；萬歷十五年十二月，楊巍、沈鯉等中央六部尚書攜六部侍郎作祭文。由于代表集體意志，故兩篇祭文語氣莊重，用語典雅，雖記述海瑞生平，卻無情感激昂之處。即便一者是中央官吏看南京官吏，一者是南京官吏看南京官吏，視角略有不同，所見之海瑞卻極為相似。所述海瑞，無非直毅以剛、有廉貞之氣；所記海瑞生平，均略點南平、淳安、興國及隆慶間撫吳之任，而著意強調(diào)萬歷皇帝重新啟用海瑞的君臣遇合之事，以及海瑞為萬歷皇帝重新啟用后再撫吳地的彪炳功績。然而海瑞再次應詔并非幸事。海瑞應詔后為革除南京官員貪污腐敗之弊，向皇帝建議恢復洪武時期的“剝皮囊草”之制，這個過于嚴苛血腥的提議不為朝廷官員接受，很快于王朝上下掀起了以海瑞為核心的彈劾、辯護之爭。為結(jié)束這場喧囂的爭論，經(jīng)由皇帝批示，吏部給出了最后的處理意見：“瑞世廟時直言敢諫，有披鱗折檻之風；清約自持，有茹蘗飲冰之節(jié)，海內(nèi)人士無不推轂重之者。惟是近日引年一疏頗不協(xié)于公論，雖當局任事，恐非所長。而用之以鎮(zhèn)雅俗、勵頹風，未為無補，合令本官炤舊供職?！?5)明實錄·神宗實錄［M］.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8:3188-3189.一句“恐非所長”否定了海瑞長期以來積極的政治施為，而“用之以鎮(zhèn)雅俗、勵頹風，未為無補”則僅僅從道德意義上肯定海瑞的價值。黃仁宇認為，這份公開發(fā)表的文件將海瑞所能發(fā)揮的影響全部一掃而光，他僅僅因為皇帝的包容而未被去職，那么縱使有真知灼見也很難再為人所信服，海瑞因此由失望轉(zhuǎn)為絕望，屢上辭呈，欲歸故里。也即是說，海瑞再度撫吳并沒能做出什么彪炳功績，反而處處受到同朝官員的彈劾；不僅不為皇帝所欣賞，反而只得皇帝一句“恐非所長”的責難。然而兩篇祭文卻極力高揚海瑞被起復之后的事跡。在他們的言說中，英明的圣上為了挽救南方澆漓的民風、貪污的吏風而重新啟用舊臣海瑞，海瑞則使得南方風貌煥然。除此之外，對海瑞上疏請辭之事均未加因果，只片面強調(diào)皇帝惜才，又特意強調(diào)海瑞歿后皇帝的種種夸張反應，展現(xiàn)萬歷皇帝對海瑞的知遇和惋惜。正如前述，海瑞再次撫吳并未得到南京官僚與皇帝的認可，撫吳期間也沒能真的挽救澆漓世風，其懲治貪污的建議更是未被皇帝采納。因此，兩篇祭文在海瑞萬歷年間重新?lián)釁侵律洗蠹庸P墨，絕非對海瑞的服膺，而是對帝意的迎合。換句話說，這兩篇集體所寫之祭文陽為祭瑞，陰為諛上。與之類似的尚有萬歷十七年總督兩廣的兵部右侍郎劉繼文所寫祭文，此祭文在行文邏輯、行文結(jié)構(gòu)上與萬歷十五年這兩篇祭文如出一轍，此不贅述。

