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悟 森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州 511400)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曾征引歷史上一系列發(fā)憤著書的事例以自我剖白:“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1]4006這段文字向來被視為史遷“發(fā)憤著書”精神的絕好說明,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司馬遷一方面十分強調發(fā)憤抒懷的創(chuàng)作心理,另一方面又極為推重著書立說的不朽精神,這兩個既矛盾又統(tǒng)一的不同向度恰好都對漢魏六朝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影響。
《史記》在漢魏六朝時期的流傳雖不如唐宋時廣泛,但是已經在士人群體(即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群體)中悄然遠播,尤其是東漢中后期以來,《史記》成為文人易得的案頭之書。王充在《論衡》中就曾論述司馬遷的天命觀,張衡也曾贊揚《史記》功臣表的優(yōu)點,衛(wèi)颯約《史記》要言為《史要》,高誘引用《史記》文注釋《戰(zhàn)國策》和《呂氏春秋》,鄭玄在《詩譜敘》中褒揚《史記》年表的體例優(yōu)長,荀悅承認司馬遷“幽而發(fā)憤”的著述態(tài)度。魏晉之際,《史記》更因其卓越的敘事風格和濃郁的抒情色彩備受士人青睞,甚至還出現(xiàn)將《史記》《漢書》《東觀漢記》并列的“三史”之稱。《三國志》記載孟光“尤銳意三史”[2]607(《蜀書·杜周杜許孟來尹李譙郤傳》),孫權“至統(tǒng)事以來,省三史、諸家兵書,自以為大有所益”[2]1064(《吳書·呂蒙傳》注引《江表傳》);《晉書》也記載劉躭“明習詩、禮、三史”[3]1676(《晉書·劉喬傳》)。此外,記錄、宣傳史遷生平事跡,注解評論《史記》優(yōu)長的也不乏其人:皇甫謐《高士傳》保存了司馬遷與摯峻的交往資料,張華《博物志》也保存了“太史令茂陵顯武里大夫司馬遷,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1]4001(《索隱》引《博物志》)的生平信息;而華核、傅玄、韋昭、劉魄、葛洪、杜弢等人更是對《史記》的文學成就和史學成就多有論述。
南北朝時期《史記》進一步傳播。南朝鄒誕生和裴骃都曾為《史記》作注,梁武帝蕭衍敕群臣以《史記》為藍本編纂《通史》,蕭統(tǒng)《文選》也收錄了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同時文人學者對《史記》的評價風生水起:謝靈運“貴史寄子長,愛賦托子云”(《北亭與吏民別》)以及謝眺“假使班、馬復生,無意過此”的評價,即是對司馬遷史才的肯定;范曄在《后漢書·班固傳》中繼承了華嶠“遷文直而事核,固文贍而事詳”的觀點;沈約和劉昭都承認《史記》體例的開創(chuàng)之功;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更是結合班彪的意見全面評論《史記》“實錄無隱之旨,博雅弘辯之才,愛奇反經之尤,條例踳落之失”[4]284(《史傳第十六》)。《史記》在北朝的傳播同樣廣泛?!段簳份d闞骃“三史群言,經目則誦”,酈道元撰《水經注》引用《史記》原文,《顏氏家訓》對《史記》個別字詞有所考證,《隋書》載潘徽“猶精三史”,包愷、李密精通《史記》《漢書》。此外,崔鴻、李彪、李諧、高枯等人更是肯定了馬遷史才。甚至《史記》彼時遠播海外,傳至朝鮮和日本:《周書》記載朝鮮“書籍有五經、三史、《三國志》《晉陽秋》”[5]2;據(jù)覃啟勛先生考證,“《史記》是在公元600年至604年之間由第一批遣隋使始傳日本的”[6]102??傊妒酚洝吩跐h魏六朝地位雖不及唐宋時崇高,但是已在士人群體中較為廣泛地流傳,其史學成就和文學成就都得到或深或淺的認同,從而為其影響漢魏六朝的詩歌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
