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彩瓊
埃米爾·庫斯圖里卡(Emir Kusturica)是著名的南斯拉夫導演,兩次獲得金棕櫚獎杯,其影評極具個人風格特色,善于在狂歡化敘事中表達對政治和民族的關切[1]?!兜叵隆肥鞘箮焖箞D里卡享譽世界的巔峰之作,影片各種元素融合到一起,“探索了將所有藝術融合在一起的可能性”[2]。該作品講述了20世紀后半葉南斯拉夫的戰(zhàn)爭與政治,“人民渾然不覺地走進被編排的故事里,好像把這就當作事實”[3],鮮明的反鐵托意圖也引起了一定的爭議。《地下》建構了地上世界和地下世界的“縱向發(fā)展線”[4],地下世界的民眾被觀看卻無自由選擇觀看內(nèi)容的權力,地上世界的政治家馬高凝視著地下民眾的活動,但是民眾卻無法看到馬高,這種關系恰似福柯筆下環(huán)形監(jiān)獄中的犯人和中心塔的人。凝視的秘密中隱藏著權力的秘密,“凝視,永遠是權力化的視覺模式”[5]。凝視的背后是權力的操縱,《地下》中基于權力的凝視隱秘卻普遍,展示了權力的凝視的等級性、建構性和虛假性等特點。該影片播出已20多年,現(xiàn)代社會中權力凝視的范圍不斷擴展,這一作品展示的權力的凝視機制值得我們進一步反思。
《地下》中的權力的凝視具有等級性。地上的政治家馬高通過窗口觀看著地下人們的一舉一動,處于權力的頂端和觀看的頂點。地下的普通民眾一直以為戰(zhàn)爭仍未結束,繼續(xù)日夜勞作打造武器裝備,無法看到一直觀看著他們的政治家馬高。地上的普通民眾則通過媒體等觀看著被政治家馬高構建出來的革命史觀,觀看到的事物都是被政治家馬高篩選過的事物。政治與權力相伴相生,政治家馬高因其身份獲得了觀看民眾的權力,政治家自己本身并不會被觀看到全部,而民眾卻無法選擇觀看的內(nèi)容。
地下采用公開的運作方式,每個人看起來都是絕對的光明,同吃同住,一同工作,沒有隱私而言。然而,絕對的光明帶來的乃是絕對的黑暗[6],“陽光和看守者的目光比起黑暗來,可以對囚禁者進行更有效的捕獲,黑暗倒是具有某種保護的作用”[7]。地下的民眾如同??鹿P下處于環(huán)形監(jiān)獄中的人,處于幽暗閉塞的地下,從事武器生產(chǎn),只能夠被高高在上的政治家馬高看見,卻無法看到地上的現(xiàn)實生活。而政治家馬高則如同環(huán)形監(jiān)獄中處于瞭望塔頂端的人,自由地觀看地下民眾的生活?!翱础背蔀榭刂票O(jiān)視民眾的權力的“凝視”,民眾作為“被看”者處于無法觀看的地下?!翱醋兂闪穗[匿和強力的監(jiān)視,被看成了無處不在的外在的束縛”。[8]地上的民眾觀看的內(nèi)容則經(jīng)過了政治家馬高的控制,去掉了政治家馬高身上的污點和現(xiàn)實邏輯,建構了政治家馬高完美無瑕的形象和歷史發(fā)展的邏輯。領導人馬高的形象塑造使得權力成為魅力,權力結構楔入了人的情感結構,而詩性歷史的敘事成為詩性政治的內(nèi)在基質。政治家馬高在控制民眾觀看內(nèi)容的同時也將自己隱藏起來,使得自己處于不被觀察的幽暗“地下”,人們無法看到政治家馬高在做什么不做什么,而一切卻都在政治家馬高的視線之下,這正是片名《地下》的另外一層含義:“一般而言,那些國家的行事手段總是‘地下’的——遮遮掩掩、恐為人知?!盵9]
最終,通過具有等級性的權力的凝視,民眾不斷被權力凝視著,政治家馬高則處于觀看范圍之外,建構著歷史敘事和自身形象。地上與地下,構成了一顯一隱,這也對應著權力的一顯一隱。地下是灰暗的不能被展示的政治家馬高的不堪過去和欲望的私心的代表,地上則是政治家馬高向民眾展示的光明磊落的形象,這構成了政治家馬高的顯與隱。同時,地上和地下內(nèi)部之間也有著顯與隱的關系,政治家馬高無論在地上還是地下,顯示的都是正大光明的形象,這是為了更加細致地監(jiān)控民眾,全知全能地控制一切需要控制的地方。正大光明背后卻隱藏的是政治家馬高的欲望和想法,隱蔽著至高無上的權力。[10]“顯”與“隱”正是構成了權力的凝視的等級性,目的在于使得權力融化、滲透進我們的全部身心。
《地下》中的權力的凝視具有建構性。權力的凝視以視覺為中心影響著民眾的認知和社會運轉,以精神控制的方式使得民眾自愿為政治家馬高的個人利益勞動。無所不在的權力的凝視又導致了監(jiān)控社會的形成,監(jiān)視社會又相應提高了權力實施的效率,降低了權力實施的成本。由此看來,權力的凝視并非是壓制性的,而是具有建構性的力量。