海邁重刻本卷八中其余兩篇祭文、卷九中二十九首挽詩、卷十贊文二則、梁云龍《行狀》則情感真摯，表現(xiàn)出對海瑞道德品質(zhì)的真切服膺，然而問題亦在于此。正如前述，御制祭文中的海瑞僅僅清介耿直，兩都官吏筆下的海瑞則與萬歷皇帝所蓋棺定論者面目一致。不論皇帝還是兩都官員，都著意強調(diào)海瑞的道德貢獻，絕口不提海瑞的政治貢獻，這就把海瑞塑造成一個有德無才的道德模范形象。覽觀海邁重刻本所錄剩余祭文、挽詩、贊文、行狀，對海瑞的表述仍是如此單調(diào)。如許子偉祭文言：“嗚呼，我公生平大致已揚扢于人，人或狀而贊，或紀而銘，先后奠章，軸楮無算，莫非盛徳之流形。而所不能盡揚扢者，則公至誠動物之心?！?6)海瑞.海瑞集［M］.李錦全，陳憲猷,點校.?？?海南出版社，2003:778.可見祭文主要從海瑞“至誠動物之心”入手言說，著意于海瑞道德之書寫。金陵八十九翁天然子范世清由庶民口吻出發(fā)，創(chuàng)作海瑞挽詩二首，第一首為個人悲痛情感的發(fā)抒，第二首則為自我情緒的紓解。他恍然大悟：“生耶死耶皆是幻，惟有一靈真性常炳耀”。(7)同①，784.那么什么是海瑞炳耀之性靈呢？范世清以世間俗吏作對比，稱：“吁嗟兮名利客，心死形存貪尚墨。污身穢德增媸嗔，何如瓊山海老不嫌貧?！?8)同②.也即是說，范世清認為海瑞清廉之德即是其炳耀之性靈，可見范世清所崇拜的仍然是道德家海瑞。寧學生李藹春言海瑞“身歷三朝惟白簡，名高五嶺祗丹心”。(9)同①，785.所謂“白簡”指奏疏直諫，“五嶺”即五岳，此處代指天下。李藹春認為海瑞得以立足于隆嘉萬三朝憑借的是直言進諫，如今名震天下憑借的是一片愛國忠君之丹心，可見李藹春也僅僅從海瑞的道德成就來認知海瑞。王弘誨、許子偉所撰贊文，前者以“行為國棟，德足世儀?；菀赃_名，介而遠利。剛標高碣，挽我叔季”(10)同①，31.總結(jié)海瑞生平成就，后者稱贊海瑞可與造物共老，但原因卻是“皜皜明德，耿耿青編”。(11)同①，796.梁云龍《行狀》綜述海瑞波瀾一生，但自述撰文思路時，亦是“顧有隱衷微行，足以師世范俗，而或出于士人所不盡睹記者”。(12)海瑞.海瑞集［M］.陳義鐘,編校.北京:中華書局，1962:533.意為雖然海瑞的正氣直節(jié)、獨行敢言已為舉國上下熟知，但仍有許多不為人知的事跡、不為人理解的用心需要彰顯。既然在梁云龍看來，“師世范俗”是評判海瑞事跡的重要標尺，那么梁云龍所撰寫的海瑞也仍然是道德高尚、性甘淡泊、天挺忠直的世俗模范。是故，即便這些作者情感激昂，筆觸真摯，但敬愛的卻仍是作為道德模范的海瑞，而不是政治有為的海瑞。那么，不論是明褒實貶，抑或發(fā)自赤誠，海瑞的政治功績總是被道德成就所掩蓋。

如此看來，海邁重刻本所收祭文、挽詩、贊文、行狀雖作者出身各異、立場不同，或俯視、或平視、或仰視，或明褒實貶、或真誠敬愛，在造神的過程中卻殊途同歸。海瑞被片面塑造為極具影響的道德模范。這些封誄傳狀構(gòu)成了一支由中央到地方、由官方到民間的海瑞吊挽隊伍。這只隊伍所認知、建構(gòu)的海瑞形象也便是王朝士農(nóng)工商所認知、建構(gòu)的海瑞形象之縮影。由于這個海瑞形象為皇權(quán)確認、為舉朝上下接受，這樣的海瑞形象其實就是被升格為意識形態(tài)的那一“海瑞”。海邁并不反對這一主流認知。海邁在卷七中刻意將“雜說”四篇提至卷首，足見他對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服膺。不過伴隨著“極具影響的道德模范”的進入，這一形象的另一側(cè)面——無才，亦進入了文本。難道海邁也認同有德無才的海瑞形象？他在《備忘集跋》中表明了態(tài)度：“余取而付之剞劂氏，匪敢輒自夸鳴，亦直寄焉以為箕裘囊槖，捭生公之后者得見公之真。即不見享于世，亦奚忍弁髦焉。”(13)海瑞.海瑞集［M］.陳義鐘,編校.北京:中華書局，1962:606.海邁重刻海瑞文集，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是存留海瑞的真實形象，更正世人對于海瑞的錯誤解讀，以防止后人誤解厭棄。海邁之所以將世人建構(gòu)的海瑞形象縮影通過諸紀念類文本引入別集，一方面固然是為了突出別集的紀念性質(zhì)，但另一方面更是將此作為他就海瑞形象進行增補的基礎。其后，海邁通過體例編排對道德家海瑞作了政治功績上的補充。

