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姝疑
說起喜馬拉雅,第一個出現(xiàn)在腦海里的形容詞是“神圣”。
位于喜馬拉雅山北麓的崗巴,藏語意為“雪山下最美的村莊”。《人民日報》曾這樣描述西藏軍區(qū)崗巴邊防營:“這片平均海拔4800 米、含氧量不足內地50% 的冰峰雪嶺,歷來都是艱難險阻和犧牲奉獻的代名詞……1961 年,為了祖國的尊嚴,老一輩崗巴軍人聽從號令,扛著紅旗就上山,誓將崗巴當家建。從此,這里有了飄揚的國旗,有了鋼鐵般的長城。”
作為全軍海拔最高、離天最近的建制營,崗巴營的戰(zhàn)士與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擁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黃國忠被稱為“崗巴活地圖”,有時雪大埋住路的痕跡,天一黑,不少駕駛員會找不到回營部的方向。而這個在崗巴當了16 年兵的駕駛員“閉著眼睛都能開回來”。
2005 年,黃國忠18 歲。剛下連時,這里還都是土路,顛簸一路到營部,他和同年兵看看對方,全身都被土糊滿了,“只剩下兩個眼珠子在轉”。
最初幾年,除了日常巡邏,每到夏天,營部都要為“冬囤”做準備,以應對大雪封山。駕駛員們一趟趟開車拉蘿卜、蓮花白、土豆等過冬物資,上來就都凍成了“冰坨坨”。大家白天把菜抱出來曬,晚上再收回去。
魯周揚比黃國忠晚5 年進崗巴營,印象最深的就是第一次吃到凍土豆。河南小伙從來沒吃過這個,“里面是蜂窩狀的,水分一點都沒了。”
夏天和冬天不到10 攝氏度的溫差,讓這里一年只剩一個季節(jié)。晚上海拔較高的哨所最低溫度降到零下40 攝氏度,戰(zhàn)士們每天下午體能訓練時間都去撿羊糞,用來燒火爐取暖。羊糞燃燒快,夜里要“睡一會兒起來添一點”。
如今,運送物資的車輛可以每周上來一次。如遇大雪,就先動用鏟車,鏟到露出地皮的濕土,其他車輛再陸續(xù)上來。
在海拔5371 米的某駐勤點,每個宿舍里的課桌上都放著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這是連長王旭從云南老家特意為戰(zhàn)士們帶的。這里積雪終年不化,四季舉目不見一片綠葉,戰(zhàn)士們便把連長帶回來的多肉拿進寢室里養(yǎng)著。
魯周揚記得,塔克遜邊防連一位服役16 年的老兵,退伍前在連部種下幾棵矮松。他說:“我走了,讓樹替我站幾天崗。”本未報太大期望,結果樹竟然活了,現(xiàn)在還“站”在那里。
營區(qū)河溝邊還有幾棵柳樹,20 年來,從兩米多高逐漸被積雪壓趴下來,如今矮得如陀螺一般,樹冠卻依然如蓋。“你看,樹都活了?!濒斨軗P說,“人不得活好點兒?!?h3>高原的饋贈
崗巴營所戍守的中印邊境錫金段,百余公里邊境線和通外山口都沒有界碑或界樁。每次巡邏,戰(zhàn)士們拿著北斗導航,走到電子地圖所示的邊界線處,代表一次對領土主權的宣誓。
這里的每一個人對巡邏是否“到點到位”,都有相當強的概念。塔克遜邊防連指導員吳震說,他們巡邏時有一段路車上不去,坡度陡,碎石遍地,步巡十分艱難,兩邊的路卻平坦好走,但大家“就要走那條路,往兩邊一步都不行”。因為向右,相當于越界了;向左,自己的國土就走少了一塊。
新兵扎西多吉不久前剛來到海拔5371 米的駐勤點。作為在新兵營時體力名列前茅的藏族人,他第一次上海拔5592 米的觀察哨,也覺得“惱火”?!霸谘├锱郎胶芾鄣??!彼僦涣骼钠胀ㄔ捗枋?。
新兵于鴻隆2020 年剛入伍,在這之前,他對邊防軍人的概念很簡單:“生活條件比較艱苦,天天上山巡邏。”真正來到崗巴之后,“艱苦”二字于他有了更具體的感受。剛下飛機,新兵們先到達位于日喀則海拔4500 米的定結縣。當晚就有隔壁班一位戰(zhàn)士因為高原反應嘔吐,帶吐了一整個班。于鴻隆班上有人被拉過去看熱鬧,結果回來也帶著自己班的人吐起來。
有老兵說,每年新兵剛到連隊,100 個人暈倒20 多個,算是正常比例。
但這些來自平原的年輕勇士,很快就收到了高原的禮物。于鴻隆還記得第一次爬山,慢慢爬到山頂,腳下晨霧還未散盡,卻看到遠處雪山連綿,峰頂清晰可見?!熬褪恰?。”他小聲形容著,眼里透出自豪的光彩。
如今,于鴻隆所在的奴木日邊防連連部暫時安置在若木新村的黨群活動中心里。連隊食堂和村上的幼兒園一左一右,共用一間大廳。幼兒園有5 位小朋友,白天騎著小三輪車,就在院子里整齊排列的猛士車、勇士車前轉來轉去?!罢{皮得很?!边B長姜臣領笑著說,“會跟我們要東西吃?!?/p>
