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選擇國慶節(jié)出游,本是上班族的無奈之舉,但人多成勢,也就有了某種催促的氛圍??吹綗o數(shù)人在路上群情激昂,而自己在家中待著,總覺得有些錯位。想著一家人一起出游的次數(shù)其實并不多,那就決定也出門吧。疫情洶洶,那就不去遠方,不去人多的地方,去近的地方隨便走走總行吧?于是,叫車直奔廣州南沙。
南沙是廣州的開發(fā)新區(qū),基礎設施做得非常好,新樓林立,但是在那兒長期生活的人卻還不多,說好聽是“筑巢引鳳”,說通俗就是“建籠等鳥”。做一只飛鳥去看看吧,正如卡夫卡所說,是鳥在尋找籠子。
入住某酒店,放下行李,吃過飯,去黃山魯森林公園。山不是很高,但路程遙遠,無限漫長的緩坡耗費掉人的耐心與力氣。讓他們在半山腰等我,我獨自抄近道,走山路登頂??諝馇逍?,令人感到精神清爽,站在最高點的亭子上,可以望見寬闊的珠江正在涌入大海。這片交匯的水域叫“獅子洋”,甚為威武。入??趦蓚?cè)港口密布,萬噸巨輪接踵摩肩,密度很大,又多一層人造的景觀。此森林公園的最大亮點便在于此:不僅能登山上頂,還能觀江入海。夫復何求?
晚上吃了一家越南菜,比較清淡可口。飯店整面墻畫著越南某個街道的風景,讓人對那個國家產(chǎn)生了很多想象。實際上,那幅畫里的街巷、奔跑的孩子跟廣州的某些街角極其相似,可人們正是在想象中享受著美食以及其他。想起一本人類學著作,就叫《好吃:食物與文化之謎》。
出了餐廳,旁邊就是“南沙書城”。不由得想要一逛,進去才發(fā)現(xiàn)書少得可憐,遠遠稱不上“城”,當代文學已經(jīng)被壓縮成了四五個名字??臻g的十分之七用來賣文具,我對此已然麻木,心里想的是,難道書的利潤率不如文具嗎?在網(wǎng)上買書的人不會在網(wǎng)上買文具嗎?
還是去散步吧。南沙最繁華的地段在游艇會周邊,那里位于江邊,不遠處便是郵輪的船塢,給人一種奢華之旅的暢想??珊芏嗫植赖氖虑槎几]輪有關,若談虛擬的,比如某些恐怖電影;若談現(xiàn)實的,比如新冠瘟疫在郵輪上的暴發(fā)……一側(cè)的古堡式建筑猶如佛羅倫薩,無論任何時代、任何國度,石頭的建筑都是讓人深感穩(wěn)固,覺得可以歷經(jīng)千年。
坐在江邊的石頭椅子上,望著飛越大江的大橋,腦海中突然有了詩句:站在大橋下眺望大橋過海/要比置身在大橋之上/更有靈魂出竅的體驗嗎?
打開手機,準備記下這句話,卻看到了作家劉鳳陽的死訊。他自己發(fā)了朋友圈,跟大家告別,然后安靜離去。方知他這么多年一直深受病痛折磨。大約十年前,他給我的小說寫過評論,其間偶爾相見,覺得他是一個沉穩(wěn)寡言的人。驀然又想起詩人胡續(xù)冬,他跟我從未謀面,但有神交,他給我的小說《第二人》寫過評論,見解獨到,給我極大啟發(fā)。我總是想著某天一定能跟他見面的,能深入聊聊的,因為我們有著不少共同的朋友??蓻]有機會了。還有作家黃孝陽亦是如此。他們都正值壯年,卻匆匆離開,讓人的心情怎能不變得沉重。我望著夜色染黑的江水,只能將這部分暫且隔離起來。我們心中到底能隔離多少人事?能分出多少個隔間?某天被脹滿而無法隔離,該如何是好?