經筆者考證,能證明曾讀過《史記》的有張衡、酈炎、蔡邕、曹丕、曹植、左思、阮籍、劉琨、張華、陶淵明等人。而梁鴻、趙壹、陳琳、王粲等人雖然沒有材料能直接證明,但是從《史記》在當時流傳漸廣的情形來看,他們也有接觸到《史記》的極大可能性。例如陳琳、王粲是建安七子中人,而曾讀過《史記》的蔡邕(“乞黥首刖足,繼承漢史”)與曹丕、曹植(論證見下文),都與建安七子存在明確淵源或密切關系,那么假設七子中的陳琳、王粲諸人讀過《史記》,也在情理之中。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剖露的“發(fā)憤”精神實是對屈原“發(fā)憤以抒情”思想的繼承,而屈原“發(fā)憤以抒情”思想也正是由于司馬遷的闡揚和發(fā)展,才加速轉化為后代詩學的怨刺傳統(tǒng),從而影響了歷代幽憤之詩的寫作。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系統(tǒng)而全面地論述了屈原的“發(fā)憤”精神。首先,司馬遷繼承淮南王劉安對屈賦“怨刺”風格的論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盵7]432其次,司馬遷揭示了屈賦怨刺的來源:“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饞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盵1]3010再次,司馬遷又從人性的角度承認了屈原怨刺的合理性:“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盵1]3010最后,司馬遷還充分展現(xiàn)了屈原的政治抱負和直諫精神:“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盵1]3013司馬遷通過對屈原生平的娓娓敘述,對屈賦怨刺特點的反復申明,充分詮釋了“發(fā)憤以抒情”思想的內蘊,并揭示了屈子之“憤”所含有的諷世與抒懷的二重性。司馬遷對屈賦的評價,在楚辭學上意義重大,它深刻地影響了后來的詩人和批評家。王逸《離騷序》就有很大一部分內容是對司馬遷觀點的濃縮,后世詩人對屈騷發(fā)憤精神和怨刺傳統(tǒng)的接受,很大程度上也要歸功于司馬遷的闡揚。并且,司馬遷在《自序》中申述的發(fā)憤著書思想,更是對屈賦“發(fā)憤以抒情”觀點的深化與總結。司馬遷的發(fā)憤精神,既是對作者發(fā)憤心理的強調,也是對書中怨懟情感的申明。這里的“憤”,既包括諷世直諫之憤,也包括個體遭遇之悲。漢魏六朝的諷世抒懷之詩,正是在諷世之志和個體怨情兩方面,實現(xiàn)了對司馬遷發(fā)憤精神的繼承。
東漢時期的發(fā)憤之詩多呈現(xiàn)出諷世和抒懷并重的面貌。梁鴻《適吳詩》即在“悼吾心兮不獲,長委結兮焉究”的情感抒發(fā)中,傳達出對“競舉枉兮措直,咸先佞兮唌唌”風氣的擔憂。張衡也是因為“時天下漸弊,郁郁不得志,為《四愁詩》”[1]1356,張衡生活的東漢中葉,是東漢政權由盛轉衰時期,政治積弊已久,因此《四愁詩》成為詩人發(fā)憤的工具,借以表達憂讒畏譏之情的同時也針砭時弊。到了東漢末期,社會風氣更加敗壞,因此諷世抒懷詩歌的創(chuàng)作也就更為頻繁。酈炎《見志詩》即通過對《史記》人、事的化用,在“絳灌臨衡宰,謂誼崇浮華。賢才抑不用,遠投荊南沙”的不平表述中,諷刺了是非顛倒的現(xiàn)狀,流露出懷才不遇的憂傷。趙壹《刺詩疾邪詩》的刺世方式更為直接,發(fā)憤強度也更加濃烈:
河清不可俟,人壽不可延。順風激靡草,富貴者稱賢。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伊優(yōu)北堂上,骯臟倚門邊。[8]85
勢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被褐懷金玉,蘭蕙化為芻。賢者雖獨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爾分,勿復空馳驅。哀哉復哀哉,此是命矣夫![8]85
