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建元元年(前140)十月,漢武帝劉徹即位,逐步延用儒臣,尊崇儒術(shù)。然而直至建元六年竇太后崩,卻是竇太后所信奉的黃老之學的天下,尤其是竇太后在建元二年貶殺儒臣,極大地抑制了儒學的抬頭,阻礙了漢武帝推行儒術(shù)的進程。漢武帝與竇太后的儒學、黃老之爭,本質(zhì)上乃政治之爭,實際上也是一種文化政策之爭。或是出于為尊者諱,史書對漢武帝與竇太后之間的直面交鋒未做交代,但從竇太后對漢武帝所寵信的儒臣趙琯、王臧、竇嬰、田蚡等人或殺、或貶的行為看,二人之間的矛盾應該一度非常尖銳。
從史書記載的罅隙可見,竇太后建元二年貶殺武帝儒臣,建元三年漢武帝即大批征用賦家入朝?!稘h書·藝文志》所著錄的賦家司馬相如、枚皋、東方朔、終軍、徐樂、嚴助等,即皆于本年三月以后陪侍武帝左右。(1)王益之:《西漢年紀》,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78頁。也就是說,在漢武帝推行儒術(shù)遭到挫折后,他轉(zhuǎn)而信任并征用賦家,在造成漢賦產(chǎn)生并逐漸興盛的同時,依然保持著與竇太后黃老之學截然不同的思想追求或價值取向。竇太后崩后,漢武帝重新任用田蚡等人,崇儒政策方得以順利推行。如此,漢賦在黃老與儒術(shù)的斗爭關(guān)系中,亦即在儒家思想被黃老壓制期間,承擔著怎樣的作用,就值得我們特別關(guān)注。
目前對“漢賦”的最早記載,見于司馬遷《史記》。(2)當然,目前我們所見之《史記》,未必是司馬遷當初所撰之原始文本,其中或有后人增竄、改寫之內(nèi)容。司馬談、遷父子撰寫《史記》,正是漢賦開始成熟并進入長安上層社會的時期。從先秦楚人屈原、宋玉、唐勒、景差,到漢初陸賈、賈誼、枚乘、鄒陽、莊忌,再到漢武帝時期的司馬相如,《史記》為我們建立起一個較為完整的“漢賦”發(fā)展軌跡。自此之后,人們對漢賦的理解,大多沒有脫離《史記》的認識。
真正意義上的“漢賦”的確立過程,(3)之所以說“真正意義上的漢賦”,是因為此前之“賦”,多有地方辭賦尤其是楚賦色彩。其實也是漢王朝以“漢賦”為基點,推行漢帝國文化政策的過程。(4)本文使用了西方常用的“帝國”一詞,特指漢武帝開啟的“大漢”意義上的時代。如果從文學作品與文本角度出發(fā)討論“賦”的起源,必然要與《詩經(jīng)》、楚辭或者其他與“賦”有關(guān)的文獻聯(lián)系起來;而若從“文人”的角度,尤其是從漢人對“賦”的認識立場出發(fā),“賦”其實具有明顯的“漢代構(gòu)造”的特點,即漢人在引入“賦”的同時,亦將與“賦”有關(guān)的“關(guān)鍵文人”納入其認識世界,進而構(gòu)建了一個具有連續(xù)性的辭賦創(chuàng)作“文人序列”。
在《史記》的撰述中,司馬遷有其明顯的敘述動機:他首先將“漢賦”與“楚辭”聯(lián)系起來,并在《屈原賈生列傳》中將屈原與賈誼納入漢代“辭賦”起源的認識世界,繼而將屈原、宋玉、唐勒、景差、賈誼作為“辭賦發(fā)展鏈條”的序列加以構(gòu)建;最后通過將屈原、賈誼的人生遭際和生活經(jīng)歷,與辭賦寫作的內(nèi)容、形式或風格聯(lián)系起來予以敘述,強化了“辭賦”產(chǎn)生的文學元素。在此基礎上,他又在《司馬相如列傳》中,重復了“屈原-賈誼”模式,構(gòu)建出“枚乘-司馬相如”模式,以此作為漢賦成熟的標志?!端抉R相如列傳》將“鄒陽、枚乘、莊忌-司馬相如”與《屈原賈生列傳》中“屈原、宋玉、唐勒、景差-賈誼”相對應,形成了明顯的辭賦發(fā)展文人群體模式。前者屬于“楚-漢”模式,后者屬于“吳梁藩國-漢”模式。這種認識,顯然是認為漢賦有兩大地域文化源頭:首先是先秦楚文化,其次是西漢時的吳梁藩國文化。值得注意的是,西漢時的吳、梁,在先秦皆屬楚國管轄,(5)梁國治今河南永城,1985年永城魚山曾出土楚幣,可知先秦楚與魏、齊滅宋后,曾治此地。皆有楚文化的深刻影響。這樣的話,漢賦文化與思想起源的目標,實際上主要指向了同一個源頭:楚文化。如此,漢人刻意強化漢賦“楚印記”的做法,就值得我們注意。
《屈原賈生列傳》寫屈原、賈誼與辭賦之關(guān)聯(lián),有兩個手法:一是上來就將二人納入“辭賦之祖”的敘述軌道,通過與辭賦有關(guān)的文字,直接將二人傳記與辭賦聯(lián)系起來;二是將賈誼《吊屈原賦》文字用于屈原本傳的某些撰寫,并采納賈誼在此賦中對屈原的評價。這說明:《史記》撰寫屈原、賈誼傳,有明顯的“辭賦觀念先行”的主觀意識。對此,我們可以從《屈原列傳》的幾個方面予以說明。
其一,《屈原列傳》開篇總評屈原兩個方面的能力,即與辭賦內(nèi)容或功能有關(guān)。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6)《史記》卷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冊,第3009頁。以下所引《屈原列傳》,參見第3010、3015、3016頁;所引《賈誼列傳》,參見第3022、3026、3033、3034頁,不一一出注。
在此,所謂“嫻于辭令”之“辭令”,實際上是楚辭、漢賦的基本構(gòu)成元素;而“圖議國事,以出號令”以及“接遇賓客,應對諸侯”,也是漢賦的兩項基本功能。
其二,對屈原生活中某些遭遇或感悟的描述,多與辭賦內(nèi)容或功能有關(guān)?!肚袀鳌贩Q“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其中“聽之不聰,讒諂之蔽明,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即《離騷》之內(nèi)容,實際上也是漢賦寫作之內(nèi)容;“可謂窮矣”與“憂愁幽思而作”“蓋自怨生”,是《離騷》寫作緣起,也是其文本蘊含的文學風格,即“人窮怨而后作”,這也符合漢賦的內(nèi)容與功能。另外,其中的“窮”與“怨”,既與《詩經(jīng)》之“怨”有思想聯(lián)系,亦與后來漢賦之“諷”與“勸”有思想發(fā)展關(guān)系。
