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野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北碚 400715)
蒙學讀本、歌謠、故事,縱觀清末的兒童讀物,可以發(fā)現(xiàn)認識“亞洲”是兒童啟蒙中的重要一環(huán)。兒童的“字課”中有與“亞洲”相關的字圖,“蒙學讀本”“教科書”與“白話報”里有與亞洲相關的兒童故事,歌謠里也有與“亞洲”相關的意象。不論是字、歌謠還是故事,當中對亞洲的描述普遍呈現(xiàn)出亞洲面臨滅亡的危機局面,而少年英雄拯救亞洲、拯救黃種也成為彼時文學的主題。為何清末常見亞洲亡國故事?兒童的養(yǎng)成、啟蒙中為何常伴隨著亞洲亡國事例?小說為何要想象兒童拯救亞洲、拯救黃種?這些問題的答案里不僅蘊含著與民族、國家、殖民相關的深刻意味,也與知識分子改良救亡的途徑、心理相互關聯(lián)。何為“英童”?英童是對知識分子理想中兒童的概括,他們是能拯救中國、亞洲的文明種。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有許多英童形象、清末時期的文學作品里也有眾多亞洲亡國故事。分列來看,這兩者均有不少研究成果。關于“英童”,雖未有此種提法,但卻有與之含義相近的研究。部分研究從文本內(nèi)部出發(fā),以兒童視角、兒童形象為依托,分析不同時期社會文化背景、政治啟蒙思潮下兒童文學的特征,指出清末救亡保種的思潮中,兒童受到重視,被當作未來之國民,兒童形象也因此多是“拯救國家以瓜分之厄”的少年英雄姿態(tài),帶有明顯的成人化特征;①部分研究從外部出發(fā),借用后殖民、民族國家等話語體系來闡釋兒童文學與國家、種族、殖民的內(nèi)在聯(lián)系。②從清末亞洲亡國書寫的研究來看,研究者大多圍繞著一個國家的亡國史書寫進行討論,揭示亞洲亡國史書寫與中國的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的互動關聯(lián)。③本文在此基礎上,發(fā)掘亞洲亡國敘事與兒童啟蒙、兒童形象的聯(lián)系,并從亞洲這個獨特視角出發(fā),討論清末兒童文學活動中的特殊現(xiàn)象:亞洲亡國敘事中的英童想象。
蒙養(yǎng)教育,中國古已有之,先生私塾授課,講授四書五經(jīng)。垂髫童子“未嘗識字”“即授之以經(jīng)”[1]“講之既不能通,誦之乃徒強記”,[2]這種蒙養(yǎng)方式缺乏對兒童成長過程的考量,而傳統(tǒng)的蒙學讀物《三字經(jīng)》《千字文》《百家姓》等亦缺乏靈活性、知識性與趣味性。隨著西學東漸、知識革新,清末知識分子關注到教育啟蒙為變法改良、救亡圖存中的重要一環(huán),進而號召各地開設蒙養(yǎng)學堂,編排出中國近代蒙學讀本。1897年,南洋公學師范生陳懋治、杜嗣程、沈慶鴻自編的《蒙學課本》(三編),成為“第一本真正帶有近代意味的自編教科書”。[3]1898年,江蘇無錫三等公學堂吳眺、丁書寶、俞復、杜嗣程等自編《蒙學讀本全書》(七編),此書1902年經(jīng)由文明書局出版,成為風靡一時的兒童啟蒙讀物。此外還有上海三等公堂的《字義教科書》(1898),上海澄衷學堂編錄的《字課圖說》(1901)等,這些蒙學課本作為新式教科書的代表,開啟了識字—文法—篇章的近代兒童培養(yǎng)模式。
“字課”是近代蒙學的第一階段,所用教科書以字為主,輔之以圖,圖附說明,再以“反切法”注音,淺顯易懂。字的范圍包含天氣、地理、國家、植物、動物、器物等多個方面。字的釋義具有普及知識、啟蒙觀念和認識世界的作用。上海澄衷學堂的《字課圖說》選通行淺近字3 224個,以獨特的編輯體例成為清末識字書的代表。而后的《最新官話識字教科書》《國民字課圖說》都是以它的體例為藍本編撰而成的?!蹲终n圖說》中有不少字與“亞洲”相關,幫助兒童形成了關于“亞洲”的最初認識,是最早的亞洲輿地啟蒙。
