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凱
(深圳大學外語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0)
根據(jù)Pfister[1]、張西平[2]和馬祖毅等[3]三本著作里的介紹,理雅各于1815年12月20日出生于英國蘇格蘭阿伯丁郡的哈德利鎮(zhèn)。1839年,他師從倫敦大學中文教授修德學習漢語。1841年7月13日,他獲得美國紐約大學所授予的神學名譽博士學位。當年11月,理雅各正式擔任英華書院(原址由馬六甲遷至香港)校長。1844年,英華書院更名為英華神學院。他在神學院一邊傳教,一邊編寫并印刷漢語的宗教宣傳小冊子。1852年理雅各在香港出版了《中國人的鬼神觀》,同年他又撰寫了宗教文冊《約瑟紀略》《養(yǎng)心神詩》《重休禮拜堂仁濟醫(yī)館祈禱上帝祝文》。1856年起,理雅各在香港的公理宗用英語和漢語同時布道,閑時繼續(xù)翻譯中國經(jīng)書。1861—1872年間《中國經(jīng)典》第一版在香港陸續(xù)出版。其中的第一卷出版于1861年,包括《論語》《大學》《中庸》;第二卷《孟子》于1861年單獨出版;第三卷《書經(jīng)》和《竹書紀年》(分兩冊)出版于1865年;第四卷《詩經(jīng)》分為兩冊出版于1871年;第五卷含《春秋》和《左傳》,分為兩冊出版于1872年。
1875年4月20日,理雅各在牛津大學擔任該校首任漢學教授。同年,他因翻譯中國經(jīng)書的成就,成為西方漢學界最高學術獎——“儒蓮獎”(Prix Stanislas Julien)的首位獲獎者。
1875年10月27日,理雅各開始了執(zhí)教牛津大學21年的學術和教學生涯,一直到他去世的1897年。1878年,理雅各發(fā)表了論文《中華帝國的儒教》,出版了兩卷本的《孔子生平及其學說》及《孟子生平及其學說》。1879年,他譯出《東方圣書》第三卷,包括《書經(jīng)》《詩經(jīng)中的宗教》和《孝經(jīng)》。1880年,理雅各在倫敦發(fā)表了《中國的宗教:儒教、道教與基督教的對比,譯出了《東方圣書》第十六卷《周易》,還為第九版《不列顛百科全書》撰寫了《老子》的條目。1883年,他的《基督教與儒教關于人生教義的對比》由倫敦圣教書會出版。1885年,他譯出了《東方圣書》第二十七、二十八卷《禮記》。1886年,他譯出了《法顯行傳》。1888年,他出版了《基督教在中國:景教、羅馬天主教與新教》一書。1891年,他譯出《東方圣書》作為第三十九、四十卷《道德經(jīng)》及《莊子文集》。1892年,他的《四書》譯本經(jīng)修訂后再版。1895年他修訂的《中國經(jīng)典》由牛津克萊仁登(Clarendon)出版社再版。1895年他年屆80高齡又翻譯并出版了屈原的《離騷》。
1897年11月29日,理雅各在牛津病逝,享年82歲。他跟法國學者顧賽芬、德國學者衛(wèi)禮賢并列為漢籍歐譯的三位大師。
《孟子》是最早被翻譯到歐洲的中國典籍之一。理雅各是第一個系統(tǒng)研究、翻譯中國古代經(jīng)典的漢學家,是西方漢學研究中里程碑式的人物。
1861年,理雅各英譯的The Chinese Classics(《中國經(jīng)典》)分兩卷依次在香港出版,《孟子》英譯本收錄在第二卷?!睹献印返倪@個譯本將原文、譯文、腳注顯示在同一頁面,并在書末對文中提到的人和物附有詳細說明。此書后來成為英譯《孟子》的典范。理雅各在其《中國經(jīng)典》每卷本的扉頁都印有《孟子·萬章上》的一段文字:“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理雅各把孟子的這條原則置于翻譯座右銘這樣突出的位置,是要警醒自己和讀者:這是理解并翻譯中國經(jīng)典的“一個普遍適用的闡釋原則”[4]。
以筆者的理解,這里面有兩個方面的深邃內(nèi)容。一是“志”,《孟子》的思想;二是《孟子》的“辭”,行文的特點。我們把趙甄陶、張文庭和周定之等三人合譯、湖南人民出版社和外文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的《大中華文庫,漢英對照孟子》(1999)(簡稱“趙譯”),跟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刪除了前言和注釋的簡易本《孟子》(2016)進行學術對比,探討一下趙譯和理雅各譯本(簡稱“理譯”)在“志”和“辭”兩個方面闡釋和翻譯的得失。正如國學大師章炳麟說“前修未密,后出轉(zhuǎn)精”,“趙譯”在“理譯”出版130多年之后出版,照理應當后來居上??墒怯捎凇袄碜g”翻譯理念的超卓,仍使“趙譯”有不少未能企及之處。
“理譯”本和“趙譯”本在最大程度地再現(xiàn)《孟子》漢語原文要旨的“異化”譯法上有很大的差別。具體而言,“趙譯”的“歸化”翻譯相比較而言,實例較多。
何為“異化”和“歸化”?
