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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鷹

2022-12-16 02:07華東師范大學(xué)姚曉宇
青春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樹屋白色

華東師范大學(xué) 姚曉宇

一只羊順流而下。

雪水的傳送形成了一個新鮮的冰棺,它的皮膚被浸泡得白而細膩。經(jīng)過長途漂流,羊的身上系滿了喀什河上游的紀念品,而唐布拉注定要留住這個從上游漂來的禮物。一枝被積雪壓斷的松枝借助毛茸茸的針葉勾住了羊的一條腿,它的前蹄高高翹起,指向天空。這只羊因此結(jié)束了自己孤獨的旅程,它和所有覆滿積雪的石頭一起,在布滿冰雪的唐布拉山口迎著冬日清晨微弱的月色閃閃發(fā)光。

老鴉群在亞夏爾上學(xué)路上近乎癲狂的歡呼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從公路上翻下來,在黑暗中摸著馬蹄踩出的小路往河邊走。草地上的積雪瞬間消解了公路上來往的車輛聲,喀什河奔流而下的聲音也越發(fā)清晰。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他握緊了書包肩帶。

冬季的河面在黑暗里騰起一圈一圈乳白色的蒸汽,一只羊的影子被融化在水霧里。

“死羊?!?/p>

亞夏爾抓了一把雪,朝羊的肚皮扔過去。雪球彈跳了一下,碎成一片晶瑩的星光。他又抓了一把雪,拋向幾只沒有眼色的烏鴉。烏鴉尖叫著飛離了羊的身體,它們噤了聲站在松枝上圍觀這個白色的男孩,緊張地觀察著亞夏爾的一舉一動,以推斷自己是否還有機會分享這一份從天而降的厚禮。

亞夏爾抖抖肩膀,把書包甩在地上,順勢滑下河壩。他靠近死羊的前蹄,用力一勾,將它拖上岸來。他拍了拍羊的后腿,那條泡在河水里的后腿以有力的回彈傳達了令人興奮的信息——這只羊的肉依然新鮮。亞夏爾掀開它的牙床,暗紅色的下顎生出來兩對牙齒,中齒又白又小,這是一只不到三歲的羊。

在野鴉驚慌的交涉聲中,亞夏爾鎮(zhèn)定自若地將羊的尸體在雪地上拖出一條銀灰色的凹陷。

雪季是屬于亞夏爾的季節(jié),雪地回射的光很好地掩蓋了白色的羊和白色的亞夏爾。

亞夏爾到學(xué)校的時候,第一節(jié)課已經(jīng)下課了。他一直走到學(xué)校門口才把斧子斜放進書包里,把圍巾從臉上拉下來,對著鐵門喘氣。他出汗后結(jié)了冰的頭發(fā)像一片白色松林立在頭頂,蒼白的臉上滲出的血絲像雪地里交錯流淌的紅色小河。

校門直對著的一排紅色磚房是教學(xué)樓,伊力潘正蹲在門口罰站。他專注地吮吸著自己的拇指,直到亞夏爾走過來在他頭頂敲了一下,他才抽出手在背后擦了擦。伊力潘皮膚黝黑,又瘦又小。他的指甲縫里積滿了泥土,兩個拇指卻在他常年的吮吸下顯得格外白嫩。伊力潘跟在亞夏爾身后推開教室的門,昏暗的教室里兩根燈管正以最快的頻率閃爍。

“你到河壩上干嗎去了?”伊力潘盯著亞夏爾結(jié)了冰疙瘩的褲腳。

“沖下來一只羊?!眮喯臓枦]有回頭,低聲自語了一句。

“我家的羊?!?/p>

亞夏爾快走兩步跨坐在座位上,把作業(yè)從濕漉漉的書包里掏出來。

他現(xiàn)在想起早上那只羊,就覺得不可思議。他似乎從中品嘗到了“定命”的意味,不然怎么解釋這只出現(xiàn)得恰到好處的羊呢?他好像終于體會到了“鉆進花蕊的蜜蜂”的幸福感,這是恰爾根最常說的一句話。

這句話伴隨著亞夏爾的出生,也伴隨著唐布拉對群鷹的驅(qū)逐。這個曾經(jīng)盤旋在唐布拉上空被奉為神明的物種,在十幾年前突然被人為驅(qū)趕到了草原深處,以至于今天的峽谷地帶幾乎成了烏鴉的國度。

亞夏爾就出生在那年六月。

那天恰爾根和往常一樣,清晨驅(qū)趕羊群往空中草原走。六月的牧場,萬物升騰,四處涌蕩著生命的綠意,恰爾根的呼吸都變得輕盈起來。然而在離目的地還有一公里左右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了混亂的口哨聲。恰爾根第一反應(yīng)是遇見狼了。緊接著便看見鳥群如子彈一般從空中俯沖下來,精準地射向自己身后的羊群。那天幾乎所有上了空中草原的牧民,都遭到了鷹群的襲擊。牧民帶著羊群四處逃竄,鷹群追在家畜后面發(fā)出尖銳的恐嚇聲,一直把他們驅(qū)趕到公路上。老鷹成群襲擊家畜是一件極其罕見的事,從那天起大家?guī)缀跎喜涣丝罩胁菰飞销椚簢范陆?,甚至有羊羔被啄瞎了眼睛。有人說是鷹群在趕人呢,不讓人上空中草原去??煽罩胁菰翘撇祭哪翀鲎詈诵牡奈恢茫荒苌夏翀鲆馕吨赡苠e過羊群生長最重要的階段。牧區(qū)聯(lián)系了相關(guān)部門,浩浩蕩蕩的驅(qū)鷹大隊就組建起來。不到兩天,空中草原上空就再看不見一只鷹的影子了。

