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安康
乾隆時期,訓詁學與金石學逐漸興盛,孕育出碑學思想并推動碑學實踐,致使一些金石學家“筆下有北朝碑版遺意”,至嘉慶朝,碑派書法在書壇中已占有一席之地。作為乾嘉時期乃至清王朝書壇中的一座高峰,鄧石如書法上溯三代鐘鼎、秦漢瓦當碑額及六朝金石碑版,集前人之大成,變革小篆筆法,啟導了碑派書風范式。
雖然鄧石如出于鄉(xiāng)野,歸于鄉(xiāng)野,一生窮困潦倒,但其書法自成一家,當朝太子太傅戶部尚書曹文埴贊譽鄧石如“四體皆為國朝第一”,逝后不足百年更成為書壇典范,承其衣缽者如包世臣、吳熙載、何紹基、莫友芝、楊沂孫等均在清代書壇占有很高的地位。不止于此,鄧石如碑派書風傳播至朝鮮、日本,亦受時人追捧。朝鮮書家金正喜(1786-1856)、吳慶錫(1831-1879)、金奭準(1831-1915)、吳世昌(1861-1953)、金臺錫(1875-1952)等均曾學習鄧石如碑派書風,日本學者藤冢鄰(1879-1948)和內(nèi)藤虎次郎(1866-1934)等人也多撰文評價。
以漢字為載體的中華文明,源遠流長,不僅在中國代代相傳,而且也向周邊國家和地區(qū)傳播,并對其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漢字文化圈”的國家和地區(qū),具體而言即指東北亞的朝鮮半島、東亞的日本群島和琉球群島,以及東南亞的越南等國。這些中國周邊國家和地區(qū),歷史上都以漢語文言文作為書面語言,從中國歷代王朝引進國家制度、政治思想,并發(fā)展出和中國相似的文化和價值觀。在這些周邊國家和地區(qū)中,朝鮮較早接受了漢文化,并且長期使用漢字作為書寫工具,受漢文化影 響頗深。
在朝鮮王朝的500余年里,出現(xiàn)了很多書家,朝鮮王朝的書風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高麗末期被接納的“松雪體”等元代書風在世宗年以后擴散并本土化的初期(太祖至成宗年間,即15世紀),此階段趙孟頫書法與相關(guān)法帖大量流入,書家多以此為范本直接學習,此時國王親自指示校書館、弘文館,收集、印刷趙孟頫書跡并加以推廣,因此趙孟頫書風的普及影響至文宗、世祖、安平大君、成宗等時期。第二階段是試圖恢復王羲之古法并逐漸形成朝鮮書法典型的中期(中宗至肅宗前半期,即16至17世紀),這一時期隨著朝鮮初“松雪體”的流行,以王羲之為代表的古法再次崛起,逐漸轉(zhuǎn)變?yōu)槎苏啪毜臅L。16世紀中葉,韓濩在師法趙孟頫書法的基礎上借鑒王羲之小楷法帖,創(chuàng)造出謹嚴端正、古樸典雅的“石峰體”,被稱為“朝鮮晉體”。它以教本廣泛普及流行,應試書法以其為典型,逐漸成為朝鮮的“館閣體”。第三階段是肅宗后半期開始,吸收中國明末清初書家書風,形成多種書風的后期(肅宗后半期至正祖年間,即18世紀)。李溆(1662-1723)在臨習朝鮮流行的《樂毅論》《遺教經(jīng)》《黃庭經(jīng)》等王羲之法帖后形成“東國真體”,但這些法帖本身經(jīng)過朝鮮化,與王羲之原跡相距甚遠。另外,朝鮮后期的代表書家之一的李匡師(1705-1777)初學王羲之,篆書效法“二李”,線條圓勻婉轉(zhuǎn),世人稱其書為“員嶠體”(圖1)。第四階段是與清代中后期書壇書風的密切交流中,金石學和篆隸書風取得重大進展的末期(純宗至高宗年間,即19世紀至20世紀初)。