前一首,詩人在詩歌的一開頭,就以“人壽不可延”的自然規(guī)律,比擬“河清不可恃”的無望現(xiàn)實,從而傳達出對社會現(xiàn)狀的強烈諷刺;接著詩人在“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的滿腹牢騷中,具體展現(xiàn)了勢利的時代風氣。后一首,詩人一開始就描繪了勢家騰達、賢才零落的社會現(xiàn)實,最后在無可奈何中發(fā)出“哀哉復哀哉,此是命矣夫”的沉重嘆息。趙詩既飽含了批判世態(tài)的公正之心,也抒發(fā)了身無所用的悲憤之情。
魏晉南北朝的發(fā)憤之詩在繼承東漢詩歌怨刺傳統(tǒng)的同時,由于更為偏重個體情感的抒發(fā),其諷世直諫之志逐漸淹沒在個體怨情之中。王粲《七哀詩》,雖然開頭也通過“荊蠻非我鄉(xiāng),何為久滯淫”的表述,透露出詩人對荊州政局的失望,但全詩更多的還是在抒發(fā)對失意人生的感傷,因此鐘嶸評價王詩“發(fā)愀愴之詞,文秀而質羸”(《詩品·卷上》)。曹植《怨歌行》則是通過對周公受成王猜忌故事的吟詠,委婉地傳達出自己無端備受猜忌的心曲,從而抒發(fā)了心底的郁結之情。嵇康《幽憤詩》更是訴說了身陷囹圄的滿腔憤怒,詩歌通過對“母兄鞠育,有慈無威”“爰及冠帶,憑寵自放”之成長經歷的回顧,表達了詩人“志在守樸,養(yǎng)素全真”的人生興趣;然而“民之多僻,政不由己”的黑暗現(xiàn)實,最終導致“對答鄙訊,縶此幽阻”的悲慘結局。這與《太史公自序》的敘述模式極為相似,即通過對身世的追溯,表明自己的志向,從而表達事與愿違的憂傷。并且,其詩題也體現(xiàn)出對司馬遷“幽而發(fā)憤”精神的繼承。魏晉的發(fā)憤之詩,雖偏重個體抒懷,但并非完全沒有諷世之志。上述詩歌中“荊蠻非我鄉(xiāng)”及“民之多僻,政不由己”的表述,即已傳達出幽微的諷世意味,而左思《詠史八首》(其二)的諷世意味更濃。詩人通過對《史記》馮唐典故的吟詠,抒發(fā)了自身的郁郁不得志,并表現(xiàn)出對“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現(xiàn)象的憤怒,而他的憤怒正實現(xiàn)了抒懷與刺世的統(tǒng)一。鮑照詩歌與左思多有相似之處,他也是寒門子弟,其“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擬行路難·其四》)以及“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擬行路難·其六》),正是對社會不公的嘲諷。左思、鮑照對九品中正制的弊端皆了然于心,因此他們的憤憤不平,既是對沉淪下僚的嗟嘆,也是替貧寒子弟發(fā)言。
南北朝詩歌的諷世之志逐漸消退,個體怨情得以凸顯。江淹《還故園》一詩即抒發(fā)了政治上的失意之情。詩歌一開頭就通過“漢臣泣長沙,楚客悲辰陽”的典故,借古寓今地寫出了詩人的現(xiàn)實處境;而屈原和賈誼典故的并用,正是司馬遷將其二人合傳思維的繼承。接著,詩人又描繪了“山中信寂寥,孤景吟空堂。北地三變露,南檐再逢霜”的謫居環(huán)境,從而傳達出不得志的抑郁心情。無獨有偶,孫萬壽《遠戍江南寄京師親友》一詩,也同樣引用了屈、賈典故,抒發(fā)了謫居生涯的怨情。孫詩開篇“賈誼長沙國,屈平湘水濱。江南瘴癘地,從來多逐臣”的行文思路,與江詩如出一轍,都是在古今同理的感傷中,映照了詩人自己的失意人生。然而,與江詩通過環(huán)境描寫傳情達意的方式不同,孫詩是以直抒胸臆的方式,抒發(fā)了“回首望孤城,愁人益不平”的憂愁心理,以及“一朝牽世網,萬里逐波潮”的幽憤之情。司馬遷反對嚴刑峻法,例如《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的“罔亦少密焉”一語即透露出他對當朝峻法的不滿情緒。史遷的不滿,雖含有對自己遭遇的感喟,但更多的還是為了表達仁政理想;孫萬壽雖延續(xù)了史遷的慨嘆,但更多的只是表達對自己身世的感傷。由此可見,司馬遷諷世與抒懷并重的發(fā)憤傳統(tǒng),到了南北朝時期,其諷諫之志已所剩無多,反而個體怨情越來越彰顯。魯本《與胡師耽同系胡州出被刑獄中詩》也同樣繼承了司馬遷的個體怨情一線,詩人通過“叔夜弦初絕,韓安灰未然”的典故,傳達出“相悲不相見,幽縶與幽泉”的悲傷欲絕。詩歌至此,史遷“幽于縲紲”的憤怒已不復可聞,剩下的僅僅是對個人身世的一己幽怨。