其實對鷹的驅(qū)逐讓他們心頭蒙上一層愧疚。畢竟他們將鷹類奉若神明的習(xí)慣由來已久,就連飯前的祈禱都是這樣說的:家庭幸福,身體健康,雄鷹翱翔,眼睛雪亮。但也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更無法忍受這種不附加任何說明的背叛。

同時另一件事也在醞釀著,可以說是恰爾根最先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苗頭。早晨恰爾根去老鴉林打水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林子里出奇得安靜。他四下觀察,竟找不到一只烏鴉的影子。半下午的時候,老鴉群突然遮天蓋地飛過牧區(qū),引得所有人都探著腦袋看。有人說是會地震,弄得人心惶惶。牧區(qū)唯一的超市被哄搶一空,商店老板鎖了門,急急忙忙開車趕回尼勒克縣城。當天太陽一落山,突然起了狂風(fēng),夜里生生的冷,凍得恰爾根起來三次檢查門窗。沒幾個小時妻子被疼醒,恰爾根抱著她攔下一架哈迪克往衛(wèi)生站趕。天上的云層青一塊紫一塊,風(fēng)也刮不出一條縫來,只能看見太陽面色慘淡地藏在后面。恰爾根覺得這天氣不太對勁,他把雙手疊在心口,在沉默的祈禱中聽著馬車的鈴鐺跟著風(fēng)叮叮作響。一團蒲公英種子被吹落在恰爾根膝蓋上,他伸手抹了一下,隨即化成一粒水珠,接著大雪就鋪天蓋地落下來。白色的棉絮跟著狂風(fēng)在空中攪成一團,被風(fēng)壓著的暴雪一層疊著一層,成片成片地織,像成千上萬的人在天上剪羊毛。

那天的夏牧場堪比經(jīng)歷了一場屠殺,恰爾根家一百五十多只羊被凍死了三分之一,整個牧區(qū)的家畜成群凍死,小家伙們腦袋擠在一起,他們都剛剛剪過毛。牧民們摟著羊脖子坐在雪地里哭,這些在山上花了一個夏季的人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低頭哭一陣就仰起臉把掌心攤開伸向天空,好像在向上天索要什么,但這些請求統(tǒng)統(tǒng)沒有被采納,只有大片的雪花俯沖下來。恰爾根仰頭看著這些針似的雪粒在視線里逐漸放大,覺得整個唐布拉好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坑,外面有人故意往里傾倒這些白色的棉絮。他站在坑底,除了仰望天空的盡頭外什么也做不了。

恰爾根坐在救援車上,后車廂載滿了被凍傷的家畜,他不知道該怎么把家里的損失轉(zhuǎn)告給疲憊的妻子。雪撞在擋風(fēng)玻璃上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滿眼都是白色,白得霧蒙蒙的,像是眼睛害了病,整個唐布拉都被淹沒在白色里。

辦完所有手續(xù),恰爾根走進病房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窗外的雪有要停的跡象,室內(nèi)架著爐子,妻子睡得很沉,孩子被裹得嚴嚴實實,室內(nèi)的暖光把那個慘白的世界隔在窗外。恰爾根今天再也不想看到任何白色的東西了,哪怕是一根白頭發(fā)也不想,他現(xiàn)在要享受的可是他此生最重要的時刻。他抖了抖肩膀,把冷冰冰的夾克脫掉,又把手在臉上搓了搓,然后把這個小家伙攬在懷里。越是貼近孩子的臉,恰爾根越是懷疑自己的眼睛。嫩嫩的臉頰從襁褓里露出來,像一片鋪了白雪的冰層,白得生出了寒意,白得能看清孩子臉上的血絲像紅色小河一樣流淌。恰爾根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里下了雪,不然怎么連自己的兒子都是這個顏色。

連續(xù)三天,大雪封了山路,但家家都囤夠了食物。那天起,人們對那日下午成群飛過的烏鴉充滿了感恩與敬畏。很多人篤信那天下午烏鴉的哀號是上天的告誡,烏鴉的離開警示著唐布拉的無妄之災(zāi),它們的歸來也帶來了夏日的復(fù)蘇,而老鷹則成為夏牧場終結(jié)的代表,從此人們帶著疑慮向它祈禱。

“或許鷹在一周前就想告誡他們呢?”恰爾根有時也會這么想。

除此之外,亞夏爾白得脆弱的皮膚也成了恰爾根的心病,他每每看到這個弱不禁風(fēng)的兒子,就想起自己這半輩子最狼狽的一天。在那一天之后,恰爾根一家很久沒有從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中恢復(fù)過來,連預(yù)期要的第二個孩子都被推遲到了無期的未來。那個白色的夏牧場像是一個永恒的陰影籠罩著恰爾根,從此他再也不像別的牧民一樣用雙手蓋住臉乞求草原上水草豐茂,祈禱自己家的牛羊健壯,他覺得眼前看似無私的充滿生機的草原,實則正在計劃著向他們索要點什么。

