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麒, 陳婷婷
(安徽大學 外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弗蘭納里·奧康納(Mary Flannery O’Connor)是美國南方的代表作家之一,她的作品風格獨特,善于使用簡潔明了的敘事語言將殘酷駭人的暴力與死亡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以達到讓書中人物迎接上帝神恩降臨、讓讀者為之一振的目的,堪稱美國文學史上的一朵奇葩。
基于她南方天主教作家的身份和別具一格的創(chuàng)作風格,國內(nèi)外對她的研究常從其作品包含的南方文化、女性主義、哥特書寫和宗教敘事等角度切入。盡管21世紀以來,圍繞奧康納作品的研究也有了另辟蹊徑的成果,如隨著美國種族人權(quán)問題的加劇,少數(shù)學者也將視線轉(zhuǎn)移到奧康納作品中反映出的種族觀念之上。然而,就目前國內(nèi)外整體的研究成果來看,由于作品中的大量宗教元素,奧康納已經(jīng)被學界打上了“反智”“非理性”的標簽。不過,本文認為盡管奧康納作品中“受難-神恩”的敘事主題為她的作品渲染上了一層濃厚的宗教神秘主義色彩,但在她選擇這一主題的背后是她對信仰崩塌現(xiàn)象普遍存在的20世紀美國南方社會中的理性價值的重估。
本文嘗試從哲學的角度出發(fā),對奧康納作品當中暴力與死亡敘事之下掩藏的理性意識進行探析,以此來了解在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社會這片精神荒原中的奧康納對社會問題的深層思考。
奧康納的創(chuàng)作集中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當時的美國正處于生產(chǎn)力不斷提高、社會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消費主義大行其道的社會階段。誠然,當時人們的生活在工業(yè)文明的帶領下日新月異,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然而在這繁榮表象之下,是高度物質(zhì)化的生活帶來的強烈危機感——人的生存空間不斷地被物排擠,這加重了人們的非理性,孤獨、痛苦甚至絕望的情緒催生了虛無主義,因此,人們面臨著更為嚴峻的生存困境。
奧康納所生活的美國南方社會也受到了當時社會變革的影響,城市化、工業(yè)化的進程不斷加快,往日樸素而穩(wěn)定的生活狀態(tài)被打破,連帶著每日的教徒生活習慣也逐漸被人們丟棄,這使得他們大部分人的宗教信仰變質(zhì)甚至消弭,曾經(jīng)的美好南方神話也隨之被殘忍地撕碎。當時人們的精神遭到了物質(zhì)的束縛從而失去了自由的本性,崇尚科學知識的傳統(tǒng)理性主義過度封閉的內(nèi)在邏輯要求又使得人們的自由精神進一步受到壓抑——一方面,他們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可以借助自然科學達到任何目的,心安理得地沉溺在工業(yè)化帶來的物質(zhì)享樂之中,對神明與自然不再像以往那么敬畏,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也被拋棄到無人關(guān)注的角落;另一方面,隨著科學的快速發(fā)展,人們在眼界得到開闊的同時,很多難以解決的、關(guān)乎人類生存的問題更加直白地暴露在了人們面前,人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明白科學必然存在的極限、逐漸失去對自然的掌控,人在這個世界上的主體性被不斷削弱,這加重了他們的危機感,于是人們被圍困在了自己一手打造的理性牢籠之中。此時的美國南方社會,理性主義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虛偽的世俗風氣席卷了奧康納所處的整個生活環(huán)境。