劉英凱在《歸化——翻譯的歧路》一文指出,“所謂‘歸化’,按《辭?!返慕忉?,即‘入籍’的舊稱”。翻譯的“歸化”則指翻譯過程中,把客“籍”的出發(fā)語言極力納入歸宿語言之“籍”:英譯漢就不遺余力地漢化,漢譯英則千方百計地英化。[5]
對《孟子》的翻譯而言,“歸化”的翻譯特點是過分尊重并順應甚至討好目的語讀者(本文指過分尊重、順應甚至討好英語讀者),卻不尊重作者和原作(即孟子和《孟子》原文),對原作中顯性或隱性的異彩紛呈的文化信息和修辭信息都做了不同程度的改變、曲解甚至是隨心所欲的加減。
魯迅先生談到翻譯時寫道:“它必須有異國情調(diào),……其實世界上也不會有完全歸化的譯文,倘有,就是貌合神離,從嚴辨別起來,也算不得翻譯。凡是翻譯,它必須兼顧著兩面,一當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存著原作的豐姿?!盵6]針對《孟子》的英譯本而言,這是指易于為英語國家讀者理解,保持著漢語原本《孟子》在深層語義里的“志”和表層信息特點的“辭”的“風姿”。魯迅的觀點異常鮮明:它不同意譯文的“歸化”。讀一篇中國文字,同旅行中國很相似: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風土人情、習俗時尚、宗教、地理、使用語言的習慣……隨處都會看到。這樣的文字翻譯過來,只要譯文忠實,也就會隨處泄露該文字的“客籍”——中國獨特的民族風格。而“歸化”的譯文卻要改造外國上述的客觀事實,抹殺其民族特點,迫使它們就范、同化于歸宿語言——英語,因此也就必然是對原文的歪曲。
“理譯”本和“趙譯”本在上述的“文化傳統(tǒng)”,即“形而上”的儒家概念——“志”和“形而下”的具體修辭方面的“辭”兩個方面,都有在“異化”處理上的差異。
我們先看看《孟子》之“志”——“形而上”的概念的闡釋和翻譯。
例1. 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公孫丑上》)
“理譯”:I understand words; I am skillful in nourishing my vast, flowing passion-nature.(PP.98-99)
“趙譯”:I am strong in analyzing others' speech and in cultivating my vast vital energy.(PP.62-63)
對比試析:“趙譯”此處用energy,使西方讀者錯誤地認為作者在此是在積蓄或者培育物理或稱身體的能量。而“理譯”以尊重《孟子》的原作精神為特點的“異化”翻譯,則較為精確地再現(xiàn)了孟子倡導的培養(yǎng)性情和精神關懷方面的浩然正氣,保持了上述“文化傳統(tǒng)”里“儒家概念”原初的本質(zhì)性概念,避免了“以辭害志”。
例2. 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告子上》)
“理譯”:The tendency of man's nature to good is like the tendency of water to flow downwards. There are none but have this tendency to good, just as all water flows downwards. (PP.392-293)
“趙譯”:Human nature is always good,just as water always flows downwards.No human nature but is good,no water but flows downwards.(PP.244-245)
對比試析:梁漱溟先生認為,孟子所說的性善,差不多全被人誤會,最大的誤會是把所謂性看成一個已成的呆板東西。“性善非已然的善,而是一個將然的善……”“性是指有善的傾向,而非呆板的東西?!盵7]事實上,“性相近,習相遠”強調(diào)的是后天的變化以及后天應該保護發(fā)展這種“將然的”善的傾向?!袄碜g”“of man's nature to good”恰好是孟子之“志”的精確闡釋。而“趙譯”的 “Human nature is always good”中的“always”一詞的使用,就改變了原文之“志”,似乎在強調(diào),人性總是善的。果真如此,那么,其實質(zhì)就是把儒家的“修身”“吾日三省吾身”以及孟子本人提倡的“盡心”“知性”“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以及“寡欲”和“內(nèi)省”的必要性徹底否定。對比之下,正確理解并遵照《孟子》原文“善”的要旨或稱精髓方面為特點的“異化”處理上,“理譯”比“趙譯”顯然高出一籌。