“一頭鉆進花蕊的蜜蜂,會忘記天黑被裹進花瓣的危險。”恰爾根用這句古老的諺語說服了全家。他身體力行地拒絕把自己的身家寄托在靠不住的草原上。夏季,他抽空幫牧區(qū)的管理部門打草;冬季,他就到尼勒克縣城里賣羊奶。每天天不亮,他就把亞夏爾從被窩里拎起來,亞夏爾困得坐在塑料桶前點頭,恰爾根就開始往三輪車上裝奶桶。羊奶一天能擠三次,亞夏爾只需要承擔(dān)這一次工作。擠羊奶需要一股巧勁,可對于亞夏爾來說,讓羊奶落下來簡直比登天還難。他屏住呼吸,用虎口緊緊鉗住羊奶頭,但每次剛擠出來一點,羊奶就像是在故意和他作對一樣縮回乳房。當他不得不在臨近遲到時,把花了很長時間擠出的那薄薄一層羊奶交給恰爾根的時候,恰爾根都會極其粗暴地像倒垃圾一樣,把羊奶磕進半人高的奶桶。塑料桶碰撞的聲音就像恰爾根的咆哮,亞夏爾嚇得不敢睜眼睛。

恰爾根對亞夏爾說:“狼吃的是離群的羊?!?/p>

亞夏爾知道爸爸的用意,他也深知自己異于常人的膚色給他帶來的不公待遇。特殊的顏色沒有給他帶來任何益處,反而夸大了他的笨拙。每當亞夏爾在一切反光體上看見自己白色的影子,他都會感到恐懼。他想方設(shè)法去改變自己的膚色,但就連陽光都好像會在接觸到他皮膚的一瞬間被蒸發(fā)掉。白色夏牧場那天出生的白色孩子,人們有意無意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他的膚色在眾人眼中天生帶著一些隱晦的含義。他討厭這種看似嚴謹?shù)耐普摚瑖L試用自己的思路去尋找真正的答案,卻始終沒有頭緒。

直到白鷹出現(xiàn)。

伊力潘用亞夏爾的錢買了一包辣條,他跟在亞夏爾身后,一邊走一邊就著草地上的雪一起吃。亞夏爾像一只獵犬一樣走在老鴉林里,林中一片寂靜,夕陽的光在喀什河上跳動,像一層流動的黃金。亞夏爾數(shù)了一圈,在一棵樹前停下。陽光被擋在松樹后面,他站在陰影里沖著伊力潘揮手。伊力潘把手上的辣油嗦進嘴里,雙手在棉衣上抹了一把,快步走過去。

“羊在這下面。”亞夏爾說著用腳踏了踏被踩實了的雪地,“不會壞的,這么冷的天。我們帶回去給鷹吃。”說著他把書包扔在地上,把手套疊好放進口袋,徒手挖了起來。伊力潘沒有吭聲,他在亞夏爾對面蹲下用力刨開冰層。

羊被埋得很深,而且每一層雪都被踩實了,它們包裹著羊的尸體,形成無數(shù)層結(jié)實的冰殼。當一條羊腿終于露出來的時候,伊力潘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看著自己被雪水清洗得格外干凈的指甲蓋說:“你埋的時候咋沒想過這上面會結(jié)冰。”亞夏爾重新戴上手套,他把書包拉開,抽出斧子對伊力潘說:“砍偏了概不負責(zé)?!?/p>

伊力潘驚訝地吹著口哨拍掌,屁股挪出一片空地。亞夏爾照著羊腿掄起斧子,羊腿上濺出冰碴,斧子也傳來砍到骨頭的回力。亞夏爾鉚足了力氣,用力一砍,羊腿利索地脫離了身體。他把斧子在雪里蹭了蹭,收回書包里?!拔业臅呀?jīng)重得不行了,”亞夏爾說,“你要幫我把羊腿抱回去?!币亮ε税櫰鹈碱^,正準備還嘴。

“明天我還請客!”亞夏爾搶先一步說。

院子的大門還上著鎖,亞夏爾推開門后,伊力潘熟練地從他胳膊下穿了過去沖向廚房。明知道家里沒有人,亞夏爾還是躡手躡腳地繞到柴火后面,把斧子輕輕地靠墻放下。廚房里,伊力潘一邊嘗試剝?nèi)パ蛲壬蠚埩舻耐馄?,一邊燒了一大盆熱水,等著把凍硬的羊腿燙軟。浸泡在熱水中的羊腿浮起粉白色的泡沫,沒有放過血的羊肉格外刺鼻,室內(nèi)立刻充滿了腥味。兩個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逐漸軟化的羊腿,窗外的光線漸弱,院子里漸漸鋪上了一層淡紫色。亞夏爾用筷子戳了戳羊腿,然后把羊腿抱到廚房的臺階上,他蹲在臺階下,嘗試把肉從骨頭上剔下來。外面的羊肉已經(jīng)快被燙熟了,但里面還帶著冰碴,削起來很費勁,在兩個人共同的努力下,羊肉還是漸漸在塑料袋里堆起一座小山。