睡前讀橫光利一的散文集《感想與風景》,其中有一篇《作家的奧秘》,很有些意味,不妨引述一段:
人在觀看眼前的樹木時,盡管樹木成了倒立的映像,但在視神經(jīng)的作用下,不知不覺把它校正成了筆直挺立著的樹木。作家在寫心地善良者的當兒,不知不覺間將自己變成了心地善良者,像這樣的事,真會在作家的生活里發(fā)生嗎?
真會在作家的生活里發(fā)生嗎?還來不及細想,睡在身邊的孩子夢囈著,一個柔軟的巴掌就打到了臉上。
在某種情況下,這是可能的。還有一種可能,便是生活依舊在模仿藝術。作家寫下了一個完美的生活方案,有人嘗試著在生活中執(zhí)行,然后走了樣兒。
第二日清晨,來到南沙天后宮。廟宇依山而建。山是一塊獨立的赭紅色巨石。據(jù)說,南沙天后宮是很有神力的,經(jīng)常將臺風拒之珠江口外。已經(jīng)是十月,可廣州的陽光極其猛烈,曬得人皮膚生疼。登到山頂上,眺望珠江口,還是那片獅子洋,再次感受到心曠神怡??山裉煺驹谔旌髮m望到獅子洋的感受跟昨天站在黃山魯森林公園望到獅子洋的感受,是一樣的嗎?似乎不同。天后宮與那繁忙的港口,原本兩個世界的產(chǎn)物,如今卻同處于一個世界。它們之間是一種什么關系?對于此刻的我來說,它們就是一種眺望的關系。
沿著山脊往上走,在更高的地方看到了多座生銹的克虜伯大炮。這是鴉片戰(zhàn)爭的遺址。第一次來這里見到這些巨炮的時候,我心底有種極其奇怪的感覺。要么是古代的遺址,要么是現(xiàn)在的殘跡,而在這里看到的戰(zhàn)爭遺址,卻是一種歷史過渡的狀態(tài)。兩個不同文明的遭遇,如今被闡釋為一種時間的開端,此中的意味不是輕易能解開的,直至今天。
正因為如此,便想著再去一江之隔的東莞虎門看一看。兩岸和江心上的大島,構成了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的第一戰(zhàn)場。
坐上前往虎門的車,沒想到由于假期的車流控制,南沙立交暫停通行,不得不繞了一大圈走到廣龍高速。即便如此,還是塞車,我們終于成了出門堵在路上的人。等到了虎門,威遠炮臺博物館已經(jīng)下班,只能先住下了。
晚餐選擇了一家素菜館,里邊都是用原木材質(zhì)裝修的,環(huán)境幽靜。打開菜單,居然看到有佛跳墻。這道海鮮大菜用素食如何能做出?因為好奇便點了。等到素佛跳墻端上來,迫不及待品嘗起來,發(fā)現(xiàn)豆制品不僅模仿了鮑魚、海參的顏色與形狀,還模仿了它們的韌度和味道,惟妙惟肖,令人嘆為觀止?;腥婚g,腦海中忽然閃過無糖可樂這樣的東西。沒有海鮮的佛跳墻,沒有糖的可樂,都是取消了它們原本核心的靈魂,而用另外的事物進行替代。這樣一來,事物還是原來的事物嗎?還是說,根本就不存在原來的事物?
