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磊
(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241)
漢國于光興二年(311)、建元二年(316)接連攻破洛陽、長安,俘獲晉懷帝、晉愍帝,即將實現(xiàn)劉淵即位詔書中“紹修三祖之業(yè)”的政治目標①(1)①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一《劉元海載記》第2649-2650、卷一百二《劉聰載記附劉粲傳》第2678-2679、卷一百四《石勒載記上》第2728、卷一百三《劉曜載記》第2684-2685頁。,然而卻在兩年后遭受滅頂之災。“劉氏男女無少長皆斬于東市”②(2)②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一《劉元海載記》第2649-2650、卷一百二《劉聰載記附劉粲傳》第2678-2679、卷一百四《石勒載記上》第2728、卷一百三《劉曜載記》第2684-2685頁。,平陽之眾奔于關中,平陽宮室亦被焚。③(3)③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一《劉元海載記》第2649-2650、卷一百二《劉聰載記附劉粲傳》第2678-2679、卷一百四《石勒載記上》第2728、卷一百三《劉曜載記》第2684-2685頁。雖然史家將劉曜的長安政權視作漢國的后繼,但劉曜追尊高祖以降四代為四帝,“繕宗廟、社稷、南北郊,以水承晉金行,國號曰趙”④(4)④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一《劉元海載記》第2649-2650、卷一百二《劉聰載記附劉粲傳》第2678-2679、卷一百四《石勒載記上》第2728、卷一百三《劉曜載記》第2684-2685頁。,事實上構建了新的王朝。漢國雖國祚短促,未能接續(xù)西晉建立大一統(tǒng)或北方統(tǒng)一的王朝,但對中國歷史影響深遠。前、后趙的對峙,華北的長期混亂,未嘗不以之為源頭。對于漢國在覆滅西晉后轉瞬速亡的原因,學界或從胡漢矛盾予以解釋,或從五部屠各與氐人聯(lián)盟的關系進行立論,這些見解無疑是深刻而且符合史實的①(5)①唐長孺先生認為漢國以降的五胡政權,按照部落貴族軍人們的利益建立起來,各族間形成區(qū)隔;同時他們還須取得高門大族、堡塢豪帥、各族酋豪的合作。參見唐長孺:《晉代北境各族“變亂”的性質及五胡政權在中國的統(tǒng)治》,《魏晉南北朝史論叢》,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5年版,第127-192頁。在漢國胡漢關系問題上的研究,參見蔣福亞:《劉淵的“漢”旗號和慕容廆的“晉”旗號》,《北京師院學報》1979年第4期;方詩銘:《“漢祚復興”的讖記與原始道教——晉南北朝劉根、劉淵的起義起兵及其他》,《史林》1996年第3期;鄧樂群:《劉淵宗漢立國的歷史評價》,《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在漢國內部胡胡關系的研究,參見呂一飛:《匈奴漢國的政治與氐羌》,《歷史研究》2001年第2期;陳勇:《漢國匈奴與氐人聯(lián)盟的解體——以劉乂案為中心》,《歷史研究》2008年第4期;陳勇:《漢趙國胡與屠各分治考》,《民族研究》2009年第3期。對漢國政治整體變遷的系統(tǒng)研究,參見周偉洲:《漢趙國史》,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陳勇:《漢趙史論稿——匈奴屠各建國的政治史考察》,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日本對漢國的相關研究,參見宮川尚志:《六朝史研究政治社會篇》,日本學術振興會1956年版,第49-72頁;內田吟風:《南匈奴に関する研究(北アジア史研究匈奴篇)》,同朋舍1975年版,第201-356頁;谷川道雄著、李濟滄譯:《隋唐帝國形成史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一章《南匈奴的自立及其國家》,第22-50頁;片桐功:《屠各考——劉淵挙兵前史》,《名古屋大學東洋史研究報告》1988年總第13號,第1-30頁;田中一輝:《西晉時代の都城と政治》,朋友書店2017年版,第七章《永嘉の亂の実像》,第229-256頁。。本文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進一步分析漢國內部的權力架構及其變遷,以期從內政的角度對永嘉之亂后漢國未能重建一統(tǒng)的原因進行一些嘗試性的探索。
光興二年(311)四月,漢軍俘獲晉懷帝,達成了自河瑞元年(309)出兵以來攻占洛陽的目標。東晉穆帝升平中,何琦論修五岳祠已用“永嘉之亂”來表述洛陽傾覆后全國的混亂局面。②(6)②沈約:《宋書》卷十七《禮志四》,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82頁。如果從勝利者漢國的角度來看,這一事件同樣影響深遠,平陽政權在傾覆洛陽七年后便告終結,未嘗不與此相關。《晉書》史臣評價劉聰“信不由中,自乖弘遠,貌之為美,處事難終;縱武窮兵,殘忠害謇,佞人方轡,并后載馳,閹豎類于回天,凝科踰于炮烙”③(7)③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三《劉曜載記》第2702、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58-2660、2660頁。。史臣批評的這些行為大多出現(xiàn)在傾覆洛陽之后,可以說漢國政治以嘉平二年(312)為轉折,此前主要致力于傾覆洛陽的西晉朝廷,此后轉為建構具有專制性的皇權。
