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巨鯨??吭谏碁┥?,猶如一艘入港的游輪,附著在魚身的海水分成小股流下來,滲進沙灘里不見了。這是一只白鯨,在沙灘上與白沙混在一起,鯨魚的圓頭直指大陸深處,海就在身后,它想翻身回去卻是動轉(zhuǎn)不靈了。
我們聽到鯨魚擱淺的消息,急忙趕到海邊,正好和它走了個對面。鯨魚睜開眼望著我們,它分叉的尾巴垂直于地面,下半部浸在水里,尾巴的方向指明它來自看不見的海洋深處,現(xiàn)在這條尾巴開始左右扭動,居然在平地鏟出了深坑,巨尾又是一陣急搖,沙灘上下起了一陣沙雨,濕潤的細沙落進每個人的衣領。它極力掉轉(zhuǎn)身子,想要回到海里去。
我多想幫它轉(zhuǎn)過身,可惜我無法像對待細小的金槍魚那樣對待它——這條巨鯨橫在我面前,足有二十多米長,對我來說無異于史前怪物,它的身子是白的,就像石灰?guī)r的白色,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冰冷的藍,顯然是一只白鯨,和魚有關的一切常識在它面前轟然塌陷。海藻附著在它身上,更增添了它的疲憊。牡蠣在靠近眼睛的地方連成一小片,就像長了皮癬,它沒有時間去管牡蠣們,任它們自由生長。
人越聚越多,環(huán)繞在鯨魚四周不敢靠近,生怕鯨發(fā)作起來,我們仰頭看著它的脊背,就像看著起伏的山嶺。巨鯨身子底下的沙灘已經(jīng)被壓出了深坑,它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全身的重量在沙灘搖搖欲墜,它的身子正好栽在沙坑里。即便如此,它的額頭還是高出我一大截,這種互相打量的場面是極為尷尬的,我甚至感受到了巨鯨心中的憤怒,因為它劇烈收縮的心臟震得地面打戰(zhàn)。
巨鯨一聲長鳴,尖銳的聲波盤旋著升到夜空中,回蕩在耳鼓,在那一刻,人們暫時喪失了聽覺,每個人的后背上都是熱汗涔涔。
巨鯨擱淺的夜晚注定是不會寧靜的,這樣的夜晚讓人心驚膽戰(zhàn),卻又有一絲向往,向往著巨鯨進入我們平庸的生活,來刺激我們?nèi)諠u麻木的神經(jīng)。然而巨鯨這樣的龐然大物,只能生活在海洋空間里,一旦離開海水浮力的托舉,單靠自身的重量足以把內(nèi)臟壓傷,所以我們趕到海灘后看到的鯨要比實際體形矮了許多,從它擱淺開始,痛苦的變形已經(jīng)在它身上進行。
那樣的夜晚,我們守在海邊不愿離去,眼見著巨鯨一點點塌陷下去,卻無能為力,每個人心中都盈滿了悲傷。
人群中傳出幾聲嘆息,更增添了肅穆和沉慟,正如一個孩子看著自己手上漏了氣的氣球,從飽滿的渾圓狀態(tài)變成了坑坑洼洼的一片,最終歸于沉寂。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卻總會讓人揪心。
巨鯨的肋骨啪啪爆裂,體內(nèi)的爆裂聲顯得遙遠,巨鯨低吼著,猛地弓起身子,頭和尾支撐地面,想要做最后一躍,但它很快恢復了平靜。
我們眼睜睜看著,卻沒有辦法出手相救,荒村僻壤,沒有緊急的巨型起重機器,巨鯨擱淺只能死去。它是迷途的孩子,早知有這一天,它就不必出發(fā)了。從擱淺的那一刻起,它的命運已經(jīng)無可挽回,因為難過而產(chǎn)生的寂滅感長久地縈繞在左右。
我一遍遍回憶那晚的情形,這時巨鯨或許正橫在我的窗外。事發(fā)那天晚上,它不該貼著海岸前進。它來到岸邊還是夜里,沒有人察覺。它在黑夜浮出水面,順著洋流一路北上,它走過的路連成一條柔軟的曲線,漆黑的深海里因此有了白發(fā)。它只顧著低頭趕路,一不留神沖到了海灘上,起初擱淺在一層淺水里,它借著慣性朝前沖了一陣子,把自己送上了沙灘。
那天夜里,巨鯨發(fā)出雷鳴般的吼叫,響徹了周圍的十幾個村子,那是巨鯨自身塌陷時的絕望的悲鳴,起初凌厲無比,音調(diào)一路走高,這來自它肥碩的韌帶,到最后卻帶著輕微的顫音。
我們已經(jīng)睡下多時了,都被吼叫聲驚醒,起初罵聲一片,后來聽到了巨鯨無助的顫音,人們的心都軟下來,紛紛披上衣裳走出家門,來到海灘上。這時巨鯨已經(jīng)奄奄一息,發(fā)出警笛似的長鳴。
作為全過程的目擊者,我只記得月光照在它身上,大部分被吸走了,眾人不敢靠近,巨鯨的吼叫掀起了大風,我們緊緊摁住了帽子,只能遠遠地目送著巨鯨的生命離去。
許多年后,我走在沙灘上,腳下的沙子驟然隆起,變成高山,不遠處又有沙灘轟然塌陷,露出無底的深坑,沿海的整片沙灘都在晃動。我們紛紛倒地,很多人被沙子覆蓋,只露出半個腦袋,那是鯨魚潛伏在沙灘下面,它隨便伸了個懶腰,就足以讓我們的存在超出了我們所能見到的范圍。沙灘開裂,我們開始漫長的奔跑,巨鯨揚起的沙子撒落下來,遮住了眼前的路,沙沙的墜落聲中,細小的顆粒已經(jīng)無處不在。
以后的許多年,我經(jīng)常見到許多拍打著水花的小魚,它們扭著腰身,露出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條紋,故意在水中發(fā)出大聲,吸引人們注意。可惜我是見到過鯨魚的人,對那些小魚只能嗤之以鼻。
(小林摘自《黑魚精的夜晚》,北京工業(yè)大學出版社,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