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林 云
(武漢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武漢 430072)
司馬遷和《史記》,是歷代文學(xué)作品的重要典故資源和精神養(yǎng)料,為無數(shù)詩文作者不斷書寫、解讀和體認,并因?qū)訉友堇[和“再創(chuàng)造”而獲得了歷久彌新的豐富內(nèi)蘊。“子長游”便是詩詞領(lǐng)域中一個極具代表性的示例。一方面,其毫無疑問指向了眾所周知的史實與典故,即司馬遷(子長)的游歷行為本身;另一方面,“子長游”也因?qū)懽髡叩牟粩嘟庾x和闡釋而獲得了一種逐漸固定下來的精神內(nèi)涵,成為詩詞寫作的慣用語,在作品的傳播和接受過程中,易于從讀者心理層面召喚出具有共通性的文學(xué)趣味和精神價值。這既促進了司馬遷和《史記》在文人精神、文學(xué)系統(tǒng)中的傳承與發(fā)展,又使得“子長游”這一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固定詞組在不斷沿用中促進了詩詞本身的創(chuàng)作與互動。
“子長游”在宋代以降的詩詞作品中成為一個經(jīng)典的文學(xué)典故,其根基首先還是在司馬遷平生多游歷(尤其是弱冠之年的壯游)的史實上,而豐富的游歷對于太史公自身以及《史記》的成書又有不可磨滅的價值。
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曾對自己的游歷活動作有專述:“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1]3293其游歷范圍之廣、游歷活動之豐,可見一斑。而這是司馬遷對于年少壯游的重點記敘,專門探游妙水奇山、尋訪大邑名都;適其真正繼承父親司馬談遺志、遷為太史令后,他扈從漢武帝不斷遍覽四方,同樣“大大開闊了視野,增進了學(xué)識,獲得了豐富的生活閱歷和生活感受”,以及“無窮的創(chuàng)作靈感”[2]41。而在《史記》的具體篇章中,亦多見游歷對于司馬遷修史的重要影響,其往往在諸篇的“太史公曰”中表露自己的所游之行、所游之思。正因親歷山川、探聞南北,司馬遷得以在《史記》的具體書寫過程中多有真實可靠的細節(jié)性材料,頻出新論,同時又透露他本人的思想情志,使皇皇史書的“實錄”更多了一種人文關(guān)懷的生命氣息。
古人認為,山川風物乃“詩人性情之根柢”[3]475,是故,《文心雕龍·物色》有此妙論:“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4]694-695“江山之助”既是劉勰本人基于社會歷史事實得出的精到總結(jié),又因無數(shù)文人騷客的自覺體認、豐富演繹而成為一種精神指南。后人正是注意到了游歷對于司馬遷及《史記》的重要影響,認為他“縱游江南沅湘彭蠡之匯,故其文奇恣蕩軼,得南戒江海煙云草木之氣為多”[5]401,“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6]381。司馬遷生性愛奇,他樂于探幽尋勝,而這種經(jīng)歷又反過來進一步強化了他的愛奇之心,并直接給他的文思、辭章灌注了一股獨特的奇氣?!妒酚洝分员蛔u為“無韻之《離騷》”[7]53,一部分原因即在于《史記》與《離騷》都具有愛奇、寫奇的共性。而《史記》的“奇”元素,自然與太史公的游歷密不可分。