三、壓卷體例：政治有為的瓊籍官員

海邁重刻本海瑞別集乃是《備忘集》《備忘續(xù)集》《淳安縣稿》《淳安縣政事》諸書湊合之本。那么海邁為何要將《備忘集》《備忘續(xù)集》置于別集前五卷的位置呢？從時間上看，《淳安縣稿》《淳安縣政事》問世時間皆早于《備忘集》《備忘續(xù)集》。既然未以時間序列編排體例，那么海邁將《備忘集》置于別集前半部分應當另有考慮。實際上，將《備忘集》《備忘續(xù)集》放在別集前半部分并非海邁原創(chuàng)。陜圖本《海剛峰集》十卷已然按照《備忘集》《備忘續(xù)集》《備忘集附錄》《淳安縣稿》《淳安縣政事》的順序編排別集。海邁重刻本《備忘集》的編排繼承了海瑞意志。那么海瑞又為何如此排列？《備忘集》《備忘續(xù)集》總體創(chuàng)作時間當在萬歷九年之前。(14)《備忘續(xù)集》成書晚于《備忘集》，但《備忘續(xù)集》最晚成于萬歷辛巳年，可見兩書至遲刻于萬歷九年。自隆慶至萬歷九年之間，海瑞經(jīng)歷了仕途上升與罷官辭歸的波瀾。隆慶初年至隆慶三年，海瑞歷任尚寶司丞、大理寺右寺丞、左寺丞、南京通政司右通政，但內(nèi)閣和吏部并未給予他實權(quán)；隆慶三年京察，在海瑞力爭之下，他被擢升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總理糧儲，提督軍務，兼巡撫應天等處。巡撫南直隸時期，海瑞在政治上大放異彩，于任內(nèi)修繕水利、打擊土豪、整頓吏治，因此受到江南百姓的認可，但也因此受到其他官吏的彈劾與攻擊，隨后罷官居瓊十數(shù)年。萬歷十三年，海瑞再被啟用，起為南京都察院僉都御史，又升為南京吏部右侍郎。但這次朝廷并未給予海瑞施展政治才華的空間，海瑞成為朝廷的道德點綴，到達了事業(yè)的最低點，任內(nèi)海瑞的創(chuàng)作亦有所停滯?？梢姟秱渫穭?chuàng)作于海瑞事業(yè)的頂峰時期，展現(xiàn)了海瑞政治思想的精華；《備忘續(xù)集》陸續(xù)編纂于罷官居瓊時期，但這一時期海瑞意志并未消沉?？梢哉f，《備忘集》《備忘續(xù)集》正是海瑞人生頂峰時期的作品。那么海瑞在自編別集時，以其事業(yè)頂峰時期的作品為首自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作為家中后輩的海邁自然也十分認同海瑞的編排意圖，因此繼承了這一編排順序。

而進入更為微觀的層面，海邁重刻本以奏疏《久安疏》壓卷似也別有用意。在一部文集中，篇目順序也即是篇目位次，表現(xiàn)了篇目在文集中的地位，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壓卷之作。李成晴指出“壓卷本義為開卷第一篇”，“壓卷意識是中國古書通例之一”。(15)李成晴.唐宋文集的“壓卷”體例及其文本功能［J］.社會科學研究，2018（05）:171.以哪一部分冠首的確是文集編纂者需要直面的問題之一。據(jù)李成晴歸納，選擇何者壓卷正具有明安身立命之所在、尊重事、紀念的作用。(16)同①，178-182.也因此，對于作者逝后交由后世編輯修纂的別集而言，選擇何者壓卷可以透露出編輯者對作者的理解。