睡前讀趙汀陽的書,《歷史·山水·漁樵》。作為藝術的山水,自然是中國古人的審美建構,也代表著中國古典哲學中那莫可名狀的形而上觀念。趙汀陽讓我佩服的是,他還將山水分為“遠人山水”跟“近人山水”,這兩個概念展現(xiàn)了思想的細膩。遠人山水是神的領域,是人不能登臨的;而近人山水則溝通了形而上跟形而下,也就是結(jié)合了觀念與生活。我想到今日攀登南海神廟眺望現(xiàn)代港口這個事兒,好像更為復雜,它究竟屬于遠人山水還是近人山水?我們似乎不能離開歷史話語來談論這個話題。
當文化的空間發(fā)生變化之后,山水的內(nèi)涵也獲得了新的闡釋,有了新的變化。因為觀看山水的目光也發(fā)生了變化。我們不再是古人,我們通過古人的眼睛看到山水還是曾經(jīng)的山水,但山水畢竟不再是過去的山水。
去虎門銷煙博物館,看了當年林則徐銷煙的大水池。當年此地在海邊,可以方便引進海水,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陸地,離海岸線有不短的距離。當?shù)乩淼淖鴺硕疾荒艽_保不變,我們能否找到一個穩(wěn)固的歷史坐標呢?
只看這個大水池,并不過癮,于是又赴鴉片戰(zhàn)爭博物館。此博物館的陳列非常生動翔實,尤其對15世紀至今的整個世界格局有一個宏觀展示。西方的航海家在全世界探索的時候,大清王朝穩(wěn)固而保守。當使用同一個時間刻度來把不同文明空間的歷史展示出來的時候,那種比較肯定是觸目驚心的。歷史刻度與時間刻度原本是不一樣的維度,但這個時候重疊得天衣無縫。歷史被活生生闡釋成了進步與落后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線性進化觀。回到歷史現(xiàn)場,也許只是文明的體量被擴容了,我們從不同的房間來到了一個共同的大廳里面。但是,我們又必須清醒地意識到,這樣的觀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那么歷史就只能朝著這樣的方向發(fā)展,這便是歷史的心理機制。
經(jīng)歷了博物館的虛擬時空,這才走近了威遠炮臺的實存遺址。非常厚重的混凝土(當年稱作紅毛泥)碉堡結(jié)構,用來抵御炮彈的猛烈轟擊。墻面上密布斑駁的傷痕,已經(jīng)不知道哪些是被炮彈破壞的,哪些是被時間破壞的。生銹發(fā)黃的生鐵巨炮依然隱藏在碉堡的孔眼后方,不知道接下來為何而戰(zhàn),那炮口只是變成了空洞的眼神,望著遠方的虛無。
陽光酷烈,人潮洶涌,未來得及吃午飯和午休,相當殘酷,一時竟有些后悔湊節(jié)日的熱鬧。人群中有兩個高高瘦瘦的英國小伙子交談著,倒是很想知道他們的想法。
回到賓館休息,給孩子看了會兒《動物世界》。她今天表現(xiàn)很好,她還無法理解復雜的歷史,但她對于各種漂亮的文物很感興趣。她唯一一次哭鬧是把英國皇家火炮上的皇冠標志當成了蝴蝶,然后遲遲不肯離開,直到被強行帶走。此刻,電視里播放的是一群獼猴。在泰國,居然有一批會使用工具的獼猴,它們用石頭砸貝殼吃。我問孩子:“你和獼猴誰聰明?”孩子很認真、很謙虛地說:“獼猴?!?/p>
第二日返回廣州,途經(jīng)番禺的四海馬術。孩子戴好頭盔,騎上馬,一副很淡定的樣子,讓我突然覺得她長大了。她從馬上下來,抱著馬腿,又遲遲不肯離開。白馬很溫馴,大眼慈祥地看著她。我告訴她,旁邊有大鯨魚看,她才放手。
這是一個奇異的建筑,潛艇形狀的透明房間里陳列著兩頭巨大的鯨魚(準確地說,前面那頭鯨魚只剩下骨架了),它們懸在半空中。孩子隔著玻璃,望著遠離海水、在虛空中游泳的鯨魚,眼神里充滿了迷茫。我想起我曾寫過的小說《草原藍鯨》。那個小說源于我的胡思亂想:一頭巨大的藍鯨突然出現(xiàn)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會是怎樣的震撼?沒想到,我的想象并不孤單。這真是一個奇妙的藝術裝置。我跟孩子站在一起,凝視著突如其來的鯨魚,直到天光變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