《晉書·劉聰載記》載:“聰稀復出外,事皆中黃門納奏,左貴嬪決之。”④(8)④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三《劉曜載記》第2702、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58-2660、2660頁。對于漢國決策方式的這一重要轉變,《資治通鑒》將之系年于嘉平二年(312)正月。⑤(9)⑤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75-2776、2775-2776、2775、2780、2786、2775頁。左貴嬪為太保劉殷之女劉英(麗芳)。⑥(10)⑥李昉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60年版,卷一百四十二《皇親部八》,第694、694頁。嘉平二年正月,劉英與妹劉娥(麗華)一同被拜為左、右貴嬪,“位在昭儀上”。除劉英、劉娥外,劉聰“又納(劉)殷女孫四人為貴人,位次貴嬪”⑦(11)⑦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三《劉曜載記》第2702、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58-2660、2660頁。,《資治通鑒》載貴人“位次貴妃”⑧(12)⑧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75-2776、2775-2776、2775、2780、2786、2775頁。。《三十國春秋·前趙錄》云“自是六劉之寵,傾于后宮”⑨(13)⑨李昉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60年版,卷一百四十二《皇親部八》,第694、694頁。。同在正月,劉聰改革后宮制度,除了貴嬪、貴人,還設有昭儀、貴妃與夫人,后三者“皆金印紫綬”⑩(14)⑩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75-2776、2775-2776、2775、2780、2786、2775頁。。
劉聰之所以增設后宮嬪妃,是為了擴大外戚陣營。其意與孫皓、晉武帝相同。(15)李磊:《劉淵的顧命大臣與河瑞、嘉平之際漢國的皇權重構》,《學術月刊》2021年第9期,第177-186頁。正因如此,后宮嬪妃的秩位差序須與前朝的權力格局相對應。劉殷為侍中、太保、錄尚書,實居宰相之位?!顿Y治通鑒》云:“殷為相,不犯顏忤旨,然因事進規(guī),補益甚多?!敝苯右浴跋唷眮矸Q呼劉殷,又載劉聰“賜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乘輿入殿”(16)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75-2776、2775-2776、2775、2780、2786、2775頁。。呼延后死于嘉平二年(312)正月,繼任者張后在十二月方才登位(17)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75-2776、2775-2776、2775、2780、2786、2775頁。,故而嘉平二年(312)正月至六月劉英去世這半年間的后宮以左貴嬪劉英為尊。司空王育、尚書令任顗、中軍大將軍王彰、中書監(jiān)范隆、左仆射馬景、右仆射朱紀的位望低于劉殷,他們女兒在后宮中任昭儀(司空王育、尚書令任顗女)、夫人(中軍大將軍王彰、中書監(jiān)范隆、左仆射馬景女)、貴妃(右仆射朱紀女)(18)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75-2776、2775-2776、2775、2780、2786、2775頁。,秩位低于劉英、劉娥的貴嬪之位。
后宮與前朝在政治上聲息相通,成為漢國的第二個政治場域。嘉平二年四月,中軍大將軍王彰進諫惹怒了劉聰,“上夫人王氏叩頭乞哀,乃囚之詔獄”①(19)①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1、2661頁、卷八十八《孝友傳》第2288-2289頁。。。同時在前朝,“其太宰劉延年及諸公卿列侯百有余人,皆免冠涕泣固諫”②(20)②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1、2661頁、卷八十八《孝友傳》第2288-2289頁。。。迫于后宮、前朝的輿論壓力,劉聰以“朕昨大醉,非其本心”為借口進王彰為驃騎大將軍、定襄郡公,并勸慰道:“先帝賴君如左右手,君著勛再世,朕敢忘之!此段之過,希君蕩然。君能盡懷憂國,朕所望也。”③(21)③《資治通鑒》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79頁。陳勇認為原文中的“驃騎將軍”當為“驃騎大將軍”,參見陳勇:《〈資治通鑒〉十六國資料釋證·漢趙、后趙、前燕國部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7頁。從這段話可知劉聰赦免王彰的緣由是“先帝賴君如左右手”。劉聰明白其朝臣多為劉淵舊臣,能否善用他們事關漢國的政治穩(wěn)定。劉聰與朝臣聯(lián)姻、擴大后宮的根本原因便在于此。
