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凝
我是坐高鐵來的,她是乘飛機來的。
我們從不同地方來到同一地方。飛機來得慢,不是國際燃油價格上漲的問題,是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下,飛機場安檢程序煩冗。她比我晚了半小時。
我叫范四海,她叫朱小若。我們在天目湖度假村療養(yǎng)時結識。
初夏的一天,我得到單位一項福利,去南方的天目湖度假村療養(yǎng)五天。這個季節(jié)的南方麥漿飄香,油菜花招蝶,植物漫山遍野,包括灌木、喬木,甚至荊棘也在悄悄豐潤,我卻最不喜歡在這個季節(jié)出門旅游、度假。我是過敏體質,戶外的花粉、強烈的紫外線和湖面帶來的潮濕空氣,都會讓我渾身長滿小紅疙瘩,奇癢難忍。盡管不喜歡,我還是興高采烈地出了門。坦率地說,我是個喜歡獵奇的人,每天上班,我不騎電動車,不騎自行車,更不自駕,我喜歡坐城市公交,車一靠站,我會第一個沖上去占下臨窗的座位,不是為了看沿途重復倒影的街景,而是喜歡佯裝欣賞窗外風景,對擠進公交車上的姑娘浮想著,打發(fā)一天中美妙的一段清晨時光。我這么自我介紹,你是不是會認為我有心理頑疾?我們辦公室郝大姐就這么認為的。當然,她不知道我在公交車上的嗜好(她要是知道我有這個嗜好,準會突然尖叫起來,說我變態(tài)),她只是認為同事們自駕上班而我擠公交車上班有點怪異。
在總臺辦理入住手續(xù)時,我遇到了點小麻煩,我的身份證可能消磁了,一位圓臉的服務員讓我刷了臉,又拿著我的身份證,在吧臺一盞吊燈前的光亮處晃了晃。她在晃身份證時,再次讓我在一個攝像孔前坐正了,指揮著我的頭向左向右偏轉,還讓我眨了眨眼睛。反復多遍后,好像還是做不了決定,又悄悄地用胳膊肘碰了碰她邊上打少婦髻的服務員,小聲嘀咕了一句,把身份證扔給“少婦髻”?!吧賸D髻”大概是前臺一個小主管,她拿起身份證,舉過頭頂,瞇著眼睛,在光亮處,將身份證與我的臉比照幾下,又突然轉過臉,剜了我一眼。她剜我時,我正好奇地盯著她。她臉上的一處產后斑在吊燈下忽閃了一下?!吧賸D髻”服務員和圓臉服務員交換了一下眼神,站起來,彬彬有禮地把身份證遞到我面前的大理石前臺上。她遞完身份證后,雙手攬在腹間,寬大的職業(yè)工裝,被雙臂箍緊,胸部一下子鮮活生動起來。
她說:“先生,您的身份證證明不了您的身份,請您出示有效證件?!?/p>
我像谷場一只偷偷覓食的云雀,受到意外驚嚇,慌亂地將眼神從“少婦髻”胸前收回,木木地在前臺愣了五六秒鐘。
“先生,您是不是拿錯了身份證,您把自己跟身份證比照一下?”她提醒我。
“這怎么可能呢?我一大早從H市坐高鐵過來時,還刷了身份證的?!蔽亦止局∵^身份證,照在光亮處晃了晃,身份證上赫然寫著“范四?!?。
“美女,我就是范四海呀。”我降低聲調,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跟“少婦髻”解釋。
“我不知道身份證上這個范四海是誰,我也不需要知道您的姓名。我是說您的身份證刷不出您本人的信息。”“少婦髻”不慌不忙,或者說訓練有素地站在原地,雙手仍攬腹間,眼睛仍禮貌地看著我。
“身份證上的是范四海,我本人也是范四海?!闭f這話時,我一定十分窘迫,像是審判席上手握確鑿證據,卻得不到法官支持。這份窘境讓我感覺到我整張臉變了形。我掉過臉來,惱怒地瞪了一眼排在我身后那位不停催促我讓位的穿粉色牡丹圖案旗袍的女士。我還想解釋什么,一直盯著電腦的圓臉服務員站起身,直了直腰,她說:“對不起!先生,請您讓一下后面這位女士。您剛才刷臉時,我這邊電腦上提示,您的身份證可能消磁了,您的身份信息無法進入我們系統,我們需要您的有效證件?!?/p>