漢魏六朝由于“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的時代背景,詩人原本就有著深刻的悲情體驗,例如“高臺多悲風”“悲風愛靜夜”等詩句中屢屢出現(xiàn)的“悲”字眼就是明證。因此,司馬遷的“發(fā)憤”精神尤其能夠觸動他們敏感的內心,而他們的詩歌也確實從諷世和抒懷兩個方面,繼承了司馬遷的發(fā)憤精神和怨刺傳統(tǒng)。并且從東漢至六朝,諷世與抒懷并重的怨刺傳統(tǒng),越來越向個體怨情一路偏重,這則是繼承中的新變。
司馬遷“發(fā)憤著書”精神所體現(xiàn)的著書立說向度,則是對儒家“三不朽”觀念的弘揚與發(fā)展?!蹲髠鳌分杏涊d的“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的“三不朽”精神,一直是中國古代士人孜孜不倦的價值追求,也是古代詩歌常見的精神范式。在“三不朽”精神影響士人的歷程中,司馬遷是極其重要的一環(huán),他通過《史記》的寫作,在講述眾多歷史人生的過程中詮釋了“不朽”的內涵,從而加深了士人對不朽精神的體認與實踐。與《左傳》等編年體史書因事記人的方式不同,《史記》是以紀傳體形式展現(xiàn)了眾多歷史人物波瀾起伏的一生,從而揭示了不朽精神的迷人魅力。司馬遷熱情歌頌立德、立功、立言之人,哪怕是以失敗告終的悲劇英雄;而對“碌碌未有奇節(jié)”的萬石君之流,始終頗有微辭。由此可知,在選擇《史記》傳主時,司馬遷偏重積極有為的歷史人物,并通過對這些有為人生的敘述,塑造了一個又一個立德建功、澤被后代的人物范本,召喚著后代士人仿而效之。漢魏六朝諸多言志之詩,即反映了詩人們積極有為的人生態(tài)度,表現(xiàn)出對司馬遷所闡揚的不朽精神之追求。
《史記》記錄的眾多有為人生,強烈地吸引著銳意進取的建安文人。例如曹操就曾發(fā)出“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豪言壯語,吐露出積極進取、老當益壯的豪邁心聲?!爸芄虏?,天下歸心”,更是其求賢若渴心理的反映,而求賢行為正表明其追求統(tǒng)一事業(yè)的拳拳之心。也正因為建安文人多有銳意進取精神,因此他們一旦壯志難酬,就會無限傷感。陳琳《游覽》一詩即表現(xiàn)出對壯志未酬的憂慮:
節(jié)運時氣舒,秋風涼且清。閑居心不娛,駕言從友生。翱翔戲長流,逍遙登高城。東望看疇野,回顧覽園庭。嘉木凋綠葉,芳草纖紅榮。騁哉日月逝,年命將西傾。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收念還寢房,慷慨詠墳經。庶幾及君在,立德垂功名。[9]135
詩人“閑居心不娛”,因此“駕言從友生”,然而翱戲山川、登高遠眺的游覽行為,并沒有緩解心底的憂傷情緒。在游覽的過程中,詩人對“嘉木凋綠葉,芳草纖紅榮”的時光流逝感觸頗深,這與開篇所描寫對時節(jié)變化的敏銳如出一轍。詩人之所以對自然時節(jié)如此敏感,是源于他內心深處對“騁哉日月逝,年命將西傾。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的憂慮,而這也正是他“閑居心不娛”的原因。全詩自始至終透露著一層無法消解的隱憂,而這種隱憂正側面反映了詩人“立德垂功名”的人生追求。
雖然積極有為的建安之音,在正始之后逐漸消退,但并非湮沒無聞,而是時常出沒于有志之士的詩中。阮籍四言《詠懷·其七》即通過對“姜叟毗周,子房翼漢。應期佐命,庸勛靜亂。身用功顯,德以名贊”的詠嘆,流露出“今我不樂,歲月其晏”的幽微之情,從而在“世無曩事,器非時干”的曲折表述中,抒發(fā)了對功德無望的嗟嘆。劉琨《重贈盧諶》一詩也是通過對“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重耳任五賢,小白相射鉤”等歷史事跡的追溯,表達了對“功業(yè)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云浮”的深沉隱憂。《史記》描述的眾多有為人生,成為漢魏六朝文人借以激勵和反觀自身的參照,他們以歷史人生悲悼現(xiàn)實人生的行為本身,即反映了對不朽精神的追求,對有限生命的珍視。