其三,太史公評論《離騷》所云“《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實際上是意圖將《離騷》的作用兼同風、雅,即將《離騷》之功能比于《詩經(jīng)》。這也是后來漢人進一步將漢賦功能比于《詩經(jīng)》的先導。其中的“不淫”“不亂”,是風、雅之功能,也是太史公時代對漢賦功能之期待。而“不淫”“不亂”,也與漢賦諷諫功能有內(nèi)在聯(lián)系。
其四,將屈原作為賦家,并以此身份指稱屈原作品,這與賈誼、司馬相如本傳中稱述二人賦作,形式一致。例如,太史公稱屈原“乃作《懷沙》之賦。其辭曰”,以“懷沙”為“賦”作,且將“賦”與“辭”對應,此同于賈誼本傳中“為賦以吊屈原。其辭曰”“乃為賦以自廣。其辭曰”形式,亦同于司馬相如本傳“乃著《子虛》之賦”“相如奏賦以哀二世行失也。其辭曰”“乃遂就《大人賦》。其辭曰”等形式。(7)《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第9冊,第3637、3701、3703頁。值得注意的是,《史記》所稱屈原“《懷沙》之賦”,未必是屈原時代舊有之指稱,而是太史公時代套用敘述賈誼、司馬相如作品的形式,去指稱屈原時代的作品。在此種情境下,《史記》以漢代賦家思維“追書”屈原時代作品的做法,就更加明顯。
其五,《史記》敘述屈原“自沉”之辭,實賈誼語。這也是太史公以漢人思維“追書”屈原的表現(xiàn)。如《屈原列傳》稱屈原“于是懷石遂自沉汨羅以死”,(8)“自沉”,《史記》修訂本改作“自投”,王念孫《讀書雜志·史記第五》認為當作“自沉”(王念孫:《讀書雜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冊,第349頁)。由于賈誼《吊屈原賦》作“自沉汨羅”,則作“自沉”是?!顿Z誼列傳》中又有“自屈原沉汨羅后百有余年”“側(cè)聞屈原兮,自沉汨羅”,太史公“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此類“自沉”之辭,屢屢出現(xiàn)于屈、賈本傳和“太史公曰”,應是太史公用賈誼之“自沉”語撰寫二人之傳,并用于其評語之中。
其六,《史記》所記屈原后之辭賦家,以及“莫敢直諫”之語,皆漢人認識?!肚袀鳌贩Q“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這里涉及兩個問題:第一,屈原之后,有一個辭賦寫作梯隊,即“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此類總結(jié)性話語,不可能是屈原卒后的時代表述;第二,“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顯然也屬于總結(jié)性表述,亦非宋玉等人所在時代的話語。且以“莫敢直諫”代替“諷諫”,是認為宋玉等人之作,已有“諷諫”特征,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總結(jié)以上六點可知,《屈原列傳》是《史記》在將屈原視作“辭賦之祖”的觀念指導下撰寫的,帶有濃厚的漢人思維。同樣,《賈誼列傳》的撰寫也是帶有明顯的辭賦觀念。也就是說,太史公是先有一個明確的辭賦觀念,然后才開始以此觀念撰寫賈誼傳。
首先,賈誼才類屈原?!肚袀鳌烽_篇敘述屈原“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在敘述賈誼時也是此類模式:“以能誦詩屬書聞于郡中”“頗通諸子百家之書”“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此同屈原“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之才。
其次,《屈原列傳》末尾敘述“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而《賈誼列傳》敘其入楚時,上來就用“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與賦、屈原聯(lián)系起來。太史公將賈誼視作“漢賦之祖”的意圖非常明顯。
再次,賈誼《吊屈原賦》,襲用屈原《懷沙》之辭。如《吊屈原賦》“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同《懷沙》之“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是太史公以為賈誼與屈原有太多相似之處,故撰寫二人本傳時,具有明顯的整合二人思想之筆。