已經(jīng)九點多了,亞夏爾把廚房打掃干凈,又把院子掃了一遍,直到看不出有人回來過的樣子,他才背上書包關(guān)了燈從院子里退出來。伊力潘提著塑料袋等亞夏爾鎖門,太陽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西邊還泛著一點光。伊力潘轉(zhuǎn)頭看看昏暗的馬路,“哎亞夏爾,我想回了。”伊力潘突然小聲說。

亞夏爾把鎖子合掌按在胸口,他一用力,鎖子“咔嗒”一聲合起來,他拍拍手從伊力潘手中把羊肉奪過來說:“我作業(yè)給你抄。”

伊力潘的臉上立刻綻放出笑容。

白鷹被亞夏爾藏在樹屋。

這個建在樹上的房子是以前供游客使用的,屬于賓館老板所有,后來政府出于保護草原生態(tài)的目的,劃分出保護區(qū)和旅游區(qū)的界限。以前成片建在牧區(qū)的白色賓館都被拆掉了,樹屋也只留下了幾間。廢棄了兩年的樹屋,在經(jīng)過去年夏天恰爾根的重新修整后,變成了一個不錯的空中倉庫,用來存放一些平時用不上的工具,包括一些舊氈毯、沒用完的汽油,以及待使用的新輪胎等等。今年夏天恰爾根把這個樹屋的鑰匙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亞夏爾。樹屋的東邊連接著老鴉林,北邊是奔流的喀什河,視線越過河水的粼粼波光后,是唐布拉高山牧場,再遠處是連綿的天山山脈。層疊的河流和山脈拼接在樹屋的窗口,形成一片只屬于亞夏爾的風(fēng)景。

當然,現(xiàn)在也屬于白鷹。

一周前,唐布拉降下一場暴雪,亞夏爾和伊力潘結(jié)伴走到學(xué)校被門衛(wèi)告知臨時停課,讓他們回教室和同學(xué)一起等父母來接。然而兩人對視一眼,又逆著暴雪往回走了。路上雪花打得他們睜不開眼,身旁往來的車輛在大雪中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亞夏爾把伊力潘從公路上拽下來,拉著他沿公路兩側(cè)的草地走。路過老鴉林的時候,烏鴉們正成群地從空中落下來,在雪地里格外顯眼。它們激動地扇著翅膀,一層疊一層聚起又彈開,像在和雪地搏斗。

伊力潘瞇著眼睛沖亞夏爾喊:“它們在打群架吧?”

亞夏爾沒有說話,他看得很清楚,這些烏鴉不是在打群架,而是在分食獵物,對手是一只白色的大鳥。在老鴉群猖狂的叫聲中,亞夏爾突然感到一陣恐懼,他生怕老鴉群最終會擊垮這只白色的鳥。他來不及做過多思考,一邊揮舞著書包一邊大喊著沖過去,亞夏爾發(fā)出的聲音格外尖厲,是他通常用來呵斥暴戾的牛犢和野狐貍的聲音。伊力潘也跟在后面發(fā)出怪叫,他把這當成了一場和往常一樣捉弄老鴉群的游戲。老鴉見兩人發(fā)瘋一樣沖過來,紛紛尖叫著四處逃竄。但那只大鳥一動不動,像一尊白色的雕塑。它瞪著眼睛偏頭立在原地,翅膀向兩側(cè)展到最大,每一根羽毛都像箭一樣從翅膀里刺出來。亞夏爾放慢腳步,在不斷靠近時蹲下。他俯下身子細細地打量這只白色的生靈,這是一只鷹,一只白色的鷹,白得要被雪地吞沒。亞夏爾的眼眶軟了一下,他在白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白得要消失在雪地里。在亞夏爾的注視下,白鷹緩緩收起翅膀,它的羽毛散落了一地,左側(cè)翅膀上生長出一條殷紅的藤蔓,順著羽毛的紋理落在地上。

“這是老鷹吧?!币亮ε藝D(zhuǎn)了一圈,“烏鴉一會兒肯定還要回來?!?/p>

亞夏爾揉揉眼睛,把圍巾解下來,小聲說:“帶它到樹屋去?!彼脟戆寻椀念^輕輕蒙住,白鷹順勢倒下。見它安靜得像暈厥了一樣,伊力潘才過去抓住它的翅膀。兩個人緩緩站起身,迎著高空澆下來的雪沙把白鷹帶回了樹屋。

白鷹與亞夏爾的那一眼對視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亞夏爾堅信他們從對方的眼神中辨別出了那種罕見的共性,那是相似的顏色消解了彼此的恐懼。像亞夏爾一樣,它有著與眾不同的顏色,又脆弱又笨拙。但不得不承認,一開始白鷹并不接受亞夏爾的好意。大概是因為和老鴉群的搏斗耗盡了精神和體力,才使它無法反抗亞夏爾和伊力潘的綁架。白鷹被帶回樹屋沒多久就折騰起來,它雖然一直被蒙著眼睛卻還是十分激動。鷹的體型不算大,但在這個狹小的樹屋里也足以翻天覆地。它的兩扇翅膀打開后就像一臺巨大的風(fēng)扇,掃落了亞夏爾收藏在樹屋中的無數(shù)奇珍異寶。亞夏爾知道老鷹是要熬的,但他并非要馴服它,作為一只受傷的老鷹,它自己又能熬多久呢?