何為“亞”,[4]31凡次于最者曰亞,今洲名。這是《字課圖說》中對“亞”的主要釋意,“亞洲”是“亞”的現(xiàn)代含義,該書繼而說明了亞洲詞源、地理、國家與內(nèi)外關系。亞細亞本是土耳其地名,后歐人將其地域以東皆稱為亞細亞,并以名洲。亞細亞在五洲中為最大,三面環(huán)海,西邊接歐羅巴洲,以烏拉嶺、烏拉河和高加索山為界?!蹲终n圖說》將亞洲內(nèi)部區(qū)域國家分為三類:“為國者”有五:大清、日本、高麗、暹羅、波斯;“自主半自主者”有四:安南、愛烏罕、俾路之、阿拉伯;印度、緬甸、西比利阿、中亞細亞諸回部皆為“屬國”,俄屬之布哈爾尚存虛名。其對亞洲國家的分類初具現(xiàn)代意味,即主權國家、半殖民地與殖民地。該書進而指出,亞洲整體處于危局,俄“雄于北”,英“競于南”,法“據(jù)安南”,德國、意大利“覬覦其側”,[4]31岌岌可危,亞洲國家共同面臨來自歐洲的亡國威脅。
亞洲與歐洲多國具有從屬關系,內(nèi)部也幾經(jīng)更替?!蹲终n圖說》以字釋義了每個亞洲國家的歷史處境與現(xiàn)代境遇,一方面建立起“中國”與“亞洲”的關系網(wǎng)絡,另一方面結合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國家觀念(包含國家屬性、國家關系、亞洲秩序)。它以“臣屬”和“入貢”兩種關系將亞洲舊國分為“藩屬國”與“朝貢國”?!胺獙賴庇许n、緬、越。韓“世臣于我”;[4]33“緬”亦“臣屬于我”;安南國名為唐朝所設都護府發(fā)展而來,歷世“職貢”;“朝貢國”有暹羅和阿富汗。暹羅“常入貢于我朝”;[4]34“愛”即阿富汗,亦在“朝貢之列”。[4]35而如今,朝“稱自主”,但“大權盡失”“民氣不振”,亦無“自全之術也”。[4]33緬甸被英人滅;越南被法人占領;暹羅差點被英國侵占,但因暹羅人“勵精圖治”而免于亡國;[4]34阿富汗在光緒四年抗英失敗,歸為受英國保護的國家。這里“保護國”和“朝貢國”關系等同,是否為屬國以內(nèi)政外交自主與否進行判定,中國朝貢觀念與西方殖民觀念在此對接。舊國新景中,中國知識分子情緒復雜,不僅有昔日榮光作為國民自信的來源,也蘊含著深刻的連帶性亡國體驗。已亡國的人民成為奴隸,未亡國家也處于危急時刻?;夭看髧ㄋ?,物產(chǎn)豐富,可近年來北邊被俄國覬覦,東邊被英國窺視,“岌岌不支矣”。[4]35
祝我國,鞏金湯,長歐美,雄東洋。陸軍海軍熾而昌。全球翻映龍旗光。帝國主義新膨脹,勿謂老大徒悲傷。印度滅,波蘭亡,請看我帝國,睡獅奮吼劇烈場![5]
“印度滅”“波蘭亡”,但我國會“雄東洋”“長歐美”,蒙學課文借他國危亡處境反襯出中國的“國榮”。南洋公堂的《蒙學讀本》④中,有一課為《國恥說》,“琉球、越南我屬國也,而為所滅”,[6]可見,亞洲舊屬國也成為我國國恥的一部分?!皣鴺s”“國恥”的情緒鼓動中隱藏著知識分子對童子的觀念啟蒙,同洲國家亦變成引導童子體悟的最好案例。另一篇課文《記智度事》,講述了印度的亡國慘象。英人滅印度后,印度“政虐稅重”,此詞不便童子理解,于是課文將其拓展為“吃鹽”的故事,以童子易于理解的方式傳遞滅國感知。滅國意味著民眾受苦,受苦等同于不能吃鹽,“淡食終身”。當然,亡國國家也有反抗的人民,有一位印度壯士者智度,就背著英兵偷偷取鹽,不過卻不幸被英軍發(fā)現(xiàn),關入牢獄。但他即便“身受百刑”“體無完膚”也“堅不承認”,[7]直到其妹縱火焚獄,智度才得以逃脫。這種啟蒙方式直觀而又形象,循循善誘,適宜童子,既有亡國處境的負向書寫,也有抵抗強權的正面啟發(fā)。