對于20世紀普遍的這一“精神荒原”現(xiàn)象,奧康納不止一次地在給友人的信件中表達過無可奈何。然而正如20世紀神學家朋霍費爾(Dietrich Bonhoeffer)所認為的那樣,“基督教會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就是將上帝的恩典視為廉價,將恩典看作‘可討價還價的商品’”[1],奧康納也拒絕為了順應當時的社會風氣而對基督教義進行任何改動,并對那些徹底摒棄宗教信仰、固執(zhí)地認為傳統(tǒng)理性主義可以改善社會的人嗤之以鼻,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更是絲毫不掩飾對他們的批判。
在其長篇小說《暴力奪取》(TheViolentBearItAway)一書中,奧康納塑造了雷伯這一偏執(zhí)又畸形的唯理論者形象。雷伯是主人公塔沃特的舅舅,和塔沃特一樣,他幼年被塔沃特的舅姥爺收養(yǎng),因而被灌輸了許多宗教相關(guān)的知識。在逃離了舅姥爺之后,為了徹底擺脫宗教對他的影響,他用科學知識武裝自己,并試圖說服自己的侄子。然而無論是和侄子塔沃特辯論,還是和自己內(nèi)心的宗教渴求作斗爭,雷伯都節(jié)節(jié)敗退,并從生理到心理都呈現(xiàn)出了嚴重的畸形現(xiàn)象。
與雷伯這一形象接近的,還有《瘸腿的先進去》(TheLameEnteredFirst)中的主人公謝潑德。他試圖用現(xiàn)代科學知識拯救少年犯魯弗斯,卻遭到后者的嘲弄與戲耍。他向魯弗斯講述普通心理學等相關(guān)知識,卻完全忽視了自己兒子諾頓喪母后日漸敏感易碎的內(nèi)心,不斷地用嚴苛的話語和暴力的行為傷害他,最終導致諾頓上吊自殺,而對魯弗斯的“救贖”也沒有起到一點作用。
此外,在她的短篇小說《善良的鄉(xiāng)下人》(GoodCountryPeople)一作中,殘疾的女博士喬伊被一個假裝樸實的小伙子騙走了重要的義肢,并被丟棄在廢棄谷倉里,這也是奧康納對唯理論者的無情嘲諷。喬伊堅持無神論,自認自己拿了好幾個學位,無論是什么謊言都能輕易看穿,可是卻被這個《圣經(jīng)》販賣者用幾個吻騙走了平時不會輕易摘下的義肢。面對小伙子的嘲笑與斥責,喬伊飽受羞辱,先前被她反復強調(diào)的“知識”“學位”顯得異??尚2]216。在這篇小說中,女博士代表了傳統(tǒng)理性主義,她看似堅定而理智,但事實上只是一個局限在狹小空間里的井底之蛙。她在小伙子的哄騙中被牽著鼻子走,在喪失了依靠之后更是成為了連自救都做不到的廢人。
正如斯賓諾莎(Benedictus Spinoza)在他的“情理平行論”學說中提出的那樣,無論人的理性的力量有多大,它都不可能完全控制人的情感并時時刻刻對人的行為進行全面地指導。理性決定論使雷伯、謝潑德這類人陷入了對科學知識的盲從之中,他們就像斯威夫特筆下的拉普特人一樣,反復強調(diào)著科學知識的重要性,卻完全沒有意識到科學知識的有限性,甚至還將其視作拯救一切的最佳工具,因而他們所謂的理性不過是流于表面的形式主義罷了。
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奧康納向我們展現(xiàn)了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中傳統(tǒng)理性主義遭遇的困境。上帝隱身之后,人的本能欲望壓制了理性,邪惡戰(zhàn)勝了善良。人們的一切行為都充滿了荒誕而詭異的意味,繁榮的社會表象之下其實是一片毒草叢生的精神荒原。人們賴以生存的科學理性變成了包裹在迷茫自我之外的堅固外殼,此時還一味地堅持科學理性,只會令自我更加脆弱,進而更加遠離理想的理性狀態(tài)。
面對20世紀美國信仰缺失、理性失落的現(xiàn)代社會狀況,奧康納選擇了“受難-神恩”這一主題來進行敘事,通過暴力的書寫來打破固化的科學理性外殼,讓人們從迷茫的狀態(tài)中覺醒,進而復歸其主體地位。
奧康納的“施暴對象”在作品中主要分為兩類。首先,她塑造了許多面對基督時在信與不信之間不斷徘徊的人物形象,他們一方面曾深受宗教的影響,即便是在拒絕承認基督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做出信徒才有的行為;另一方面,他們又否認基督的存在、尋找各種途徑逃避神恩的降臨。對于這類人物,奧康納使他們不斷受難,從而讓他們在痛苦中承認基督的存在,接受上帝的神恩。