說完,“少婦髻”和圓臉服務員都端正地坐回了自己的工作臺面,開始為那位穿粉色旗袍的女士辦理登記手續(xù)。那位女士掉過頭來,沖我擠了下眼,她的眼神中有幾分與她年紀不符的譏誚,我看到她身上的牡丹正在盛開,片片驚艷。
已經辦理完入住手續(xù)的旗袍女士,將一只碩大的粉色拉桿箱拉到我跟前,旁若無人地斜視著我。即使她看我的目光與我的目光形成了一個側角,我也能捕捉到,那目光是辣辣的,有一種挑戰(zhàn)的意味,猛地一眼對視,竟能產生眩暈感。她說:“別傻愣著呀,身份證消磁了,去高鐵站派出所補辦一張臨時身份證,不就結了?”又將臉向前湊了湊,說:“俺倆做個交易唄?你幫俺把行李搬到房間,俺陪你去辦理臨時身份證?!彼死侵淮T大的粉色拉桿箱的拉桿,笑盈盈地看著我,一副助人為樂的模樣。
我?guī)缀跻Τ雎晛?,難道她不知道這種五星級度假村有服務生使喚?我?guī)退衼矸丈「纭7丈鷰推炫叟繉⑿欣钛b上觀光車時,旗袍女士拋給我一臉輕盈的鄙夷,從鼻孔發(fā)出了一個帶鼻音的“哼”。她扭動腰肢,伸出一只手臂讓服務生扶上觀光車時,又給了我鄙夷的一眸。
天目湖度假村在蘇浙皖三省交界的天目山脈密林叢中的一塊洼地間,南臨天目湖,北傍小青山。臨湖的區(qū)域是一大片濕地公園,公園內有一池錦鯉,三五處假山,七八座涼亭,涼亭一概修在假山上,假山一概隱在松林或竹林深處。從坡道旁的那棵巨大的羅漢松盆景處拾級而上,穿越幾片相互連結的大理石廊架,進入房間,打開窗戶,每個窗戶都有面朝天目湖,是春暖花開般的享受。
臨行時,主任說,療養(yǎng)就是要讓腦袋空著,身體閑著,心思悠著,養(yǎng)足了精神回來再好好干活。我在公司里干的是材料員的活,不是倉庫發(fā)貨的材料員,是寫報告、寫總結、寫領導發(fā)言稿、需要動腦筋的材料員。平心而論,我一點都不喜歡這份工作。我是地道的農村娃,當年從部隊復員回家后,因為沒有文憑,又是農村戶口,進不了工廠機關,自謀職業(yè)做過三百六十行之外的很多行當,曾推輛自行車,沿街走村收過鴨毛、鵝毛、雞毛;曾拎著照相機走街串巷拍過全家福、人物肖像照片。后來,我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上開過一個小餐館,專門賣長蕩湖的大閘蟹。我的廚藝不錯,我一直夢想著像我們村上養(yǎng)豬致富的馬九炮一樣,當上萬元戶,戴著碩大的光榮花在縣城受萬人擁戴。我這么說是有點“不要臉”,不過,那時我還沒有老婆。當兵前我曾經跟一個下放到我們村的知青女兒好過,她曾追到部隊,信誓旦旦地告訴我,此生非我不嫁,把我感動得眼淚直打滾。讓人想不到的是,我從部隊復員回鄉(xiāng),她的戶口隨她爹娘調進城,光榮地做了供銷社的售貨員后,第二年體體面面嫁給了銀行信貸員。結婚時,還差人送來了大紅請?zhí)?。我沒有像小說、電影中描寫的主人公那樣慷慨地備一份厚禮參加她的婚宴,我沒有那么高尚的品格和高超的演技。我找了村上幾個發(fā)小,買來幾公斤鐵釘,釘在一塊塊小木條上,撒在婚車行進的沿途。后來,小餐館開黃了,也不是因為我廚藝差才黃,是因為溫室效應,突然天氣爆熱,大冬天氣溫竟一天之內飚升到三十攝氏度,進的大閘蟹第二天都死了。溫室效應讓我欠下一屁股債后,我的一個戰(zhàn)友見不得我潦倒,知道我在部隊干過文書,會耍耍筆桿子,就介紹我到這家國有企業(yè)當了一名體制外的材料員。