例3.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公孫丑下》)
“理譯”為:Opportunities of time vouchsafed by Heaven are not equal to advantages of situation afforded by the Earth, and advantages of situation afforded by the Earth are not equal to the union arising from the accord of Men. 很明顯,“理譯”分別把 “天”“地”“人”譯為“Heaven”“Earth”和“Men”—— 把三個詞的首字母均處理成大寫字母,使它們具有了形而上的神性指稱。這是“理譯”深諳并遵照《孟子》這段話的要旨后升華了的“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之“志”——原文精髓的極好證明。
可是與此對照,“趙譯”卻無視這三個字形而上的深層語義,竟然分別把“天時”“地利”以及“人和”譯成了軍事技術性方面的favorable weather(有利的氣候),topographical advantage(地理優(yōu)勢)以及group moral(人群的士氣),顯然對孟子之“志”未能深諳、不得要領(見PP.116-117)。而且“趙譯”一開頭就把“天時不如地利”譯成了For defense in warfare…(戰(zhàn)爭中的守衛(wèi)),于是就把形而上的政治倫理討論降格成“兵革”的形而下議論,在把《孟子》之“志”以“異化”譯法處理成英語讀者能夠理解的精神實質(zhì)方面相形見絀,殊為可惜。
例4. 獸蹄鳥跡交于中國。(《滕文公章句上》)
“理譯”:The paths marked by the feet of beasts and prints of birds crossed one another throughout the Middle Kingdom. 把“中國”翻譯成the Middle Kingdom。(PP.184-185)
其中的“中國”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是“天處乎上,地處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nèi)也,天地為之乎內(nèi)外,所以限也”[8]的政治和外交概念。孟子本人在別處也用“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滕文公上》)證實了這一點。翻譯時要謹守“信”字,謹守“中國”這一原文,不宜像“趙譯”那樣變成“中原”這一地理概念(見PP.116-117,此處不贅)。相比之下,“理譯”在《孟子》之“志”的理解和詮釋的“異化”處理使英語讀者在正確理解上高出一籌。
上文已經(jīng)講過:《孟子》的“辭”——行文的特點應該在譯文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這方面總體說來,“理譯”優(yōu)于“趙譯”。
例1. 于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滕文公下》)
“理譯”:Among the scholars of Qi I must regard Zhong as the thumb among the fingers!(PP.230-231)
“趙譯”:Among the intellectuals of qi, I certainly regard Zhongzi as a prominent person.(PP.146-147)
對比分析:比喻是所有語言中最重要的修辭方式,而學界一致認為:用形象生動的比喻語言敘事說理尤其是孟子行文的一大特色。這句話正是孟子的“辭”色之一。孟子在這句話里把仲子比喻為大拇指(巨擘),這是“具象”的形象思維方面的優(yōu)秀隱喻,是屬于西方學者Hudson 所說的shared noncultural knowledge(共享的非文化知識)[9]。比喻的語義方面則是表示“超卓于一般人”,對此,各民族的讀者都會理解:恰如大拇指是所有手指中最突出的一樣,仲子是杰出人士。理雅各把它按照“異化”原則,直接移植成as the thumb among the fingers(如同大拇指在手指之間的地位),是追求形神兼?zhèn)涞某晒?。而“趙譯”卻用上述《歸化,翻譯的歧路》一文歸納出來的“歸化”法之一的簡單化的“抽象化”[10]譯法,把具象的“大拇指”“抽象”成“杰出人士——as a prominent person”,這就把生動的形象思維“歸化”——“抽象化”成干癟的概念,效果是點金成鐵、焚琴煮鶴。