在《暴力奪取》中,故事主人公塔沃特的出生伴隨著一場慘烈的車禍。他的父母慘死在這場車禍之中,他則是被他的舅姥爺從母親的子宮當中取出來的。塔沃特的出生過程與正常的分娩過程不同,伴隨著令人不適的血腥與死亡。舅姥爺去世之后,同舅舅雷伯一樣,被舅姥爺強行灌輸了許多宗教知識的塔沃特經(jīng)歷了漫長的精神分裂式的自我質(zhì)詢。在親手溺死了自己的白癡侄子畢曉普之后,他的精神陷入到嚴重的恍惚狀態(tài)之中。直到結(jié)局處,塔沃特遭受了陌生男人的侵犯,這時他才真正意義上地接受了上帝神恩的沐浴??v觀主人公塔沃特的整段經(jīng)歷,他在內(nèi)心矛盾不斷加劇的過程中幾次受難,最終也是在遭受了痛苦之后才回歸了上帝的懷抱。與塔沃特相似,在奧康納另一部長篇小說《智血》(WiseBlood)中,主人公黑茲爾一心想要成立一個沒有耶穌的教會,還試圖通過各種途徑來違抗基督教義,但后來卻不斷受挫,難以捉摸的命運使他一次次地回到基督的面前。小說結(jié)尾處,他在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后才終于正視了耶穌的存在。
在奧康納看來,像塔沃特、黑茲爾這類人其實內(nèi)心早已播種下了信仰的種子,他們無論用怎樣的方式來試圖扼殺這粒種子都不過是徒勞。20世紀法國現(xiàn)象學哲學家莫里斯·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曾在著作《知覺現(xiàn)象學》中對人的肉體有過這么一段論述:“身體是一種奇特的物體,它把自己的各部分當作世界的一般象征來使用,我們就是以這種方式得以經(jīng)常接觸這個世界,理解這個世界,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一種意義?!盵3]因此,為了讓他們?nèi)缤s伯一樣在痛苦中回歸上帝的懷抱,對他們施以暴力,令他們受難是一種最為有效的辦法。正如奧康納于1963年在霍林斯大學做演講時所說的那樣,“我發(fā)現(xiàn)暴力很奇怪地能夠令我的人物回歸現(xiàn)實(即宗教現(xiàn)實),并且使他們接受神恩。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他們的頭腦太頑固”[4],他們那顆在基督面前緊緊封閉起來的心需要用暴力從外猛烈地敲打開,只有這樣,上帝的圣光才得以照射進去。
其次,奧康納也描寫了很多精神麻木的人物。和前者不同,他們并不排斥宗教,在基督面前也并不猶疑,而是對神恩的降臨無動于衷。和朋霍費爾所提倡的“完全地活在世界里”[5]的基督徒不同,他們漂浮在世俗主義的上空,對宗教信仰的真正涵義視而不見,對其他事物也沒有試圖去理解的想法。
《好人難尋》(AGoodManIsHardtoFind)中的老太太就是這類人物中的一個相當?shù)湫偷睦印KX得自己同家中的其他成員不一樣,認為自己是一個典型的南方淑女,因此即便只是一個簡單的家庭出游,她也要打扮得規(guī)規(guī)矩矩,唯恐別人看不出她文明人的高貴身份。從表面上看來,滿口基督、教條的她似乎是一個合格的信徒,但事實上她的信仰不過是想要為自己增添一份面上的光彩罷了。她借用上帝的名義為自己求情,卻完全不管被殺人犯帶進小樹林的其他家人,于她而言,信仰也只是保全自己的工具而已。直到最后,她真的意識到了死亡即將降臨,這才真正明白了信仰的真諦。被“不和諧分子”開槍打死后,她“雙腿像個孩子似的盤在身下,對著沒有云的天空露出微笑”[2]46,這說明此時的她已經(jīng)承蒙神明的關(guān)懷,接受了上帝的恩典?!秵⑹尽?Revelation)中的特平太太也是這類人物的一大代表。她向另一位婦人吹噓自己的身份地位、家庭財產(chǎn),認為自己是被上帝眷顧著的人,卻在被這位婦人的丑陋女兒用書痛擊了頭部之后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無足輕重。
奧康納筆下的這類人物被世俗蒙蔽了雙眼,將宗教信仰僅看作是世俗主義的一部分,窄化了宗教的內(nèi)涵。于是奧康納便用暴力敲打他們,將他們從世俗主義的迷夢中喚醒,從而讓上帝的救贖降臨到他們身上。