作為后人心向往之的歷史人物,司馬遷形象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呈現(xiàn),不僅表明了太史公的重要影響和價值,而且深刻地呈露了后世文人自身獨特的審美趣味與精神特質(zhì)。相較前代,唐人游歷之風頗盛,且多追慕司馬遷者,留下了不少名篇佳句,如白居易之“斯人死已久,其事甚昭彰”(《雜感》),牟融之“落落長才負不羈,中原回首益堪悲”(《司馬遷墓》),都對司馬遷其人其作彪炳史冊、個人命運落拓可悲的事跡有較為深刻的表達,可謂是唐人體認和追慕司馬遷的代表性作品。
關(guān)于司馬遷的文學(xué)作品,在宋代以后泉涌般地出現(xiàn),而許多詩詞都認識到了游歷對司馬遷自身及其作品(《史記》)的重要意義,如“子長游覽文章健,張掖滇池在此行”(元代宋褧《送王君實西臺御史·其九》),“子長好遠游,為文時出奇”(明代王紳《送鄭叔貞從駕巡邊三首·其三》),以及宋人馬存在《贈蓋邦式序》一文中的著名論斷:“凡天地之間,萬物之變,可驚可愕,可以娛心,使人憂,使人悲者,子長盡取而為文章,是以變化出沒,如萬象供四時而無窮,今于其書而觀之,豈不信矣。”[8]顯然,這些表達都既準確、客觀,又各有特色,別樣多姿,將司馬遷的文學(xué)形象刻畫得豐富而立體。也正是在大量文學(xué)作品的書寫中,“子長游”的表達形式漸漸脫穎而出,成為眾多表達中極具典型性的文學(xué)典故和書寫慣例,并迅速成為一個具有豐富內(nèi)涵和精神典范意義的固定語,為元、明、清等不同時代的詩文作者不斷體認。
“子長游”作為一個獨立的文學(xué)審美詞組,是在宋人手里(集中在詩詞作品)開始得以充分書寫的,并為后世不斷沿用和發(fā)展。宋人極其重視個人的游歷之行——青年時期進行一番壯游更是大部分讀書人的必然選擇。如前文劉勰所提之“江山之助”,這一觀念得到了宋人的廣泛呼應(yīng),如黃庭堅認為“江山為助筆縱橫”(《憶邢惇夫》),宋人在詩文創(chuàng)作、游歷實踐和思想總結(jié)等諸多方面,都對“江山之助”有著豐富的表達和演繹,表明其對宋人確實有著重大價值,“一是增長學(xué)識經(jīng)驗,二是陶冶人格性靈,三是啟迪詩思詩藝”[9]108。而“子長游”這一詞組的出現(xiàn)和定型,也正是在這一重要語境下實現(xiàn)的。宋人有著大量直接使用“子長游”的詩詞作品,關(guān)注的精神內(nèi)涵也頗為豐富,往往多從司馬遷及《史記》本身出發(fā),結(jié)合時代或個人趣味加以發(fā)揮,進而影響到元、明、清多朝文人對于“子長游”的書寫。
總而言之,宋人始確立的“子長游”這一固定用語,在多個朝代文人的不斷體認下,所指向的精神內(nèi)涵大概可歸為四點,具體如下。
其一,“子長游”指向了如司馬遷般探奇覽勝的個人愛好、想法與行為。如“善弈從來數(shù)弈秋,勝游今作子長游”(宋代喻良能《次韻馬叔度再用前韻見寄》),“何當共作子長游,南浮沅湘北齊魯”(宋末元初于石《次韻趙九翁》)等,都是一種試圖將自身的游歷觀念、行為與“子長游”相呼應(yīng)的表達策略。而且,在類似的書寫中,禹穴、瀟湘等皆為慣用地名,一則在于子長曾游歷其地,再則因為后人也多前往禹穴、瀟湘等地尋幽覽勝。這一層指向最具有現(xiàn)實性,也最貼近“子長游”的歷史事件本身,但其使用也相對最為普通,缺乏作者個人內(nèi)心復(fù)雜情感的表露。
其二,“子長游”指向了心懷壯志、渴望建功立業(yè)的蓬勃之氣。這樣的作品如“少年浩蕩子長游,回首人間道路修”(宋代蘇竹里《和高斯立見寄》),“向來蘇武節(jié),今日子長游”(宋代文天祥《長溪道中和張自山韻·其二》)等,都是在“子長游”的書寫中寄寓了作者自身的豪情壯志,心系功成名就。因為司馬遷的年少壯游本就意氣風發(fā),后來他的游歷雖添了“發(fā)憤著書”的憤懣,卻一生秉持著“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雄心,寫出名垂青史的《史記》,為后人所稱許、規(guī)模。故而,后人在“子長游”的表達中反復(fù)宣明自己的丈夫之志也是合情合理的。