政治家馬高在全景觀看中控制著地下和地上民眾的認知。地下的民眾在政治家馬高的觀看下,仍然相信戰(zhàn)爭仍未結束的謊言,人們被安排做各種程式化的工作,失去思想的自由,每個人處于全景觀看之下赤裸裸地面對周圍的人,逐漸形成固定化的為戰(zhàn)爭工作的認知,不停勞作制作武器,而“戰(zhàn)爭無疑是最好的洗腦機制”[11]。此時政治權力已經(jīng)由古代酷刑等刑罰手段的肉體控制,轉變?yōu)閷γ癖娙娴木窨刂?。政治家馬高對于地上民眾的控制更為隱蔽,“以某種方式串聯(lián)起其他一切關于用媒體來操控人的想法”[12]。政治家馬高通過影視、雕塑等各種方式塑造英雄政治人物,以控制民眾視聽的方式來控制民眾的思想情感,使得人們對于英雄政治人物頂禮膜拜,權力便借助情感融化進民眾內(nèi)心,以此達到權力控制的目的。政治家馬高在控制民眾認知的基礎上壓榨民眾的勞動價值,最終建構起了輕便有效的權力運作機制,導致全景監(jiān)控社會的形成。地下中的每個人都處于“被監(jiān)控”的紐帶上,透明的社會運作模式使得每個人既被監(jiān)視又成為監(jiān)視他人的人,形成無所不在的權力的凝視,“權力有如一只眼睛,它把一切置于可見性的空間,在統(tǒng)治性的、無所不見的凝視之下,權力由此獲得展布”[13]。馬高監(jiān)視小黑和民眾,小黑監(jiān)視著民眾,民眾之間相互監(jiān)視,形成由上到下的縱向監(jiān)視和同層之間的相互監(jiān)視,使得全景監(jiān)控社會形成,整個社會機制的核心就是監(jiān)視。正如??滤裕骸懊恳粋€同志都變成了監(jiān)視者?!盵14]而以上這種全景監(jiān)視并非單純是為了限制民眾,更是為了使得民眾對于政治家馬高更有“用處”,促進生產(chǎn)力和社會發(fā)展,如地下的民眾不僅被監(jiān)視起來,更處于不停地勞作之中,“人民渾然不覺地走進被編排的故事里,好像把這就當作事實”[15],不斷地懷著“遠大目標”制作武器,而這些武器卻被政治家馬高販賣來滿足自己的欲望。
總的來看,權力的凝視的建構性主要表現(xiàn)在認知構型和社會構型兩個方面。認知構型主要通過控制民眾“看”和“聽”的內(nèi)容等來控制民眾的思想情感;社會構型主要在于通過無所不在的權力的凝視形成監(jiān)控社會,權力運行地更加輕便有效。同時這兩種社會構型并非壓制性的力量,而是促進民眾勞作生產(chǎn)、滿足政治家馬高的生產(chǎn)性力量。
《地下》中的權力的凝視具有虛假性。政治家馬高將自身的觀看建構為具有真理意義的行為,賦予以光明的政治敘事邏輯,表明自身的觀看是為了更好地服務社會和推動社會向光明發(fā)展,光明隱喻被鑲嵌進社會文化構造之中。與此相對的,卻是政治家馬高標榜的光明敘事背后的隱蔽與神秘,政治家馬高在光明敘事之中卻退隱于大眾無法觀看的可視范圍之外。
關于用光明的政治敘事邏輯來達到政治權力控制的思想早已有之。西方盧梭提出了以透明社會的觀念,本意是建構沒有黑暗的理想社會,將人放置于理想的可視的空間,杜絕在黑暗中犯罪的可能。本瑟姆在盧梭思想的基礎上注入了權力的因素,“他提出了可視性的問題,但是把可視性想象成完全圍繞著一種統(tǒng)治性的、無所不見的凝視。他發(fā)起了普遍的可視性的計劃,該計劃為嚴酷而細致的權力服務”[16]。??鹿P下的環(huán)形監(jiān)獄正是來自本瑟姆的想法,“他的觀看系統(tǒng)是一種創(chuàng)新,為權力的簡易而有效的實施所必需”[17]。此后本瑟姆的環(huán)境監(jiān)獄理念在監(jiān)獄、學校、醫(yī)院等場所都得到實踐。光明的政治敘事邏輯也凝聚在詞匯之中?!霸谌藗兊娜粘UZ言和哲學言說中,常常運用視覺隱喻來意指那些具有啟示意義和真理意義的認識?!盵18]啟蒙運動英文“The Enlightenment”啟蒙本意為光明,啟蒙運動意味著用光明驅散黑暗,也強化了光明的政治敘事邏輯,“將光和可見性的隱喻推向極致”[19]。以上光明的政治敘事邏輯表明了權力的凝視的虛假性,統(tǒng)治者的“看”成為具有真理意義的觀看,實際上全知全能的觀看暗示著無所不在的權力監(jiān)視,權力的凝視的空間在光明敘事中得到進一步延展。地下民眾的生活是公開無隱私的,個人以透明的狀態(tài)存在于公共空間之中。地下的民眾同吃同住,共同勞作,一起為了戰(zhàn)爭的勝利而奮斗,光明的生活狀態(tài)貌似是公正和諧的,但是這卻是一直凝視民眾的馬高建構的陰謀。地下民眾無隱私的光明的生活狀態(tài),使得政治家馬高能夠更加清楚明白地觀看到民眾的一舉一動,實現(xiàn)了無所不在的權力控制目的。