圖1 [朝鮮]李匡師 員嶠法帖 35.2×23.3cm×2 紙本 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
雖然朝鮮金石學家李俁曾于1668年編《大東金石書》,但朝鮮金石學和篆隸書風的突破,源自19世紀朝鮮“北學派”①和文人學者深入研究金石文字,特別是北學派學者通過巡訪北京后。此時期清朝考據(jù)學興盛,金石學獲得突破性進展,乾嘉時期金石學家均著意于收集各地金石碑版,清朝書壇正迎來碑帖書風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時期。朝鮮文人與清代名流文士結(jié)緣,引進了清代金石考據(jù)學,在此基礎之上,清朝碑派書風迅速傳入朝鮮,改變了朝鮮書壇固有的面貌,并在19世紀后期形成了朝鮮碑派書法。在中國碑派書法東傳朝鮮過程中,金正喜的北京之行至關(guān)重要。同時,金正喜也是朝鮮王朝后期藝壇和中朝藝術(shù)交流史上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
金正喜,字元春,號秋史,后有阮堂、寶蘇齋、覃揅齋、勝雪道人、詩庵等,根據(jù)時間和地點等因素使用不同的別號多達200多個。金正喜15歲正式拜朝鮮著名思想家、文學家、北學派代表人物之一、曾四次出使中國的樸齊家(1750-1805)為師,跟隨其學習中國書畫、金石學、詩文等中華文化,并通過多種途徑了解北京的學藝傾向。清嘉慶十四年、朝鮮純祖十年(1809)冬,金正喜生父金魯敬(1766-1837)以冬至副使的身份出使中國,24歲的金正喜亦隨行入清,期間結(jié)識翁方綱、阮元、李林松、朱鶴年、翁樹培、翁樹崑、劉華東、徐松、曹江、洪占銓等十幾位清朝名家。金正喜尊翁、阮二人為師,其后取阮元之“阮”自號“阮堂”,并擬翁方綱之號“寶蘇齋”自號“寶覃齋”,又結(jié)合翁方綱之字號“覃溪”與阮元之號“揅經(jīng)室”自號為“覃揅齋”,北京之行歸國后,亦與多位清朝友人如汪喜荀、吳嵩梁、朱為弼、周達、李璋煜、阮常生、陳用光、陳克明、劉喜海、翁引達、鄧傳密等頻通魚雁。
通過與翁方綱和阮元等清朝友人的交流,金正喜充分吸收了清朝的金石學、考據(jù)學和中國書畫的精華。在《阮堂先生全集》中,金正喜曾自述學書經(jīng)歷:
樸君蕙百問書于余,叩其得書源流。余云:余自少有意于書,廿四歲入燕,見諸名碩,聞其緒論,撥燈為立頭第一義,指法、筆法、墨法,至于分行布白、戈波點畫之法,與東人所習大異②。
金正喜少年時期就立志學習書法,少時隨朝鮮名家樸齊家學書。在24歲時到達北京,接觸到眾多清儒、書法家以及當時學壇流行的金石考據(jù)學,并拜翁方綱、阮元為師??梢哉f,北京之行成為金正喜書法觀念轉(zhuǎn)變的契機,這也促使其后期全盤否定了朝鮮書壇流行的書風和筆法,積極追隨當時中國流行的書風。金正喜的書學理論也兼取翁方綱的帖學思想和阮元的南北書派論:
書法有南派北派,自索靖以下,姚元標、趙文深、丁道護等為北派。今所存北朝諸碑,可按而知之。如刁遵墓志,賈使君、高貞、高湛諸碑,為球圖琬琰,而鄭道昭碑與詩刻等,尤為劇跡,皆北派也。蘭亭一紙,齊梁間未有稱之,至唐始大行。然如歐、褚,皆從北派而來,雖有臨橅蘭亭諸本,而歐是歐蘭亭,褚是褚蘭亭,未知右軍繭紙真影,果復如何。唯虞永興,自南派而來,然如廟堂碑,尚存北碑規(guī)則,今舍北碑,無以言書法③。
金正喜接受阮元南北書派論觀點,認為書法流派分為南派和北派,索靖、姚元標、趙文深、丁道護等人書法屬于北派,從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北朝諸碑可以看出,《刁遵墓志》《賈使君碑》《高貞碑》《高湛碑》《鄭道昭碑》等碑皆為北派。而《蘭亭序》在齊、梁之時無人知曉,至唐則大盛。歐陽詢、褚遂良皆出于北派,雖然二人都有臨摹《蘭亭序》,但二人摹本都有個人筆法。唯獨虞世南出于南派,但是《孔子廟堂碑》仍保留了北碑的規(guī)矩。因此,若舍棄北碑則無從言學習書法。
漢魏以下,金石文字,為累千種,欲溯鍾、索以上,必多見北碑,始知其祖系源流之所自④。
金正喜大力闡發(fā)只有多欣賞北碑,才能認知書法源流從何而來。金正喜的這一主張受阮元的“北碑南帖論”影響很大,而且暗示唐人書法的源流在北碑之上。由此,金正喜將碑派書風傳入朝鮮書壇,并通過熔鑄中國歷代碑帖創(chuàng)造出“秋史體”,其門下有權(quán)敦仁(1783-1859)、趙熙龍(1797-1859)、李尚迪、李昰應(1820-1898)等人,均從其學書,形成“秋史書派”。
鄧石如在世時從其學書者較少,其入室弟子有張惠言、包世臣、程荃、云杉上人等,但在逝后書法很快被人奉為清代碑學最高標準,學習者逐漸增加,張曜孫、張成孫、方朔、吳熙載、楊沂孫、趙之謙、吳昌碩均受其影響。而鄧石如的書法作品及其碑派書風傳播至朝鮮王朝,并非由其本人完成,主要得自其幼子鄧傳密(1795-1870)及嫡傳或再傳弟子與朝鮮書家交流的助益。
金正喜北京之行時,鄧石如已經(jīng)過世五年,但其曾與鄧傳密有過來往,鄧傳密也曾將鄧石如楹聯(lián)真跡贈予金正喜。當前并未有充足材料證明金正喜與鄧傳密有過更深入的交流,并且在19世紀后半期之后的中朝書法交流中,金正喜的影響逐漸縮小,但與金石相關(guān)的交流卻有所增加。值得一提的是,金正喜之父金魯敬曾數(shù)次訪問中國,其留京期間曾與鄧傳密結(jié)識。鄧傳密曾將鄧石如書法作品與資料若干贈送給金魯敬,又向其索要金正喜手書一詩一文、《樸蘭溪集》、柳得恭《渤??肌贰ⅰ抖欢紤压旁姟?、《井田記跡碑》拓本、《弘慶寺碑》拓本等。金魯敬贈鄧傳密《蘭溪先生遺稿》一卷、東箋四十卷、火畫扇二柄,朝鮮《麟角寺碑》《寶鏡寺碑》《鍪藏寺碑》《井田碑》拓本各一本。之后,鄧傳密又請金魯敬為其父鄧石如撰寫墓志銘,金魯敬復書云:
守之足下,不佞與足下相距幾萬里,生老非一域,如萍葉忽泊,偶然相值,然自聆尊先生高風峻節(jié),見足下如飲醇醪。仆亦不自知其何心。昨既別矣,行將發(fā)矣,將謂千古竟此一別。豈料情契不忘,更此尺幅耑存,兼蒙先先生墓文之贈,雙手拜擎,如得尺璧,先以駟馬。仆僻處海外,白首無聞,惟慕義好古,凡遇千古來不遇畸士,輒目張發(fā)豎,淚潸潸欲下。自見足下以來,斗血每欲如沸。雖東歸之后,定不可一日忘足下也。足下學有淵源,質(zhì)又恬雅,一見可知其一定成就,大昌門戶之光,向后事,惟在足下勉與不勉耳。臨別贈言,古人之義也。仆雖不敏,竊附于古人,惟足下諒之。文字之托,謹當于歸后忘拙構(gòu)出,以附年貢之便耳⑤。
可以認為,鄧傳密此次的饋贈應為已知鄧石如書法作品東傳朝鮮王朝最早的記錄。金魯敬是否完成鄧傳密的請托,我們不得而知,但鄧石如書法傳播至朝鮮書壇卻肇始于此。
真正與鄧石如弟子交流并將其碑派書風傳播至朝鮮的是圍繞金正喜的弟子與再傳弟子李尚迪、吳慶錫、金奭準等人展開的。李尚迪、吳慶錫、金奭準三人均為漢語譯官,其中李尚迪、吳慶錫分別有12、13次的北京之行記錄。因入北京的朝鮮使臣或隨行的朝鮮文人多數(shù)不通漢語口語,朝見清朝皇帝時需有譯官在場翻譯,若外出拜訪中國友人,或唱和雅集,則多以筆談的形式交流,所以相較于其他人,三人有更多的機會了解清代書壇。
李尚迪,字惠吉,號藕船,出身譯官家庭,朝鮮王朝詩人、書畫家。李尚迪承接其業(yè)師金正喜與清人的關(guān)系開始并展開書畫交流,北京之行期間結(jié)識劉喜海、吳式芬、呂佺孫、潘祖蔭等金石學家。李尚迪在1836年北京之行期間與張曜孫初識⑥,1844年10月二人再次相見,張曜孫書《與爾勸君七言聯(lián)》(圖2)贈送給李尚迪。此幅楹聯(lián)方正凝肅、樸拙厚重,起訖轉(zhuǎn)折顯然得鄧石如書法神髓。在之后的交流中,張曜孫應李尚迪之托,為其臨書鄧石如《篆書賦》⑦,又于1861年將鄧石如篆書作品寄給李尚迪:
圖2 [清]張曜孫 與爾勸君七言聯(lián) 126.3×28.5cm×2 紙本
近刻先世父篆書二種,鄧完伯篆書一種,詩刻一紙……⑧
北京之行期間,李尚迪又結(jié)識了王鴻(1806-?),通過與二人的交游,李尚迪看到由阮元題字、包世臣作序并有多位名家題詩的《春明六客圖》⑨和吳熙載篆書題額《??颓匍讏D》。之后,王鴻又給李相迪寄去鄧石如的隸書拓本:
石如隸三十六樣拓本即以寄上……⑩
晚清文人中,李尚迪和王鴻的交流信件最多,交往時間長達30余年。在此過程中,王鴻也向其介紹其他清朝書家,李尚迪于1853年訪清時,王鴻提到師法鄧石如,擅長篆隸的 方朔:
方朔,號小東,安徽懷寧秀才,今官山東司馬,工篆隸,師完白,為金石文字。
方小東刺史,工篆刻并金石文字,善篆隸。時相遇從,講藝術(shù),世事之艱、生計之因,付之東風耳。
方朔與鄧石如同里,自幼便向鄧石如入室弟子程荃和云衫上人學習書法,得見鄧石如真跡甚多,可謂鄧石如再傳弟子。在王鴻的介紹下,方朔開始為朝鮮文人所知。1855年10月的北京之行使團中,書狀官申佐模和正使的隨行人員徐慶淳曾與方朔會面筆談、詩文酬唱。此時吳慶錫和李尚迪的弟弟李尚健作為譯官亦參與其中,因此幾人也曾有過交流。方朔《題朝鮮李藕船侍郎詩冊》云:“予在都門所識朝鮮士大夫最多,每歲使者入都俱以詩文書畫紙墨相贈?!谄浠貒笠嗪喸鶃聿粩?,未入中朝以詩文常問訊,有徐石顛秀才相雨。其馀寄紙索書、詩、文不下十馀人,皆未易才也。”可見其書法深受朝鮮使者的喜愛。