最后,太史公采納了賈誼對屈原的評價認識,故撰寫《屈原列傳》時,必然帶有濃郁的主觀色彩。如賈誼認為屈原不必自沉,故屢稱“鳳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縮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所貴圣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得系羈兮,豈云異夫犬羊”,“見細德之險征兮,搖增翮逝而去之”,(9)對此,《史記正義》有云“使騏驥可得系縛羈絆,則與犬羊無異。責屈原不去濁世以藏隱”;“言見細德之人,又有險難微起,則合加動羽翮,遠逝而去之”。參見《史記》卷八十四,第8冊,第3025、3026頁。反映了賈誼與屈原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疤饭弧敝校洹坝^屈原所自沉淵”,即取賈誼《吊屈原賦》文字;又稱“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鳥賦》”云云,可見太史公對屈原之認識,皆取賈誼之意。由此易知,在撰寫屈原本傳之前,其對賈誼事跡的熟悉程度遠大于對屈原的認識,故寫屈原所用表述,實際上多同賈誼,從而使得屈原本傳具有濃厚的賈誼色彩。這正是太史公以“辭賦觀念”為指導撰寫《屈原賈生列傳》的原因所致。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以三分之二的篇幅記載司馬相如的漢賦成就,也反映出太史公是以“辭賦觀念”指導其本傳撰寫的。
首先,司馬相如本傳開篇即寫司馬相如游梁學賦,并著《子虛之賦》。這樣的表述顯然就是試圖將司馬相如作為“賦家”形象來塑造的。
其次,本傳以司馬相如作賦有明確的諷諫目的。傳中寫司馬相如“請為天子游獵賦,賦成奏之”,并稱該賦“其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風諫”。如果此說可靠,則司馬相如作賦之初,即有明確的寫作目的,或他本人即認為賦有特定的文學功能。從“風諫”看,這種功能是政治的,也是經(jīng)學的。
最后,本傳全文照錄司馬相如所“請為天子游獵賦”(后世稱為《子虛上林賦》),后又錄其《哀二世賦》《大人賦》全文,文末則以“太史公曰”形式稱:“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楊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風一,猶馳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虧乎?余采其語可論者著于篇?!?10)以上兩段引文參見《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第9冊,第3640、3722頁。由其中竄入揚雄之語看,其后之“余采其語”可疑。即使單獨揚雄之言為后世誤入,“太史公曰”中將賦與“《詩》之風諫”聯(lián)系起來的做法,已與《屈原賈誼列傳》將賦與“楚辭”聯(lián)系起來的做法有所不同,而與其中《離騷》兼同《風》《雅》的思想高度一致。
由上述可以看出,《屈原賈生列傳》中屈、賈時代的賦學觀念,已經(jīng)有“楚辭”“《詩經(jīng)》”兩種源頭。這應該是非常成熟的賦學觀念,與司馬遷時代似乎不符。后人多疑此傳曾經(jīng)后人(如西漢劉德、劉向)竄改,不是沒有道理。(11)參見何天行《楚辭作于漢代考》,《楚辭新考》,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頁;汪春泓:《讀〈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獻疑》,《文學遺產(chǎn)》2011年第4期,第26-37頁。《司馬相如列傳》亦有此類問題??梢姟妒酚洝凡牧蠌碗s,尤其《屈原賈生列傳》與《司馬相如列傳》綜合、復雜的賦學觀念,具有時代的“跳躍性”。可以說,目前所見《史記》文本中的屈原、賈誼、司馬相如傳記,具有明顯的以“辭賦觀”為指導的寫作意識。尤其是將屈原與后世賦作聯(lián)系起來,其“先入為主”的寫作意識就更加明顯。但無論如何,當前的《史記》文本將屈原、賈誼、司馬相如作為漢賦產(chǎn)生與確立的關(guān)鍵人物,以司馬相如時代作為“漢賦”完全確立的關(guān)鍵點,當無問題。
如果從文本構(gòu)建的角度看,《史記》建構(gòu)漢賦文本的源起,主要有三種文本思維,或者說三層邏輯結(jié)構(gòu):第一,所傳聞文本:屈原、宋玉、唐勒、景差所創(chuàng)造的“楚辭”文本;第二,所親聞文本:陸賈、賈誼所創(chuàng)造的“楚賦”文本;第三,所親見文本:司馬相如、枚乘、枚皋等人創(chuàng)造的“漢賦”文本。這是一條非常清晰的文本構(gòu)建路線。我們今天之所以能從司馬遷《史記》中讀出清晰的“漢賦”觀念,就是因為《史記》在撰述中有明確的“漢賦確立”意識。而在這個確立過程中,楚文化承擔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漢賦源于楚辭,是目前《史記》文本已經(jīng)具有的觀念。如前所述,《屈原列傳》記屈原“乃作懷沙之賦”,該句意即已給讀者以“賦自此始”的印象,而“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這個辭賦寫作梯隊的建構(gòu),則表明司馬遷以為“賦源于楚”,楚人為辭賦寫作最早的推動者;此梯隊諸人“好辭而以賦見稱”,顯然是將“賦”與“辭”分割開來,并將“賦”視作“辭”之一種;至于“賦自屈原、宋玉等始”這種表述,已將“賦”的產(chǎn)生時代系于屈原等人的楚辭時代,而這勢必影響后人對漢賦產(chǎn)生背景的理解。
司馬遷在《屈原列傳》中已經(jīng)明確將漢賦的產(chǎn)生歸功于屈原等人的楚辭,則其下對漢代文人賦作情況的記載,必然沿著此思路繼續(xù)下去。故《賈誼列傳》記其“為賦以吊屈原”,自此以下,賈誼之文多稱作“賦”,這是以賈誼的作品接續(xù)屈原等人之“賦”。但是,《漢書·賈誼傳》卻補充了一段文字:“誼既以適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賦》,其終篇曰:‘已矣!國亡人,莫我知也?!熳酝督?。誼追傷之,因以自諭。”(12)《漢書》卷四十八《賈誼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8冊,第2222頁。此處班固稱“作《離騷賦》”,以屈原《離騷》為賦,有兩層含義:一是以為賈誼此作模擬自《離騷》;二是以賈誼賦學思想源于屈原。這是明確將漢賦的源頭與屈原《離騷》聯(lián)系起來了。
