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 顏
記得剛剛一歲多的我,步伐尚不穩(wěn)健,就鬧著要參與搬家。母親遞給我一件最輕的家什(大概是火鍬),我吃力地抱著它,歡天喜地跟在大人身后,走向了通往新家的路。我家的大黑狗興奮地跑前跑后,不時地往我身上蹭一蹭。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臘月天?!拔覀円⌒挛萘??!蔽覍W(xué)著母親的話,一遍遍念叨著。憑著早慧的心,我隱約感覺到這是一件大事。
20 世紀(jì)80 年 代初建一棟新屋,對我們意味著什么?是寬敞自足的棲身之所,是獨立、私密的家庭空間,還是父親作為一家之主頂天立地的證明?
許多年后,我將父母零星的講述拼湊起來,連綴成一部艱辛的建房史。那些我雖未目睹,卻完全能夠想象的畫面,閉上眼睛便在腦海中放映。
在那之前,我們?nèi)覕D在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屋子里。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柜,門背后放個尿桶。沒有廚房,就在屋檐下搭個簡易的土灶做飯。這一間窄小的屋子,是和大伯共同建造后分得的。整棟房子格局和贛南多數(shù)農(nóng)家一樣,一間廳堂(兼飯廳和廚房),兩邊各一間屋,上面是矮矮的閣樓。即便如此,它也花光了父親在部隊時攢下的津貼和退伍費。分家時,廳堂和另一間屋子歸了大伯。
可想而知,當(dāng)年的父親沒有積蓄,入不敷出,要建一棟新屋,無異于愚公移山。然而父親咬著牙,開始了移山的第一步。他看中了麥菜嶺村后的山坡,征得鄰居同意后,在那里奠基了。山坡高而硬,土層下是難以撼動的大理石,沒人敢下決心動手。然而父親卻開啟了蠻力征服,他領(lǐng)著母親,每天從日出到日落,一鎬頭一鎬頭地挖下去,一畚箕一畚箕地挑走,硬是將山坡挖開,平整出一塊造屋的地。其間,他們只請過一次專業(yè)人員進行爆破,其余的苦活全部由自己扛下了。
此后很多年,我站在屋前的空坪上,俯視低于我們家的其他小屋舍,仍難免升起睥睨之感。我想,那樣的驕傲,是父母用超乎常人的勤勞和汗水給予我的。
我恐怕再沒有見過像父母那樣吃苦耐勞的人了。為了節(jié)約開支,他們自制了建房所需的每一塊土磚,幾乎挖空了銅鑼湖那丘自留地里厚厚的黃土。我至今仍能回想起制土磚的所有程序:在黃土中灑水,摻上干稻草,反復(fù)地拌勻,然后將黏稠度恰到好處的黃泥倒入磚格,壓實壓平,劃上兩個手指印,猛地抽出磚格……此后是一次次翻曬,用泥刀削平邊角,再一擔(dān)擔(dān)挑回村子里碼好。
當(dāng)然,這些都是我長大后在我們家建豬欄、廁所時習(xí)得的。彼時我已經(jīng)學(xué)會挑磚了,兩頭各一塊,將我的身子壓得搖搖晃晃。每次走近那一排排整齊列隊的土磚,我就犯怵。而父母的雙肩究竟承擔(dān)了多少人間負(fù)重呢?我不敢計數(shù),也不能計數(shù)。我只知道,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朗日、寒暑、汗水、泥漿,是隱忍、承受或者說希望。
按照時間推算,他們造屋的行動應(yīng)該持續(xù)了好幾年。其間,我們兄妹相繼來到人世,嗷嗷待哺,占據(jù)了母親諸多時間和精力,也拖延了造屋的進程。母親曾講述過一個令哥哥羞赧不已的場景:她挺著大肚子,正拌一堆三合土,可哥哥追在她屁股后哭鬧不已,喊著要抱。她只好停下手中活計,哄一會兒哥哥,然后又投入到緊張的勞動中。我在母親腹中那十個月,無論擔(dān)水、挑沙、運瓦,還是洗衣、做飯、喂豬,她都懷著我在村頭村尾行走,身后還跟著一條小尾巴。她需要完成無窮無盡的勞作,還需要應(yīng)對我的踢騰以及滿足哥哥對愛的索求。