在神學家朋霍費爾關(guān)于“道成肉身”的理論中,他提出想要擁抱“道成肉身”的上帝,就必須將自己的肉體與靈魂全然奉上。奧康納的暴力敘事思想與朋霍費爾的這一理論十分相近,在她看來,人只有通過肉體的受難,在絕境中嘗盡痛苦,才得以擁抱上帝、接受神恩。從這個層面而言,奧康納的這種暴力敘事就不能被單純地看作是血腥殘忍的情節(jié)安排,而應該是一種死亡關(guān)懷,即:她通過暴力敘事給予這些試圖拒絕或錯誤理解上帝恩典的人一次重生的機會。
很多人將奧康納的這種死亡關(guān)懷與傳統(tǒng)的哥特小說聯(lián)系起來,并認為她筆下的暴力與死亡描寫是帶著恐怖陰森的怪誕氣息的。誠然,因受到傳統(tǒng)哥特小說和南方文藝復興時期作家們的影響,奧康納的暴力敘事確實帶有明顯的哥特色彩,但其內(nèi)在意蘊卻和詛咒并無關(guān)系。需要強調(diào)的是,奧康納筆下暴力敘事的出發(fā)點是對世俗的鞭撻以及對神恩的渴望。盡管這個過程總是伴隨著令人戰(zhàn)栗的血腥事件的發(fā)生,但是這些血腥事件都不過是奧康納的手段而已——這就像《圣經(jīng)》當中索多瑪之城與諾亞方舟的故事一樣,由于人類道德墮落、犯下了罪,上帝便降罰于整片大地,以達到凈化人類身上的罪惡的目的。而由于其出發(fā)點與落腳點都是神圣而崇高的,所以這些暴力敘事也被渲染上了神秘而圣潔的色彩,體現(xiàn)出了奧康納顛覆性的暴力美學思想。
奧康納這種顛覆性的暴力美學思想與她的人生經(jīng)歷緊密相關(guān)。奧康納出生在美國南方的佐治亞州,童年時期生活在充滿溫暖與關(guān)懷的家庭環(huán)境當中,但16歲時親眼看著父親死于紅斑狼瘡的經(jīng)歷使她的心靈和生活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沖擊。25歲的時候,她也患上同樣的遺傳病,這極大地限制了她生活范圍,因此除去求學的時間,奧康納人生大部分的光陰都是和她的母親生活在米里奇維爾的農(nóng)莊里。這樣的生活狀況不僅沒有消磨奧康納生存的勇氣,反而使她得以擁有大量的思考時間,不斷探索關(guān)于社會、宗教以及上帝的問題,從而拓寬思想層面的深度。
可以說,正是因為坦然面對了死亡的威脅,奧康納才能使折磨著她的病痛在文學的土壤中結(jié)出了豐碩的暴力美學之果。這種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讓奧康納意識到了苦難對于生命的獨特的關(guān)懷作用,并將自身的創(chuàng)作變成了一種敲打沉溺于世俗、拒絕神恩的人們的途徑。
在借暴力書寫打破時人迷茫的精神狀態(tài)后,奧康納又試圖通過對宗教的適當選擇來達成理性意識的重建。盡管對近代傳統(tǒng)的理性主義進行了批判,但奧康納的作品中也體現(xiàn)出了對傳統(tǒng)理性思想的回歸與重建。
首先,奧康納作品中傳達出的理性精神同古羅馬時代背景下產(chǎn)生的“宗教理性”遙相呼應。自古希臘先哲提出“理性”這一概念之時,理性便和宗教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兩者相伴而生,時而齊頭并進,時而背道相馳。發(fā)展到古羅馬時期,哲學家們對“理性”的詮釋出現(xiàn)了明顯向宗教回歸的傾向,從而衍生了一種特殊的定義——“宗教理性”。正如馬克思曾對宗教做出的這番評價一樣,“宗教里的苦難既是現(xiàn)實的苦難的表現(xiàn),又是對這種現(xiàn)實的苦難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心境。”[6]123基督教的確立和“宗教理性”這一概念的出現(xiàn)與古羅馬時期下層貧民的悲慘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另外由于古希臘羅馬時期科學技術(shù)發(fā)展的局限性,所以當時人們得出的許多探索成果都不可避免地帶著神學色彩,再加上各大哲學思想流派的影響,多方面的因素導致了當時的基督教表現(xiàn)出一種理性傾向,成為了一種理性主義的變異?!白诮汤硇浴痹谝欢ǔ潭壬象w現(xiàn)出了當時的神學家們追求理性思考的執(zhí)著態(tài)度,但其矛盾性也為它在中世紀教會統(tǒng)治愈發(fā)黑暗的后期走向沉寂埋下了伏筆。