《漢書·藝文志》著錄賦家四類,第一類首列屈原、唐勒、宋玉三家楚人賦,(13)《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6冊,第1747頁。位列此類的漢代賦家前三位是賈誼、枚乘、司馬相如,此種分類和排序當是以漢代三大家賦出于楚辭。這就啟示我們:賈誼、枚乘、司馬相如入漢之賦作,與屈原等人楚辭具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因此其賦皆具有一定的“楚賦”特征。第二類首列“陸賈賦三篇”,《史記》稱:“陸賈者,楚人也。”(14)《史記》卷九十七《酈生陸賈列傳》,第8冊,第3267頁。第三類首列“孫卿賦十篇”,《史記》稱孫卿趙人,先入齊,“齊人或讒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為蘭陵令”。(15)《史記》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傳》,第7冊,第2852頁。第四類雜賦首列“客主賦十八篇”,沈欽韓稱:“子墨,客卿。翰林,主人,蓋用其體?!?16)沈欽韓:《漢書藝文志疏證》,《二十五史藝文經(jīng)籍志考補萃編》第二卷,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8頁。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姚明煇《漢書藝文志注解》皆以為,此“體”即取自揚雄《長楊賦》。(17)《二十五史藝文經(jīng)籍志考補萃編》第四卷,第143、284頁。若如此,則雜賦應該是班固整理的西漢末期的成熟賦作,與前三類賦作的性質(zhì)完全不同。然而,就前三類而言,其首列賦家,顯示出了一個共同的分類傾向,即重視其人或其作品之“楚人身份”。這無疑對后人理解漢賦起源,具有較強的心理暗示作用。
具體來看,賈誼、枚乘、司馬相如等人的賦作,都與楚文化有聯(lián)系。首先,賈誼雖是洛陽人,其賦則作于楚地;其所接續(xù)的以屈原為首的“好辭而以賦見稱”者,亦皆楚人。其次,《司馬相如列傳》稱:“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shù)歲,乃著《子虛之賦》。”(18)《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第9冊,第3637頁。在這段記載中,梁孝王好辭賦,此時有鄒陽、枚乘、莊忌之徒,司馬相如從其游而后為賦。這一辭賦寫作梯隊的建構(gòu),就與《屈原賈生列傳》所記屈原、宋玉、唐勒、景差之后有賈誼的寫作梯隊構(gòu)建手法完全相同。這似乎說:漢代辭賦的產(chǎn)生有兩大動力源頭:一個是“屈原、宋玉、唐勒、景差-賈誼”序列;一個是“鄒陽、枚乘、莊忌-司馬相如”序列。前者屬于“楚辭”源頭,后者屬于《詩經(jīng)》源頭(證據(jù)即前文“太史公曰”所言司馬相如賦“與《詩》之風諫何異”之語)。然而,《漢書·藝文志》“屈原賦之屬”,是將枚乘、司馬相如與屈原、賈誼同列的。這也就是說,自《史記》至劉向、班固等人,皆以為賈誼、枚乘、司馬相如賦作有“楚賦”源頭。這種處理辦法的一個重要意義,就是將非楚人之枚乘、賈誼、司馬相如等人,皆與“楚”聯(lián)系起來,強化了“賦出于楚”的認識。即使枚乘、鄒陽等人曾在吳,然當時吳地文人多楚人。(19)《史記》卷一百○六《吳王濞列傳》稱“吳太子師傅皆楚人”,可證。由此推測,吳、梁、楚等先秦楚舊地藩國文士或多為楚人,當時其他藩國(如齊、趙等)文人亦多入楚。
如果目前所見《史記》文本中的《屈原賈生列傳》《司馬相如列傳》,皆有后人改寫,那么上述問題就與司馬遷時代無關(guān)。但是,即使后人如褚少孫、劉向、劉歆、班固等對二傳有所改易,然至少在漢人看來,已經(jīng)形成了明確的漢賦起源認識。從漢王朝由楚人建立的角度看,“賦起于楚”,或者具有更深層的文化心理動機。
《史記》撰述中的“漢賦源于楚辭”觀念,以為漢賦具有“楚文化”元素,然若細讀《史記》文本,還可發(fā)現(xiàn)這種被視作“楚賦”者,其實具有明顯的吳、梁、齊、蜀等地域文化元素的參與。
如前所述,《漢書·藝文志》所著錄的四類賦作,除了雜賦,其他三類首列賦家,屈原、荀卿為先秦人,故后人常將賦之源頭追溯至二人;第二類則是以陸賈為漢代賦家第一人,其后當為賈誼、枚乘、司馬相如,然而此三大家是對推動漢賦產(chǎn)生具有關(guān)鍵作用的賦家,故《漢書·藝文志》皆將其列入“屈原賦之屬”。從賦作的性質(zhì)上看,這明顯將漢賦分為兩類:以陸賈賦為首的“楚賦”;以賈誼、枚乘、司馬相如賦為首的“(楚)辭賦”。在“辭賦”之中,賈誼之“楚文化”特征更明顯;枚乘、司馬相如則具有明顯的吳、梁文化特征。但如上文所論,從本質(zhì)上說,這些人的賦作皆可統(tǒng)稱為“楚賦”。
賈誼本在京城,年少得志,“一歲中至太中大夫”,故其所關(guān)注的皆為朝廷大事,如《賈誼列傳》所稱,“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而當他入長沙之后,接觸到楚文化影響,朝廷之事不必擾心,隨之涌上心頭的則是對個人生命的思考,故“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從京城“得志”至長沙“意不自得”,賈誼從政治、情感、心理上經(jīng)歷了一個重大轉(zhuǎn)折。正是在此“意不自得”心理狀態(tài)下,賈誼創(chuàng)作了《吊屈原賦》。
