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維強,羅易潼
(1.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2.陜西師范大學 教育學部,陜西 西安 710119)
“勃籠宛轉”見于敦煌變文之《李陵變文》中,學術界對此有不少解釋,但是尚有繼續(xù)討論余地。它出現(xiàn)的上下文語境是:
單于報左右曰:“入他漢界,早行二千,收兵卻回,各自穩(wěn)便?!闭Z由(猶)未訖,陵下有一官決果管敢校尉,緣檢校疏唯(遺),李陵嗔打五下:“更作熠沒檢校,斬殺令軍!”管敢怕陵斬之,背軍逃走,直至單于帳前,勃籠宛轉,舞道(蹈)飏聲,口稱“死罪”。單于問:“是甚沒人?”“李陵官決果管敢?!眴斡谘裕骸白魃鯖]來?”管敢啟:“陛下!李陵兵馬,箭盡弓折,糧用俱無,去此絕近。大王何不收???”單于見管敢投來,大笑[1]。
這段文字的大意是,漢將李陵手下校尉(即軍侯,亦即“決果”)名叫管敢,因執(zhí)行督查工作有疏漏,李陵責罰了他,“嗔打五下”,并說“斬殺”他,以整肅軍紀。管敢害怕被斬,隨即叛逃單于。管敢逃亡至單于帳前之后,他的行為舉動是“勃籠宛轉,舞道(蹈)飏聲,口稱‘死罪’”。單于是匈奴的君主,故而叛逃的管敢有此言行。“舞蹈”是臣子拜見君王之禮。項楚《敦煌變文選注》解釋說:“古代臣下參見君王,行手舞足蹈之禮節(jié),稱為‘舞蹈’。亦稱‘蹈舞’。”[2]按照漢制,臣子拜見君王應說“山呼”,明李詡《戒庵老人漫筆》卷六:“山呼,漢制也。自武帝祀嵩岳始;舞蹈,唐制也,自武后賜宋之問始?!倍鼗妥兾淖髡呦得耖g文人,大概不曉漢制稱呼,故用當時唐代所用“舞蹈”一語表達,合乎情理。臣見君禮,是為大禮,不能免除,否則就會獲罪,甚至喪命。唐朝劉肅《大唐新語·諛佞》記載:“初,煬帝之被戮也,隋官賀化及、善心獨不至,化及以其人望而釋之。善心又不舞蹈,由是見害?!鄙菩囊驗樗鍩郾粴⒅畷r未去,加上不行“舞蹈”之禮節(jié),因此被殺害。因此,以“舞蹈”用語來看,管敢稱臣于匈奴,表明他背叛了漢朝。
上揭例中“勃籠”一詞,學界多有解釋。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釋為:“疑是旋繞的意思?!盵3]陳治文《敦煌變文詞語校釋拾遺》校為“哱嚨”,“‘哱嚨,即‘歌喉’。”[4]段觀宋《釋“勃籠”》一文引《說郛》卷四九宋代俞文豹《唾玉集》、明代李詡《戒庵老人漫筆》的“蓬謂之勃籠”,認為“勃籠”是“蓬”的分音詞[5]。江藍生、曹廣順《唐五代語言詞典》“勃籠”條:“‘蓬’的切音詞。宋代俞文豹《唾玉集》‘俗語切腳字’條:‘勃龍,蓬字。’蓬草隨風飄轉,故此處‘勃籠’為旋轉義。”[6]舉例僅為《李陵變文》例。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宛轉’有翻滾、轉動義?!\’當與‘宛轉’義同,皆為聯(lián)綿詞。據(jù)下句‘舞蹈飏聲’知‘勃籠宛轉’為施禮舞蹈貌?!盵7]黃征《<變文字義待質錄>考辨》:“‘勃籠’應即旋轉之意,因為與之連用的‘宛轉’也是旋轉、轉動之意,二者為同意連文?!盵8]針對段觀宋《<敦煌變文集>校議》和江藍生、曹廣順《唐五代語言詞典》的“勃籠”是“蓬”的分音詞釋義,黃征認為“‘蓬’指飛蓬,是能飛速旋轉的一種草團,在此形容人的旋轉猶如蓬草的旋轉。此說仍有待語證實?!盵9]項楚《敦煌變文選注》解釋道:“勃籠宛轉,形容拜舞的姿態(tài)?!盵10]同時對“舞蹈”一詞使用的時代做了較多考證。