李尚迪與張惠言之子、張曜孫的宗弟張成孫也曾有交往,《恩誦堂文集》卷四《續(xù)懷人詩》載有李尚迪為其所寫的懷人詩。楊淞在致李尚迪的信中贊揚張成孫書法道:“彥惟叔古文篆書近時無如為比。……雖南豊復生,不過如此篆法。”楊淞亦為學習鄧石如書風者,今韓國澗松美術(shù)館藏有楊淞寄給李尚迪的篆書作品,李尚迪評價其字“擘窠篆隸書,完白得替人”。金正喜在致汪喜孫的信中對這三位清朝友人書法評價道:
張皋文兄弟得其篆隸真髓,亦東人之所深慕。今見張氏家一門篆勢隸法,皆不墜先緒,不勝欽誦。楊蓮卿,是楊道生之近親歟?其篆勢與張氏家學同出于鄧法,又何異也。
金正喜認為張曜孫、張成孫與楊淞書法均師法鄧石如,并且評價頗高。金正喜也曾在給弟子權(quán)敦仁的信中提到:“東海循吏印,自家仲轉(zhuǎn)示,聞是張曜孫所篆云,大有古意,是完白山人嫡傳真髓,恨無由多得幾顆。”足見其對張曜孫書法篆刻的稱揚。
除此之外,還有一批朝鮮文人醉心于鄧石如碑派書法,積極與清人進行書法交流,通過贈送或購買的方式將鄧石如嫡傳或再傳弟子的書法傳播至朝鮮王朝,此處不贅。
隨著中、朝兩國文人書畫交流的深入,鄧石如的書法逐漸傳入朝鮮,備受朝鮮書家的追捧。朝鮮書壇雖有拓本流傳,可惜真跡少之又少,但金正喜與其父金魯敬均曾得到鄧石如書法真跡。金魯敬于道光四年十一月二十日致鄧傳密信札中贊譽鄧石如書法:
尊大人書法,蒼健古雅,橫空排奡,如對正人高士。仆所見近日中朝名書多矣,若其邁古拔俗,一洗姿媚之習,無有如尊公書者。觀心畫,亦可以仿像,平素不勝欽聳,謹已揭之堂中,頓令溪山增輝。殘膏剩馥,照映海外,受賜誠大矣。
雖然金魯敬高度評價鄧石如,但金魯敬書法受時代影響還未脫離帖學書風,因此并未模仿鄧石如書法。朝鮮書家中最早學習鄧石如書法者為金正喜。對于鄧石如書法,金正喜在《代權(quán)彛齋敦仁與汪孟慈喜孫》信中如此評價:
鄧頑伯先生篆隸,天下奉以為圭臬,始無異辭。東方或有墨拓,至于真跡不易得。不獨篆隸,其楷草又甚奇崛,可與金冬心、鄭板橋相上下。
此信札為金正喜53歲所寫,相較1809年北京之行時,金正喜對清朝書壇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包世臣《藝舟雙楫》將鄧石如篆隸列為國朝書家中“神品一人”,可以看出鄧石如的篆隸為碑學家眼中的典范。在此觀點上,金正喜與包世臣不謀而合。并且,金正喜認為其楷書、草書與金農(nóng)、鄭燮書法相頡頏。其在《好古研經(jīng)七言聯(lián)》(圖3)中稱學習鄧石如隸書:
圖3 [朝鮮]金正喜 好古研經(jīng)七言聯(lián) 129.7×29.5cm×2 紙本 韓國水原博物館藏
近日隸法皆宗鄧完白,然其長在篆。篆固直溯泰山、瑯琊,有變現(xiàn)不測。隸尚屬第二,如伊墨卿,頗奇古,亦有泥古之意,只當從五鳳、黃龍字參之蜀碑,似得門徑。
雖然翁方綱對鄧石如的書法持否定態(tài)度,曾排擠鄧石如,稱其書法“不合六書之旨”“破壞古法”,但金正喜并不在意此事。金正喜直言學習鄧石如隸書的同時,也稱譽其篆書取法秦篆,變化多方,有寬宏浩大氣象。金正喜將伊秉綬隸書與鄧石如隸書作比較,認為伊秉綬書法泥古不化,需要從《五鳳刻石》與《黃龍碑》(即《西峽頌》)中汲取所需養(yǎng)分,參以蜀碑之意,方能成功。