在《史記》文本中,司馬遷在敘述“有鸮飛入賈生舍,止于坐隅”,賈誼因之撰《鳥賦》后,又重復了賈誼“為賦以吊屈原”前的文字:“賈生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倍稘h書》則將太史公重復和強調(diào)的文字刪去,僅表述為“誼既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這在文字上更加精練,但不及太史公對賈誼心理變化的細膩體味。賈誼以《吊屈原賦》《鳥賦》展示其由京城入長沙之后的心境變化,體現(xiàn)了一個歷代文人中的共有現(xiàn)象:在順境之時,他們或許很少考慮生命或精神層面的本質(zhì)問題;但當遭遇到政治或生活上的重大變化之后,則往往會對個人生命價值或精神存在的意義予以關(guān)注或思考。賈誼此二賦中的情感變化和表達,與在京城意氣風發(fā)之時截然不同,尤其是《鳥賦》,司馬遷評為“同死生,輕去就”,顯然在“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之后,賈誼對人類生命和精神的價值有了更深刻的體悟。
《史記·賈誼列傳》載其在梁時,“數(shù)上疏,言諸侯或連數(shù)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所針對的主要是“文帝復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皆為列侯”。這就將梁國推在淮南甚至吳國之對立面,后來鄒陽、枚乘、莊忌等人由吳入梁,也都有政治上的因素。文帝前元十一年前,賈誼入梁為懷王太傅,將楚賦帶入該地;文帝后元七年左右淮陰人枚乘、吳人莊忌與齊人鄒陽、公孫詭等人由吳入梁,這就意味著楚賦有可能進一步吸收了吳文化甚至齊文化的元素。再細而言之,景帝前元七年左右蜀人司馬相如由長安入梁,(21)關(guān)于賈誼、枚乘、司馬相如等人入梁時間,可參考劉躍進:《秦漢文學編年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99-121頁。楚賦吸收蜀文化思想的可能性不可排除;賈誼、司馬相如曾居長安,則二人將京都文化的主流思想納入楚賦寫作,亦不可排除。我們?nèi)绱苏f,是因為當時雖然漢實現(xiàn)一統(tǒng),但全國地域文化特征各有不同,故鄒陽即曾有“鄒魯守經(jīng)學,齊楚多辯知,韓魏時有奇節(jié)”之說。(22)《漢書》卷五十一《鄒陽傳》,第8冊,第2353頁。來自不同地域的文人,在學習一種新的文體——賦體之時,除了需要遵守賦體的寫作規(guī)定,他們多樣性的思想內(nèi)容、文化元素以及不同的知識積累,必然體現(xiàn)在其賦作之中。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以“楚稱”之“子虛”以及“齊難”之“烏有先生”命名賦中人物,顯然可以說明這個問題。
總體上看,賈誼、枚乘、鄒陽、莊忌等來自不同地域的人先后入梁,最終促成了后來“梁園文學中心”的形成。(23)參見孫少華:《“皇權(quán)”與“不死”——漢賦早期兩大文本主題與“梁園文學”之興起》,《文史哲》2021年第1期,第102-113頁。當時,他們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也是驚人的,如《漢書·藝文志》即著錄有莊忌賦二十四篇、賈誼賦七篇、枚乘賦九篇、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陸賈賦三篇、枚皋賦百二十篇。雖然他們有遷徙各地的經(jīng)歷,但在梁地創(chuàng)作的賦,當亦為數(shù)不少。而在后人的知識視野里,“梁園文學”無疑是以賦為中心的。如晚出之《西京雜記》曾記載:“梁孝王游于忘憂之館,集諸游士,各使為賦?!辈⒃斾浢冻恕读x》、路喬如《鶴賦》、公孫詭《文鹿賦》、鄒陽《酒賦》、公孫乘《月賦》、羊勝《屏風賦》及鄒陽代韓安國所作《幾賦》之全文。(24)成林、程章燦:《西京雜記譯注》卷四,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34-146頁。這些賦作,以四言為主,雜以六、七言,并有整齊的駢文句式,似非西漢早年作品。然據(jù)賈誼、孔臧等人四言賦分析,當時人如何界定賦體,如何分辨“詩”“賦”二體,賦體寫作有何規(guī)定,都尚存疑問。如《西京雜記》稱“韓安國作《幾賦》不成,鄒陽代作”,然《史記》稱韓國安“嘗受《韓子》、雜家說于騶田生所”,且“為人多大略,智足以當世取合”,(25)《史記》卷一百○八《韓長孺列傳》,第9冊,第3457、3463頁。如何不能作賦?這亦與《漢書·枚乘傳》所稱“梁客皆善屬辭賦”(26)《漢書》卷五十一《枚乘傳》,第8冊,第2365頁。自相矛盾。如果韓安國確不能作賦,是否說明賦體寫作有其特定規(guī)則?而這些被后世稱作“賦”的梁地賦家之作,與當時其他地域之賦作當有區(qū)別。