“亡”和“未亡”成為亞洲國家的兩種狀態(tài),中國以此為“鑒”,規(guī)約童子思想、啟迪情感。免于被滅的國家,大抵“工商并行”,如日本;“勵精圖治”,如暹羅;地域特殊如土耳其,地跨兩洲,“賴歐洲諸國保持”。[4]36英童們要“鑒”日本,也要“鑒”印度。印度是佛教之國,開化得早,如今卻被英人蠶食。印度亡,所以佛教不能“鑒”。《蒙學課本》中有一文《浮屠論》,諷喻佛教的生死輪回觀,佛教在喪事時誦經(jīng)使死者得以入天堂,可“佛教未入中國之前,人固有死而復生者,何故竟無一人見彼所謂十王者耶?其不足信明矣”,且“不知死者形既朽滅,魂亦飄散,試問剉燒舂磨,將施于何處耶?”[8]課本里對待耶穌教的態(tài)度就與對佛教不同,“土耳其”在亞洲屬地,“有西里阿布,為耶穌故里,西人稱圣地,蓋諸教所自起也”,[4]36耶穌故里在亞洲土耳其也成為一種亞洲榮光。
清末的蒙學讀本將亞洲亡國圖景作為認識國家、國際關系,養(yǎng)成童子愛國心與國土意識的蒙學資源,帶有很強的政治色彩。這一傾向在1912年以后的教科書中就不復存在。地理連帶出對國家、文明、文化、種族的啟蒙與思考,“亡國”這一核心敘事呈現(xiàn)出多層面的亞洲構型,成為“英童”成長中的“輿地啟蒙”。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对姟?,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比欢?,清末詩界卻一派“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于是,梁啟超等知識分子提出詩界革命,以再興詩歌,重建國魂。歌謠之于兒童,“易于上口”[1]而又“感人性情”,[9]適于誦讀,也益于教化,利于童子精神養(yǎng)成。知識分子們紛紛“搜歐亞”以“造新聲”,兒童歌謠一時間蔚然大觀,而“印度”“土耳其”“黃種”等亞洲意象頻頻出現(xiàn)在詩歌中。梁啟超、黃遵憲等人作《愛國歌》《幼稚園上學歌》《小學校學生相和歌》以啟蒙童子,詩中不乏“最大洲”“最大國”等亞洲象征;張之洞、曾志齊、沈心工、李叔同致力于創(chuàng)作學堂樂歌鼓舞學風,其中也有“日本強”“越與緬”“權利全被他人攘”等亞洲表述;書局競相出版兒童唱歌集:上海越社錄《最新婦孺唱歌書》(1904),作新社編《教育必用學生歌》(1904)等,所錄歌謠中有諸多作品將“印度滅”“安南亡”作為警醒孩童的事例,以亡國感嘆來激發(fā)兒童的愛國熱情。
國魂是國家存亡之根本,“國失魂乎,非狂則亡”,[10]亞洲國家因“無魂”而亡,才被“戮之”“斬之”。[11]所以中國為避免亡國,“今日所最要者,則制造中國魂是也”。[12]詩歌以其獨特的體例“時時熏蒸,時時刺激”,使童子“發(fā)生愛國心”[9]鑄得國魂。而什么是國魂?中國魂與“亞洲亡國”有何聯(lián)系?如何塑造國魂?是需要探討的問題。
梁啟超最早談論國魂。他于1899年在《清議報》發(fā)表《中國魂安在乎》一文,以日本“大和魂”具有武士精神,鼓舞中國國魂。梁啟超認為“國魂”是“兵魂”,由“愛國心”與“自愛心”引起。[12]日本有“大和魂”,那吾中國魂是何?知識分子紛紛加入制造國魂的行列,《浙江潮》的《國魂篇》從國魂的發(fā)生、定義、陶鑄國魂之法等方面,全面討論了國魂問題。國魂之根本在“統(tǒng)一力”與“愛國心”,[11]鑄造國魂的方法為“察世界之大事”“察世界今日之后關于中國者”“察中國今日內(nèi)部之大勢”;[13]觀歐美,可將國魂分為“冒險魂”“宗教魂”“武士魂”“平民魂”,除了“宗教魂”,其他“魂”中國古已有之。這四類國魂分法也出現(xiàn)在其他文章里,但在中國是否具備這一點尚有爭議,《國民日日報》有一社說《中國魂》遵循此四類分法,并將“冒險魂”等同于“貿(mào)易魂”,但卻認為此為其他國家之特色。中國均沒有。[14]69《江蘇》刊載的《國民新靈魂》將國魂擴展為“山?;辍薄败娙嘶辍薄坝蝹b魂”“社會魂”“魔鬼魂”。國魂也被看作“國民精神”,[15]或被作為“民族主義”,[14]70它也的確很快被國民性、民族精神所代替。再至“五四”時期,“國魂”與“國粹”相連,在“國粹”的含義里幾經(jīng)周折。不過,如同清末時期的多元討論一樣,那時的“國魂”與后來所說的“國魂”不同,它含混又豐富,起于對周邊國家的興亡鏡鑒。梁啟超在《新民說》中言“專務青年教育,喚起國魂”,但對于蒙童而言,與其說“喚醒國魂”,不如說是“鑄造國魂”。