海邁重刻本卷一為疏及序文，壓卷之作是《久安疏》，其次才是使之名震天下的《治安疏》。從屬于海邁重刻本一系的清康熙海廷芳刻本（下文簡稱“海廷芳本”）、清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本（下文簡稱“四庫本”）、清鈔本《備忘集》亦如是。(17)海廷芳本今藏于河南省圖書館，《久安疏》即海廷芳本《平黎疏》。清康熙刻本《海忠介公文集》與海邁重刻本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其壓卷之作亦是《久安疏》。而比海邁重刻本更早的明萬歷刻阮尚賓本《海剛峰先生集》同樣以奏疏作為第一卷的內(nèi)容，卻在壓卷之作上選擇了《治安疏》，明末曾櫻刻本《海忠介文集》（下文簡稱“曾本”）亦以此文壓卷。明萬歷蔡鐘有刻本《海忠介公文集》及明天啟梁子璠刻本《海忠介公全集》（下文簡稱“梁本”）則較為特殊，蔡本、梁本第一卷為論，壓卷之文七前者為《朱陸》，后者為《出處》。奏疏等文類在蔡本中則位于第三卷的位置，在梁本中位于第二卷的位置。那么以上九種海瑞別集的壓卷情況大致可以分為四類：一是奏疏類的《久安疏》（或稱《平黎疏》），此種以海邁重刻本一系《備忘集》為代表；二是奏疏類的《治安疏》，此種以阮本、曾本為代表，與陜圖本《海剛峰集》一致；三是論類的《朱陸》，此種以蔡本為代表；四是論類的《出處》，此種以梁本為代表。根據(jù)文體不同，這四類又可二分為以論壓卷及以疏壓卷兩種情況。海邁重刻本、四庫本、清鈔本《備忘集》及清康熙刻本《海忠介公集》、阮本《海剛峰先生集》都以奏疏壓卷，蔡本《海忠介公文集》、梁本《海忠介公全集》則以論壓卷。

壓卷文體不同，本質(zhì)反映了編輯者對別集作者身份的認知不同。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往往兼具社會文化身份與政治身份，但身份卻存有先后。這反映到別集當中，就是政治類文本與文學類文本的孰先孰后問題。于謙、徐階、楊爵等人別集中，奏疏、試策等政治文本充當壓卷之文，整體置于別集較前位置，詩賦等文學類文本則置于較后位置。明天啟一年孫昌裔刻本《于忠肅公集》卷一至卷十為北伐類、南征類、雜行類奏疏，卷十一為詩歌，卷十二為序、賦、記、贊、祭文等。明萬歷徐氏刻本《世經(jīng)堂集》的壓卷之文為《廷試策》，全書內(nèi)容依序為奏對四卷、視草一卷、奏疏五卷、序文三卷、記一卷、墓志銘四卷、墓表及碑銘合一卷、論策說辯等合一卷、祭文及語錄合一卷、書三卷，卷二十五、二十六為賦、頌、歌、長短句、律之類。光緒十九年賀瑞麟序刻本《楊忠介公集》的壓卷之文為《固邦本疏》，奏議、序、記、碑記、傳、書、語錄、祭文、志銘、雜著等依次排列，此后方為賦、詩之類。這樣的排布更強調(diào)于謙、徐階、楊爵的政治身份。王世貞亦曾在朝為官，且官階不低，但其《弇州山人四部稿》中“賦、詩、文、說”的四部體例昭示著他文壇中人的身份?；匾暫Ｈ鹞募膬煞N壓卷情況，以奏疏壓卷的海邁重刻本正試圖強調(diào)海瑞的政治身份，陜圖本、四庫本、清抄本、清康熙刻本、阮本、曾本，以及海瑞自編的陜圖本《海剛峰集》皆是如此。而與海邁重刻本不同的蔡本、梁本，以論開篇，用《朱陸》或《出處》壓卷。《朱陸》一文跳動著心學思想的碎光，也展現(xiàn)出海瑞對于“尊德性”“道問學”的思考?！冻鎏帯芬晃膭t集中表現(xiàn)了海瑞對于君子“出處”“去就”的看法，他指出“夫人生天地，有是耳目口鼻之形，付之以天地萬物之性。天地以生物為心，生人之理盡生意也。天地間盡此生意。是故君子出而仕，人不負天與，性在是，道在是，人皆可為堯舜亦在于是?！?18)海瑞.海瑞集［M］.陳義鐘,編校.北京:中華書局，1962:318.他強調(diào)出仕是人與生俱來的責任，從責任道德的角度對文士君子提出了積極參與社會治理的要求。因此，相較于奏疏類文章，《朱陸》《出處》作為論說類文章，不論話題是什么，總更多地從責任道德角度發(fā)論，所力圖展現(xiàn)的海瑞形象更偏重于道德家一面。

