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納斯·克勞斯 提洛·諾伊曼
騎行直至失去意識、無保護攀巖、在水母密布的海域游泳……極限運動員們力求突破人體極限。他們?yōu)楹我@樣做?
| 極限騎行 |
在斯洛文尼亞的一次騎行比賽中,克里斯多夫·施特拉瑟突然看到地上有張衛(wèi)生紙?!拔蚁?,我必須把它撿起來扔掉?!彼脽o線電和后勤車聯(lián)系,說他想停車。他的教練催促他繼續(xù)前進,并告訴他會有人解決這件事。施特拉瑟勉強同意了。
到達終點后,施特拉瑟才知道團隊反對他停車的理由:他出現(xiàn)了幻覺,所謂的“衛(wèi)生紙”其實只是瀝青馬路上的白色道路標線。在不間斷騎行約30個小時且完全沒有睡覺后,施特拉瑟的大腦出現(xiàn)了錯亂?!斑^后想起來,我只覺得有點好笑?!彼f,“但實際上,以那樣的狀態(tài)坐在自行車上,相當危險?!?/p>
對于39歲的施特拉瑟來說,幻覺是運動生涯中的“常客”。這個強壯的男人來自奧地利施泰爾馬克,他參加的“穿越美國自行車賽”騎行全程達數(shù)千公里,持續(xù)數(shù)日,參賽者需自行規(guī)劃比賽過程中的飲食和睡眠時間,很多選手都會達到甚至超越自身體力和心理承受力的極限?!袄匣镉?,為什么你每次都會忘掉自己會變得多慘?”比賽中,當施特拉瑟的臀部磨出血、手指麻木或出現(xiàn)幻覺時,他會問自己。
施特拉瑟表示自己并非受虐狂,也不是特別喜歡冒險,但他還是一再申請參加這項比賽,迄今已經(jīng)20年。而他不是特例。近年來,極限運動的種類變得五花八門:運動員們在外海游泳、連續(xù)數(shù)日騎自行車、在沙漠跑步、無保護攀巖、從懸崖跳入深海……這些運動項目雖然內(nèi)容迥然不同,極端程度卻都如出一轍。極限體驗已被視為時代精神。
為何會有人自愿進入這樣的極端環(huán)境呢?對于大部分人來說,為了錢這樣冒險根本不值得,而且一些比賽的獲勝者得不到任何獎金,或者就算有,也很少,和他們耗費大量精力和時間的準備工作完全不相匹配。
施特拉瑟顯然為自己給出的答案感到有些抱歉。他說:“聽起來可能有些老套,但是,對我來說,過程就是目標?!彼偸墙弑M全力為比賽作好準備。冬天,他幾乎每天都會在家里的地下室中獨自訓練數(shù)小時。“對我來說,最美好的是為贏得比賽努力訓練的過程和不時取得的小進步。”他說,“這些都比越過終點線的時刻還要美好?!?/p>
施特拉瑟曾六次贏得“穿越美國自行車賽”的冠軍。這可能是世界上最艱難的“超人自行車賽”,從美國西海岸到東海岸,全程近5000公里,需要穿過亞利桑那州的炎熱草原,騎過落基山脈和阿巴拉契亞山脈陡峭的坡路,而且沒有固定的休息站。2014年,他創(chuàng)造了世界紀錄,在7天16小時內(nèi)完成了爬升總高度約為3.5萬米的全程,一共只睡了六個小時。他獲得的獎勵只有一塊美國國土形狀的木板,而對于這段讓他受盡折磨的旅程,他一共需支出約5萬歐元,因此必須尋找贊助商資助自己。
施特拉瑟說,最難熬的是極度缺覺,第一夜尤其痛苦,因為那時身體還會積極對抗這種“睡眠戒斷”。有一次,他在落基山脈的上坡路上睡著了,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最后不得不放棄了比賽?!叭绻@種事發(fā)生在下坡路上,或者當時雙向都有車流,那我可能已經(jīng)沒命了?!彼貞浀?。