我把我的這段人生經歷說給一個曾跟我同居過的叫嫣紅的女士聽時,她笑得四仰八叉,說:“沒想到看上去老老實實的一個大男人,竟然這么壞,居然撒鐵釘?!?/p>
我第一次不設鬧鐘,午睡到自然醒。下午三點多鐘,我起床時全身骨頭酸痛,脖子也梗了。我就是這樣一個“賤骨頭”的男人,清閑下來反而渾身不自在。洗漱后,吃了幾片客房備的水果,在房間里踱了幾個來回,想著如何在療養(yǎng)的五天放松自己時,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準備去總臺與“少婦髻”理論理論身份證上的“范四?!焙捅救朔端暮?。
我沒有從坡道坐度假村準備的觀光車下山,而是順著廊架的臺階,一級一級走下去。我愿意邊走邊思考,我希望在我走路的過程中,會突然改變主意,繞離總臺。我經常有這樣的經歷,當初拿定的主意,中途會突然改變。我像每一個心懷鬼胎的正人君子一樣,走下臺階時,假裝饒有興致地欣賞廊架上盛開的盆景瑞香。我一度懷疑自己有沒有必要這樣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可人一旦心里有了鬼,就會覺得四周全是鬼魅氣息,行動上也會像魑魅魍魎一樣。
療養(yǎng)院的小徑上,已經有男人或女人,或成雙成對,或踽踽獨行,他們不是我所熟悉的城市街道上的行色匆匆的行人,通過他們的神色和走姿,我能分辨哪些是原配的伴侶,哪些是來療養(yǎng)時剛認識的情侶,哪些是一個單位的同事。
正好昨夜雨過,廊架格窗外的梔子花嬌滴綻放,暗香浮動,我順手采了一朵。突然,廊架格窗外“噌”的一聲響動,像是一根潮濕的樹枝被折斷,又像山坡一塊青石滾落,悶悶地砸在潮濕的落葉間。我咯噔了一下,以為樹叢中那只大花貓受到驚嚇向我撲來。回過神,才發(fā)現廊架格窗外冒出個頭來,是在總臺登記時,給了我一臉鄙夷的穿粉色牡丹圖案旗袍的女士。她的腦袋伸在廊架格窗外的雜樹叢中,用一種求助的目光盯著我。我拐下一級臺階準備避開她,沒想到她在我身后“哎”了一聲,聲音有點凄厲,是經歷痛感后發(fā)出來的。她說:“喂,范四海,你個大老爺們,不能見死不救,拉俺一把呀,俺腳崴了。”
說完,她看著我,臉上露出帶有惡意的嘲笑,好像我的名字和某一個被她隱藏的我不知道的笑料連在一起了。
她怎么知道我叫范四海?我一下愣神了。許是在總臺時偷看了我的身份證吧,我想。這時候,我不能再視而不見了,廊架上四處是監(jiān)控探頭,我不愿被人認為是見死不救的孬種。攬著她的腰,讓她雙手箍緊我的脖子,將她從廊架外的金邊黃楊叢中抱上臺階時,我才發(fā)現她穿著一雙高跟鞋,手里采著一捧正盛開的梔子花。她把采來的花放在廊格窗間,背向我,一手拽著我的衣襟,一手脫了高跟鞋倒出里面的沙子,著地的那只腳因為穿著高跟鞋似乎站不穩(wěn),踉蹌著,整個后肩都倒在了我的前胸上,硌得我胸骨生疼。
她倒完兩只鞋里的沙子后,轉過身,撣著身上的碎葉,用一種似討好卻獻媚的目光看著我,也不言語。
我的天,該不會賴上我吧?我心里想著,環(huán)顧著四周,拐角處的監(jiān)控探頭在神秘地閃爍,小樹林里的灰鳥不停地穿梭著,樹梢上,那只反舌鳥挺了挺胸脯,吐出一串瀑布般的歌聲。四周闃無一人。
突然,那只蹲在坡面上的大花貓,“嗖”地撲向那幾只剛歇下腳、圍著散落的野楊梅“喳喳”叫嚷的灰鳥,幾只灰翼飛向天空。
我從愣神中醒來,說:“算我‘中彩’,送你去診所吧?”