海邁重刻本《備忘集》收有奏疏十二篇，分別為《久安疏》《治安疏》《乞終養(yǎng)疏》《自陳不職疏》《改折祿米倉糧疏》《開吳淞江疏》《開白茆河疏》《處補練兵銀疏》《革募兵疏》《被論自陳不職疏》《告養(yǎng)病疏》《乞治黨邪言官疏》。(19)海邁重刻本《備忘集》中此疏無題，“乞治黨邪言官疏”一題乃從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本借用?！毒冒彩琛纷饔诤Ｈ鹬信e前后，《治安疏》《乞終養(yǎng)疏》《自陳不職疏》《乞治黨邪言官書》作于海瑞京官時期，《改折祿米倉糧疏》《開吳淞江疏》《開白茆河疏》《處補練兵銀疏》《革募兵疏》《被論自陳不職疏》《告養(yǎng)病疏》則作于海瑞巡撫應天府時期。除幾篇辭官疏外，其余奏疏均是海瑞于不同任上勤心政事的最好例證。海瑞正式步入仕途以前便留心家鄉(xiāng)黎寇問題，并建言獻策；在嘉靖朝不滿皇帝一意修玄，上疏直諫；于隆慶朝，特別任應天巡撫以后，海瑞手握實權(quán)，故興修水利、改革制度，做了不少實事。那么這十二篇奏疏正是海瑞仕宦歷程的縮影、政治實踐的記錄。以奏疏開篇也并非海邁原創(chuàng)，此種安排依舊承襲自海瑞。陜圖《海剛峰集》涉及奏疏者有兩處，一是《備忘集》，一是《淳安縣稿》。不論是《備忘集》還是《淳安縣稿》均以奏疏開卷，可見在海瑞心中，奏疏一直是最能表現(xiàn)個人特質(zhì)的文類。

現(xiàn)在需要探討的另一個問題則是為何要選擇《久安疏》壓卷。海邁、阮尚賓等人雖同以奏疏類文本壓卷，或選取《治安疏》，或選取《久安疏》，背后當有不同緣由。(20)需要補充的是，陜圖《海剛峰集》雖以《治安疏》壓卷，但此處卻不具有討論的價值。陜圖《海剛峰集》并非一體圓融的整體，而是不同階段陸續(xù)刊刻的文本之合集。因此看似是陜圖《海剛峰集》以《治安疏》壓卷，但實際上是《海剛峰集》中的《備忘集》三卷以《治安疏》壓卷?！稙閰^(qū)處兵后地方以絕后患圖久安事（即《久安疏》）》《平黎策》等文章尚在《淳安縣稿》中，也就不存在《久安疏》《治安疏》的選擇對比問題。當然海瑞選取《治安疏》為《備忘集》之壓卷，也肯定有其緣由。如果說《備忘集》《備忘續(xù)集》是海瑞仕宦生涯頂點的標志，那么《治安疏》便是其仕宦生涯開始走向頂點的標志。從海瑞個體發(fā)展來看，入詔獄雖是他生平最大危機，但他卻恰恰以此自虐般的苦行修煉，獲得了道德的升華，獲得了朝野上下的認同。所以從功利的角度來看，海瑞也正是通過《治安疏》及其引起的紛爭真正步入王朝權(quán)力漩渦的核心區(qū)域，迎來仕途的轉(zhuǎn)折。《治安疏》作為使海瑞名動天下的標志性文本，甚至以節(jié)選的形式載入官方意志《明實錄》。這樣一個不論對于嘉靖皇帝、明王朝還是海瑞自身都極為重要的文本，因其歷史分量而被選為壓卷之作實乃正常。以阮尚賓本為例，阮尚賓選用《治安疏》壓卷正是因為此疏沉甸甸的歷史分量：

“不佞往自家食時，見公治安一疏，極諫肅皇帝玄修之誤，侃侃千余言，有批麟折檻之風。一時中外人士，無不想望風采，所愿為執(zhí)鞭久矣?！?21)同①，604.