最后兩個晚上,當缺覺導致身體和精神“宕機”時,也可能很危險。在小小地打了一個盹后,你可能就忘了該如何操控自行車,有時甚至會認不出自己的教練。在一個視頻里,我們可以看到,在俄亥俄州阿森斯的一個停車場短暫地睡了一覺后,教練給施特拉瑟指示,告訴他應(yīng)該如何踩踏板以及紅燈意味著什么。施特拉瑟目光空洞地聽著,然后歪歪扭扭地緩慢向前騎。
在“穿越美國自行車賽”中,有11個人跟隨施特拉瑟,其中包括一名醫(yī)生。他們坐在一輛野營車和兩輛小貨車中跟著他,在他的自行車出現(xiàn)故障或他需要急救時提供幫助。他們決定他進食的節(jié)奏、睡覺的時間以及在某些情況下是否必須退賽——所有大腦處于迷霧狀態(tài)下的施特拉瑟無法單獨作出的決定。“只有這樣,我才能專心突破自身極限?!笔┨乩f,“我不用擔心自己餓死、渴死或身體出現(xiàn)可能引起嚴重后果的問題?!笔┨乩某晒谒麑F隊的這種信任。
| 無保護攀巖 |
然而,對于一些極限運動員來說,這種陪護可能是無法承受或不想承受的“奢侈”待遇。瑞士人丹尼·阿諾德就是其中之一?!拔倚枰^對的自由,”他說,“但這也意味著,我無法推卸責任,需要百分之百地承擔自身行為的后果,無法依賴任何人?!?/p>
作為一名阿爾卑斯極限登山家,阿諾德常常獨自攀登,幾乎不做任何安全防護措施,而且速度之快令人吃驚。他是大量著名攀爬線路的紀錄保持者。2019年,他攀上了意大利多洛米蒂山一座550米高的垂直絕壁,沒有使用安全繩,而且全程只用了46分鐘30秒。
在這項名為“無保護攀巖”的運動中,每次失誤都可能意味著喪命?!耙虼?,對我來說,弄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至關(guān)重要?!卑⒅Z德說。他無法理解為何一些人會喊他“瘋子”。“我們必須敢于冒險。”他說,“每個人對風險的理解都不一樣。我在山中長大,從小就知道如何在山間自如活動。對于攀爬,我當然和一個外行有著不同的風險認知。如果一個人只看到了我獨自掛在距離地面1000米的峭壁上的照片,那他確實會說:‘這個人瘋了!但實際上,他并不知道這背后有多少外人看不見的工作。如果在攀巖前我沒有傾盡全力作足準備,那我真是太愚蠢了?!?/p>
阿諾德說,有時候他感覺沒有保護繩甚至更加安全,這樣他能把精力集中在每一次抓握上,一步步靠近山頂。阿諾德稱之為“誠實攀登”。他表示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會更緊張,而是更冷靜。
然而,在生命懸于一線之際,他為何還能保持冷靜?實際上,這些應(yīng)對不同挑戰(zhàn)的極限運動員有很多共同點。他們都身強體健,在自己從事的運動項目上經(jīng)驗豐富?!八麄冎袥]有人想死,”來自挪威特羅姆瑟北極圈大學的心理學家奧敦·赫特蘭說,“所有人都在努力讓風險最小化?!?/p>
赫特蘭深入研究了定點跳傘運動員——那些從建筑物或山頂帶著降落傘往下跳的人。他說:“如果只是為了冒險,那么一名定點跳傘運動員大可以拿著一把二戰(zhàn)時期制造的降落傘找個地方跳下去,但沒有人會這樣做。盡管如此,對他們而言,冒險仍然十分重要,因為有風險,才有挑戰(zhàn)?!?/p>
以前,人們普遍認為,主動讓自己陷入風險是一種病,得治。如今已大不相同,冒險家完全可以獲得公眾的認可。有些人認為,定點跳傘運動員是完全瘋狂或厭世的人。對此,赫特蘭反駁說,相比之下,極限登山要危險得多,在喀喇昆侖山脈主峰喬戈里峰上攀登,遇難的幾率超過20%。
2017年,在約塞米蒂國家公園一面近千米的花崗巖峭壁上,美國攀巖者艾力克斯·霍諾德完成了到那時為止可能最令人嘆為觀止的一次無保護攀巖。這件事被拍成了電影《徒手攀巖》,上映后口碑不俗,很多觀眾為霍諾德在攀登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沉著冷靜驚嘆不已。