現(xiàn)在我們論及“宗教理性”這一概念,一般會強調(diào)它的兩大思想體系,一個是以圣·奧古斯丁(Saint Aurelius Augustinus)為代表的教父哲學思想體系;一個是以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為代表的經(jīng)院哲學思想體系。圣·奧古斯丁從懺悔自身早年的放蕩生活為起點,提倡克制私欲,并對人的自由意志進行了探索,認為善與惡都是人通過自由意志做出的選擇,該承擔怎樣的后果也都是其自由意志帶來的,從而肯定了人身上的“原罪性”。這同奧康納筆下人物進行選擇并承擔選擇后果的行為十分接近。而托馬斯·阿奎那則提出了“行動第一”的原則,認為世界上的所有“智慧”都是通過行動得來的,并指出教徒必須要通過理性的思考與邏輯推理才可能得以見到天主。這與奧康納作品中人物自身不斷受難、不斷在反思中迎接恩典的情節(jié)在一定程度上傳達出了相似的內(nèi)涵。
其次,奧康納的作品在宗教信仰和理性思維的同步體現(xiàn)這一問題上傳達出的看法與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哲學思想體系中的部分觀點相吻合,但在看待理性具體是如何發(fā)揮作用的問題上,奧康納則和黑格爾有著明顯的區(qū)別。
黑格爾在他的絕對理性主義思想體系中將理性與信仰同時抬升,提出了“思辨的信仰”這一說法。他對康德(Immanuel Kant)在對自己的思想進行總結(jié)時將信仰與理性二者不加區(qū)分地看作一體的觀點表示不贊同,認為康德這種觀點是誤解了“信仰”和“理性”二者的概念。在他的哲學思想中,理性與信仰是內(nèi)在統(tǒng)一的不同概念。人的理性可以通過現(xiàn)象看穿事物的本質(zhì),從而上升到一個“絕對精神”的精神領域。而在“絕對精神”的領域中,宗教與哲學會共同誕生,宗教“以信仰方式達到對絕對理念即上帝的認知,哲學則以概念方式把握絕對理念”[7]。這樣一來,黑格爾關(guān)于“理性”與“信仰”的哲學理論便轉(zhuǎn)變?yōu)榱艘环N神秘主義的論調(diào)。這種神秘主義蘊含著對自然與上帝的敬畏之情,而奧康納作品中的許多“降罰”情節(jié)的安排也都是源于奧康納對上帝與未知事物的敬畏,她筆下人物在受難之時感受到的神啟則與黑格爾所說的“絕對理念”有著極為相近的內(nèi)涵。
但二者對“理性”在這個神秘主義的推導過程中發(fā)揮著怎樣的作用這一問題上存在著明顯的差別。在黑格爾看來,單純地依靠信仰是不可能達到對“絕對理念”的領悟的,人必須借由理性的推手才可能得以實現(xiàn)這一目標,因此在整個過程中,信仰與理性二者是共同發(fā)揮著自身的作用的。奧康納也肯定了這個過程中理性的重要性,但顯然,在她筆下被更為強調(diào)的是信仰的重要性,理性發(fā)揮的作用更多的是讓人物通過在受難中的理性思考從而回歸到對上帝的信仰之上。
最后,我們也應該看到奧康納的宗教選擇背后是有著她的理性考量的,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在她對20世紀美國社會問題的理性思考上。
第一,奧康納在作品中表達了自己對有色人種問題的看法。在她創(chuàng)作于20世紀美國黑人民權(quán)運動時期的短篇小說《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EverythingThatRisesMustConverge)中,主人公朱利安的母親沒有意識到社會狀況的變化,不顧兒子的勸阻,依舊以施舍的高姿態(tài)賞給一個黑人小男孩一枚硬幣,結(jié)果卻遭到小男孩母親的一記重拳。在被兒子挑明真相之后,她無法接受現(xiàn)實,在萬分惶恐中將記憶縮回到早已成為了泡影的南方時期。在這篇小說中,奧康納借由朱利安的話道出了她想表達的主題:“從現(xiàn)在開始你得活在新世界,面對新現(xiàn)實做點改變。打起精神來,你死不了?!盵8]只是他沒有意識到這對于沉溺在舊世界的母親來說,卻足以要了她的命。開始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結(jié)束于20世紀60年代中期的美國黑人運動對當時的南方作家們有著深刻的影響,因而創(chuàng)作于這一時期的美國南方文學作品不免要涉及這個問題。而盡管一直生活在美國南方的農(nóng)莊里,但是奧康納卻對種族平權(quán)的問題看得十分透徹。