阮尚賓對海瑞的服膺與淑慕起始于《治安疏》。自此疏起，這位還未投身官場的年輕學生便決定將海瑞視為他此后的人生精神導師。那為何海邁重刻海瑞文集時，卻選擇了《久安疏》這篇影響力遠不如《治安疏》的文章呢？首先，《久安疏》作于庚戌二十九年前后，早于《治安疏》，從時間序列來看應當置于更前。其次，海瑞是瓊州人?！毒冒彩琛匪宫F(xiàn)的是海瑞對于瓊州長治久安的期盼。海瑞于鄉(xiāng)試時作《治黎策》，中舉后上《久安疏》，又上《上兵部圖說》，足見海瑞對家鄉(xiāng)持續(xù)的關(guān)注與熱愛?！毒冒彩琛芬环矫嬲宫F(xiàn)了海瑞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另一方面，從反作用的角度來看，也正加強了海瑞的鄉(xiāng)土性質(zhì)。也就是說，當讀者讀至此疏時，讀者將不僅僅肯定海瑞的政治身份——國家官員，同時還將為之加上一個極具鄉(xiāng)土身份的前綴——“來自瓊州的”。海邁亦是瓊州人，編纂重刻海瑞文集時，當然要拉近海瑞與瓊州的距離，強調(diào)其鄉(xiāng)土身份，為瓊州出身的舉子士人積攢入仕資本。更何況據(jù)海邁自述，編纂本書的其中一個目的，便是借以教誨家中子侄后輩。因此，著意強調(diào)海瑞的鄉(xiāng)土身份，也是對家中后輩往后當忠君愛國、造福瓊州的諄諄教導。

李成晴認為壓卷具有明安身立命之所在的重要作用，以海瑞文集的編纂實踐來看確乎如此。蔡鐘有本之所以選用論說文《朱陸》壓卷、梁子璠本之所以選用論說文《出處》壓卷是為了塑造一個道德家，阮尚賓本等之所以選用奏議文《治安疏》壓卷是為了塑造一個直言進諫、不畏生死的國家官員，那么與之相對，海邁重刻本選用《久安疏》壓卷是為了塑造一個忠君愛國、心系瓊州的瓊籍官員。

前文已述，海瑞被皇帝、中央官吏、地方官吏、生員舉子、地方知識分子視作道德模范，著意強調(diào)他德之一面，忽視其才之一面。蔡鐘有本、梁子璠本以《朱陸》壓卷，也是以道德家身份建構(gòu)海瑞形象。陳寶良認為重德輕才是士大夫精神的偏弊，而時間來到晚明，這種士大夫精神已經(jīng)逐漸轉(zhuǎn)向重才輕德。也即是說，被士大夫們歌頌的海瑞、由皇帝親自建構(gòu)的海瑞實際上是已被時代淘汰的落后形象。洪武朝所推行的農(nóng)村政策與成套措施使得全國廣大鄉(xiāng)村中的法制被遏制，抽象的道德取代了法制，善惡成為是非判斷的標準，那么道德偶像海瑞也就牢牢占據(jù)民間這一巨大的市場。不過，即便海瑞在民間仍有巨大的市場，但民意并不能完全領導知識分子和官僚集體的精神取向。作為最具時代嗅覺的知識精英之一，晚明文壇盟主王世貞以《直中丞》諷刺海瑞志大才疏即是一個最好例證。王世貞詩云：

死事易，成事難。君不見，直中丞。披龍鱗，食馬肝，萬死不死脫狴犴。胸中無黒白，止有徑寸丹。中丞未下馬，安得中丞與白日俱出來照我！中丞既按部，安得中丞與白日俱向暮！中丞嚙貴豪，不能令貴豪助弱民，但縱讒口狺狺。中丞寬租稅，不益田家饘粥，但飽吏胥腹，小家裹干糇。日日寫訟詞，大家不得寢。金錢米帛出參差，一分賄吏胥，一分與小家，一分充鍰贖，從此轉(zhuǎn)無涯。訟師人人富，但恨無十腕，兩腕指節(jié)痛。吏胥人人富，但恐作富人，復來小家訟。小家人人富，作富不得均，展轉(zhuǎn)自為閧。江南百萬戶，戶戶泣且訴，生不愛冰與雪，但愛得雨露。中丞自廉亦自直，百損不得希一益。咄唶哉，齊文宣未可忽，龍逢比干非俊物。(22)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M］.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卷二:第十七頁。