東晉陶淵明更是因“讀《史記》有所感”而作《讀史述九章》組詩,在詩中,詩人屢屢流露出對“令德永聞,百代見紀”以及“進德修業(yè),將以及時”的向往,由此可見《史記》不朽精神對其心靈的震撼。即使是閑居之余,陶淵明也會時常感慨“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雜詩·其二》),并追憶少壯之時“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而如今“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因此“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可見其平靜的外表下蘊藏著一顆郁勃不平之心。在陶淵明“念此懷悲凄”“念此使人懼”的反復抒寫里,其渴望建功立德的志向展露無遺。這種積極有為的人生態(tài)度,貫穿了整個漢魏六朝的言志之詩,直到南北朝時期的王褒,還在高聲吟唱“不惜黃金散盡,只畏白日蹉跎”(《高句麗》)。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魏晉南北朝除了上述籠統(tǒng)反映立德建功愿望的詩歌之外,還存在大量通過戎馬人生的書寫表達建功夢想的詩歌。例如曹植的兩首《雜詩》即表達了對于奔赴沙場,征討吳、蜀的強烈愿望:在“吳國為我仇”的咬牙切齒中,詩人表露了“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的豪情壯志;面對西南的蜀漢敵國,詩人也發(fā)出了“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閑。國仇亮不塞,甘心思喪元”的慷慨之言。曹植對戎馬人生的追求,并非僅僅出于對軍功的熱衷,一方面,他渴望“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實現(xiàn)不朽的人生價值;另一方面,他也有著作為皇族的憂國精神和天下情懷。與曹植渴望親赴疆場的膽氣不同,后世文人往往是以虛擬之筆,寫出了對沙場健兒和戎馬生活的遙想,表達了他們內心深處蓬勃的英雄夢。左思在《詠史八首·其一》中就構筑了這樣的夢想:“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左眄澄江湘,右盻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盵9]236左思一生郁郁不得志,更沒有征戰(zhàn)沙場的經歷,因此“左眄澄江湘,右盻定羌胡”的英勇行為,并非基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描繪,而是他對史書中戎馬人生的追尋。由此可知,《史記》描述的沙場人生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詩人正是通過這縱橫馳騁的人生形態(tài)之展現(xiàn),一掃內心的郁郁寡歡之情,從而表達了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張華《壯士篇》則是通過對沙場英雄的傾情歌詠,曲折地傳達出對不朽之功的追求:“年時俛仰過,功名宜速崇。壯士懷憤激,安能守虛沖”,因此這“獨步圣明世”的沙場英雄身上,正凝結著張華的功名夢。詩歌至此,馳騁沙場的飛揚人生,已不復呈現(xiàn)往日的憂國之情,而成為純粹個體夢想之象征。南北朝詩人在歌詠沙場健兒時,往往能夠恢復公私并濟傳統(tǒng):他們一方面肯定沙場健兒對不世之功的追求,另一方面也強調沙場健兒忠君報國的思想。例如孔稚珪《白馬篇》即是二者的結合:“少年斗猛氣,怒發(fā)為君征”的同時,也有著“當今丈夫志,獨為上古英”的心理預期。而吳均和徐悱也分別寫下“為君意氣重,無功終不歸”(《戰(zhàn)城南》)和“歸報明天子,燕然石復刊”(《白馬篇》)之句,展現(xiàn)了沙場英雄報國、立功的二重性。南北朝詩人對沙場健兒報國立功的深情歌頌,既傳達出呼喚英雄的時代心理,也透露了他們對不朽之功的追求。