那晚,亞夏爾在凌晨溜回樹屋。白鷹不吃不喝,只是沉默地站在繩子上。月光透過木窗攀上它雪白的羽毛,在四周凝成一片幽藍的水霧。白鷹左側(cè)受傷的翅膀垂下來,右側(cè)的羽翼顫巍巍地半開著保持平衡。亞夏爾一次又一次把水盆靠近白鷹,又一次次無奈地挪開。唐布拉的夜晚那么安靜,靜得能聽見月光在空氣中流淌。亞夏爾毫無睡意,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白鷹,等待它被時間擊敗。臨近破曉,當木叉子被染上一縷粉色的晨光時,白鷹的翅膀突然抽搐了一下,緊接著就栽了下來。熬了一宿的白鷹開始了最初的妥協(xié),它吃掉了亞夏爾為它準備的食物和水,也接受了亞夏爾的撫摸。而對于亞夏爾來說,在觸碰到白鷹的一瞬間,他便感覺自己身體的某一處堅冰開始融化,有一堵墻被鑿開縫隙透出光來。指尖的觸感傳達到心里的瞬間,亞夏爾的眼淚幾乎落下來。

鷹并不是每天都要進食,它的飯量時大時小,但亞夏爾每天都會去看它。和白鷹單獨待著的時候,亞夏爾就會摘掉它的鐵帽子。他和白鷹對視,有時在看它,有時像在看自己。亞夏爾覺得他們的友誼在彼此的凝視中開始生根發(fā)芽,他一度覺得大概是上天的恩賜終于落在了自己頭上。某種意義上,他終于找到了同類,也找到了覆蓋在他皮膚上的那層神秘的意義。

白鷹拒絕伊力潘的投喂,只有亞夏爾手中的食物它才會吃下。亞夏爾前一周都在買兔子肉喂它,兔子肉便宜,且可以一小塊一小塊地買。但亞夏爾總覺得這樣是委屈了白鷹,他每天都想著如果能給它吃點羊肉就好了,直到今天撿到這只羊,他終于確定這一定是某種旨意,所發(fā)生的一切都在證明他和白鷹的相遇是注定的。

拉亮了樹屋的燈,白鷹在愉快地尖叫。亞夏爾摘掉白鷹的鐵帽子,露出它金色的眼睛。白鷹轉(zhuǎn)了一下腦袋,目光停在亞夏爾手中的羊肉上。亞夏爾掏出一塊遞過去,白鷹試探了一下把頭往后縮了縮,展開了翅膀。

“它不吃羊肉啊?”伊力潘說。

“它應(yīng)該是沒吃過?!?/p>

說著亞夏爾把羊肉往前湊了湊說:“快吃吧,這是羊肉。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彼帜闷鹨粔K肉,假裝在自己嘴里嚼了幾下。白鷹收了翅膀,探了探腦袋把亞夏爾手中的肉啄了過去,仰頭吞下。當白鷹再次發(fā)出愉快的咯咯聲,亞夏爾才松了口氣。

“它也愛吃羊肉,和我一模一樣?!?/p>

“它一定是尼勒克第一只吃過羊肉的老鷹?!币亮ε烁胶椭?。

用羊肉來喂養(yǎng),白鷹的生長速度似乎加快了。在以羊肉為食的過程中,它的羽毛逐漸豐盈起來,體格也吹氣似的膨脹。白鷹的胸脯變得越來越堅硬,爪子像裹滿了銀制的鎧甲,那只受傷的翅膀已經(jīng)能夠自如地擺動了。即使白鷹的眼睛通常還是罩著亞夏爾準備的鐵帽子,它也能夠自然地在木叉子上走動。

唐布拉的雪落在地上后就變得十分單純。只要天氣稍稍溫暖起來,那些結(jié)實的雪泥就立刻給覆蓋在身下的嫩草讓出一片空地來。從樹屋俯視,陽光滿滿地盛在雪地的空隙上。亞夏爾推開樹屋的窗戶,把木叉子挪到窗沿下。白鷹的瞳孔在冬陽下收縮,白色的羽毛被染上一層金色,它的翅膀幾乎和整個窗子一樣大了。

“這下你不用怕那些烏鴉了?!?/p>

說著亞夏爾彎腰去擁抱白鷹,像是要把它的每一片羽毛都融進自己的皮膚里。

白鷹的出現(xiàn),勾起了很多人對白色夏牧場的回憶。那個白色的影子像一場降落在唐布拉的不肯退卻的暴雪,讓重新被聚集起來的驅(qū)鷹隊也束手無策。

白鷹的捕獵手法十分迅速,它只要俯身掠過羊群,利爪就能帶走最年輕的羊羔。它金色的眼睛和白得發(fā)光的羽毛,讓牧人們在六月的牧場依舊能感受到嚴冬的寒意。這只鷹和多年前在空中草原襲擊羊群的老鷹不同,它把自己的暴戾和獵食的目的性展露無遺。這讓牧民們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判斷,在大家的記憶里,當年沒有一只老鷹做出如此捕獵的舉動。比起捕獵,它們似乎在盡力把他們趕出牧場。人們猜測這只年輕的白鷹是來找他們復(fù)仇的,帶了野兔野狐貍?cè)ツ翀錾衔顾?。白鷹不屑于這些動物,羊群才是它唯一的目標。