王世貞稱“中丞自廉亦自直，百損不得希一益”，他承認海瑞在道德上的絕對高度，但他同樣指出海瑞在政治上卻處于絕對的低谷。所謂“死事易，成事難”，也便是天子制誥中所說的“強項不能諧時”(23)海瑞.海瑞集［M］.李錦全、陳憲猷，點校.?？?海南出版社，2003:765.。用生命直諫是簡單的，但處理地方政務卻是復雜困難的。海瑞打擊豪強富戶、改革稅制，在王世貞看來，不僅沒能起到共同富裕的目的，反而助長了刁狡之民的戾氣，以至于“江南百萬戶，戶戶泣且訴”。王世貞作為文壇盟主，更作為吳中領袖，不曾為兩度撫吳、反抗嚴黨的海瑞作祭文或挽辭，反以一首《直中丞》詩諷刺海瑞有德無才。這足以見得晚明時期，在士大夫階層、知識分子群體之中，有德無才的道德模范形象已然不能代表時代精神。而這也正是海邁之所以以《備忘集》《備忘續(xù)集》為別集之首、以奏疏類文章開篇的原因所在。為了打破“有德無才”的刻板印象，他借此凸顯海瑞政治事業(yè)的巔峰，強調(diào)海瑞自中舉至隆慶罷官前積極有為的政治功績。然而出于一己私心，海邁又以《久安疏》力壓《治安疏》，強調(diào)海瑞的地方性身份。

四、總結(jié)

建立在文學的活動性質(zhì)基礎之上，編纂者要想對讀者的閱讀進行有效的引導，便需要化時間為空間，通過對文本的空間結(jié)構(gòu)安排引導讀者的閱讀時間流動，以此達到漸次傳遞某種信息的目的，甚至通過不同時段所獲取的不同信息之疊加，使讀者感受到閱讀的厚度。作用于海瑞別集編纂，海邁想要達到的目的便是讓讀者在時間流動中依次感受海瑞形象的建立。歸功于海邁在體例上別出心裁的安排，由《備忘集》《備忘續(xù)集》到《淳安縣稿》《淳安縣政事》，由奏疏到序文、書信，又以《久安疏》壓卷，一個政治有為的瓊州籍官員海瑞首先映入讀者眼簾。但海邁并不否定作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家海瑞形象，因此卷七特意以道德文本“雜說”四篇開卷，隨后的卷八、卷九、卷十皆是宣揚其道德品質(zhì)的紀念類文本。此時，讀者心目中的政治家海瑞又具有了道德之神的身份。于是，一個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略有不同的“海瑞”便通過文本結(jié)構(gòu)帶動的閱讀流動一步步得以構(gòu)建、呈現(xiàn)。

海邁百般強調(diào)重纂別集的動機是留存真實的海瑞面貌、教育子侄后輩。然而他為何要為海瑞被誤讀而憂心忡忡？除去情感的不可接受以外，從功利的角度來看，此本質(zhì)在于海瑞作為文化產(chǎn)品、作為意識形態(tài)遭到了負面謠言的挑戰(zhàn)。一旦謠言成勢，海瑞這一文化產(chǎn)品的符號資本就會被削弱。因此海邁重纂別集，以還原真實海瑞為指導思想，最大程度存留海瑞生時諸集原貌，力邀海瑞與他一同降臨文本世界塑造海瑞形象。但是，這里的還原真實并非使海瑞死而復生，只是力圖破除謠言，使海瑞形象重新靠攏為朝野認可的那一意識形態(tài)。也就是說，海邁重纂別集的出發(fā)點是維護意識形態(tài)，但是在重纂過程中，海邁卻又不滿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海瑞形象，對其加以補充。雖然直到今天，比起能吏，海瑞仍然被定義為清官，甚至因為極端的道德性而被視作晚明戾氣人格代表。但是海邁借助別集這一相對閉合的話語空間，通過與天子朝臣、海內(nèi)知識分子的對話，為海瑞留存了在清廉、酷戾之外的別樣形象，他的努力嘗試卻是彌足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