《史記》呈現(xiàn)的精彩人生,充分闡揚了立德、立功之不朽,從而激勵了后代士人為之奮斗。魏晉南北朝諸多言志之詩,都以積極進取的精神風貌,實現(xiàn)了對《史記》不朽精神的繼承。并且《史記》所載人、事,略于盛世而詳于亂世,因此戎馬倥傯、建立事功的飛揚人生也就頻頻出現(xiàn)于史遷筆端。魏晉南北朝時局動亂、征戰(zhàn)不斷,《史記》描述的沙場英雄,往往成為士子崇拜的對象,激發(fā)了他們內心的英雄夢,而他們的詩歌正是這種夢想的如實表達。
除了立德、立功的不朽思想之外,司馬遷“著書”精神也體現(xiàn)為對立言不朽的重視。而這也深刻影響了漢魏詩人,客觀上推動了魏晉南北朝詩歌創(chuàng)作和理論探討的繁榮。在司馬遷看來,著書立說既是通郁結之道,又有著“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文化追求,并且他還明確表露了“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的真實心聲,從而旗幟鮮明地宣布了立言不朽的人文理想。
司馬遷的立言不朽精神對曹丕、曹植兄弟產生了深遠影響,可以說他們對著述事業(yè)的倡導,很大程度上就來源于司馬遷的啟發(fā)。曹丕、曹植兄弟熟諳《史記》,《三國志》就記載了曹丕“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的閱讀經歷。并且,丕、植二人在自己的書信里,也表達了對史遷“成一家之言”思想的認同。曹丕在《與吳質書》中稱贊徐干:“著《中論》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詞義典雅,足傳于后,此子為不朽矣?!辈苤苍凇杜c楊德祖書》中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則將采庶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于名山,將以傳之于同好?!盵10]280司馬遷寫作《史記》所獲得的巨大成功,強烈地吸引著躍躍欲試的曹氏兄弟,激發(fā)了他們從事著述事業(yè)的夢想。曹丕、曹植兄弟對立言不朽的熱衷,促成了魏晉時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繁榮和理論探討的深入。
曹丕《典論·論文》是一篇系統(tǒng)的文學專論,涉及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的諸多問題。在文中,曹丕充分論述了著作的重大意義:“蓋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盵11]135曹丕把著述提高到了經國大業(yè)的地位,并從不朽的角度出發(fā),說明相較于立德、立功而言,立言所具有的優(yōu)勢。這與司馬遷在《孔子世家》中“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鬃硬家?,傳十余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1]2356的論調所見略同。并且曹丕還對文體進行了分類,提出“詩賦欲麗”的主張,承認了詩歌的審美特性。此外,曹丕在《典論·論文》中還流露出立言不朽思想背后深層的生命意識:“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盵11]135這與司馬遷“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報任安書》)的生命體悟表現(xiàn)出一致性。曹植也通過詩歌表達了他對立言不朽的思考與追求:
天地無窮極,陰陽轉相因。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愿得展功勤,輸力于明君。懷此王佐才,慷慨獨不群。鱗介尊神龍,走獸宗麒麟。蟲獸豈知德,何況于士人??资蟿h詩書,王業(yè)粲已分。騁我徑寸翰,流藻垂華芳。(《樂府解題》曰:“曹植擬《薤露行》為《天地》?!?[12]324