嘉平二年漢國的決策機制是:“事皆中黃門納奏,左貴嬪決之?!庇捎诤髮m與前朝間保持著政治上的聯(lián)動,左貴嬪劉英的決策,與劉殷關聯(lián)甚大?!顿Y治通鑒》載:“漢主聰每與群臣議政事,殷無所是非;群臣出,殷獨留,為聰敷暢條理,商榷事宜,聰未嘗不從之?!雹?22)④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80、2780、2778、2791、2791頁、卷八十九《晉紀十一》第2808、2809頁?!白筚F嬪決之”,其實是將“群臣出,(劉)殷獨留”的決策地點由前朝遷至后宮。這種決策方式建立在劉聰對劉殷的信任上。這一決策模式在嘉平二年(312)六月時遇到挑戰(zhàn)?!顿Y治通鑒》載:
六月,漢主聰欲立貴嬪劉英為皇后;張?zhí)笥①F人張徽光,聰不得已,許之。英尋卒。⑤(23)⑤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80、2780、2778、2791、2791頁、卷八十九《晉紀十一》第2808、2809頁。
關于劉聰立皇后,《三十國春秋·前趙錄》載“劉聰皇后劉氏,殷長女也,字麗芳,以左貴嬪立為皇后”⑥(24)⑥李昉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60年版,卷一百四十二《皇親部八》,第694、694頁。。陳勇先生認為僅有劉英(麗芳)妹劉娥(麗華)一人被立為皇后,司馬光對史料的裁斷正確,劉英(麗芳)并未被立為皇后。⑦(25)⑦陳勇:《〈資治通鑒〉十六國資料釋證·漢趙、后趙、前燕國部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8-99頁。六月立后引發(fā)了后宮矛盾:一方是劉殷父女,另一方則是張?zhí)蠹捌渫馍?。張徽光、麗光姐妹入宮時間是嘉平二年四月,《資治通鑒》言“太后張氏之意也”⑧(26)⑧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80、2780、2778、2791、2791頁、卷八十九《晉紀十一》第2808、2809頁。。或許是受到正月里劉聰擴大后宮的刺激,張?zhí)笠庾R到嬪妃之位的政治價值,故而力主外甥女入宮。張徽光、麗光為貴人,“位次貴嬪”,在后位之爭中本難以越次,張?zhí)笾缘贸?,與劉殷死于六月有關。劉殷之死讓劉英失去了外朝的支持,劉聰“不得已”屈從太后。劉英亦在角逐后位的背景下死亡,于是“事皆中黃門納奏,左貴嬪決之”的決策方式便難以為繼。
張后立于嘉平二年十二月,嘉平三年正月乙亥張?zhí)笞?,兩日?丁丑)張后亦卒。盡管《資治通鑒》將張后的死因記述為“張后不勝哀”⑨(27)⑨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80、2780、2778、2791、2791頁、卷八十九《晉紀十一》第2808、2809頁。,但如此相近的死期很難讓人不起疑。尤其是張后死的當天(丁丑),劉聰“宴群臣于光極殿,使懷帝著青衣行酒”⑩(28)⑩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80、2780、2778、2791、2791頁、卷八十九《晉紀十一》第2808、2809頁。,酒宴之設既不合張?zhí)髥识Y,又不合張后將死的氛圍。從嘉平三年三月劉聰立劉英妹劉娥(麗華)為皇后的情況來看,張氏爭奪后位是劉聰建構新權力體系中的一段插曲。
劉娥死于嘉平四年正月己丑,《資治通鑒》載“劉氏賢明,聰所為不道,劉氏每規(guī)正之”(29)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80、2780、2778、2791、2791頁、卷八十九《晉紀十一》第2808、2809頁。。所謂“賢明”,《三十國春秋·前趙錄》云“(劉娥)與諸兄爭論經義,理旨超然,諸兄常深嘆謝”(30)李昉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60年版,卷一百四十二《皇親部八》,第694、694頁。劉殷“博通經史,綜核群言,文章詩賦靡不該覽,性倜儻,有濟世之志”,“有七子,五子各授一經,一子授《太史公》,一子授《漢書》,一門之內,七業(yè)俱興,北州之學,殷門為盛”(31)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1、2661頁、卷八十八《孝友傳》第2288-2289頁。。。劉娥“賢明”,乃是繼承父兄的“博通經史”之學與“濟世之志”。劉娥身處后位的十個月,在政治上可以看作是劉殷輔政的延續(xù)。
《資治通鑒》云“自是(劉娥死)嬖寵競進,后宮無序矣”(32)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80、2780、2778、2791、2791頁、卷八十九《晉紀十一》第2808、2809頁。。將劉娥之死看作是漢國“后宮無序”的開端。在嘉平二年體制中,后宮為前朝的延續(xù),劉娥之死實為轉折點,標志著嘉平二年正月至四年正月(312—314)這兩年間借助與外朝大臣的廣泛聯(lián)姻來鞏固皇權這一政治路線的終結。
嘉平二年體制是以劉淵的顧命大臣為皇權的權力基礎,劉聰通過聯(lián)姻的方式保障他們的政治地位與統(tǒng)治權力。①(33)①李磊:《劉淵的顧命大臣與河瑞、嘉平之際漢國的皇權重構》,《學術月刊》2021年第9期,第177-186頁。因而,嘉平二年體制具有從劉淵時代向劉聰時代過渡的性質,指向于維系政權的穩(wěn)定。然而這一體制未能解決漢國的核心問題:一是漢國與新附晉人之間的關系;二是五部屠各與六夷的關系;三是漢國與石勒、曹嶷等附從勢力之間的關系。為此,劉聰于嘉平四年(314)正月改革了官制?!稌x書·劉聰載記》:
于是大定百官,置太師、丞相,自大司馬以上七公,位皆上公,綠綟綬,遠游冠。置輔漢,都護,中軍,上軍,輔軍,鎮(zhèn)、衛(wèi)京,前、后、左、右、上、下軍,輔國,冠軍,龍驤,武牙大將軍,營各配兵二千,皆以諸子為之。置左右司隸,各領戶二十余萬,萬戶置一內史,凡內史四十三。單于左右輔,各主六夷十萬落,萬落置一都尉。省吏部,置左右選曹尚書。自司隸以下六官,皆位次仆射。置御史大夫及州牧,位皆亞公。②(34)②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5、2665頁、卷一百一《劉元海載記》第2651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6、2671頁。