在這里,鄉(xiāng)親們說得最多的是“金珠瑪米亞咕嘟”,藏語“解放軍好”的意思。軍車開在路上,鄉(xiāng)親們會主動招手,小孩子見了,會向車敬禮。這是藏族人民在常年擁軍的情結之下,對邊防軍人的“專屬待遇”。
昌龍邊防連連長王旭曾在中尼邊界線上巡邊6 年,而來到這后,他發(fā)現(xiàn)情況復雜很多。32 歲的他,是5592 觀察哨最早的一批觀察員。這里是全軍最高駐兵點,向前幾公里就是鄰國,可以肉眼看到邊境線?!拔覀兯幍奈恢煤投窢幮蝿荻疾辉试S我們說自己在和平年代里,覺得相安無事。”
因為這里是真正的一線。
28 歲的王發(fā)濤,已經(jīng)在邊境線做了5 年的現(xiàn)地翻譯。他對軍旅生活的想象,本是參照普通軍人的模板展開,但沒想到剛一下連,就與“斗爭”二字來了個正面較量——他的左眼在一次巡邏中受傷,手術后視力僅剩0.02。
“如果‘那一天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那也是必須面對的事情。因為自己也時刻準備著,而且也是自己該做的事情。”作為現(xiàn)地翻譯,他隨時與外軍正面相對、交談,遇到任何情況,“不能”是他給自己設置的底線。
普通軍人與邊防軍人相比,相同的是都在積蓄能量,不同的是與前線的距離。這里沒人懼怕這種距離。
魯周揚想起在1985 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犧牲的一位17 歲戰(zhàn)士,他把遺書寫在煙盒上,只有一句話:“謝謝您來收拾我的東西,請抽煙?!?/p>
但他一想到愛人和兒子,還是覺得“多少不能太倉促”。
他曾寫過一封遺書,寫完之后又后悔?!捌鋵嵳嬲搅恕且惶欤f實話,這玩意兒可有可無?!彼@得滿不在乎,“最重要的東西都已經(jīng)交代了。”
一寸山河一寸血。60 年來,崗巴營有33 名官兵犧牲在巡邏執(zhí)勤崗位,國土未失一寸?!敖^不能把國土守小了,更不能把國土守丟了?!边@句話早已印刻進每一位戰(zhàn)士的心里。
不久前,話題“高原戰(zhàn)士的發(fā)際線”上了熱搜。2020 年年初,連隊前推5592 高地設立觀察哨,每天觀察都是“兩頭黑”——趁黑到位,摸黑歸建。那半年,王旭的發(fā)際線開始急速后移。
新兵王洪2020 年入伍,駐守在海拔5318 米的查果拉哨所。哨所的觀察班里常年只有三名戰(zhàn)士,每到飯點,王洪會拿著三個人的飯盒穿過400 米長的坑道去排部打飯,趁機和這里的戰(zhàn)友“吹吹牛嘮嘮嗑”,再上去繼續(xù)面對雪山。
班長劉明棋是重慶人,2020年團里安排他去重慶帶新兵,他卻總覺得待不習慣,“調到哪里都不想去,反正就想在單位?!?/p>
他覺得也可能是因為自己“怕生”。
在高原待久了,每次下去都會產(chǎn)生這種脫節(jié)感。休假時和朋友相聚閑聊,姜臣領總覺得自己“根本插不進去話”,所以話題只有止步于當兵前的時間。關于當兵之后的內容,姜臣領常被問及的,基本就是“海拔多高、推薦去哪里旅游”之類的問題。而他自己除了連部,基本哪兒都沒去過。
魯周揚對這種“格格不入”的感受更為深刻。他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休假回家,是在上高原的3 年5 個月零12 天之后。第一個苦惱,是不知道“衣服該怎么穿”。當時他按照迷彩服的顏色買了兩套衣服,把上衣扎進褲腰帶里,“不扎進去總覺得不舒服”。
談及“邊防軍人”的身份,新兵于鴻隆覺得對于自己最淺層的意義,就是一筆獨一無二的精神財富?!盎厝ブ?,起碼我可以說自己見過祖國最遠的地方,見過對面的軍人是什么樣的,踏過巡邏線,走過邊防線。”
近年來,關于崗巴營的報道越來越多,重點都在描述這里“生活苦”的部分,但在吳震看來,那些都是“無所謂的東西”。
“以前那么苦的時候,外面并不知道,但大家都熬過來了?!彼X得這里的情況就像電影《長津湖》一樣??啵且瓿扇蝿??!捌鋵嵾@些我們都能克服,也是我們本職工作范圍內、我們必須要做的?!?/p>
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安寧而幸福,但很少有人知道、關注這些年輕軍人在邊境一線做著什么。回到平原,人們看得到他們高原紅的臉,卻很少思考他們肩上的分量、很少看到他們胸腔里熾熱的信念。
哨聲,還在不同地方吹響。
(摘自“中國青年雜志”微信公眾號,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