恰爾根在飯桌上說:“沒用的,羊肉味道一嘗過嘛,鷹就沒救了?!彼贿呎f一邊割羊腿肉給亞夏爾,“吃羊的鷹會不會攻擊人不知道,周末別和我上空中草原了?!?/p>

亞夏爾點點頭,他盯著盤子里的羊腿肉發(fā)起了呆。

剛放走白鷹的那幾天,亞夏爾每天放學(xué)都會爬上樹屋看一眼。放學(xué)后的天已經(jīng)黑了,樹屋里冷冷清清,白鷹之前用過的木叉子還放在窗口,被夜風(fēng)吹得一搖一擺??占诺臉湮輲淼氖涓校欢茸寔喯臓柺滞纯?,他通常會在樹屋里坐一會兒,自己哭上一鼻子,然后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回家去。為了盡快忘記白鷹,亞夏爾暗自在心里對樹屋上了一把鎖,他從減少去的次數(shù)到最后再也不去花費了剩余的冬季。雖然送走了白鷹,亞夏爾卻感到自己心中有一處空缺被填滿了。他的變化有目共睹,就連恰爾根都說亞夏爾經(jīng)歷了這個冬天后好像突然開了竅,不再是個羊羔子了。他能感覺到恰爾根對自己說話溫和了許多,有時還主動提議要帶他出去騎馬跑兩圈。

只是這樣愉快的父子關(guān)系,似乎隨著春日的融雪逐漸消散。

亞夏爾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其實早已得知了白鷹的歸來。是白鷹讓他從冬季陷入沉睡,又在夏季將他喚醒。亞夏爾自己也說不清白鷹是什么時候重返樹屋的,畢竟距離放走白鷹已經(jīng)過去整整一個春季了,關(guān)于白鷹的一切都像一場冬日遺夢殘留在他的記憶里。

當唐布拉的草場開始在陽光下泛出刺眼的綠色,羊群就該重新回到空中草原了。氈毯和骨架都放在樹屋,亞夏爾和恰爾根一同去準備這些夏牧場必備的生活用品。推開樹屋的一瞬間,亞夏爾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半天出不了聲。樹屋的窗子大開著,屋內(nèi)一片狼藉,像是有人來翻找過東西。恰爾根不以為意,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應(yīng)該是進賊了,反正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而亞夏爾的胸腔里卻揚起一把火,燒得他五臟六腑咔哧咔哧地響。亞夏爾覺得并不是進了賊,直覺告訴他是白鷹回來了。他連續(xù)幾天一有空就往樹屋里鉆,卻連一片白鷹的羽毛都沒有見過。直到他的期待將被耗盡,那場白色暴雪席卷了空中草原。當晚亞夏爾堅持在樹屋過夜,他把木叉子移到窗口,等待著那個熟悉的白色影子。夏日的夜空清澈而明亮,每一顆星星都閃爍著熒白的光,亞夏爾覺得這其中總有一顆可能徐徐落下來,變成白鷹停在窗口的木叉子上。亞夏爾撐著腦袋抵抗大腦深處傳來的睡意,他此時覺得就連草原在夏夜里的吐息,都像是白鷹在扇動翅膀。

夜里半夢半醒,耳朵傳來一陣刺痛,他伸手去摸,指尖卻傳來一層溫和的觸感。亞夏爾瞬間清醒了,呼吸都變得困難。雖然始終閉著眼睛不敢睜開,他卻感覺到眼淚已經(jīng)順著自己的臉頰連成了無數(shù)道曲折的線,喉嚨也開始傳來一堵一堵的哽咽聲。當他終于平靜下來睜開眼睛,白鷹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站在木叉子上歪頭看著他,月光落下來,為他們披上了一層銀色的薄紗。

亞夏爾逐漸摸清,白鷹通常會在襲擊羊群的當夜回來,然后在破曉時分離開。他心里也知道白鷹現(xiàn)在做出這樣的舉動完全是自己一手釀成,如果不是自己給它吃那只死羊的肉,它可能永遠都不會陷入這樣的處境。看似清醒,實際上此時的亞夏爾還沉湎在安逸的夢境里,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來那件讓他感到恐懼的事了,白色夏牧場和自己的關(guān)聯(lián)已經(jīng)被斬斷很久了。

周末正如恰爾根和兒子說好的,天不亮他就一個人趕著羊群往山上走,但他大概十點不到就原路返回了,他的馬背上還帶著伊力潘的爸爸。從馬上一下來,兩個男人就破口大罵。

“囊死給,牲口東西?!鼻柛f。

伊力潘的爸爸一手捂著眼睛一手還拎著自己的早飯,血從捂著眼睛的指縫間滲出來,凝成黑色的血痂。他扶住了恰爾根的肩膀?qū)ι砗笸铝丝谕倌?,望著空中草原的方向說:“牲口東西?!?/p>

那道傷口從前額延伸到眼角,被鷹爪挖得皮開肉綻。他吸著冷氣接受醫(yī)生上下翻飛的針腳,攥得鐵床桿鐺鐺作響。伊力潘站在亞夏爾身后不敢靠近,他支支吾吾地咬著拇指哭。