1.多媒體應用到高職韓國語教學是新時代的要求。當今是高度信息化的時代,高職韓國語師生只有不斷學習,擴大知識面,更新知識觀念,才能夠緊緊跟上時代的步伐,而傳統(tǒng)的授課方式已經(jīng)很難滿足這些要求。為了使學生更快速、全面地接受前沿的韓國語知識,需要大膽突破原有的課堂教學模式,尋求更優(yōu)化的教學方式,多媒體教學能有效滿足這種需求。
融鑄國魂有兩種主要方式:一為從歷史中追尋國魂;二為鑒周邊以融合國魂。國魂既是“民族之魂”,也是“國民之魂”,民族源于文化,國民起于國家。先說“民族之魂”。中國的國魂在哪?“吾登昆侖之山巔溯黃河之流域,求吾神圣祖宗皇帝之遺烈”,[16]“昆侖山”“河流”是兒童詩歌中的常見意象,它們作為文明和文化的發(fā)源地,是中國種族、民族的源頭。知識分子們以此建立起“黃帝”的始祖神話,將童子們稱為“黃帝貴胄”“軒轅子孫”,常有這樣的詩句:
黃帝之胄神明種。風虎云龍,萬國來同,天之驕子吾縱橫。[17]
蕓蕓哉!吾種族。黃帝之胄盡神明,寖昌熾遍大陸。[18]
獅兮獅兮,爾乃上帝至愛首出之驕子,供汝東海之上,昆侖之下……數(shù)千年歷史有文化有武烈之榮光。[19]
黃帝神話融合了中國血統(tǒng)論與西方種族優(yōu)劣觀,并以類似于“嫡長子繼承制”的觀念表述中國與亞洲。黃帝不僅是中國人的始祖,也是黃種人的祖先。中國人是黃帝血統(tǒng)中最為正統(tǒng)的一脈,作為黃帝的嫡長子,理應承擔起抵御外侮的責任,在“白種日興黃種危”[20]的境遇里,代表亞洲在“天演界上競生存”。[21]童子們是黃帝后裔、黃種的正統(tǒng)血脈,因此“天賦良能”,天演論和命定論的觀念在此也相互交織。在古代中國的制度里,伴隨“嫡長子繼承制”的是“分封制”?;实鄣牡兆永^承了中心區(qū)域的政權與土地,并將周邊地域分與其他“庶子”,以此邏輯,周邊國家是中國“父親”的“庶子”。面臨亡國處境時,“安南覓來哭阿爸”,[22]兒童詩歌中形象的比喻、熱烈的語言鼓舞著童子們“毋自棄”“盡天職”,拯救黃種。
“民族之魂”也取自亞洲周邊國家。清末有關“國魂”的討論主要集中在“冒險魂”“武士魂”和“宗教魂”,且指向明顯,“冒險魂”以西方為參照,“武士魂”以日本為代表,“宗教魂”與印度對應。一派知識分子溯源傳統(tǒng),以證中國曾有“冒險魂”和“武士魂”,另一派主張學習并發(fā)揚二者。“宗教魂”這一方面并無爭議,以往未有,之后也不提倡,“佛經(jīng)耶約能救世?宗教神權今半廢?!盵23]吸取周邊文化融于中心,是中國民族文化一直以來的發(fā)展模式,從而形成“文化之族名”。中國人一直以來認同的也是“由若干民族集團匯集和逐步融合的核心”。[24]
“國民之魂”從國家起。清末并無現(xiàn)代意義上的實體國家,自先秦以來,王朝歷代更迭,一直承襲著一種文化(天下)秩序,只要“王朝代表了天下的秩序”,便具有“正統(tǒng)性”,[25]大清和其他朝代并無差別。“國民之魂”一方面從歷史中尋找認同傳統(tǒng)的文化秩序,另一方面萌生了亞洲“大國民”的意識,李叔同的《祖國歌》是學堂樂歌的代表,廣為傳唱。“國是世界最古國,民是亞洲大國民。”[26]不論是從“歷史”還是“周邊”,“國民之魂”都來源于抽象層面,并非實體的國家或政權。
“醒”“警”“愛國”“合群”“出軍”是清末兒童詩歌的主題。從歷史中尋找并喚醒國魂,從周邊國家“警”“鑒”國魂,知識分子以此養(yǎng)成兒童的“愛國心”“冒險精神”與“合群意識”。此舉使清末兒童詩歌不僅有統(tǒng)一之精神,也容納了歷史、民族的風土與特性。