形象思維的努力幾乎貫穿到“理譯”的全書翻譯中。請看下例:
例2. 若崩厥角稽首。(《盡心下》)
“理譯”:On this, they bowed their heads to the earth, like the horns of animals falling off.(PP.512-513)
“趙譯”:The people, showing their deference for him, knelt down and knocked their heads on the ground, which sounded like a landslide.(PP.318-319)
對比分析:“若崩厥角稽首”的語義是百姓聽了“王”的善言之后,立即叩頭(稽首)就像野獸折斷(崩)了頭角一樣。這種解釋是有依據(jù)的??追f達疏:“以畜獸為喻,民之怖懼,若似畜獸崩摧其角然?!薄袄碜g”以“異化”為特點的忠實翻譯恰恰遵照孟子之“志”,譯文精準無誤??墒恰摆w譯”為了順應讀者,而犧牲原作的深層語義,既增加了可以不必增加的信息“表達他們對王的尊崇”(showing their deference for him),又錯譯了“若崩厥角”,似乎人的下跪和叩頭像山的滑坡,崩塌,塌方。這種詮釋的信息比起“理譯”顯然在準確性的理解和形象思維的移植上略遜一籌。
以上兩個例子之中,第一個牽涉到的是不“以文害辭”——不以譯文來損害原文修辭的形象和生動。第二個例子涉及不以譯文來損害原文信息的盡可能的精準詮釋。
請看另一個例子里譯文形象生動差異的對比。《離婁下》第一章“若合符節(jié)”的語義是:古代上峰傳達命令或調(diào)兵遣將時用的印信,雙方各持一半,把印信“合”起來即可以驗明真假。
“理譯”:…it was like uniting the two halves of a seal.(PP.276-277)
“趙譯”:…they tallied each with what the other did.(PP.174-175)
對比分析:“理譯”以“異化”的譯法,移植了原文的形象思維特點,把“印信(seal)”的各一半(the two halves)合起來(uniting)的形象生動性展現(xiàn)出來,譯文形神兼?zhèn)洌瑯O富畫面感;而“趙譯”則使用上述“歸化”譯法里的“抽象化”譯法,譯成了“他們把一個跟另一個做了核點”,造成了形象缺失的干癟,顯得等而下之。
以上例子是有關比喻信息的翻譯,而借代修辭格是比喻之外形象生動之“辭”的另一個重要方面。請看《盡心上》第25小節(jié)的例子“雞鳴而起”?!袄碜g”是:He who rises at cock-crewing …(PP.486-487)此譯文使用雞鳴時刻(at cockcrewing)表示黎明的時間這一借代修辭格,用鮮明生動的雄雞鳴叫的形象思維顯示了埃文·佐哈爾(Even Zohar)所堅持的翻譯的“充分性”[11]。而與此對照,“趙譯”卻是:Those who get up at dawn…(PP.302-3)把借代辭格的具象信息譯成抽象的“黎明時刻(at dawn)雞鳴”。
這一畫面感缺失的譯法是情趣的瀉藥,效果是令雙語讀者頹然失望。
跟例2相類似的不“以文害辭”的第二方面:譯文的信息盡可能在形象思維方面臻于精準。這方面的對比再請看:“理譯”把“孩提之童”(《盡心上》),翻譯成去分詞短語作定語的children carried in the arms(PP.476-477)——把孩童在手臂間“提”著,體現(xiàn)了“孩提”的形象思維特點。與此對照,“趙譯”則又是采用《歸化,翻譯的歧路》歸納出來的歸化用法之一“抽象”法,譯成一個蒼白的單詞children(孩子)(PP.296-297 )。試想:原文既然有“孩提”的“提”的形象,譯文理應還給讀者一個有畫面感的形象移植。而“趙譯”把形象化詞語用歸化法“抽象化”,其效果是令人沮喪的。