其三,“子長游”指向了博學(xué)淹通、文采卓越的才華與能力。詩作如“昔年曾作子長游,萬里江山一客舟。攬得瑰奇滿胸臆,怪來開卷思悠悠”(元末明初王祎《題萬里江山圖》),作者相信進行了一番“子長游”,便可以使人胸懷瑰奇、文思泉涌;“他年會作子長游,剩賦新詩滿人耳”(明代李進《丹陽道中》),詩人期待自己日后能通過展開“子長游”而賦得新詩、載譽于人;“文從子長游,書愛率更令”(清代沈遠翼《和仁崖中樞韻賦謝黃鹿泉農(nóng)部》),更是直接表明了自己對于“子長游”的向往,以及“子長游”對于其“文”的重要影響。毫無疑問,他們都充分意識到了游歷對于司馬遷學(xué)識、才氣的重要意義,才會同樣相信進行“子長游”確實提升了自身的文學(xué)修養(yǎng)。而實際上,正如無數(shù)文人對于“江山之助”的認同和實踐一樣,“子長游”這樣一種選擇,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為他們的才識和創(chuàng)作提供了幫助。
其四,“子長游”指向了懷才不遇、遭逢苦難或生活寡趣境況下一種獲取精神慰藉的方式。如“莫苦回瞻白云嶺,是行聊學(xué)子長游”(宋代王庭圭《送頔子還廬陵》),“蓬蓽已無原憲室,江山要飽子長游”(宋代鄧肅《次韻二首·其一》)等,它們都是詩人在飽經(jīng)一番苦難后,尋求學(xué)作“子長游”聊以自慰。這也正是其與前三點的不同之處,因為多了一層悲情底色,而這種基于詩人自身際遇的情感抒發(fā),又正是“子長游”最具獨特性的書寫價值所在。由于“子長游”背后同樣要求對自身的德行、人格進行提升,當人生失意之時,詩人詞客們自感無法實現(xiàn)個人理想抱負,便有選擇性地固守德行和人格的尊嚴,借“子長游”這樣的書寫來抒發(fā)“思古之幽情”。
毫無疑問,“子長游”是后世心向往之的精神圖式,它是被一代代文人共同建構(gòu)起來的理想典范,但理想?yún)s又往往是可望而不可即。因此,后人的不少作品也多有對“子長游”思而不得的慨嘆、愧怍或無奈,這又是綜合了上述第三、四點精神內(nèi)涵生發(fā)出來。典型如“所愧子長游,吾行未能止”(明代張寧《畫舫清游》),“早慕子長游,晚滯周南躅”(明代楊慎《送陳德潤還茂州·其二》)等,當代表著精神理想的“子長游”無法實現(xiàn)時,詩人便借此傾訴自己在世俗世界中難以消除的消極情緒。由此亦可知,后世所追慕的“子長游”是具有蓬勃年輕之氣的理想狀態(tài),在史實層面上即狹義地指向司馬遷弱冠之時的壯游,而不包括史公后來經(jīng)受苦難、染上悲劇色彩的游歷,這是值得注意和辨析的。
“宋人作詩,無不學(xué)唐,亦無不期許變唐以自成一家;從詩思、安排,到經(jīng)營、表述,無不盡心于創(chuàng)意,致力于發(fā)明?!盵10]34“子長游”在詩詞中使用,首見于北宋王庭圭之七言律詩《送頔子還廬陵》:“莫苦回瞻白云嶺,是行聊學(xué)子長游?!比缟衔乃?,其“指向了懷才不遇、遭逢苦難或生活寡趣境況下一種獲取精神慰藉的方式”,并在其他宋代詩詞(尤其是詩)中得到大量書寫、體認和發(fā)揚,逐漸成為一個后世不易的慣用詞組。這個經(jīng)典化的過程,在根本思維方式上得益于宋人自出新意、自造新語的創(chuàng)造力。同時,其又與文人之間的游歷行為、密切交往、總結(jié)領(lǐng)悟息息相關(guān),科舉制度、印刷業(yè)和文化教育的發(fā)達,司馬遷、《史記》本身在宋代的廣泛傳播等等,也都是重要因素。