從南朝人的賦學史觀看,時人當是不分楚賦、漢賦的,故劉勰《文心雕龍·詮賦》籠統(tǒng)認可陸賈、賈誼、枚乘、司馬相如對漢賦產(chǎn)生的首功作用,其所稱“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播其風”,即將司馬相如排在三人之后。當今有些文學史或選本以枚乘《七發(fā)》為賦體,并且常常將該作置于漢賦之首。事實上,《史記》《漢書》未載此文;《文選》《文心雕龍》以其為“雜文”。《文心雕龍·雜文》稱“及枚乘摛艷,首制《七發(fā)》”,則說明在劉勰時代,亦尚未以《七發(fā)》為賦體。(27)以上引文參見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上冊,第135、254頁。此處對《七發(fā)》“雜文”之分類,或有文體性質(zhì)不明的可能,即當時或有以其為“雜賦”者,故蕭統(tǒng)、劉勰將其歸入“雜文”。再者,陸賈賦作不傳,《藝文志》雖以其為代表單列一類,但陸賈對漢賦之關(guān)鍵作用并不清晰。賈誼今傳《旱云賦》《吊屈原賦》《鳥賦》三賦,《旱云賦》晚出,見《古文苑》;《吊屈原賦》《鳥賦》皆短制,且在體式、思想上與真正意義上的“漢大賦”相去甚遠。如此說來,則將“楚賦”最終變?yōu)楹笫浪Q“漢賦”之關(guān)鍵人物,非司馬相如莫屬。
在司馬相如的行動軌跡中有三個關(guān)鍵點值得注意:一是司馬相如由京都入梁,部分體現(xiàn)著朝廷的政治與文化態(tài)度;其次司馬相如由梁返蜀,體現(xiàn)著楚賦由東向西的傳播;三是司馬相如由蜀返京,見漢武帝而為賦,賦因受到漢武帝的推崇而流行,體現(xiàn)著辭賦“楚變漢”的政治與文化轉(zhuǎn)折。據(jù)此,我們可以做出如下判斷:司馬相如由梁入蜀、由蜀入京的活動軌跡,尤其是其賦作被漢武帝的認可,本質(zhì)上代表著“楚賦”官方身份的被認定,并且是“楚賦”正式變?yōu)椤皾h賦”的標志。
在梁地的文人,大多有著與司馬相如相似的行動軌跡,即由梁返家、由家入京。如韓安國,“孝王卒,共王即位,安國坐法失官,居家”;(28)《史記》卷一百○八《韓長孺列傳》,第9冊,第3460頁。后因武安侯田蚡而為御史大夫。枚乘,“孝王薨,乘歸淮陰”;“武帝自為太子聞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車蒲輪征乘,道死”。枚乘雖未能成功入京,然漢武帝“詔問乘子,無能為文者,后乃得其孽子皋”。(29)《漢書》卷五十一《枚乘傳》,第8冊,第2365頁。枚皋為梁共王郎,曾為共王作賦,可知梁孝王卒后,雖然司馬相如、枚乘等人離開梁國,但賦學風氣依然保留在此。枚皋賦作當有學自乃父枚乘之成分,就此而言亦有梁地賦學風格。
從某種程度上說,漢武帝時期的賦家主體,是來自梁地的文人;而辭賦中心向京城遷移,最終成為服務于漢武帝也就是大漢文化的主力,甚至有可能推動了京城文化中心地位的形成,梁園文人的作用不可忽視。既然如此,賦作為一種后世認定的文學體裁,其實在當時可能承擔了更大的政治、文化責任。對此,我們需要深入分析漢武帝借助漢賦這種文學體式,去推動漢王朝文化政策展開的過程。
司馬相如、韓安國等由梁入京者,原本也帶有濃厚的地方士人色彩。漢武帝使用具有地方性色彩的文人及其作品,并將這些人與文推向政治與文化前臺,可謂互相得利:對漢武帝等人而言,成功實現(xiàn)了他們通過正常政治渠道無法實現(xiàn)的目的;對司馬相如等賦家而言,他們與賦體一起,成功進入國家主流文化舞臺,從而奠定了他們與賦體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
據(jù)《史記·孝武本紀》記載:“孝景十六年崩,太子即位,為孝武皇帝。”《史記集解》引張晏曰:“武帝以景帝元年生,七歲為太子,為太子十歲而景帝崩,時年十六矣?!睗h武帝雖年輕即位,然其志不小,由《孝武本紀》所記,可知其志向或志趣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從其個人信仰角度看,漢武帝尤信鬼神,“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從其政治抱負角度看,漢武帝欲圖改正朔、行封禪、隆儒術(shù),“元年,漢興已六十余歲矣,天下乂安,薦紳之屬皆望天子封禪改正度也。而上鄉(xiāng)儒術(shù),招賢良,趙綰、王臧等以文學為公卿,欲議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諸侯。草巡狩封禪改歷服色事未就”。(30)《史記》卷十二《孝武本紀》,第2冊,第575-576頁。由這段記載可知,漢武帝在正制度、隆儒術(shù)方面,舉措不少。他通過招賢良重用一批同樣好儒術(shù)的士人,與他們共議古立明堂、試行封禪制度。尤為重要的是,他所用丞相竇嬰、太尉田蚡,皆支持推行儒術(shù)。
《漢書·武帝紀》將對漢武帝的敘述重點放在儒術(shù),故刪去“尤敬鬼神”“封禪改正度”之說,徑稱:“建元元年冬十月,詔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丞相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奏可?!?31)《漢書》卷六《武帝紀》,第1冊,第155-156頁。這是班固從后人的視角,將“罷黜百家”作為漢武帝最重要的政治舉措。然《史記》所記,則給了我們一個全面的漢武帝形象,以及更為復雜的政治局勢。相較于《漢書》記載漢武帝多側(cè)重政治角度,《史記》所記更側(cè)重文化角度,《史記》這一敘事特點,為我們理解漢賦的產(chǎn)生提供了重要思考方向。
漢武帝“敬鬼神”與“好儒術(shù)”的兩大志趣,對漢統(tǒng)治集團而言,前者本來就是漢王朝上層的共同喜好,這一點不至于引起不必要的政治矛盾;但“好儒術(shù)”則不僅是一種文化政策的調(diào)整,還代表著一種政治態(tài)度或政治立場,自然會引起以竇太后為首的政治勢力的反對,故《史記》有“會竇太后治黃老言,不好儒術(shù)”(32)《史記》卷十二《孝武本紀》,第2冊,第576頁。之說。竇太后與漢武帝這兩股勢力在政治領域的對抗,至建元二年十月有一次大爆發(fā),其結(jié)果是“御史大夫趙綰坐請毋奏事太皇太后,及郎中令王臧皆下獄,自殺。丞相嬰、太尉蚡免”。對此,應劭云:“王臧儒者,欲立明堂辟雍,太后素好黃老術(shù),非薄《五經(jīng)》。因欲絕奏事太后,太后怒,故殺之。”(33)《漢書》卷六《武帝紀》,第1冊,第157頁。如此來看,漢武帝即位之后,想借助儒術(shù)推行新政的舉措,徹底遭到了失敗。這就迫使他在“敬鬼神”之外,尋求一個替代儒術(shù)的喜好,這就為司馬相如登上政治舞臺以及漢賦的產(chǎn)生提供了契機。