詩人通過天地無窮與人生短暫的對比,通過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王者現(xiàn)象的揭示,表明了自己孜孜追求立言不朽的決心,從而體現(xiàn)出對有限生命的珍視。曹植立言不朽的人生理想,也包含著對生死的深刻思考,而他以孔子的文化貢獻比擬王業(yè)的觀點,正是對司馬遷著書立說以實現(xiàn)生命價值觀點的認同。
由于曹氏兄弟崇高的社會地位,他們對立言不朽的倡導,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熱衷,必然更能造就詩才云蒸的時代風氣。劉勰《文心雕龍·時序》指出:“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盵4]673鐘嶸在《詩品·總論》里也描述了同樣的情形:“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郁為文棟;劉楨、王粲,為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自致于屬車者,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備于時矣?!盵8]1由此可見,建安時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繁榮局面。立言不朽的文化理想,也引起了詩人對辭藻的重視,并加深了他們對詩歌技巧的探討。曹丕就曾稱贊徐干《中論》“詞義典雅,足傳于后”,并承認了“詩賦欲麗”的審美特性;他自己的詩歌,也往往具有婉轉流暢的音韻,《燕歌行》即是突出代表。到了曹植,詩歌的形式美更受詩人關注,“騁我徑寸翰,流藻垂華芳”即表明他對華美詞采的追捧。曹植的詩不僅具有和諧的音韻,也多有整齊的對仗,如“秋蘭被長坂,朱華冒綠池”(《公宴詩》)等對句;而他的《白馬篇》更是以轆轤體形式,呈現(xiàn)出一氣貫注的美感。因此,劉勰評價曹植“下筆琳瑯”,相比于保留了質樸特色的曹丕詩歌,植詩呈現(xiàn)出更為華美的風格,從而完成了漢魏古詩向建安詩歌的轉型,也開啟了六朝詩歌踵事增華的走向。鐘嶸在《詩品》中高度評價了植詩,并肯定他對詩歌發(fā)展的貢獻:“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盵8]20由此可見,在立言不朽思想的影響下,魏晉詩人追求詩歌形式美的自覺。
此外,《史記》記錄的眾多立言不朽的歷史人生,也同樣引起了后世的追慕。司馬遷在《孔子世家》中充分肯定了孔子對文化事業(yè)的貢獻;在《屈原賈生列傳》和《司馬相如列傳》中,也對傳主的詩賦作品著意記錄。這些都對后代詩人產生了深遠影響。西晉左思在《詠史八首》中就曾反復抒寫對“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以及“言論準宣尼,辭賦擬相如”的向往之情,陳人祖孫登也曾深情詠嘆“雍容文雅深,王吉共追尋”(《賦得司馬相如》)的司馬相如。漢魏六朝的言志之詩,正是在表達向往孔子圣業(yè)和相如文才的同時,傳達出追求立言不朽的心聲。《史記》展現(xiàn)的歷史人生,與司馬遷“成一家之言”的理想一起共同構筑了立言不朽的人文精神,并給予漢魏六朝詩人以巨大影響,從而客觀上加速了文學自覺的進程,也促進了魏晉時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繁榮和理論探討的深入。
綜上可見,司馬遷“發(fā)憤著書”精神是蘊含著“發(fā)憤”與“著書”兩種不同思想的矛盾統(tǒng)一體。這兩種思想相反相成,在不同的向度上對漢魏六朝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影響:“發(fā)憤”精神促成了怨刺詩學傳統(tǒng)的轉化,激發(fā)了諷世抒懷的幽憤之情;“著書”精神加速了“三不朽”文化思想的發(fā)揚,推進了積極有為的言志之作。而幽憤之詩與言志之作的交互作用,共同織就了漢魏六朝層次豐富的詩歌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