嘉平四年的官制改革將五部屠各、六夷、漢人分別納入不同的職官系統(tǒng)中予以管理。值得注意的是,劉聰用以維系這一體制運行的人事安排:
以其子粲為丞相、領大將軍、錄尚書事,進封晉王,食五都。劉延年錄尚書六條事,劉景為太師,王育為太傅,任顗為太保,馬景為大司徒,朱紀為大司空,劉曜為大司馬。③(35)③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5、2665頁、卷一百一《劉元海載記》第2651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6、2671頁。
七公之中,外戚占據(jù)四公。尚書令朱紀上升為大司空后,不再負責尚書政務。加上嘉平二年十月任顗卸任尚書令、馬景卸任左仆射、王彰卸任中軍大將軍,至此外戚全部喪失實權。這標志著劉聰政治路線的調整。劉聰不再依靠與劉淵顧命大臣的聯(lián)姻來鞏固個人的權勢。在嘉平四年的體制中,除了劉淵之兄劉延年錄尚書六條事外,劉粲錄尚書事、十六將軍“皆以諸子為之”。這一安排是將屠各劉氏的宗室權力集中到劉聰家庭成員身上。
劉粲“進封晉王,食五都”,超越了劉淵所建立的封爵制度規(guī)定。漢國封爵制度是“宗室以親疏為等,悉封郡縣王”④(36)④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5、2665頁、卷一百一《劉元海載記》第2651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6、2671頁。。所謂“五都”,《晉書》??庇浺锻ㄖ尽芬话肆J為當為“五郡”。然而“五都”為晉人習稱,如晉安帝策劉裕文中有“永嘉不競,四夷擅華,五都幅裂,山陵幽辱”之句。⑤(37)⑤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二《武帝紀中》,第39頁。北魏時崔鴻上表言編撰《十六國春秋》之緣起:“昔晉惠不競,華戎亂起,三帝受制于奸臣,二皇晏駕于非所,五都蕭條,鞠為煨燼?!雹?38)⑥魏收:《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六十七《崔光傳》,第1503頁。崔鴻亦將“五都”與“三帝”“二皇”對舉。劉粲“進封晉王,食五都”,這一舉措主要是為了籠絡攻破洛陽后新附的晉人。西晉洛陽朝廷雖然覆滅于永嘉之亂,但仍是人心所向。劉聰在覆滅洛陽朝廷后,他以劉粲為晉王,目的在于取代西晉皇帝在人心觀念中的位置。
劉粲“為丞相、領大將軍、錄尚書事”,不僅位居七公之首,而且掌握了軍權與行政權。嘉平四年十一月,“省丞相以并相國”⑦(39)⑦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5、2665頁、卷一百一《劉元海載記》第2651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6、2671頁。,“漢主聰以晉王粲為相國、大單于,總百揆”⑧(40)⑧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九《晉紀十一》,第2817頁。。晉人、五部屠各、六夷均歸于劉粲一人管轄?!稌x書·劉聰載記》云“聰自去冬至是,遂不復受朝賀,軍國之事一決于粲,唯發(fā)中旨殺生除授”⑨(41)⑨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5、2665頁、卷一百一《劉元海載記》第2651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6、2671頁。。“去冬”正指嘉平四年十一月。可以說,劉聰在嘉平四年建立了漢國新的權力結構,“軍國之事”歸于相國,“殺生除授”則歸于皇帝。這實際上創(chuàng)造了新的皇權與新的相權,漢國的權力結構是主、相二元體制。對于劉聰創(chuàng)設嘉平四年體制的目的,東宮太師盧志、太傅崔瑋、太保許遐判斷:
(劉聰)志在晉王久矣,王公已下莫不希旨歸之。相國之位,自魏武已來,非復人臣之官,主上本發(fā)明詔,置之為贈官,今忽以晉王居之,羽儀威尊踰于東宮,萬機之事無不由之,置太宰、大將軍及諸王之營以為羽翼,此事勢去矣,殿下不得立明也。①(42)①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7、2667、2667頁、卷一百四《石勒載記上》第2724頁、卷十四《地理志上》第429頁。
漢國東宮設太師、太傅、太保,乃是延續(xù)西晉東宮官制,而非兩漢舊制。②(43)②劉雅君:《試論兩漢太子師傅制度》,《北方論叢》2010年第6期,第76-80頁;劉雅君:《試論兩晉太子師傅制度》,《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第75-82頁。東宮三太認為相國“非復于人臣之官”,判斷嘉平四年(314)改制讓劉粲“威尊踰于東宮”。如所周知,漢國的政權穩(wěn)定建立在五部屠各與氐人的聯(lián)盟基礎之上③(44)③呂一飛:《匈奴漢國的政治與氐羌》,《歷史研究》2001年第2期,第171-174頁;陳勇:《漢國匈奴與氐人聯(lián)盟的解體——以劉乂案為中心》,《歷史研究》2008年第4期,第4-16頁。,劉乂為氐人領袖單徵外孫、劉淵皇后單氏之子。河瑞二年(310)劉聰奪位后立劉乂為皇太弟旨在維系這一聯(lián)盟,即東宮師傅們所言“主上往以殿下為太弟者,蓋以安眾望也”④(45)④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7、2667、2667頁、卷一百四《石勒載記上》第2724頁、卷十四《地理志上》第429頁。。在嘉平四年的改制中,劉聰以劉粲為大單于,掌管統(tǒng)治六夷的“單于左右輔—都尉”機構,的確動搖了劉乂的政治根基。