金正喜北京之行后接受了翁方綱集考證學、金石學、文字學等集大成的治學態(tài)度,以及阮元在嘉慶和道光時代所著的《北碑南帖論》和《南北書派論》,兼修當時清朝的書風——帖學和碑學。翁方綱和阮元作為帖學和碑學的代表人物,彼此理論不同。翁方綱推崇和繼承帖學的象征——王羲之,認為王羲之書風是通過中國書法史上多位書家實際繼承下來的。翁方綱推論王羲之書法根源于篆書,在時期上存在于從隸書到楷書的過渡階段,以隸書方正的筆意為基礎,開始形成楷書的規(guī)范。而阮元高舉碑學旗幟,強調(diào)從鍾繇、王羲之等人流傳下來的古法皆保存于碑刻中,強調(diào)北碑是具有正統(tǒng)性的字體。阮元認為,既然王羲之真跡不存在,就無法了解其書法的審美原理,繼承它的中國書法史是追求王羲之的假象。金正喜以阮元的門徑說,提出詩、書、畫各自的門徑論,又受翁方綱推崇唐碑影響,其學書同時表現(xiàn)出“以碑溯帖”和“由唐溯晉”兩種觀念。因此金正喜既是根據(jù)翁方綱把王羲之書法當作永恒理想的帖學派,也是基于阮元的碑學理論的碑 學派。
李尚迪作為金正喜的弟子,為將清朝碑派書風介紹到朝鮮做出了極大的貢獻,但他的書法卻延續(xù)了朝鮮后期的帖學傳統(tǒng),對清代碑派書風的接受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弟子們身上。金奭準曾拜李尚迪為師,也曾從金正喜學書,《阮堂先生全集》中《書示金君奭準》為金正喜對其學書的指導。金奭準受金正喜和李尚迪的影響,并且通過中朝兩國文人之間的書畫交流,見到鄧石如書法作品。今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有其68歲時所書《百煉三鍼(緘)七言聯(lián)》(圖4),與張曜孫《與爾勸君七言聯(lián)》書風相似,整體可以看出其深受鄧石如隸書的影響。
圖4 [朝鮮]金奭準 百煉三鍼(緘)七言聯(lián) 198.3×43.7cm×2 紙本 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
金奭準的弟子惺齋金臺錫(1875-1952)受其熏陶吸納了鄧石如的篆隸書風(圖5),金奭準曾在其臨摹鄧石如隸書作品中題跋道:
圖5 [朝鮮]金臺錫 家藏古硯銘 紙本 韓國水原博物館藏
愿以此言為金針,多書頑伯帖,且得仲遠隸字,日夕研磨。且得漢之石門、婁壽等碑之非翻者,參以篆籀,則其劍拔弩張之勢,自然得于隱鋒之妙。
金臺錫工篆隸、篆刻,曾為袁世凱刻玉璽,尤擅篆書,以鄧石如、徐三庚為典范。由金奭準的題跋可以看出,金奭準不僅自己時常臨習鄧石如書法,也鼓勵弟子們學習,這種師門之間的傳承對鄧石如碑派書風的域外傳播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鄧石如碑派書風在取法上突破唐碑局限而上溯六朝碑版、漢代碑額以至先秦金石文字,篆法直接周秦,筆法上革新百年來玉箸篆細勁瘦弱、精謹平整的書風為粗重渾厚、樸拙自然,開啟乾嘉之后新的碑學范式。此書風受到朝鮮王朝金正喜與弟子李尚迪以及再傳弟子吳慶錫、金奭準、金臺錫等人的關(guān)注和推重。朝鮮書家們通過與鄧石如之子鄧傳密及鄧石如碑派書風追隨者張曜孫、張成孫、方朔、楊淞等人的書信交流和書畫酬贈,將鄧石如書法及其碑派書風傳播至朝鮮書壇,致使朝鮮王朝的書法發(fā)生了變化和革新。