總的來看,權力的凝視的虛假性主要表現(xiàn)在光明的政治敘事邏輯的兩面性,一方面將民眾放置于“被觀看”的光明敘事之下,一方面將政治家馬高放置于可視范圍之外的隱秘黑暗之中。光明敘事成為監(jiān)控民眾的詩性敘事工具,力圖達到民眾做人做事光明磊落、社會運轉光明正大的效果,這都使得政治家馬高能夠更全面深入地監(jiān)控民眾,同時又不被民眾察覺自身的真實意圖和形象。
凝視作為一種靜默的活動,隱含在電影《地下》的鏡頭中,展示了政治權力如何通過凝視來達成控制整個社會的目的。從薩特以注視的角度研究我與他人關系問題,到拉康鏡像階段理論中幼童照鏡子的揭示,再到??碌臋嗔εc監(jiān)視的研究等,“看”已經(jīng)從自發(fā)行為轉變?yōu)榫哂行睦韺W或政治學等復雜意味的行為。[20]
那么,在??轮螅^看已經(jīng)包含著權力的因素,權力的凝視似乎處于支配民眾的絕對權力地位?!兜叵隆烽_播于1995年,庫斯圖里卡也曾在1995年的訪談中提到“信息革命”之后的世界的轉變,“回想一下在這個信息革命的世界所發(fā)生的一切,我覺得這場革命比工業(yè)革命還要重要,因為它發(fā)掘了人腦中能以更大的規(guī)模來運作的某些部分——也就是奧威爾的世界”[21]。距離《地下》開播已經(jīng)過去20多年,“信息革命”之后的現(xiàn)代社會中,權力的凝視又以什么樣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呢?現(xiàn)代社會是否具有構建一種超越權力的凝視的可能性呢?現(xiàn)代社會之下的權力的凝視以滲透進日常生活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走入當今社會的大街小巷,打開手機電腦,電子手段創(chuàng)造的信息鋪面迎來已經(jīng)是常有之態(tài)。電子已經(jīng)使得當代仿真世界具有了現(xiàn)實生產(chǎn)的可能,實在與虛構之間的界限進一步被消弭[22]。
在權力的凝視滲透進日常生活的背景下,徹底遠離權力的凝視已經(jīng)成為不可得的烏托邦,然而仍然存在著超越權力的凝視的可能性。從學術研究方面來看,自從浪漫主義以來,我們已經(jīng)看到,現(xiàn)代理論家每次遇到對政治生活的可能性及其實現(xiàn)障礙的現(xiàn)有思維模式的局限時,都會轉向美學。政治的美學的轉向并不是一個剛剛發(fā)生的新的轉向,而是回望基礎上的發(fā)展。[23]學者繼續(xù)關注政治中的美學因素,以美學視角來深化理解政治,這成為超越權力的凝視的一種學術可能性。從日常生活方面來看,日常生活審美化的發(fā)生意味著深入思考的遠離[24],即刻感覺、直觀影像則占據(jù)著普通民眾的認知,那么有效運用如同布迪厄所展示的文化資本則成為核心因素。導演、出版社等文化制作者關注政治幻覺與現(xiàn)象,以即刻直觀的影像手段來展示政治、來深化理解政治,這成為超越權力的凝視的一種生活可能性。
凝視的秘密中隱藏著權力的秘密。埃米爾·庫斯圖里卡的電影《地下》以地上和地下兩個世界為切口,展示了民眾只能被看卻無法看到政治家馬高的弱勢地位,政治家馬高則是處于可視范圍之外。無言的觀看在政治家馬高的操縱下變成權力的凝視,同時也展示了權力的凝視的等級性、建構性和虛假性等特點。距離《地下》開播已經(jīng)過去20多年,現(xiàn)代社會中權力的凝視滲透進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權力的凝視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但仍然存在超越權力的凝視的可能性,有待繼續(xù)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