故事是兒童喜聞樂見的又一形式,啟蒙讀物中常見亞洲亡國故事,在清末影響較大的幾種白話報刊、兒童刊物中均可察見,《紹興白話報》連載了《亡國話》,講述安南亡國的故事;《童子世界》連載了《印度滅亡史》;《杭州白話報》《京話報》連載獨頭山人的《波蘭國的故事》;《啟蒙畫報》《蒙學報》等刊物也輔以插圖講述亞洲國家的風俗及亡國故事。在亡國故事里,“波蘭”與“印度”是常提到的國家?!坝《取迸c“中國”同為亞洲文明古國;“波蘭”在“歐洲”,等同于“中國”在“亞洲”?!坝《取薄安ㄌm”與中國情狀相仿,面積、文明、歷史地位也與中國相當,比之朝越緬等國,更具借鑒意義。
亡國大抵因為民不知有國,或國之專政不取民意。亡國故事里,印度是前者,波蘭為后者?!锻邮澜纭匪d《印度滅亡史》,講述了印度滅亡的故事。印度以前也是一個大的文明國,現(xiàn)在是英國人的奴隸。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國人沒有自立的心”“指望外國人保護他幫助他”,他們“全不想想國是誰的國,為什么要把那主權雙手捧著送與那不同種族的人呢?”[27]故事以與孩童對話的方式展開,娓娓講述滅國因由,以激起童子的國家意識、承擔國家責任和義務的意識,養(yǎng)成他們自主自立的國民心態(tài)。在關注本國事務外,文本中也常提到關注同洲國家的處境形勢?!队《葴缤鍪贰返拈_篇即有此意:“我們是中國的童子,考究中國的事情,是我們應該的,但是除了中國之外,地球上的國是多得很,即如立國在亞西亞洲的,也有幾國。”[28]言語之中意在引導童子成為亞洲大國民。
波蘭國的民眾與印度國不同,他們有群體意識,懂聯(lián)合抗敵,波蘭的百姓“你聯(lián)我,我聯(lián)你”,“再拿出無數(shù)金銀寶物,結識那一班有力量的人”,眾籌救國。可是波蘭的國王卻下旨不許他們商量國家的事情,若再“聚集攏來”,“便要定罪”。[29]波蘭亡國的事跡里反映出中央集權和專制政體是滅國的原因,知識分子以此啟發(fā)童子們應有參與國家事務的決心。亡國故事傳達了國家的關鍵要素:主權、人民和土地三樣,被外國占奪去了就算是亡國。[30]
講故事的方式往往是貼合兒童心理的,講故事的人將國家的危難具化為個人感受,啟蒙兒童,使他們認識到自身與國家之間的緊密關系。波蘭國亡國故事中,有一個抓小孩的情節(jié)。波蘭國亡了,波蘭的小孩子就被送到了西伯利亞,那里不僅寒冷,而且“連飯也沒得吃,無非靠著那粗而且冷的饅頭”充饑度日,[29]有不少小孩都餓死在那里了,來不及吃的食物就放在尸體旁邊。觸目驚心的故事啟發(fā)兒童要承擔起國民的責任,行使國民的權利,參與國家事務,保護本國利益。
周邊國家為中國知識分子教育兒童提供了一種行為規(guī)范,他們以此規(guī)訓童子的行為?!秵⒚僧媹蟆肪蜕瞄L描述亡國民的行為以反向啟蒙童子。印度人風俗最多,率先成為眾矢之的。印度人吃飯講究“吉兇”,在參加英皇的加冕典禮時,他們只吃自己帶去的食物,不吃別人的東西。不僅如此,只要有人影落在飯中,他們就不吃這碗飯。印度人“嚴守這個規(guī)矩,可謂荒謬極了,如何再能有為,所以把國也亡了”。[31]印度還有拜牛的風俗,富貴人家要拜一種脊骨上長一小峰的牛,故事里順便連帶抨擊中國“拜駝拜狐”的風俗,并且稱“印度乃一大國,今竟不振,都為此等人所誤”,警示“中國人趕緊醒悟了罷,要笑話印度人,先想想自己”。[32]亡國故事里,風俗行為被等同于亡國行為。除此之外,《啟蒙畫報》還抨擊了緬甸、安南的虛文,選取官員“專尚文詞”,舉國之人,“皆喜吟詠”,而緬甸的“文人陋習”[33]更甚于安南。知識分子在對安南的借鑒中,倡議改中國的舊八股積習。不僅如此,參與國事也成為評價英童的標準,十三四歲的童子在戲臺上宣講中國貧弱、抵制外貨、不做亡國奴,得到的評價即“這個小孩子倒這樣熱心國事”。[34]