朝鮮王朝書家群體對鄧石如碑派書風的接受與臨摹,成為他們作品個性和風格進一步成熟的契機,這種思維的開放性和多樣性對朝鮮王朝書家學問和藝術(shù)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帖學統(tǒng)治下朝鮮書壇書風的變革。
[清]鄧石如 龍虎山銘 紙本 1800年釋文:龍虎之山,靈氣之通。紫芝瑤草紛然而羅生。聞有古神人者,月明之夜,每驂鸞鶴而下。嘉慶庚申暮春,完白鄧石如書。鈐?。亨囀贤臧祝ò祝?鄧石如字頑伯(白) 家在龍山鳳水(朱)
[清]鄧石如 不于自是七言聯(lián) 161×26cm×2 紙本 安慶市鄧石如碑館藏 釋文:不于其中起妄想;自是此處多吉祥。華嚴經(jīng)語。頑伯鄧石如。鈐印:鄧石如(白) 頑伯(白) 完白山人(白)
注釋:
①北學派是18世紀后半期步人興盛時期的朝鮮實學流派。“北學”一語在朝鮮的傳播和使用始于北學派思想家樸齊家。韓國歷史學會編的《實學研究入門》一書對朝鮮王朝時期實學的流派及時期的劃分作了明確的說明:“實學大體上分為三個流派:(1)以星湖李溟為主的經(jīng)世致用派,此派重視土地制度和行政機構(gòu)及其他制度的改革;(2)以燕巖樸趾源為中心的利用厚生派,此派以商工業(yè)流通,生產(chǎn)機構(gòu)和一般技術(shù)的革新為目標;(3)以阮堂金正喜為代表的實事求是派,此派以經(jīng)書、金石及典故考證為主。”以上述流派中的主導人物為準,他們的形成時間為:(1)實學的第一期是經(jīng)世致用派(18世紀前半期);(2)實學的第二期是利用厚生派(18世紀后半期);(3)實學的第三期是實事求是派(19世紀前半期 )。
②[朝鮮]金正喜著、金翊煥編《雜識》,《阮堂先生全集》卷八,永生堂,1934年5月,第15頁。
③[朝鮮]金正喜著、金翊煥編《書贈洪祐衍》,《阮堂先生全集》卷七,第19頁。
④[朝鮮]金正喜著、金翊煥編《雜識》,《阮堂先生全集》卷八,第15頁。
⑤[朝鮮]金魯敬致鄧傳密信札,故宮博物院藏稿本。陳碩《成為“典范”:晚清時期鄧石如書史地位之建構(gòu)》,《文藝研究》2021年05期。
⑥《海隣書屋收藏中州詩》:“道光丁酉孟春,與藕船仁兄相識,匆匆握別未暢所懷,越六月復以使事來都……”韓國奎章閣藏本,第10頁。
⑦參張曜孫書法屏軸,遼寧中正2012秋季藝術(shù)品拍賣會。
⑧[韓國]《蘭言匯鈔·張曜孫》,手抄本,韓國奎章閣藏本,第12b頁。
⑨[韓國]《蘭言匯鈔·王鴻》:“《春明六客圖》中首坐阮太傅書,卷首君也,次仲遠,次弟及陳良叔、孔繡山、黃子干也。皆集坐水石樹竹間。包慎伯作記,秦淡如、孔繡山皆有文,馀則海內(nèi)名流公卿題詠。吾兄題詩于此紙,以便裱于卷中?!笔殖?,韓國奎章閣藏本,第60頁。
⑩[韓國]《蘭言匯鈔·王鴻》,手抄本,韓國奎章閣藏本,第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