她只是俏皮地一笑,她笑時嘴角顯現著淺淺的皺紋,透露著這張臉不再屬于年輕姑娘,而是成熟女人。她有多大了?三十?四十?化妝品泛濫的年代,女人的年齡真不容易猜透。我在一個陌生女人面前發(fā)著窘。
她沒吱聲,一直盯著我。半晌才臉部夸張地問:“你真是范四海?”
“你認識范四海?”我猶豫了一下,反問道。
見我眼珠泛白,驚訝地盯著她,她拽著我衣襟的那只手直晃蕩,突然神經質地咯咯笑著嚷嚷:“上午在總臺時,你說你是范四海,俺都不敢相信,怎么看都不像。再說,服務員都說你不是范四海,俺也沒敢認?!币活w黃豆大的美人痣釘在她的嘴角,笑的時候,往深里旋著,一副滑稽的樣子。她并沒有順著我的反問答下去。
她這么笑著,轉過身子,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聽聲音有點岔氣。顫抖的肩胛一直后仰著,幾乎整個身體都埋在了我的懷里。
不知道什么事情讓她覺得這么可笑,我有點心煩。將她靠在我前胸的后背扶正,她一只崴腳猛一著力,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我趕緊將她攔腰抱住。
她轉過身體,孩子氣地看著我,噘著嘴,白眼仁一閃一閃的,像是一個老姑娘在娘家受了委屈,又無處申冤。樣子不是我原先想象中的可惡,倒有了幾分可愛。當然,這種可愛里面還隱藏著一份不易察覺的、超越年齡的矯情。
她說:“你都不認識俺了?”口氣是嬌嗔的。
見我沒有搭理她的意思,她又貼了貼臉,換了一副獻殷的口氣,說:“俺都沒有午休,一直在這個岔道口等你下樓。”
“等我?”我疑惑著。
“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打發(fā)無聊時光,有一個舊相識陪伴,總是件愉悅的事?!币娢乙苫螅涯樒似?,斑駁的樹影中,我看到她笑靨如花。
“你認識我?”
“我認識范四海。”
我是她認識的范四海嗎?我想?!澳阍趺粗牢也蛔咂碌?,而是沿著臺階走呢?”我問,我為自己這樣毫無情趣的對話感到害臊。
“俺也是瞎猜的,俺估摸著范四海一準會從臺階走下去的?!彼头亢竺嫘∏嗌降纳稚钐幟徚艘幌拢终f:“俺猜得沒錯吧?!?/p>
我不知道用什么詞匯來表達我當時的驚訝,我只是張大嘴巴,久久地愣著,沒再接她的話。我在她的“俺口音”中回憶著。我真的想不起來這個女士是誰了,除了嘴角的那顆美人痣,讓我想起似曾見過的一個女士。可是,那個女士不是這個女士,那個女士一口標準普通話,這個女士張口是濃濃的“俺口音”。
“走吧,我送你去診所?!蔽曳磸拖肓硕啾?,確認兩個嘴角都長美人痣的女人不同框后,冷冷地告訴她。
她收斂了笑,去診所的路上,乖乖地趴在我背上。
她說:“范四海,你怎么就不認識俺了?”