在東宮三太的研判中,“太宰、大將軍及諸王之營”的設置是為了羽翼劉粲。太宰是劉聰子河間王劉易⑤(46)⑤萬斯同:《偽漢將相大臣年表》,載于《二十五史補編》,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027-4031頁。,劉易在嘉平二年六月與彭城王翼“并典兵宿衛(wèi)”⑥(47)⑥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80-2781頁。。大將軍是劉聰子劉敷,劉粲任職在嘉平四年十一月劉粲轉為相國之后。唐長孺先生認為劉聰諸子所分配的營兵源自胡漢分治的體系。⑦(48)⑦唐長孺:《晉代北境各族”變亂”的性質及五胡政權在中國的統(tǒng)治》,載于《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5年版,第127-192頁。陳勇先生發(fā)現(xiàn)了胡胡分治的體制,即“司隸—內史”體系管理五部屠各,“單于左右輔—都尉”體系掌管六夷。⑧(49)⑧陳勇:《漢趙國胡與屠各分治考》,《民族研究》,2009年第3期,第86-97頁;陳仲安、王素:《漢唐職官制度研究》,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67頁。在東宮三太的理解中,屠各諸營的設置是為了監(jiān)視“單于左右輔—都尉”體系下的六夷。
盧志、崔瑋、許遐被東宮舍人荀裕告發(fā)⑨(50)⑨在西晉東宮制度中,太子舍人、庶子、中庶子參預東宮機密。參見劉雅君:《漢晉南朝太子舍人的演變分化與東宮中書、門下機構的形成》,《歷史教學(下半月刊)》2012年第9期,第9-17頁;劉雅君:《兩晉南朝太子洗馬之“清選”與東宮秘書機構之發(fā)育》,《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第106-116頁;劉雅君:《權力繼承的制度保障——漢晉東宮侍從官體系考述》,《史林》2015年第6期,第32-40頁;劉雅君:《漢晉南朝太子中庶子的演化與東宮門下機構的形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第66-72頁。,劉聰“收志、瑋、遐于詔獄,假以他事殺之”,“使冠威卜抽監(jiān)守東宮,禁乂朝賀”。⑩(51)⑩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7、2667、2667頁、卷一百四《石勒載記上》第2724頁、卷十四《地理志上》第429頁。東宮三太對時局的判斷揭示了劉聰?shù)恼文繕?,直接引發(fā)了劉聰削弱劉乂勢力的政治行動。嘉平四年的改制并不僅僅針對劉乂。在漢國權力體系中,幽、冀的石勒、青州的曹嶷一直處于半獨立狀態(tài)之中。無論是七公、十六將軍的人選,還是“司隸—內史”“單于左右輔—都尉”的管理體制,都在事實上排斥了石勒、曹嶷的勢力。雖然劉聰遣使署石勒為大都督陜東諸軍事、驃騎大將軍、東單于,侍中、使持節(jié)、開府、東夷校尉、幽冀二州牧、上黨郡公(52)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7、2667、2667頁、卷一百四《石勒載記上》第2724頁、卷十四《地理志上》第429頁。,但多為地方軍、政的賦權或遙領與虛封,與漢國主體部分無關。按《晉書·地理志上》,漢國“幽州刺史鎮(zhèn)離石”。在漢國幽州刺史存在的情況下,除授石勒為幽、冀二州牧,實待之以外臣。(53)谷川道雄:《東アジア世界形成期の史的構造——冊封體制を中心として》,載于唐代史研究會:《隋唐帝國と東アジア》,汲古書院1979年版,第98-103頁。
劉聰在設置司隸、內史、單于左右輔的同時,“又置殷、衛(wèi)、東梁、西河陽、北兗五州,以懷安新附”(54)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7、2667、2667頁、卷一百四《石勒載記上》第2724頁、卷十四《地理志上》第429頁。。新置的五州為漢國直轄領土,石勒活動的幽、冀二州并不包括在內。嘉平三年(313)陳元達在諫言中說:“陛下承荒亂之余,所有之地,不過太宗之二郡。”胡注云:“時聰所有之地,漢河東、西河二郡耳。”①(55)①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92頁。可見時任廷尉的陳元達并未將石勒領地算在劉聰“所有之地”的范圍內。嘉平四年之制規(guī)范了漢國的行政體系,同時也清晰了漢國主體與附從勢力之間的界限。漢國對石勒的拒斥,成為幾年后二趙(前趙與后趙)對峙的濫觴。②(56)②李磊:《石勒的政治名號與政權建構——兼論十六國法統(tǒng)之漢晉復歸》,《江海學刊》2019年第1期,第246-253頁。
《晉書·劉聰載記》言“佞人方轡”“閹豎類于回天”,主要發(fā)生在嘉平四年主、相二元體制建立后。
時聰中常侍王沈、宣懷、俞容,中宮仆射郭猗,中黃門陵修等皆寵幸用事。聰游宴后宮,或百日不出,群臣皆因沈等言事,多不呈聰,率以其意愛憎而決之,故或有勛舊功臣而弗見敘錄,奸佞小人數(shù)日而便至二千石者。軍旅無歲不興,而將士無錢帛之賞,后宮之家賜賚及于僮仆,動至數(shù)千萬。沈等車服宅宇皆踰于諸王,子弟、中表布衣為內史令長者三十余人,皆奢僭貪殘,賊害良善。靳準合宗內外諂以事之。③(57)③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9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附劉粲傳》第2678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1、2669-2670頁。