后來,當(dāng)我也成為一個孕婦,小心翼翼地護著肚子里的孩子時,實在不敢想象如何才能承受母親那樣的重?fù)?dān)。也許,這背后是對逼仄生活的擺脫和對獨立新居的渴望。也許,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家庭,她根本別無選擇。
父親需要盤算的事情很多。磚可以自己制,沙可以自己挑,可是梁、柱、椽等,是自己造不了的,想買還未必能買到合適的。彼時他在鄉(xiāng)電影院上班,經(jīng)常要到山區(qū)放映電影,憑著自己的人格魅力,結(jié)識了一幫肯幫忙的熱血兄弟。他們聽說父親準(zhǔn)備建房,二話不說,砍下最好的杉木,剝掉樹皮,吭哧吭哧地運到我們村,錢卻只象征性地收一點點。請泥水師傅動工時,他們還挑來一擔(dān)擔(dān)的柴火。
父親對他們充滿了感激。正是那些沒有念過書、穿著并不體面、說話并不漂亮的山區(qū)兄弟,在他最艱難的時候,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援助之手。即使我們?nèi)野徇M新屋生活了二十年,這些來自山區(qū)的男人,還在農(nóng)忙時幫我們家犁田、打谷、挑糧。自然,當(dāng)他們隔三岔五來趕圩時,也將離圩場不遠(yuǎn)的我家當(dāng)成了落腳點,中午過來吃一餐便飯,和父親聊一聊家常,偶爾也帶來一些山區(qū)土特產(chǎn)。
然而,我們新搬入的屋子是一棟土坯房。它是那樣簡陋、粗糙,并沒有經(jīng)過細(xì)致的裝修,只是滿足了一家四口人的起居需要??晌覀冇凶约旱膹N房、臥室,再無須四個人擠在一張窄小的床上,也無須在嗆人的油煙味中咳醒了。我和哥哥可以在寬大的廳堂里蹦跳,不用擔(dān)心遭到大伯的呵斥,還可以在那個大狗洞里鉆進鉆出,樂得咯咯大笑。我們不知道父母為此欠下的人情和債,也不知道此后還將面臨多少人世的艱辛。
父親并沒有懈怠,他又花了幾年時間對新居進行了美化。他買來了油漆,將大門漆上了夢幻般的藍(lán)色,中間那個規(guī)整的大圓,漆上了鮮艷的紅色。大門合上,多么像大海中浮蕩的一輪紅日;大門打開,分出來的兩個半圓,又多么像燒紅了臉的月亮。啊,唯獨我們的房子、我們的大門,區(qū)別于任何一家。我是多么喜歡將大門打開又合上。如今想來,那一定是我們最美的童年時光。
那時候,我們以為會在這棟屋子里長久地住下去。門前種上了杉樹,屋后種上了桃李,雞、兔、狗啊,在我們的屋子里搶食、鬧騰,相親相愛,所有的日常煙火都在這里密集地散發(fā)著溫暖的氣息。父母依著經(jīng)濟所能承受的范圍,不斷地填充著這棟房子的空白。先是有了縫紉機、組合柜,后來又有了電扇、電視機、電話。墻壁上貼滿了電影畫報、退伍軍人慰問年畫,還有我們兄妹的獎狀。
我們怎么會知道,二十年后,它也成了老屋,成了需要推倒的土坯房。而我們?nèi)乙惨呀?jīng)搬到了市區(qū),住進了高樓。
推倒老屋的那一天,父親專程回了老家,站在他親手建造的老屋前合了一張影。照片發(fā)到我微信上時,我看見曾經(jīng)可容我鉆進鉆出的狗洞是那么小,里面塞滿了磚塊。大門上的油漆早已褪色,陳舊、斑駁,原本潔白的石灰壁已經(jīng)泛黃,石灰脫落,露出橙黃的土磚……
我想象它們化為墟土的那一刻,一定有陽光在塵埃中跳蕩,包裹住那些被建造和熱愛的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