旗袍女士現在變成了“俺女士”。我習慣用一個人區(qū)別于他人的特點來私下稱呼半生不熟的路遇者。在背“俺女士”去診所的路上,她趴在我背上,不停在用雙手捶著我的胸部,反復問著同一個問題。她是一個豐滿但不肥胖的女人,有點沉,她雙手捶我時,整個身體在我后背上一搡一搡,使我的身體老晃蕩,讓我覺得每下一級臺階都很吃力。幸虧她的旗袍叉開到臀部,我才能背著她,不然,她的雙腿叉不開,要讓我抱她到診所,怕走不了幾步,兩個人都要滾下臺階。
診所登記的時候,我了解到這位穿旗袍的“俺女士”叫朱小若,今年36歲。一個陌生女人的年齡和姓名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想早點完成這里的事,好去總臺與“少婦髻”理論“范四海”。
醫(yī)生檢查后說她無大礙,沒傷筋沒傷骨,給配了瓶紅花油。我說沒事我先走了??伤齾s賴在診所的床上,說自己不能下地。
醫(yī)生一直看著我,他不知道我根本不認識朱小若女士。
我去診所外吸了根煙。重返診所后,我對躺在病床上的朱小若說:“走吧,回房間?!弊鹚?,像來時一樣,強行將她兩腿叉開,分別箍在我兩邊腰間。她倒也乖順,悄悄將雙手搭在我肩上。
回房間的路都是上山路,我背得很吃力,汗已經濕透了我的內衣。一路上,她不停地嚷著:“放下俺,放下俺。”可是,她雙手環(huán)著我的脖子,下頜一直伏貼地勾著我的肩,沒有一點下地的意思。
“俺女士”的出現——我還是習慣在心里稱朱小若為“俺女士”,一下子改變了我的度假計劃,倒不是因為她腳崴了,需要照顧,使我自由不羈的療養(yǎng)生活受到限制,而是她反復提問的那句話,“范四海,你怎么就不認識俺了”。
我在記憶的角角落落,從二十年前我退伍返鄉(xiāng)到現在,找了個遍,甚至用耙子,在我腦海里挖了三尺,都沒找到一個叫朱小若的女士。我又按照微信群的建置方式,在微信群里一遍一遍梳理,戰(zhàn)友群、同學群里根本不可能有這個人,我與她既不是戰(zhàn)友,也不是同學;公文寫作群、旅游群、品茗群、國際動態(tài)群、國內快訊群……這些大群,我也是被熟人拉進來的,從來沒有冒過泡。即使在同一個群內,為一個共同或相悖的觀點,發(fā)生過幾句不清不淡的交流,那種連面都沒見過的群友,泛泛之交都算不上的,當然也不會留下記憶。再說了,我是一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群里出現過激言論或者相悖觀點,我頂多掃一眼就劃走了?,F在,按“俺女士”反復提示的口氣,我和她的交往遠不只泛泛之交。至少有過單獨接觸,說不定還是一次有故事的偶遇,或者一段風花雪月。
可,我怎么就想不起這個“俺女士”朱小若是誰了呢?