佞幸指中常侍王沈、宣懷、俞容,中宮仆射郭猗,中黃門陵修,中護軍靳準,即由宦官與掌宿衛(wèi)禁兵的中護軍構成。嘉平四年十一月后,“軍國之事一決于(劉)粲”,劉聰“唯發(fā)中旨殺生除授”。劉聰深居后宮,依靠中常侍、中宮仆射、中黃門等內朝宦官與外朝大臣發(fā)生聯(lián)系,這成為佞幸弄權的制度基礎。
佞幸弄權主要在“敘錄”方面,即劉聰保留的發(fā)中旨除授之權。王沈的子弟、中表布衣有三十余人成為內史、令長。內史為司隸下屬,每一內史管理屠各萬戶。內史總數(shù)四十三名,其中不少為王沈宗族。但這未必是王沈弄權,而是劉聰借助于王沈等佞幸家屬,掌握屠各的基層控制權。所謂“奸佞小人數(shù)日而便至二千石者”,也是劉聰有意提拔新人到“二千石”這個層級上?!岸敝妇徘洹⑻氐?,為漢國諸卿、各郡主官。“二千石”這樣高層級的官吏除授,佞幸很難在蒙蔽劉聰?shù)那闆r下擅自委任。佞幸在“敘錄”問題上的弄權,其實是劉聰重新委任了二千石、內史、令長。委任的“小人”,即資歷不足者。這一人事上的新政恰恰是為了改變“勛舊功臣”壟斷各級官位的情況。劉聰?shù)幕蕶嗯c劉粲的相權并不是對立關系,而是由劉聰控制人事、劉粲負責行政。佞幸則是劉聰皇權的執(zhí)行者。
《晉書·劉聰載記附劉粲傳》評價劉粲“自為宰相,威福任情,疏遠忠賢,昵近奸佞”④(58)④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9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附劉粲傳》第2678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1、2669-2670頁。。劉粲昵近的奸佞與劉聰寵信的奸佞皆是王沈等人。陳元達、王延在上表中抨擊王沈等“內諂陛下,外佞相國”⑤(59)⑤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9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附劉粲傳》第2678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1、2669-2670頁。。王沈等人對劉粲的“佞”主要表現(xiàn)在構陷皇太弟劉乂一事上。劉聰即位之初,雖顧及屠各與氐人的聯(lián)盟,不得不以劉乂為皇太弟,但從皇權延續(xù)的角度考慮,劉聰是希望由自己的兒子來繼位的?!度畤呵铩で摆w錄》載呼延后以“父終子紹”的理由勸劉聰廢皇太弟,“聰亦信之”,并承諾“吾當為計”。⑥(60)⑥李昉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60年版,卷一百四十二《皇親部八》,第694頁。在奪取儲君之位的問題上,劉聰、劉粲的目標相同。關于佞幸參與劉乂案的緣由,《晉書·劉聰載記》云“郭猗有憾于劉乂”,“靳準從妹為乂孺子,淫于侍人,乂怒殺之,而屢以嘲準,準深慚?!?。⑦(61)⑦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9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附劉粲傳》第2678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1、2669-2670頁。私人恩怨固然會影響佞幸的好惡,但政治利益才是根本。王沈等構陷劉乂,既是幫助相國劉粲奪位,也是幫助皇帝劉聰實現(xiàn)其不便彰顯的政治愿望。歸根結底,王沈等佞幸是將劉粲視作皇權繼承人,所佞的仍然是皇權。
陳勇先生考察了劉乂案的內情、過程與影響。從時間來看,該案發(fā)端于建元元年(315)三月東宮舍人荀裕的告密,激化于麟嘉二年(317)三四月間,歷時兩年之久。先是郭猗、靳準說服劉粲并為之謀劃爭奪儲君之位,再由靳準、王沈說服劉聰并領兵誅殺東宮官屬及親附劉乂的大臣。陳勇先生認為劉乂案的曲折反復緣于劉聰對劉乂的“愛信”,以及在盧志等東宮師傅被殺后大將軍劉敷(劉聰子)的居中溝通。①(62)①陳勇:《漢國匈奴與氐人聯(lián)盟的解體——以劉乂案為中心》,《歷史研究》2008年第4期,第4-16頁。建元二年十一月,晉愍帝君臣被俘至平陽,劉聰大赦并改元麟嘉。晉愍帝朝廷的覆滅,是漢國在俘獲晉懷帝之后的又一次重大勝利。與氐人的聯(lián)盟在漢國政局中的重要性也便相對下降了,這為劉聰解決皇位繼承問題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環(huán)境。劉乂案后,劉粲被立為皇太子,“領相國、大單于,總攝朝政如前”②(63)②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5、2667-2668、2676-2677、2676-2677、2668頁、卷二十八《五行志中》第866-867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0頁。,漢國的相權成為皇權的依附。