“我爸爸還能看見嗎?”伊力潘舔了舔嘴唇上的鼻涕,啞著嗓子問。

護士回頭瞥了他一眼說:“過段時間就好了?!?/p>

白鷹的背叛徹底傷害了伊力潘的情感,也揭開了亞夏爾愈合已久的傷疤。在伊力潘的啜泣聲中,他突然發(fā)覺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也突然意識到了自己與這件事的關(guān)聯(lián)。那種對于自己的膚色的恐懼,對于這個特殊顏色的真正含義,像破土而出的藤蔓重新將他纏繞起來,于是他那天晚上沒有去樹屋。

次日,亞夏爾跟著大人們?nèi)ヒ亮ε思?。兩家人盤腿坐在氈毯上,為捕捉白鷹出謀劃策。伊力潘坐在矮桌對面一言不發(fā),但只要大人一提到“白鷹”兩字,他就翻起眼睛,偷偷看亞夏爾一眼。亞夏爾全程紅著耳朵,連面前的奶茶都沒敢碰一下。這整整兩天,無論亞夏爾怎么跟在伊力潘身后,怎么把零食往伊力潘手里塞,伊力潘也不肯和他說一句話。

周一放學(xué)路上,亞夏爾跟在伊力潘身后,伊力潘既沒有抗拒,也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你說應(yīng)該怎么辦?”十分鐘內(nèi)亞夏爾大概一連問了三遍。

夏天的放學(xué)路上天還很亮,為了消耗過長的白晝,兩人放學(xué)后通常會去老鴉林游一圈,等太陽徹底熄了火再回家。伊力潘嗦著拇指沒有說話,他沉默地走在前面,書包掛在屁股上一彈一彈。到了河壩邊,兩個人脫掉上衣和褲子,撥開喀什河的褶皺滑進水里。日光在黃昏里嘆息,太陽躲在天山后紅得嬌艷欲滴,喀什河漸漸開始泛出刺眼的紅色,它像一條流動的紅色血管,順著孟克特草原腹地向四處延伸。亞夏爾覺得自己浸泡在火焰里,被燒得渾身發(fā)燙。

“殺了它吧?!币亮ε吮硨χ鴣喯臓栒f,“你把白鷹殺掉吧?!?/p>

伊力潘話音剛落,林子里就響起一片刺耳的叫聲。老鴉群順著喀什河的流向向南飛去,龐大的隊伍像燃燒的黑煙在唐布拉上空彌漫。

離家還有一段距離,亞夏爾就遠遠看見恰爾根搬了個馬扎坐在門口抽煙,他心中頓時升起一陣不祥的預(yù)感。恰爾根先到家的次數(shù)很少,如果不是什么要緊事,一定不會這么早回來,更不用說坐在門口等著了。亞夏爾硬著頭皮走上前喊了一聲“爸爸”。

恰爾根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他點點頭說:“一個人去游泳了?”

亞夏爾盯著恰爾根的腳尖,說:“不是,和伊力潘?!?/p>

“你們吵架了?!?/p>

“嗯?!?/p>

“因為他爸爸的事嗎?”

“是的。”

“那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亞夏爾突然發(fā)現(xiàn)了這場對話的目的性,他驚訝地抬起頭看向恰爾根。恰爾根皺著眉頭看他,眼神仿佛在審視一個陌生人。

“白鷹今天又來空中草原了。”恰爾根說,“為什么有人說喂老鷹吃羊肉的人是你?”

亞夏爾的第一反應(yīng)是自己和白鷹在一起的時候被人看到了,但想想又覺得不可能。于是鎮(zhèn)定下來,搖頭說:“不是?!?/p>

恰爾根臉色緩和了些,“可是你在家把羊肉偷偷煮了一次,是不是?”他繼續(xù)問道,“那么大的味兒在房子里頭,羊肉拿哪兒去了?”

這一次,亞夏爾嚇得牙齒打戰(zhàn),他鼻子一酸,眼睛突然起了霜,薄薄的一層飄在眼眶上。

恰爾根看著亞夏爾眼眶里聚起的淚花,眉毛不受控地抽搐起來:“喂鷹了?”恰爾根彎腰把頭低到兒子的高度,看著他的臉壓住聲音問。亞夏爾把頭低下來,眼淚順著鼻尖往下淌。在一片沉默中,恰爾根徹底發(fā)怒了?!盀槭裁床徽f,知道為什么不說?”他把兩只手伸到亞夏爾面前狠狠地上下一拍,“腦子白長了!誰干了這事都可以,就你不行!”他越說越氣,拍掌的頻率也跟著他的語速快起來,像在扇誰巴掌:“別的不說!哎哎,你知道今天叼走的是誰家的羊嗎?”他拎住亞夏爾的領(lǐng)子把他往羊圈里扔,“哎哎你數(shù)數(shù),批娃娃你數(shù)數(shù)!誰家的羊少了!”恰爾根把煙摔在地上,劈劈啪啪地踩著羊圈里的稻草,他撿起一根桿子往亞夏爾屁股上揮過去,“你這么大本事,我養(yǎng)出你個毛驢子,你給我養(yǎng)出一只老鷹!”恰爾根現(xiàn)在想起早晨伊力潘來說這件事時自己敷衍的樣子,就覺得十分內(nèi)疚。直到剛才,他也是抱著隨便提一提的心態(tài)來問亞夏爾的。其實早就有人傳言這只鷹是被不懂馴鷹的人養(yǎng)壞了,喂了家畜肉嘗鮮后放生了才會攻擊羊群。

恰爾根扔掉手中的桿子,從羊圈走出來在院子里打轉(zhuǎn)。

“老鷹今天會去樹屋嗎?”