結(jié)合上文引《史記》材料,我們可以將司馬相如出場前后的政治情勢梳理一個簡單的時間表:
建元元年十月,武帝即位,下詔舉薦賢良方正;六月,竇嬰為丞相,田蚡為太尉,趙綰為御史大夫,王臧為郎中令,崇尚儒術(shù),奏立明堂;七月召用儒生,征魯申公;本年,丞相衛(wèi)綰請罷刑名縱橫之術(shù),嚴助為中大夫,征公孫弘為博士,征轅固生、東方朔、枚乘。
建元二年十月,竇太后貶儒臣,殺御史大夫趙綰、郎中令王臧;淮南王劉安獻《內(nèi)書》二十一篇。
建元三年,司馬相如因同郡楊得意舉薦,以賦為郎,作《子虛上林賦》。同時征召東方朔、枚皋、終軍、吾丘壽王、嚴助、徐樂等。
建元五年,置《五經(jīng)》博士。
建元六年五月,竇太后崩,漢武帝罷黜黃老、刑名之言,延文學儒生。(34)此處參考劉躍進:《秦漢文學編年史》,第129-142頁;鄭杰文、李梅:《中國學術(shù)思想編年·秦漢卷》,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04-110頁;王益之:《西漢年紀》,第178頁。
也就是說,從建元二年竇太后貶斥儒臣,至建元六年太后卒,期間司馬相如攜賦迎合漢武帝的政治、文化需要,成為儒術(shù)被抑制之時漢武帝重要的政治依賴。如上文所論,此際也正是其他賦家大批入京之時。因此我們甚至可以說,在漢武帝意圖通過儒術(shù)推行其政治理想遭遇挫折時,漢賦成為他曲線推行文化政策的重要工具。
一方面,漢賦有與漢武帝“敬鬼神”相通的思想,迎合了他的長生喜好。漢賦興起,甚至后來儒術(shù)獨尊之后,并不代表黃老之學的消失,(35)參見孫少華:《漢代黃老思想的學術(shù)生態(tài)及其對儒學的影響》,《諸子學刊》第七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5-68頁。尤其是漢武帝所信用的司馬相如、枚乘、韓安國等人,都來自梁地,而梁孝王作為信奉黃老的竇太后少子,必然也尊奉黃老之學。在黃老之學占統(tǒng)治地位之時,漢賦也必然離不開黃老學說的影響。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就具有明顯的神仙甚至黃老思想;其《大人賦》更是使得“天子大說,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36)《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第9冊,第3711頁。這就使得漢武帝本來想將鬼神與儒術(shù)的結(jié)合,一變而為神仙與漢賦的結(jié)合。而漢賦中存在竇太后所喜愛的黃老思想的事實,說明在當時儒術(shù)與黃老的矛盾中,漢賦對二者很可能起到了較好的調(diào)和作用。
另一方面,漢賦有與儒術(shù)相通的思想,迎合了漢武帝的政治喜好。漢武帝時期,以及此前的賦家,多好儒術(shù),如陸賈、賈誼、董仲舒,包括司馬相如。漢武帝在推行儒術(shù)受挫之后,轉(zhuǎn)而好賦,不是偶然的事情。此外,今人對漢賦家將經(jīng)學思想融入賦作,及將經(jīng)學文字直接引入賦作的過程多有考察,(37)此類研究頗夥,如許結(jié)、王思豪:《漢賦用〈詩〉的文學傳統(tǒng)》,《中國社會科學》2011年第4期,第190-204頁;田勝利:《漢賦用〈易〉與賦體藝術(shù)》,《文學遺產(chǎn)》2018年第5期,第44-53頁。有結(jié)論指出,“當時不少士人既是賦作家,又是易學家、思想家,其易學思想和成就在其辭賦作品中同樣有所反映”。(38)張濤:《漢賦與易學》,《周易研究》2001年第3期,第57-66頁。這說明賦家多通經(jīng)學,而司馬相如賦作中對經(jīng)學內(nèi)容復雜、熟練的使用,也充分證明漢武帝時代的賦家,在漢賦甫一登場,就有通過主動使用經(jīng)學內(nèi)容宣傳儒學思想之意識。這或許并非漢武帝主動授意,但說司馬相如等人賦作中蘊含的經(jīng)學思想,暗合了漢武帝隆儒崇經(jīng)的政治理想,則不無可能。就此而言,在竇太后以黃老抑儒術(shù)的政治背景下,漢武帝轉(zhuǎn)而好賦,或者更大成分上是因為其中蘊含著他意圖推行的儒學思想。
由以上兩點可知,漢賦既有的對黃老、神仙的描寫,無疑符合竇太后黃老派的意志;而漢賦對經(jīng)學思想的承載,則迎合了漢武帝推崇儒術(shù)的需要。在竇太后以黃老壓制漢武帝儒術(shù)之后,并未見其對漢武帝推崇漢賦的行為表達反對意見,這或許可以說,他們最終在漢賦上達成了妥協(xié)。從漢武帝一派的角度看,儒術(shù)的推行雖然被暫時壓制,但并未完全被消滅,而是賴漢賦得以曲折延續(xù)。在此過程中,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現(xiàn)象值得注意,即漢武帝推行儒術(shù),所用者皆當時政治風云人物,如竇嬰、田蚡,這些人影響力、號召力比較大,有益于協(xié)助漢武帝推行政治政策,但同時他們的政治地位與激進的做法,也必然招致政治對手與保守勢力的強力反對。在趙綰、王臧被殺,竇嬰、田蚡被黜之后,漢武帝轉(zhuǎn)而使用地方色彩濃厚、熟悉漢賦的司馬相如、韓安國、枚皋、董仲舒、公孫弘、轅固生、徐樂、嚴助、東方朔、吾丘壽王等人,顯然是另辟蹊徑的考量。這是司馬相如等賦家,從地方順利進入宮廷文學舞臺的重要契機。