正因建元、麟嘉年間(315—318)劉聰?shù)恼芜\作依靠“奸佞小人”,其聯(lián)姻對象也便轉為了佞幸集團。建元元年三月,“聰如中護軍靳準第,納其二女為左右貴嬪,大曰月光,小曰月華,皆國色也”。數(shù)月后,“以其皇后靳氏為上皇后,立貴妃劉氏為左皇后,右貴嬪靳氏為右皇后”③(64)③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5、2667-2668、2676-2677、2676-2677、2668頁、卷二十八《五行志中》第866-867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0頁。。靳準在佞幸集團乃至漢國政壇中地位的上升,主要取決于這次聯(lián)姻。麟嘉元年(316)劉聰立張后侍婢樊氏為上皇后,“時四后之外,佩皇后璽綬者七人”④(65)④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5、2667-2668、2676-2677、2676-2677、2668頁、卷二十八《五行志中》第866-867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0頁。。麟嘉三年,劉聰立王沈養(yǎng)女為左皇后,立宣懷養(yǎng)女為中皇后。⑤(66)⑤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5、2667-2668、2676-2677、2676-2677、2668頁、卷二十八《五行志中》第866-867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0頁。佞幸在建元、麟嘉年間(315—318)大多成為外戚。劉聰以這種方式使佞幸與皇權捆綁在一起。
建元元年(315)上、左、右三后并立史無前例,亦無禮制依據(jù)。左司隸陳元達以“非禮”為理由“極諫”。在遭到劉聰拒絕后,陳元達轉而揭發(fā)上皇后靳氏的淫穢之行?!敖惺鈱?,聰迫于元達之勢,故廢之。”⑥(67)⑥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5、2667-2668、2676-2677、2676-2677、2668頁、卷二十八《五行志中》第866-867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0頁。所謂“元達之勢”是指支持陳元達的勢力,包括太尉范隆、大司馬劉丹、大司空呼延晏、尚書令王鑒等。在劉聰“以元達為右光祿大夫,外示優(yōu)賢,內實奪其權”之時,范隆等人“皆抗表遜位,以讓元達”。劉聰不得不以元達為御史大夫、儀同三司,使之名正言順地“舉劾案章”。呼延晏、范隆為外戚,尤其是范隆是嘉平二年(312)的聯(lián)姻者。此外,嘉平三年陳元達也曾為后宮之事惹怒劉聰,為之辯護者為任顗、朱紀、范隆、河間王劉易。⑦(68)⑦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八《晉紀十》,第2792-2793頁。其中任顗、朱紀、范隆在嘉平二年與劉聰聯(lián)姻,且為劉淵的顧命大臣。陳元達反對三后并立,具有維護劉淵顧命大臣政治利益的意味,故而得到他們的支持。
劉聰所立的左皇后劉氏為劉殷女孫⑧(69)⑧陳勇:《資治通鑒》(十六國資料釋證 漢趙、后趙、前燕國部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9頁。,在劉英、劉娥相繼去世的情況下,她是嘉平二年入宮者的代表。但劉氏不僅早死于建元年間(315—316),而且被污名化?!度畤呵铩で摆w錄》載:
建元中,流星起于牽牛,入紫微,龍形委蛇,其光照地,落平陽北十里。視之則肉,臭聞于平陽,肉傍常有哭聲,晝夜不止,聰甚惡之。劉后產一蛇一虎,各害人而走。尋之不得,頃見隕肉之旁。劉氏卒,……乃失此肉,哭聲亦止。⑨(70)⑨李昉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60年版,卷一百四十二《皇親部八》,第694頁。
《太平御覽》卷一四二《皇親部八》將這一記載系于“劉聰小劉后”條下。劉娥死于嘉平四年,卒于建元中的劉皇后當是原為貴妃的劉殷女孫?!稌x書·五行志中》在采用《三十國春秋》記載的同時,還記述:“是時,劉聰納劉殷三女,并為其后。天戒若曰,聰既自稱劉姓,三后又俱劉氏,逆骨肉之綱,亂人倫之則。隕肉諸妖,其眚亦大?!雹?71)⑩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5、2667-2668、2676-2677、2676-2677、2668頁、卷二十八《五行志中》第866-867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0頁。按《晉書·劉聰載記》,劉聰納劉殷女及女孫時,“子弟輩”以同姓不婚為理由予以反對。但隨后劉延年(劉淵兄)、劉景等屠各宗老對二劉的祖源差異進行闡釋,同姓不婚已經不再成為劉殷女孫入宮的禮制障礙。(72)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5、2667-2668、2676-2677、2676-2677、2668頁、卷二十八《五行志中》第866-867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0頁。劉皇后所產子嗣被當作“害人而走”的蛇、虎,又與流星隕石聯(lián)系起來,被視作“隕肉諸妖”,是“逆骨肉之綱,亂人倫之則”的報應。結合建元中三后并立、陳元達勸諫、靳皇后之死等事件來推測,這一謠言當出自靳準一系的佞幸之手。
劉皇后之死標志著嘉平二年聯(lián)姻者在后宮的失勢,也標志著劉淵顧命大臣退出漢國的政治舞臺。在力撐陳元達反對三后并立之舉后,他們雖仍居高位,但在建元、麟嘉之間(315—318)的政局中再未發(fā)出政治聲音??梢哉f,隨著嘉平四年體制的建立,劉聰?shù)幕蕶噙\行依賴佞幸。在劉聰死后靳準舉兵奪權之際,太保呼延晏、太傅朱紀、太尉范隆既無力也無意參與平陽政局,他們投奔劉曜并“上尊號”,成為前趙的開國功臣。