白維國主編《近代漢語詞典》“勃籠”條:“蓬草。(例略)按,‘勃籠’切音‘蓬’?!颂幱米鳡钫Z,猶言如蓬草般旋轉。”[11]陳治文的解釋被段觀宋、黃征與張涌泉否定,認為“求之過深,反致大誤”(段觀宋),“陳校恐未確”(黃征、張涌泉)。段觀宋的解釋也未被黃征與張涌泉、項楚先生所采納。綜合起來看,黃征與張涌、項先生兩家解釋,“勃籠宛轉”是施禮的樣子,基本上沒有問題,但“勃籠”在本句中的釋義仍感意猶未盡,不夠透徹。還有“勃籠宛轉”為什么可以表達拜舞的姿態(tài)?它與下句“舞道(蹈)飏聲”是什么關系?諸家皆未作具體說明,仍需進一步闡釋。
細觀引例語境,揣摩文意,我們以為段觀宋、江藍生與曹廣順、白維國釋“勃籠”為“蓬”的分音詞,“蓬龍、勃龍、勃籠實為一詞之形(音)變,其詞源為蓬”,這個解釋有道理的,更能說明“勃籠宛轉”與“舞蹈飏聲”之間的語義關系?!安\”作為“蓬”的分音詞在宋代文獻多見,除了段文所引宋代俞文豹《唾玉集》以及明代李詡《戒庵老人漫筆》的記載,時代稍早的洪邁《容齋三筆》卷第十六也有同樣的文字記載:“切腳語世人語音有以切腳而稱者,亦間見之于書史中,如以蓬為勃籠,梁為勃闌,鐸為突落,叵為不可,團為突欒……”敦煌變文的形成年代多為晚唐五代,它們距離宋代洪邁(1123~1202年)、俞文豹(約1240年前后在世)的時代并不久遠,據(jù)此可以推測,這類分音詞應該在晚唐五代的口語中已經(jīng)使用(分音詞現(xiàn)象在漢代揚雄《方言》中就有記載了:“筆”為“不律”),所以作為分音詞去解讀的大背景是可行的。但是段文認為“李陵變文一例,‘勃籠宛轉’為并列結構,‘儛道(蹈)飏聲’也是并列結構,句式對稱而整齊?!\’形容‘儛道(蹈)’,‘宛轉’形容‘飏聲’,語意也甚通暢?!盵12]如此分析,似有可商之處。從詞語之間的搭配及語義指向看,變文的原文結構是“勃籠宛轉”與“舞蹈飏聲”,解讀成“‘勃籠’形容‘儛道(蹈)’,‘宛轉’形容‘飏聲’”,除非理解為一種特殊的修辭手段,否則就有牽強之嫌。根據(jù)語境觀察,這兩句在修辭上并沒有特殊辭格使用,語義搭配上仍然是一般結構的就近搭配關系,即“勃籠”與“宛轉”搭配,“舞蹈”搭配“飏聲”,此處沒有什么特別的結構與語義指向的存在。段觀宋認為“勃籠宛轉”為并列結構,卻在文中并未具體說明是什么詞類的并列。依其行文意思來看,“勃籠”已由名詞“蓬”引申為“曲回旋繞”的動詞了,“勃籠宛轉”為動詞并列結構,換言之,這是兩個滾動意義動詞的并列。就行文句式結構環(huán)境而說,若作如此分析,在語義上勢必造成重復。玩味句意,“勃籠宛轉”當作狀中結構,“勃籠”是名詞作狀語,在句中為比喻,作喻體?!安\宛轉”還可以分析為主謂結構,但不合文意,需要從句式整體結構上來觀察?!安\宛轉,舞道(蹈)飏聲,口稱‘死罪’”三句的主語都是“管敢”這個詞,“勃籠宛轉,舞道(蹈)飏聲,口稱‘死罪’”是謂語,如將“勃籠宛轉”分析為主謂結構,則大主語“管敢”與小主語“勃籠”在語義上沒有關聯(lián)性,所以句子不成文義。也就是說,這里的“勃籠”不是主語,而理解為狀語,就文從字順?!督鷿h語詞典》分析為狀語是對的,古代漢語普通名詞作狀語是普遍現(xiàn)象,但是將“勃籠”理解為“猶言如蓬草般旋轉”則不確,釋義為“蓬草”,這是名詞,加按語中又謂之“猶言如蓬草般旋轉”,則是動詞了,前后矛盾,而“旋轉”義實則來自其后的“宛轉”。“宛轉”是滾動的意思,“勃籠宛轉”意思是像蓬草一樣滾動。這里形容管敢變節(jié)后,在拜見單于時,躬腰快走或者骨碌碌地向前爬去施禮。這是比喻手法的應用,以此描寫管敢卑躬屈膝之丑態(tài)貌?!安\宛轉”如果依主謂結構分析,即蓬草滾動,則會使表達顯得突兀,與后邊的句子在語義上不能和諧地去銜接,“勃籠宛轉”等三句的主語,如上所述,是前邊的“管敢”,因此這里的“勃籠宛轉”不宜作主謂結構分析了。