翻譯的異化導致的“文化互化”功能可以豐富本民族的語言大花園。以英譯漢為例,傳統(tǒng)中國人稱博學的人為“五經(jīng)笥”,可是由于有譯者們的不斷“異化”的移植法的努力,現(xiàn)在我們更多地是用“活詞典”“走路的百科全書”等來代替它。漢語目前甚至出現(xiàn)在嚴肅報刊上的“做愛”這一詞組,顯然來自英語的make love。其余的像金牌、處女作、黑市、公開的秘密、破記錄、攤牌……均直接譯自英語的詞組,只不過因其長期使用,人們已習焉不察罷了。此外,在習語和諺語層,漢語固有的“人人有路到長安”與來自西方的“條條道路通羅馬”各擅勝場,后者使用的頻率至少在學生和知識界大于前者。另外,作為習語的“狼來了”“酸葡萄”“流鱷魚的眼淚”“特洛伊木馬”“潘朵拉盒子”“武裝到牙齒”“像沙丁魚罐頭一樣”“公牛闖進磁器店”“窮得像教堂里的老鼠”……都來自英語,卻已在中國知識界扎下了根。對于異文化語言中的吸收甚至包括了小到詞綴層面的“可讀性”等數(shù)以百計的例子。
同理,由于在漢譯英過程中,譯者堅持“異化”的移植方法,“紙老虎”被譯成“paper tiger ”,進入了英語詞典。這是值得譯者們深思的。
有了“異化”移植法的正確翻譯心理,就有最大可能把原文的細節(jié)信息介紹到異族文化的更多可能性。
如《告子下》第6小節(jié)區(qū)分了“河西善謳”和“齊右善歌”。理雅各把二者分別譯成了singing in his abrupt manner和singing in his prolonged manner (PP/442-443),指出了快和拖長的慢板之間的差異??墒恰摆w譯”卻是兩處都譯成singing (PP.276-277)——不分細節(jié)差異的“唱”,這就導致了對原文刻意造成的差異予以再現(xiàn)之精密上的差異。
同理,“理譯”把《滕文公上》里的“饔飧而治”譯成They should prepare their own meals, morning and evening,while at the same time they carry on their government.(PP.180-181)這就把“饔飧”一詞里早飯和晚飯的詞源意義都原汁原味地成功移植到英語文化之中,而“趙譯”卻是:…h(huán)andle political affairs even when he prepares his own meals…(PP.114-115),用meals(飯)籠而統(tǒng)之地翻譯,沒有做必要的精準區(qū)分,令人遺憾。
我們尤其要強調(diào)的是,翻譯過程要避免文化的錯位。《萬章上》里面的“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取諸人”,“理譯”為:…h(huán)e would neither have given nor taken a single straw(PP.340-341),完美再現(xiàn)了“一介”的原初語義“一芥”——一棵草。而“趙譯”竟然是He would neither have given nor accept a groat。(PP.214-215),在這一譯文中,“趙譯”把語義為一棵草的“一介”譯成表示四個便士的硬幣為詞源的“少量”之意的groat,這就把第3.2小節(jié)里述及的“共享的非文化知識”驟然變成了英語里的“文化負載詞”。“趙譯”拋棄了“異化”的正確翻譯策略,負效應就是造成了文化因子的錯位。
以上正反兩方面的例子分析表明:翻譯中也會出現(xiàn)孟子本人所批評的“以文害辭”的傾向。為此我們呼吁最大程度地走近作者,使讀者感受原作的思、原作的風貌和風格。在這一方面,要采用“異化”的策略,傳真似地展現(xiàn)原作的“辭”色,這需要譯者巨細無遺的認真翻譯態(tài)度,并堅持“異化”理念,譯出漢語自己在西方文化里有新鮮感的“異國情調(diào)”。要想做到“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堅持“異化”的翻譯策略這一具有現(xiàn)代性意義的翻譯思想,是絕不可偏廢的。
理雅各的譯文并非沒有缺失。
“理譯”有時候缺乏對詞匯的正確理解。
例1.《告子上》第4小節(jié)的“食色性也”,“理譯”是To enjoy food and delight in colours is nature.(PP.394-395)
理雅各把其中的“色”譯成colours,顯然是不得要領,因為該英語單詞盡管也有外貌、外表之意,但是卻是用來指兩個性別的外貌和外表的;這一譯法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現(xiàn)代意義的sex(性)之意。而“趙譯”則是Eating and sex are human nature(PP.246-247),翻譯得言簡意賅,顯然用sex翻譯“色”字是恰中鵠的!