而與此同時,奧康納也要求教徒們不要一味地考慮來世的幸福,應該將精力放在現(xiàn)世的生活之上,這一點在《暴力奪取》中有所體現(xiàn):“人的偉大尊嚴,就在于他能說出這話:我只出生一回,不會重生。此生能為自己和家人朋友們看到做到的,就是我能擁有的一切,而我對此非常滿足。做人有此足矣?!盵9]與以往篤信宗教的教徒們不同,奧康納明白現(xiàn)世幸福的意義,強調(diào)親情友情的重要性,這種對現(xiàn)實生活的認同與強調(diào)也是她理性思考的證明。
第二,作為一位女性作家,奧康納的作品中也體現(xiàn)出了她對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中女性社會地位與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在她的《眺望林景》(AViewofTheWoods)一書中。這篇短篇小說的女主人公——年僅九歲的瑪麗·方瓊從小跟隨外祖父一起生活,但是由于外祖父賣掉土地的打算而激怒了瑪麗的父親皮斯,所以父親為了宣泄自己的不滿與憤怒,時常會把瑪麗帶到外面抽打一頓。外祖父不敢直接和女婿發(fā)火,只能逼瑪麗自己反抗。生活在外祖父與父親雙重壓迫之下的瑪麗開始反抗外祖父,可最后卻被外祖父殺死。小說中的瑪麗自始至終都未能逃脫“父權(quán)”的壓迫——前期她一直被外祖父約束著,看似受寵,其實卻只是外祖父的人偶罷了;后期她開始反抗,可反抗的動力卻是來自父親這一更加暴力野蠻的“父權(quán)”的壓迫。這篇短篇小說反映了當時女性自出生以后便生活在“父權(quán)”的重負之下,就算試圖擺脫也只是徒勞的社會現(xiàn)實。而奧康納筆下塑造的諸如老太太(《好人難尋》)、特平太太(《啟示》)等女性角色身上則體現(xiàn)了那些在傳統(tǒng)男權(quán)社會背景下心靈逐漸封閉、扭曲的女性特點,她們長期沉溺在“南方舊夢”當中,端著高貴南方淑女的架子,不愿接受新時代的到來。對于這類女性,奧康納不吝筆墨地予以嘲諷與批判。
總之,奧康納在作品中做出的理性重建的嘗試正是基于她對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社會的狀況所做出的理性思考。她沒有受到封閉的生活環(huán)境、陳舊的思想浸潤等多方面的影響,對人權(quán)、自由等問題有著清楚而理性的判斷,從而將獨立思考的理性精神轉(zhuǎn)化為了一種對生存環(huán)境的積極影響。
由于19世紀末西方進入了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階段的前夕,日益混亂的社會形勢和人們?nèi)諠u頹喪的精神狀態(tài),使得在西方理論界以神學界為中心流行起了一種名為“末世論”的說法。雖然“末世論”很容易被理解為宣告世界終結(jié)、萬物滅亡的學說,但其實當時所流行的這種“末世論”觀點更多的是希望為現(xiàn)代社會尋求一條通向明亮的發(fā)展前景的道路,為人類的生存尋找一種全新的可能性,總之這一學說的核心理念是“終結(jié)中的開端”。這種“末世論”在一定程度上含有針對社會現(xiàn)實的理性思考,因此也成為了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社會中空前流行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潮的一股思想來源。