《魚麗水冒險記》(吳憶琴)連載于《童子世界》1903年第24至32期;《瓜分慘禍預言記》托名“日本女士中江篤濟”,實為南社文人鄭權作,1903年于廣智書局出版。兩本同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一本將成人愿望訴諸兒童故事,另一本以兒童視角寫亡國滅種危機,雙向展現(xiàn)了“兒童政治小說”中的兩大主題:“去冒險吧!”“去救國吧!”而創(chuàng)作政治性的兒童文學也成為知識分子緩解救亡焦慮的途徑。
《魚麗水冒險記》開篇即言地理之重要,“大凡要曉得古今的事跡,一定要曉得古今的歷史”,而要知曉歷史,必須要“曉得些地理”,并且說“這部小說,沒有地理,是萬萬不能講的”。[35]引子部分以五大洲的地理概述開篇,內(nèi)容方面雖非講述亞細亞洲的故事,卻以文明古國為連帶,存在著“歐洲之希臘”與“亞洲之中國”的潛在定位。小說先言巴比倫國王劉毅達、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等知名英雄,繪聲繪色地敘述他們以一己之力開創(chuàng)一個帝國的拓殖故事。歷史故事是小說展開的前序,主人公并非這些知名歷史人物,而是一非知名英雄“魚麗水”,小說也正是講魚麗水的故事。察主要情節(jié):一為“木馬計”,一為“海洋冒險”,可知“魚麗水”實際上就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奧德修斯”。小說虛擬一“魚麗水”,將其塑造為特洛伊戰(zhàn)爭中“木馬計”的獻策者、海洋冒險的主導人,可見清末知識分子對無名英雄的呼喚。小說改塑了“奧德修斯”,去姓名、去背景、去神話色彩,將其塑造為平民、普通人,其中寄寓著清末精英知識分子對后輩的期待,并非渴求“英童”是一二能力氣運出眾者,而是渴望“英童”皆為無名英雄。一方面,有名之英雄自無名之英雄出;另一方面,一二人之力不足以救國,國事也非“一二人之事”,而是“千萬人之事”。[36]《魚麗水冒險記》以兒童化的名字、兒童化的敘事,傳達成人訴求,鼓舞英童“堅忍耐苦、百折不撓”,去冒險,即便“辛苦艱難”,也要在“山窮水盡的地位開辟一條新路起來”。[37]
“方今中國民人,尚在醉夢之中。瓜分之事,已迫近矣。中國亡,日本亦必不保。吾不忍見全洲黃種盡為白人奴隸?!盵38]455這是小說《瓜分慘禍預言記》的開篇,故事伊始便設立在亡國滅種、保國保亞洲黃種的語境之中,小說出版的1903年也正是中日“同文同種聯(lián)合,共保亞洲黃種”言辭高昂的時刻。主人公黃勃為一十四歲的兒童,他幼時就富有思考能力和批判意識,“專好摘出書中古人言語,恣意批駁”。[38]448與《魚麗水冒險記》中肯定魚麗水的“普通”身份不同,《瓜分慘禍預言記》中的兒童天資聰穎,是成人理想的反映,即希望兒童均能天生聰慧、無教自通,自發(fā)明白事理、自發(fā)救國。童子軍也是作品中反侵略的中堅隊伍。小說介紹了這支自發(fā)組成的童子軍,這些孩童年紀不一,組成了一個120人的童子軍,其中,84人在13歲以上,36個是小孩子。小說表現(xiàn)出孩童自發(fā)的救國意識和犧牲精神。王愛中是愛國學生群體里的一分子,在聽聞亡國消息后,持剪子自殺,“免待那洋人來辱我,我是不愿作亡國的人”,兒童人設盡顯成人心理。小說增加了家長勸說童子的情節(jié),王愛中的舊式官僚派父親王本心阻攔女兒并勸說:“中國的人多著呢,難道只是我們的事?”[38]473代際沖突的情節(jié)設置,為兒童行為選擇指明了方向?!豆戏謶K禍預言記》是“預言記”,它的核心在“預言”,預言是故事發(fā)生的契機、謀篇布局的關鍵。“預言”的具體內(nèi)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預言者講話的腔調(diào)”。[39]腔調(diào)是態(tài)度、觀念,牽連著我們所關切的要旨。小說源于《甲辰年瓜分慘禍預言》這一虛擬的預言文本,當中的核心話語:“漫著預言篇,書成涕泫然;民心如有意,人事可回天?!盵38]454言辭模糊而又玄妙,悲涼凄切中又滲透著希望的微光。故事的結局非喜非悲,漢種排滿成功,抗俄卻失敗了,居于一隅建立起“興華邦”獨立國,為漢種僅存一片土地延續(xù)黃帝的血脈。小說結尾仍然保留著預言的腔調(diào),蘊藏著對未來中國和國民的期望。