再看“舞蹈飏聲”。該句可有兩種解釋:其一,“舞蹈”描寫禮拜動作,“飏聲”描寫禮拜時言語聲響,下句的“口稱‘死罪’”是對“飏聲”的進一步說明。其二,“舞蹈飏聲”是對禮拜動作呼呼有聲的夸張描寫,即拱手作揖、跪拜叩首之類的聲音。“飏聲”,即“揚聲”[13],是高聲的意思。此句為夸張辭格的應用,盡顯管敢投靠效忠堅定之心,極狀變節(jié)奴顏媚骨之態(tài)。下句“口稱‘死罪’”是描寫言語行為的。管敢原為單于的敵人,為活命來投靠單于,言說自己“死罪”,是自然的,合乎情理。在“勃籠宛轉,舞蹈飏聲,口稱‘死罪’”三句之后,下文是單于與管敢的對話:“單于問:‘是甚沒(什么)人?’‘李陵官決果管敢?!睋?jù)一般情況分析,“勃籠宛轉,舞蹈飏聲,口稱‘死罪’”三句當是描寫管敢來到帳前所做的三個連貫動作——走近單于、禮拜單于、謝罪單于。兩種解釋,相較之下,“舞蹈飏聲”第二種理解更合情理,是對變節(jié)人物形象生動刻畫的展示。若謂“勃籠宛轉”是指舞蹈之禮,就與下句“舞蹈飏聲”在語義上重復了。
“勃籠宛轉”用來描寫行走之狀,為什么會比喻為像蓬草一樣滾動?依筆者在農(nó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看,這與蓬草的生長特性有直接關系。蓬草的生命力強,不揀土壤,到處可長。其植株分枝蓬松(故它又有蓬松、散亂之義),但根系很短,在生長時,比較堅實,然而在秋天枯死之后,它的株桿與根部連接之處變得極為易腐脆弱,蓬松的植株如遇稍大一點風的吹刮,容易折斷開裂,隨風飄泊滾落。曹植《雜詩》云:“轉蓬離本根,飄搖隨長風?!闭菍ζ涫ド竺\下落恰如其分的寫照,故它又被名之為“飛蓬”“轉蓬”。也就是說,蓬草在沒有生命力之時,就會失去對自己命運的掌控。正是因為“蓬”有這樣的特征,古人就常常用它來比喻沒有自我靈魂的人。管敢叛變漢朝,投奔單于,不正是對他沒有靈魂準確而又真實的刻畫?作者以蓬作喻,不亦貼切生動?此外,“勃籠”解釋為“旋繞”“曲回旋繞”,亦需再酌?!靶@”“曲回旋繞”除了形容云霧、歌聲之外,還用于對具體動作的描述?!安\宛轉”在文中沒有指向云霧、歌聲的前提存在,那么只能是一種具體動作的描寫了。就具體動作而言,在回環(huán)旋轉時要有個中心物、軸類憑借物或引力的依賴,否則就無法進行。對于本文而言,一個背主投敵的管敢,在敵方首領帳前曲回旋繞,不能是圍著帳篷轉圈子,首領帳篷前后左右定有護衛(wèi)把守,絕不允許漢朝陌生人有此行為。那么,“旋繞”“曲回旋繞”只能理解為就地轉圈子,往返徘徊。假如是這樣的話,說明管敢背叛之心還不夠堅定,這不是他在當時條件下能有的行為。因為管敢在漢朝的處境是死路一條,所以若為活命,擺在他面前的只有變節(jié)投敵一條道,那么在敵方面前的行為要表現(xiàn)出極其堅定的投靠姿態(tài),在敵人首領跟前若還猶豫不決,會有殺頭的可能。因此,“勃籠宛轉”就地轉圈圈或往返徘徊的解釋無法說通。依此情理推測,管敢的“勃籠宛轉”動作,只有理解為狀中結構的打比喻,像蓬草一樣滾動,具體而言,即躬著腰向前快走的比喻,這樣才合情合理,符合對人物性格的刻畫。而將“勃籠”解釋為“旋繞”“曲回旋繞”,即就地轉圈子,就地徘徊,在情理上難通。
敦煌文獻有許多難解字句,要作出比較合理的解釋,則需不斷探索,前人的研究成果始終是后來者再認識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