存在主義哲學誕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是一批西方哲學家面對現(xiàn)代社會中諸多難以調(diào)和的人類生存困境而提出的非理性的哲學主張,它旨在用非理性的方式將人們在現(xiàn)代社會空前的“旋風”中不可避免要產(chǎn)生的無力感與失落感表達出來,并從混亂中給予人的生存以理由。20世紀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Karl Theodor Jaspers)在他的著作《這個時代的人》中指出了存在主義哲學的真正歷史意義“就在于它努力使個人覺悟到,即使面對著現(xiàn)代趨向標準化的群眾社會大潮流,仍然有可能過上本真的生活”[10]。從這個層面來看,存在主義哲學的內(nèi)核其實是對傳統(tǒng)理性主義的一種反思與重釋,存在主義哲學所探討的人類的非理性其實是人類的理性本身所包含的一種無法深入探索的存在。對存在主義的形成起到重要作用的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曾說:“對存在的理解本身就確定了此在的存在”[11],因此如果無法確認“存在主義”這個飽含非理性意味的存在,那么人們也就無法完全認識到理性的真諦??傊嬖谥髁x和理性并不是相對立的關(guān)系,相反他們彼此間有著密切的對應關(guān)系,因為“存在有它的自發(fā)性,真正的理性就是它自己的存在方式,任何來自外部的理性都是想象的,沒有根基的”[12]。
而奧康納通過自身的文學創(chuàng)作重建起的理性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就回應了19世紀末興起的“末世論”的核心思想,同時也折射出了她對現(xiàn)代人遭受的存在主義困境的思考。
奧康納小說中的存在主義哲學色彩首先體現(xiàn)在她對現(xiàn)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疏離關(guān)系的描寫上。在她筆下,人與人之間都是冷漠、隔膜,難以理解和溝通的?!逗萌穗y尋》中老太太和家人之間格格不入;《格林里夫一家》(Greenleaf)里梅太太對鄰居格林里夫一家人百般嘲諷刁難;《暴力奪取》中主人公塔沃特和舅舅雷伯之間矛盾重重,塔沃特之后更是將自己的侄子畢曉普溺死在水里,在返回老家的路上,他又被不懷好意的陌生人侵犯……存在主義者們承認人與人之間互相理解的可能性,但卻質(zhì)疑“他人”與“我”彼此之間是否真的能把對方當作“人”而非“物”來看待。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的集大成者、法國哲學家薩特(Jean-Paul Sartre)提出了“他人即地獄”的觀點,認為“他人”作為一個客觀的存在,必然會在相處過程中威脅到“我”的存在,“他人”對“我”的任何要求乃至威脅本質(zhì)上就是在試圖將“我”變成物,如果想要擺脫這種境遇,“我”就只能反過來將“他人”看作物。因此,個人與他人之間的關(guān)系永遠是對立的,難以達成理解與和諧。奧康納作品中各種各樣的人際關(guān)系在對現(xiàn)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生存困境進行展現(xiàn)的同時,也回應了薩特的這一觀點。
其次,奧康納作品也體現(xiàn)出了少許自由選擇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整本《暴力奪取》所講述的都是主人公塔沃特在信與不信之間的痛苦選擇,他不斷試圖逃離,找尋各種途徑消解自己的痛苦,《智血》中的黑茲爾也是一樣;《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中朱利安的母親幾次想要逗黑人小孩,朱利安幾次阻止,但母親還是三番五次地做出選擇去開黑人小孩的玩笑;《河》(River)的最后,貝弗爾不斷嘗試著讓自己沉入河中,希望自己身上的一切污濁隨之消失……盡管奧康納早已有了自己明確的選擇傾向,但是她也樂于描寫書中人物在接受與拒絕之間的選擇掙扎。