正因為漢賦與神仙、封禪、儒術(shù)思想的相通性,尤其是迎合了漢武帝的個人喜好與政治理想,漢賦很快風行起來:它既成為后世文學意義上的重要文體,也成為漢武帝推行其政治理想的重要隱蔽手段。司馬相如卒前上書言封禪,間接促使?jié)h武帝“乃遷思回慮,總公卿之議,詢封禪之事,詩大澤之博,廣符瑞之富”,(39)《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第9冊,第3718頁。說明漢武帝時期的賦家與賦作,在當時政治制度、文化政策的修正、施行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漢武帝一派,正是借助地方入京的賦家及其賦作,逐步將其政治、文化措施推行開來,他們心目中真正意義上理想的“大漢王朝”,也借此逐漸建立起來。
具體而言,漢賦興起之后,對漢武帝時代帝國文化政策的展開,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
第一,儒家政策全面實施,經(jīng)學得以全面發(fā)展。如果說,董仲舒等人提出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在很大程度上還是一個文化口號,田蚡、公孫弘等人從行動上的支持與推動,屬于自上而下的政治行為。那么,作為文化形式之一種的漢賦的參與,則對推進儒學的全面實施具有更深刻、更有說服力的作用。漢武帝時代儒學的興起,與漢武帝不遺余力的支持有密切關(guān)系。但在儒學受到黃老之學壓制、推行受阻之時,漢賦因其特殊的思想承載,以較為隱蔽的方式宣傳、支持儒學,溫和地調(diào)和黃老與儒術(shù)之間的政治矛盾,對儒學的興起具有關(guān)鍵作用。甚至可以說,漢武帝時代封禪以及儒術(shù)、經(jīng)學最終得以成功推行,漢賦在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橋梁作用。尤其是,漢賦作為與政治距離相對較遠的一種文化形式,本身有著經(jīng)學與儒術(shù)不能具備的獨特功能,它以隱蔽、溫和的方式使?jié)h武帝時代的各項文化政策得以推行,直至最終實現(xiàn)了儒學的全面興起。漢武帝《五經(jīng)》博士的設立,即是在漢賦確立過程中實現(xiàn)的。
第二,禮樂制度得以完善。漢武帝有“武功”之事,但當時對“德教”的實施,也是不容忽視的。西漢自高祖時代叔孫通、文帝時代賈誼,皆有興禮樂之倡議,卻或“未盡備而通終”,或“大臣絳、灌之屬害之,故其議遂寢”,皆未能實現(xiàn)。漢武帝時代,“進用英雋,議立明堂,制禮服,以興太平”,董仲舒上策提出“務德教而省刑罰”,惟“更化則可善治”,“是故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大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雖然班固有“上方征討四夷,銳志武功,不暇留意禮文之事”之說,(40)以上參見《漢書》卷二十二《禮樂志》,第4冊,第1030、1031-1032頁。但一個事實不容忽視,在竇太后卒后次年,即元光元年武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并且在李廣、程不識屯邊之時,詔令發(fā)布數(shù)條《策賢良制》,“于是董仲舒、公孫弘等出焉”。(41)《漢書》卷六《武帝紀》,第1冊,第160-161頁?!稘h書·董仲舒?zhèn)鳌蜂浧渑c武帝對策之言,實際上是對武帝時代文化政策的總討論、總部署。無論如何,漢武帝時代儒學的真正復興,與此不無關(guān)系。武帝時代,禮樂之教化進入國家政治或社會治理考慮的層面,說明文化、教育已經(jīng)被提升到國家宏觀政策的制訂高度。這也為漢武帝時代積累了大量的人才儲備。
第三,繼承先秦諸子思想傳統(tǒng),出現(xiàn)了西漢時代學術(shù)上的“百家爭鳴”。漢武帝以漢賦作為撬動黃老統(tǒng)治地位的杠桿,陸續(xù)推動儒學、禮樂制度之后,文人們從思想、行動上被解放出來,隨著影響西漢王朝整個文化、歷史的關(guān)鍵文人的悉數(shù)登場,諸子學說亦得到發(fā)展,成為推動西漢文化興盛的關(guān)鍵力量。當司馬談、遷父子開始撰作《史記》,此時“可謂以道家的清靜無為思想為根本的黃老之學,被統(tǒng)治上有積極意義的儒家思想所代替的過渡時期”。(42)樸宰雨:《〈史記〉〈漢書〉比較研究》,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4年,第25頁。以司馬談《論六家要旨》為標志,不僅儒、道兩家,陰陽、墨、名、法甚至其他諸子思想,都在漢武帝時代得以解除束縛,順利發(fā)展;董仲舒開始以陰陽五行說《春秋》,他與公孫弘在《公羊春秋》學上的爭執(zhí),反映了經(jīng)學內(nèi)部的“百家爭鳴”。自此以后,作為漢代學術(shù)主流基礎的經(jīng)學、史學、諸子、陰陽五行等思想,得以在西漢確立并發(fā)展起來。
綜合以上三點,我們大致可以判斷:“漢賦”之確立,為漢武帝時期帝國文化政策的展開,以及為撬動黃老地位和解放文人與學術(shù)的束縛,做出了一定的時代貢獻。漢賦的產(chǎn)生,主要得益于當時特殊的政治、文化形勢,尤其是漢武帝本人的政治需要。漢賦對漢武帝時代政治、文化措施的實現(xiàn),對漢武帝時代文化政策展開、學術(shù)理想的實現(xiàn),具有不可替代的歷史與文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