佞幸的政治對手還包括外朝的尚書、九卿。劉聰信用佞幸,中斷了與外朝的制度性聯(lián)系。麟嘉三年(318)四月,尚書令王鑒、中書監(jiān)崔懿之、中書令曹恂等上表反對劉聰納王沈養(yǎng)女為左皇后:
從麟嘉以來,亂淫于色,縱沈之弟女,刑余小丑猶不可塵瓊寢,污清廟,況其家婢邪!六宮妃嬪皆公子公孫,奈何一旦以婢主之。①(73)①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6-2677、2677、2677、2671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附劉粲傳》第2678-2679頁。
王鑒等人的批評針對麟嘉元年(316)以來的情況,認為“刑余小丑”和“家婢”沒有資格與“公子公孫”同列于六宮,更沒有資格居于皇后之位。表面看來這場抗議是站在嘉平二年聯(lián)姻者的立場上,是建元元年陳元達極諫“非禮”的延續(xù),但正如王沈所罵“乃公何與汝事”②(74)②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6-2677、2677、2677、2671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附劉粲傳》第2678-2679頁。,王沈與劉聰?shù)穆?lián)姻既與尚書、中書等機構無關,也與王鑒等個人無關。這場抗議其實是尚書、中書官僚的借題發(fā)揮,目的在于削弱佞幸的權勢,結果卻被劉聰冠以“慢侮國家”“無復君臣上下之禮”的罪名而遭殺害。③(75)③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6-2677、2677、2677、2671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附劉粲傳》第2678-2679頁。
在誅殺尚書、中書長官之前,劉聰曾一次性誅殺七卿。麟嘉元年二月,“聰臨上秋閣,誅其特進綦毋達,太中大夫公師彧,尚書王琰、田歆,少府陳休,左衛(wèi)卜崇,大司農朱誕等,皆群閹所忌也”④(76)④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6-2677、2677、2677、2671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附劉粲傳》第2678-2679頁。。被殺的七卿中,少府、大司農屬于九卿體系,尚書屬于尚書機構,均是漢國政治運行中某一系統(tǒng)的負責人?!顿Y治通鑒》記載少府陳休、左衛(wèi)卜崇“為人清直,素惡沈等,雖在公座,未嘗與語”,還曾自述心跡:“安能俛首低眉以事閹豎乎!”⑤(77)⑤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八十九《晉紀十一》,第2828頁。劉聰誅殺七卿當然不完全出于對佞幸的偏袒,而是以暴力的方式清除權力行使方式中的障礙。七卿對佞幸的抵制,影響的是劉聰?shù)幕蕶嘈惺埂S捎谧笮l(wèi)領宿衛(wèi)禁兵,卜崇的不滿在劉聰看來會帶來宮禁安全上的問題。劉聰誅殺七卿并未解決內朝與外朝在權力結構中的矛盾,尚書、中書、九卿的不配合仍在延續(xù),這才有了麟嘉三年(318)誅殺尚書令王鑒、中書監(jiān)崔懿之、中書令曹恂的事件。
劉聰死于麟嘉三年七月。劉粲即位一個月后,靳準發(fā)動政變。⑥(78)⑥李磊:《屠各漢國多族群政治體的瓦解及其原因探析——十六國建構多民族國家的首次嘗試及其結果》,《東岳論叢》2021年第5期,第134-142頁。劉粲被殺,“劉氏男女無少長皆斬于東市,發(fā)掘元海、聰墓,焚燒其宗廟”⑦(79)⑦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6-2677、2677、2677、2671頁、卷一百二《劉聰載記附劉粲傳》第2678-2679頁。。這未嘗不是佞幸勢力尾大不掉,而外朝又缺乏與之抗衡的力量,皇權遭反噬的緣故。
光興二年(311)攻破洛陽、俘獲晉懷帝后,劉聰?shù)氖┱匦霓D移到漢國權力結構的調整上來。先后構建了嘉平二年(312)、嘉平四年(314)兩種政治模式。嘉平二年的模式是,通過與劉淵顧命大臣的廣泛聯(lián)姻,使后宮成為與前朝聲息相通的第二個政治場域。后宮嬪妃的秩位差序與前朝的權力格局相對應,“事皆中黃門納奏,左貴嬪決之”。左貴嬪為宰相劉殷之女劉英。這一體制終結于嘉平四年正月皇后劉娥之死。
嘉平四年的政治模式包括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將五部屠各、六夷、漢人分別納入州郡、“司隸—內史”“單于左右輔—都尉”等不同系統(tǒng)予以管理。二是創(chuàng)造新的主、相二元體制,“軍國之事”歸于相國,“殺生除授”歸于皇帝。三是依賴內朝佞幸行使皇權,并使佞幸成為新的外戚。內朝佞幸與嘉平二年聯(lián)姻者之間的矛盾,以及與外朝尚書、中書、九卿間的斗爭,成為建元、麟嘉年間(315—318)的政治主軸。劉聰在皇權行使過程中對內朝佞幸的袒護與對外朝機構的壓制,使內朝勢力獨大。劉聰死后,靳準之變的發(fā)生實是內朝佞幸勢力對皇權的反噬。嘉平二年、嘉平四年兩種政治模式的出現(xiàn),均是劉聰鞏固皇權的結果。后者對前者的接替,其實是重構權力,將權力從劉淵的顧命大臣集中至劉聰本人。公允地說,嘉平四年的政治模式并不必然導致漢國的政治崩壞,但劉聰?shù)臋嗔χ貥嬙谙魅酢皠着f功臣”勢力的同時,并未尋找到新的社會支持力量,而且在政治運行中過度申張皇權,破壞了內、外朝間的權力平衡,這是漢國覆滅的根本原因。劉聰?shù)恼胃母锸節(jié)h國衰敗于內耗,也使?jié)h國難以成為取代西晉的政治力量,北中國不可避免地繼續(xù)處于分裂與戰(zhàn)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