霍諾德能保持冷靜的原因可能在于他大腦的一個小區(qū)域——杏仁核。杏仁核是邊緣系統(tǒng)的一部分,大概有半顆方糖大小,能借助儲存的經(jīng)驗信息分析外部刺激,判定是否有危險臨近。如果確定有危險,杏仁核就會向神經(jīng)遞質(zhì)發(fā)送多巴胺,令人感到恐懼,恐懼強度取決于感受到威脅的程度:在離地數(shù)百米的地方無保護攀爬一面懸崖峭壁的人,只要朝下望一眼,就該感受到死亡臨近的恐懼。但是,霍諾德沒有這種恐懼感。在約塞米蒂國家公園的探險之旅開始前,神經(jīng)學家用核磁共振成像儀掃描了他的大腦,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的大腦雖然很健康,其中的杏仁核卻對模擬的壓力作用幾乎沒有反應(yīng)。所以說,霍諾德是“高感覺尋求者”的一個極端例子,這是一種腎上腺素成癮癥,他比一般人需要更多刺激才能釋放多巴胺。
阿諾德還從未讓人檢查過他的大腦,但他不相信自己的神經(jīng)和一般人不同,他覺得差別只在心態(tài)?!叭缃?,連騎自行車不戴頭盔都會被認為是瘋子和輕生者。對此,我必須得說,我們無法通過增加保護裝備來戰(zhàn)勝柔弱?!卑⒅Z德說。
2021年,阿諾德結(jié)束了一個持續(xù)多年的項目,孤身戰(zhàn)勝了阿爾卑斯山最著名的六面北壁,其中部分為無保護攀巖。他說:“我知道,我越頻繁地無保護攀巖,發(fā)生事故的概率就越大。我常常問自己要什么時候結(jié)束,但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沒有答案?!?/p>
可以確定的是,近年來,阿諾德的心理障礙變多了。2020年秋,他站在阿爾卑斯山區(qū)小德魯峰山腳,想要開啟一次全新的冒險,但在最后時刻決定放棄。“我的感覺不對?!彼f。幾周后,他的女兒出生了。
| 在死亡區(qū)域游泳 |
安德雷·威爾斯格說:“我從未感覺到恐懼。我常懷敬畏,但從不害怕。”威爾斯格曾多次和死神擦肩而過,比如2016年8月,他經(jīng)歷了“最糟糕的12個小時”。當時,他計劃游過北愛爾蘭和蘇格蘭之間的北海峽,那里以寒冷刺骨的海水和巨浪著稱,是所謂的“死亡區(qū)域”。
在此之前,威爾斯格曾和親戚尤爾根·彼得斯一起在北愛爾蘭的陸地上等待了12天。威爾斯格游泳的時候,彼得斯就劃著小船跟在旁邊,為他鼓勁,用抄網(wǎng)給他遞送食物——雞丁或富含能量的糊糊。威爾斯格稱之為“喂養(yǎng)”。
威爾斯格時時刻刻都作好了準備,但要以這種方式橫穿海峽,還需得到當?shù)卣脑S可。他的陪同船三次停在了起點,然后又被帶回了家,因為海浪太高,風險不可估量。威爾斯格失望地飛回了德國。在帕德博恩,他頻繁查看自己的手機,焦急地等待著來自北愛爾蘭的電話。
五個星期后,威爾斯格終于迎來了好消息。下水時,他就知道這次會很艱難。有人提醒他注意鯊魚,但其實他全程一只也沒見著。他遇到了成群結(jié)隊的水母,在低于13攝氏度的水中,它們很常見。威爾斯格并沒有感覺到自己被蜇傷,然而不久,和極限騎手施特拉瑟一樣,他也出現(xiàn)了幻覺。他看到一個友善的游泳選手在和他比賽,他甚至能摸到對方。而當他注意到根本沒有其他選手,只有他、陪同船和海洋時,他開始和北海峽協(xié)商,“讓我順利游完吧。我再也不會來這里游泳了?!?/p>