兒童在知識分子的期待里,被塑造和想象為英童。在英童“救國”的故事里,“拓殖”與“反殖”相互交織,“文明”與“野蠻”也邊界模糊。小說常常出現(xiàn)滅蠻邦是文明國的使命這類救亡情節(jié)?!遏~麗水冒險記》以希臘為中心進行海外拓殖,海洋冒險的情節(jié)蘊含著哥倫布開拓新大陸的精神。魚麗水海外漂流時,遇到荒島上的民眾,往往將他們捉到船上,粗暴對待?!豆戏謶K禍預言記》中有兩處燒殺搶掠的情節(jié),一次是外兵侵華,一次是滿族兵敗于華,他們一邊譴責殖民者的酷刑,另一面又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進行著相同的行徑。小說最后建立的“興華邦”,收回了曾經(jīng)土地的治理之權,“作為殖民地”,并且派遣鄭成勛等人“出洋墾辟新地”。[38]553小說徘徊于“拓殖”與“反殖”之間,想象英童,是這一時期的弊病。此時的知識分子,并未認識到“尚武”“冒險”背后的侵略形態(tài),而是將其作為救亡教育的組成部分。
“兒童群起而救國”是兩本小說的共同理念,一本塑造榜樣規(guī)訓兒童,一本直觀呈現(xiàn)英童形象??d《魚麗水冒險記》的《童子世界》由上海愛國學社附設的蒙學班自治組織童子會主編??锼鶎俚摹皭蹏鴮W社”,辦于1902年,章炳麟、蔡元培、吳稚暉為主要負責人,其主旨為反帝和民主革命,是宣揚愛國思想的自治團體,后因《蘇報》案解散?!锻邮澜纭纷鳛閻蹏鴮W社的刊物,不免與愛國學社具有同樣的理想?!豆戏謶K禍預言記》雖與愛國學社無關,但是內(nèi)容卻與童子軍相連,是“愛國學社”童子軍理想的延續(xù),也是“尚武精神”在小說中的暢想與實踐。兒童如何救國這一主題在清末以“犧牲”為主,《瓜分慘禍預言記》里童子的犧牲觸目驚心,120人的少年軍僅剩幾人,小說還附錄名單作為榮譽的象征。如此匪夷所思的行為卻被大力頌揚,可見彼時兒童文學的畸形發(fā)展。知識分子迫切地將國家的矛盾與危難一股腦地加之于童子。這種傾向在日俄戰(zhàn)爭前最為明顯,《浙江潮》連載的小說《少年軍》中,以美國學生在戰(zhàn)爭中英勇對敵為藍本,奉勸同胞以此短篇為腳本,當“戰(zhàn)云不久即布于亞細亞大陸”時,建立“支那少年軍”,“以一十四齡少年,為祖國出死力”。[40]不過,在中國識破日本的軍國主義思想后,這一傾向便不復存在。在1920年《時報》的一則故事《兒童救國》中,對兒童如何救國的思考就與清末完全不同,故事雖然設置了兒童集體請命保衛(wèi)城中人的救亡情節(jié),但是卻以主將諾言的兌現(xiàn)結束,既不會傷害兒童的生命,又給兒童們提供了甜美的櫻桃,救國故事里盡是溫情的色彩。從日俄戰(zhàn)爭到抗日戰(zhàn)爭,從俄占東三省到日據(jù)東三省,及至1931年,與清末組建童子軍、鼓勵犧牲的做法不同,此時的知識分子對小學教育與救國有了規(guī)范性的指導。兒童文學作品《小學生的救國責任》中可以看出,這時候的小學生清晰地認識到,救國的要素是求學,革命的基礎在高深的學問,對于日本的侵略行為,小學生現(xiàn)在能做的不是氣而是記,銘記國恥日后圖強。
總的來說,亞洲亡國圖景為塑造和想象“英童”提供了反向參照、敘事資源。塑造“英童”寄寓了清末知識分子的富強心愿,“深知東西諸大國之富強由于興學,而小學校為尤重”;想象“英童”反映了清末知識分子的心理境遇,緩解了戊戌變法失敗帶來的救亡焦慮。而富強救亡中不免過多含有政治教化的色彩,以兒童視角抒發(fā)成人理想。清末借鑒日本,把兒童文學的敘事政治化、殖民化的傾向并不適宜孩童的成長。這種傾向在近代教育的發(fā)展中漸漸被改正,民國以后的識字課本里,亞洲和亞洲國家不再具有政治含義,教科書也不會蘊含明顯的煽動意味,而是轉向花鳥蟲魚的自然界,兔子與熊、大象與螞蟻的動物界,開始真正意味上的英童養(yǎng)成。