正如存在主義哲學家們所認為的那樣,因為存在是荒誕的,所以為了給自己的存在尋找理由和依據(jù),人就需要做出選擇并承擔選擇帶來的后果。奧康納筆下的人物在做出選擇之后,都會立即迎來選擇的后果——《暴力奪取》中的塔沃特在不斷反抗基督命運之后,屢屢經(jīng)受痛苦的折磨;《智血》中的黑茲爾崩潰地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借以“贖罪”;《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中朱利安母親被黑人小孩的母親痛打了一拳;《河》里面的貝弗爾以自沉的方式來表示自己堅定的信仰之心……無論是以怎樣的形式,奧康納筆下人物的最終命運都與他們前期的多次選擇緊密相關(guān)。
由上可知,盡管奧康納的作品深刻地體現(xiàn)著屬于宗教思想的末世論的影響,但其作品的深層之下其實充斥著濃重的存在主義色彩。當然,奧康納的作品中也有許多地方與存在主義哲學的主流思想是相悖的。其中最明顯的一點便是兩者對“人的存在”的看法。在奧康納筆下,人是以怪誕的形式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他的生與死都沒有什么獨特的意義,只有通過宗教信仰才能得到拯救或是找到存在的意義,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神本主義傾向。因此,奧康納作品中的人物的受難總是顯得如此突如其來、出人意料。而存在主義哲學則是以人為中心的,強調(diào)人本主義,尊重人的個性。在這一點上,兩者有著非常明顯的差別。
我們還應當注意到,奧康納筆下人物做出的所謂的“自由選擇”其實不過是假象。因為他們本質(zhì)上不過是由“神”操控著的人偶,所以他們在進行“自由選擇”時自然受到了“命運之神”的操縱。這位“命運之神”就是奧康納本人——她雖然也給予了筆下人物進行選擇的機會,但是早在他們做出選擇之前,奧康納已經(jīng)為他們每一個人安排了最終的命運。《智血》中的黑茲爾無論怎樣努力都要臣服在上帝的腳下;《暴力奪取》中的塔沃特在受盡苦難之后,還是要朝著圣光前行……他們做出的選擇看似自由,其實并無什么意義,充其量只是讓上帝的力量顯得更為不可抗拒罷了。奧康納的這一安排,與存在主義哲學中闡釋的“自由選擇”還是存在很大差別的——存在主義所說的“自由”是絕對的,它是伴隨著人的存在而存在的。
進入20世紀之后,西方社會不斷出現(xiàn)各種各樣難以解決的嚴重問題,當時的人們都在想方設法尋求生存的合理方式,宗教教徒們也不例外。一方面,當時的教徒們嘗試通過各種手段使宗教信仰得以繼續(xù)在人群中傳播,他們考慮著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個人關(guān)懷等各方面的問題,盡可能地想要讓宗教繼續(xù)維系其原有的地位;另一方面,他們也希望信仰可以改變當時的社會狀況,拯救精神瀕臨崩潰的現(xiàn)代人。作為天主教徒的奧康納自然也有著類似的考慮。然而她并沒有打算讓宗教去適應當時的社會,相反在她眼中,是現(xiàn)代精神荒原一般的社會景象和自甘墮落的人們亟待上帝的降臨與拯救。不僅如此,在她看來,為了迎接神恩的降臨,人們還要為自己曾經(jīng)的墮落與無知付出血的代價。
盡管她的結(jié)論以及在作品中的踐行方式都具有十分濃重的神學色彩,但本文認為這些結(jié)論都是奧康納在對當時的社會進行了冷靜的理性分析后得出的。正是因為看到了以科學知識為旗幟的傳統(tǒng)理性主義存在的局限性、明白了信仰對于人來說具有其它一切事物均難以取代的救贖意義,奧康納才選擇高舉信仰的旗幟,以淋漓的鮮血與可怖的死亡敲擊現(xiàn)代人封閉的心靈。然而可惜的是,奧康納在作品中過于強調(diào)接受神恩的重要性與拒斥神恩的殘酷后果,因而完全忽視了科學知識對社會發(fā)展起到的強大推動作用和人作為個體所應該擁有的、維系自身主體性的權(quán)利,使她作品中難得的理性意識被濃重的宗教色彩完全遮蔽了。
總的來說,我們不能因為奧康納作品中體現(xiàn)出的神學選擇以及暴力血腥的神恩降臨方式而無視她在得出結(jié)論前對現(xiàn)代社會進行的一系列的深刻關(guān)注與理性反思。但是,如果像奧康納這樣單純地將改變現(xiàn)代社會中的諸多問題和難題寄希望于宗教信仰,那么也只會令社會發(fā)展的腳步逐漸變慢直至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