亞夏爾點頭。

“我聯(lián)系驅(qū)鷹隊晚上在樹屋周圍蹲著,老鷹飛進屋你把窗戶關(guān)上出來,把它鎖在屋子里,交給驅(qū)鷹隊。”說完恰爾根就進了屋,留下亞夏爾一個人站在羊圈里。他頓時覺得眼前天旋地轉(zhuǎn),眼淚像沖出峽谷的融水止不住地往外涌?!耙活^鉆進花蕊的蜜蜂,忘記了天黑被裹進花瓣的危險”,亞夏爾突然想起這句話,“原來是這樣?!彼窒耄骸袄浅缘氖请x群的羊?!彼绞沁@樣在腦中自言自語,越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夕陽的光和羊圈的陰影把他撕成兩半,所有羊都縮在角落里聆聽著亞夏爾的哭聲,直到唐布拉上空的黑夜翻扣下來。

兩個小時以后,驅(qū)鷹隊便來敲恰爾根家的門。他們騎著摩托車,圍在院門口,每個人肩上都背了桿麻醉槍。天色暗得看不清人臉,只能看見那些槍像棵棵筆挺的黑松立在他們的防彈馬甲后。路對面站著牧區(qū)的兩個獸醫(yī),一人拎了一只鐵箱,正在往三輪車上爬。他們一邊朝恰爾根揮手,一邊費勁地把鐵箱放在腳邊,車子開動時里面的工具便哐啷作響。驅(qū)鷹隊的人沒有下車,領(lǐng)頭的對恰爾根吹了個口哨,把頭盔和防彈衣扔給父子兩人,然后揮揮手讓他們坐上來。這一路上沒人說話,沿途只有喀什河的水流聲和烏鴉群不歇的啼叫。老鴉林旁的公路上停了三輛警車,都打著閃,幾個警察沉默地站在路邊抽煙。眼看人到齊了,他們便從后座取出一只鐵籠,十多人的隊伍開始往老鴉林里走。他們在林子邊上坐下來,把身上的麻醉槍卸在草地上,兩個獸醫(yī)又開始在一旁叮叮當當收拾鐵箱子。在昏暗的暮色里,恰爾根依舊能感覺到他們時不時投來的飛速一瞥。

“讓您兒子現(xiàn)在過去吧。”一棵松樹下傳來聲音。

恰爾根轉(zhuǎn)頭看了亞夏爾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亞夏爾就起身往樹屋的方向走去。

亞夏爾在他們的注視下爬上樹屋,看起來十分平靜。老鴉群不知道去了哪里,林子里沒有一聲鳥叫,只有喀什河發(fā)出轟隆隆奔流的巨響,所有人都沉默地藏在唐布拉的黑夜里等待那個白色影子的出現(xiàn)。

恰爾根靠在離河壩最近的老松樹下面裝睡。喀什河上跳動的月光始終撞擊著他的眼皮,閉上眼睛也像置身在一片閃爍的白色里。恰爾根轉(zhuǎn)頭掃視了一圈匍匐在老鴉林里監(jiān)視樹屋的驅(qū)鷹隊,一陣難言的壓抑感席卷而來,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的立場產(chǎn)生困惑。他翻身去河壩邊上抹了一把臉,冷水激醒的神經(jīng)讓恰爾根終于在混亂的思緒中摸到了這種情感的源頭,是一種因舍棄而產(chǎn)生的歉意,或者說是一種從未抵達的疼愛。恰爾根的身后是驅(qū)鷹隊的低語,面前是奔流而下的黑色喀什河。

夜里兩點多,忽然有人吹了一聲口哨。恰爾根從夢中驚醒,他翻身朝樹屋望去。北邊的天空劃過一道白色的影子,像一片剝落的月光滑向樹屋。大家興奮起來,急急忙忙背上槍,起身往樹屋的方向走去。恰爾根的悔意頓時消解了一般,有人上前和他握手,他也笑著松了口氣,但又立刻緊張起來。他感到鼻腔里十分干燥,皮膚上像附著一層薄薄的灰塵,他好像聽見遠處的樹屋里正在傳來猛禽的悲啼,走了兩步就推開人群向樹屋的方向跑起來。在一片驚呼聲中,下午的那場殷紅的落日又重新攀上西邊的天空。木窗被轟然推開,折斷的部分從樹屋上倒掛下來,脫落的碎木像一粒?;ɑ?,熄滅在下墜的空中,一個白色的影子隨之箭似的射往空中草原。驅(qū)鷹隊憤怒地號叫起來,紛紛舉起槍向那個幽靈般的白影射出幾發(fā)無力的子彈。

那晚,唐布拉的夜空像被割開了一道傷口,灼熱的鮮血滴滴答答落在樹屋上,燒得所有人雙頰滾燙。樹屋在眾人的注視下隨著火焰扭動,恰爾根喊著兒子的名字迎著火光往樹屋的方向狂奔。在畢畢剝剝的夜曲中,烏鴉正哀號著向河流的盡頭遷徙,它們像一片絕望的灰燼,飛躍眾人向南飄去,而那空中涌動的火舌,正不斷從樹屋的縫隙中伸出來,貪婪地舔舐著這個溫柔的草原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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