我的出差機會不多,所到地方的偶遇更少,每次出差前雄心勃勃、志在必成地想著有一場驚天動地、記憶終生的偶遇,到頭來不過指雁為羹罷了。
朱小若會不會有網名?我在微信通訊錄里從頭至尾,從尾至頭,反復查了三遍,沒有可疑跡象。我平時做事還算是細致的,每加一個新朋友,都會在設置備注和標簽中把網名改過來,那些飯桌上拉著加進去的半生不熟的微友,我還會特地括號提示某日飯桌上某朋友的朋友。
現在,這個朱小若被我弄丟了,不只在通訊錄里丟了,還在記憶中丟了。這對朱小若來說,無疑是一種傷害。我得想辦法不留痕跡地搜檢出曾經屬于我們倆人的記憶。
我離開時,她往取電孔里插了一張硬紙片,將房間鑰匙扔給我,說:“反正俺暫時也下不了地,你幫俺捎點吃的來,你把俺的房卡揣上,省得俺起床開門了?!庇终f,“俺可不是賴著你哦,誰叫俺在度假村只認識你一個人?!?/p>
我可沒心思待在這里聽她的“俺口音”。我?guī)退雅牟课挥滞苛艘槐榧t花油,徑自去了總臺,這回我可不是去與“少婦髻”理論“范四?!钡?,我想從總臺更多地了解這位叫朱小若的“俺女士”的底細。從她的底細里,再尋找出我與她相關聯的蛛絲馬跡,比如她的工作單位、她的職業(yè),我不能讓自己丟了一件往事。
總臺服務員已經換班,“少婦髻”和圓臉服務員已經換成兩位更年輕的姑娘,她們彬彬有禮地跟我打完招呼,迅速坐回原處,埋頭忙碌著整理下午入住的客人資料。
她們對我提出的要求表示無助?!翱腿说男畔⑹遣荒茈S便透露給他人的?!彼齻儙缀跬瑫r回答我。我佯裝翻了翻報架上的報紙,失落地走出總臺。
我從度假村VIP餐廳炒了幾個特色菜,還特地從超市買了支紅酒。我想,單獨跟一個陌生女士一起共進晚餐,一定要備一支好一點的紅酒,氣氛才不至于尷尬。趕回客房時,天已經黑了。
打開房間,一團光暈撲來。讓我驚訝的是,“俺女士” 一只腳支在行李柜上,一手撫著腰,瞇瞇地看著我。剛出浴池的潮濕身體換了件低胸藍色孔雀羽高開旗袍,頭發(fā)上裹著條除濕毛巾,還在往地上滴著水珠,整個房間散發(fā)著甜絲絲的泡沫味。我突然呼吸緊張,慌慌地不知道把手上的食物和酒該擱哪兒了。見我驚訝地張著嘴巴看著她,她笑了,笑的時候,嘴角那顆黃豆大的美人痣往深里旋著,旋著旋著就成了一個深深的酒窩,很甜蜜,少女的樣子。
她說:“今晚你背俺去湖邊燒烤營地吃燒烤唄?!编青堑那徽{卻是不容置疑的決定。
這么精心的打扮難道只為赴一場喧囂的燒烤?我心里好笑。
見我遲疑,她又說:“上次咱們就是湖邊吃燒烤時認識的,你忘了?”
她說的有理有據,讓我覺得好像真有這么回事。
我一直盯著她臉上旋轉的酒窩,把一雙無處著落的腳戳在房間的黑暗處,不知道進還是出。其實,現在我看她的樣子很美,比“少婦髻”更美。大約兩分鐘,我態(tài)度十分堅決地說:“你的腳傷還沒好,今晚我們就待在房間里?!?/p>
她揚了一下眉,說:“你不是俺的腿嗎?”
我用腳尖戳了戳堅硬的地板,鼻子“哼”了一聲,裝作輕松的口氣說:“你這個‘俺’字說得土掉渣了?!?/p>
她咯咯笑出了聲,說:“上次我們吃燒烤的地方叫‘非洲部落’?!?/p>
我木木地站著,不知所措。我實在想不起在哪個地方的“非洲部落”吃過燒烤了。
“我都特地買了支紅酒?!蔽矣终f。
“我知道。”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將“俺口音”改成了標準普通話。
我走近她,想把她攬在懷里。她推開了我,踅進浴室,不一會兒,浴室里傳來了“嗚嗚”的電吹風吼叫聲。
窗外一團巨大的黑暗洶涌壓進房間,我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躲進黑暗里不肯出來。我在心里不知道狠狠罵了誰一句。
第二天,度假村安排了一場紅色旅游,這是我五天度假計劃的內容之一。
晚上回來后,我去她房間時,見服務員正在收拾房間,在賓館的備用紙上,我看到了這樣的留言:對不起,我去找范四海了。
退出房間時,我想,我真的不是范四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