“亞洲”在清末具有包含種族、文化、地理、文明在內(nèi)的多重含義,它作為一個綜合性的話語體系,不同于以往中—西對立的單一視點,形成了中國與周邊國家彼此參照的多元視角。而比起西方對中國的沖擊,鄰近國家日本的崛起,同為文明古國印度的淪亡,曾為中華屬國的朝鮮、越南、緬甸相繼被侵吞,才引發(fā)中華大國真正的危機意識。在亞洲整體式微的亡國圖景中,精英知識分子們率先走上啟蒙救亡之路,尋找亞洲積弊的因由,以此內(nèi)省改良、變革國家。兒童因其年齡幼小、知識結構質(zhì)樸,易于成為新知識的載體、權力鍛造的對象,因此,啟蒙英童寄托著知識分子們的強國夢,想象英童群起而救國也成為緩解精英們救亡焦慮的途徑。也正如此,亞洲亡國故事在英童的養(yǎng)成與想象中意味深刻,成為亞洲視角中文學研究的新問題。
注釋:
①參見胡從經(jīng):《晚清兒童文學鉤沉》,少年兒童出版社,1982;孫建國:《清末民初: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起源》,《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年第5期;談鳳霞:《啟蒙思想與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之發(fā)生》,《南京社會科學》2008年第6期;王黎君:《兒童的發(fā)現(xiàn)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②參見Jon L. Saari, Legacies of Childhood: Growing Up Chinese in a Time of Crisis, 1890—1920, Ha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Ann Anagnost, “Children and National Transcedence in China”, Construcring Chine: The Interaction of Culture and Economics, 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 University of Michigan, 1997.[加]諾德曼:《隱藏的成人:定義兒童文學》,徐文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吳其南:《后殖民視域中的中國兒童文學》,《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
③參見俞旦初《中國近代愛國主義的“亡國史鑒”初考》,《世界歷史》1984年第1期;陸勇:《“亡國滅種”的想象與近代民族國家話語霸權的形成》,《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卡爾·瑞貝卡:《世界大舞臺:十九、二十世紀之交中國的民族主義》,高瑾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李帆:《淺析清末民初歷史教科書中的“國恥”與“亡國”話語》,《人文雜志》2017年第2期。
④目前所能找到的版本為光緒二十七年(1901)的新定版,并非陳懋治、杜嗣程、沈慶鴻所編初版,這一點夏曉虹在《〈蒙學課本〉中的舊學新知》,《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一文中考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