12個多小時后,他游了35公里,抵達了海岸,用最后的力氣爬上了陪同船。直到晚上,他才發(fā)現(xiàn)身上的紅色條紋傷痕和丘疹?;氐降聡螅タ戳酸t(yī)生,才知道自己中毒了??赡苷蛉绱耍懦霈F(xiàn)了幻覺。當時,他隨時可能完全失去意識。北海峽之旅結(jié)束后,威爾斯格因疼痛徹夜難眠,但毒素剛剛清除干凈,他就又開始計劃下次游泳之旅了。
“極限運動員在運動期間很少能感到愉悅?!笨茖W家赫特蘭說,“任務(wù)結(jié)束后,他們才會有快樂的感覺,可能要很久之后,比如幾天,也可能幾個星期。意識到自己真正戰(zhàn)勝了危險,收獲了滿足感,他們就有了繼續(xù)下去的動力。”
赫特蘭將極限運動員和小孩作對比。對小孩來說,邁出人生第一步是巨大的成就?!八麄兯さ梗械教弁?,然后繼續(xù)嘗試。”赫特蘭說,“他們不斷擴展著自身的極限。對他們來說,這就是在玩極限運動。這是人類的原始天性,是我們所有人的追求,只是極限運動員對極限的定義和我們的有所不同。”
對于極限游泳運動員威爾斯格來說,快樂的感覺也常常是延遲出現(xiàn)的。北海峽是他“世界七大海峽”游泳挑戰(zhàn)計劃的第三站。這七個海峽分布在五大洲,和阿爾卑斯登山者力圖征服的七座山峰對應(yīng)。
50歲的威爾斯格是第一個完成了這些挑戰(zhàn)的德國人,也可能是第一次嘗試就成功完成所有海峽挑戰(zhàn)的第一人。如今他說,創(chuàng)紀錄對他來說從來都不重要。盡管如此,他卻總是急切地奔赴一個又一個海峽,花了很多錢坐飛機,很少和妻子交流,后來也幾乎不再和任何人說起自己的計劃?!拔蚁?,反正不會有人理解我了。”他說。
“他成功挑戰(zhàn)完七大海峽后,我感到很高興?!彼钠拮迂惏⑻卣f,“但我從不為他擔心,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p>
威爾斯格總是謹慎細致地作足準備。為在開放水域游泳,他曾前往伊比薩島,游向離海岸400米的一座海洋浮標——水文水質(zhì)氣象自動觀測站,看著沙灘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熬拖褚粋€安靜的夢?!彼f。十年前,威爾斯格想再次游向這座浮標,卻以失敗告終。他脫去衣服、跳入水中,卻無法開始游,因為海水冰冷刺骨,他無法忍受。
這之后,威爾斯格開始加強訓練。他在花園的涼亭邊放了一個桶,里面裝滿冰水。每天晚上,他都會在里面待15分鐘以上。他讓妻子不時過來查看自己是否還有意識。他有癮嗎?“不,完全沒有,但這也意味著我沒法停止。”威爾斯格說。他怕死嗎?“我常常和死神擦肩而過,但我不懼怕他?!蓖査垢裾f。
2021年,威爾斯格想成為從陸地游到赫爾戈蘭島的第一人,全程大約49公里,即使對他這樣經(jīng)驗豐富的運動員來說也意味著巨大的體力消耗,而且當時距離他完成“世界七大海峽”游泳挑戰(zhàn)剛剛兩年。他一共游了18個多小時,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休息,再創(chuàng)新紀錄。
2022年夏,他應(yīng)塞舌爾群島邀請?zhí)魬?zhàn)世界紀錄,吸引人們關(guān)注氣候變化。他本打算在群島間游約50公里,但僅僅兩個小時后,他就放棄了。海浪將他拋來甩去,他不時被拍向陪同船,吐了很多次。“我就不該開始?!被叵氘敃r,威爾斯格說,“我是海洋的追隨者,從不逆著海水游泳。我總是和海水一同前進。”
[編譯自德國《明鏡周刊》]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