例2:《滕文公下》第5小節(jié)“侵于之疆”,“理譯”是:…invading the territories of Shang。
可事實上,這里的“于之疆”中的“于”,又名“邘”,是中國歷史上商朝至春秋時期的一個諸侯國,位于當今河南省沁陽市西北十五公里的西萬鎮(zhèn)邘邰村?;谶@個關系,“理譯”譯成Shang顯然不妥。而“趙譯”是:invade the State of Yu,則與史實相符。
例3.《離婁下》第3小節(jié)中的“君之視臣如土芥”,“理譯”把“土芥”譯為as the ground or as grass。(PP.278-279)
“趙譯”則是:as clay and grass(PP.174-175)。兩相對比,“趙譯”所用的clay(土)比起“理譯”的ground(土地)顯然更精準,更能體現(xiàn)出原文的輕蔑態(tài)度。
“理譯”還有含糊其辭,未能精確譯出來的例子。如《滕文公下》第5小節(jié)“有攸不惟臣”“理譯”是:There being some who would not become the subjects of Zhou(PP.216-217),把“攸”含糊成了some。而“趙譯”則是The State of You…(P.127),這就正確翻譯出“攸”是當時國名的事實。
“理譯”也有“異化”指數(shù)過低的,大體上屬于“歸化”翻譯的例子。他把“《云漢》之詩曰”中的“云漢”譯成Milky Way(PP.328-9)——“牛奶路”。而“趙譯”在相應的地方音譯成Yun Han (PP.206-207)。Yun Han是詩的名字,不需注釋也不至于造成理解障礙。而“理譯”以“牛奶路”為表層語義的“銀河”,就有些“歸化”——英語化傾向太過的缺點。
再如《離婁下》第25小節(jié)有句云:“則可以祈上帝”?!袄碜g”把其中的“上帝”譯成God(PP.294-295),而“趙譯”也是譯成God(PP.186-7)。事實上,從甲骨文卜辭和周朝金文直到先秦諸子中出現(xiàn)的“上帝”,依照東漢大儒鄭玄《周禮注》的說法是:“上帝者,天之別名?!眱蓚€譯本都把“上帝”譯成God,都是屈從于西方基督教傳統(tǒng)的“歸化”譯法,負效應是都造成譯文文化“信”度指數(shù)過低,“歸化”指數(shù)過高的后果。
客觀上看,“理譯”的總體特點是盡可能貫徹我們今天所強調(diào)的“異化”翻譯策略,從而臻于他“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的翻譯境界??墒侨缟蠣可娴健吧系邸钡热舾勺g例跟他大多數(shù)情況下“異化”的翻譯實踐尚有距離。另外的原因是,作為一位100多年前的外國人,對于中國文化的細節(jié)有若干隔膜,也是不奇怪的。智者千慮必有所失,為此我們不能不心生感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