一方面,隨著社會文化、哲學(xué)理念和思維方式等諸方面的發(fā)展與轉(zhuǎn)變,宋人的思想、情趣已與前人大有不同,這也直接影響到宋詩的發(fā)展,以致于宋詩與唐詩相比出現(xiàn)了明顯的差異,前人對此論述已然備矣,如言“唐詩以韻勝”而“宋詩以意勝”[11]31,曰唐詩擅在“豐神情韻”而宋詩勝于“筋骨思理”[12]7,不一而足。整體說來,宋人、宋詩多理趣語、精煉語、新造語和專用語。如“詩骨”“詩肩”“詩脾”和“詩膽”等大量專用語,就是在宋人手中獲得充分使用,乃至程式化的問題也明顯暴露了出來?!白娱L游”得以在宋詩中出現(xiàn),并被充分地經(jīng)典化,只是宋詩理趣語、精煉語、新造語、專用語中的一個代表而已,這是與宋人之新思維、新情調(diào)緊密相關(guān)的。上節(jié)所總結(jié)的“子長游”的主要內(nèi)涵,是宋代詩詞完全激活、發(fā)揚了作為文學(xué)典故和精神典范“子長游”。
另一方面,單從詩歌這一文體的發(fā)展進程來看,其在唐代已經(jīng)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成為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這就給后來的宋代詩人們造成了巨大的先天性壓力,“他們必須另辟蹊徑,才能走出唐詩的陰影”[13]13,唐詩亦多寫司馬遷、《史記》者,但較側(cè)重于其史官精神、文學(xué)成就與人格魅力的書寫,且往往顯得單一化、粗線條,更沒有出現(xiàn)“子長游”這樣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表達。宋人著力于唐人未發(fā)掘之處,從而充分體認和書寫了“子長游”這一精煉語和專用語,在追慕司馬遷個人壯游經(jīng)歷、精神品格的同時,注入了具有時代特色和個體情思的新活力。
與此同時,上節(jié)所言宋人格外重視的“江山之助”觀念,以及宋代文人之間密切的交游互動,也都是“子長游”得以在宋代詩詞中迅速成形的重要語境。與唐人相近的,宋人也關(guān)注山川湖海、風土人情,絕大部分詩人都有豐富的游歷生活,尋求在山水自然的親近中獲得寫作的靈感與素材。南宋楊萬里所言“江山拾得風光好,杖屨皈來句子新”(《送馬莊父游金陵》),“江天萬景無拘管,乞與詩人塞滿船”(《江雨三首·其三》),便是自覺的領(lǐng)悟,詩人們往往將江山錦繡當作詩思、詩料的重要資源。而清人何世璂在《然燈記聞》中所言:“為詩須要多讀書,以養(yǎng)其氣;多歷名山大川,以擴其眼界?!盵14]120則完全可與宋人務(wù)求讀書、不廢游歷的理念和實踐對應(yīng)起來。宋代詩人之間的過從更是極為密切,詩派、群體和個體的詩文互動、觀念交流和學(xué)習借鑒多見于各種史料,這無疑為“子長游”這一語組的傳播和廣泛使用奠定了現(xiàn)實基礎(chǔ),并促使了其精神內(nèi)蘊的豐富和深化。
此外,眾所周知,宋代是中國科舉制度和文化教育發(fā)達的重要歷史階段,印刷術(shù)和工商業(yè)都大為成熟,《史記》成為重要的閱讀經(jīng)典,這促使皇帝大臣、名師碩儒和文人士子都普遍鐘好《史記》,《史記》的刊印、傳播和研讀蔚然成風,文人們也偏愛在文學(xué)作品中征引、評述司馬遷其人其事和《史記》?!白娱L游”作為與司馬遷、《史記》緊密相關(guān)的歷史文化典故,自然易于進入文人士子的視野和書寫中,并反過來在無形之中促進了司馬遷事跡和《史記》故事的傳播,其便在詩詞作品的不斷表達中得以固定下來,成為大量詩家詞客普遍采用一種寫作慣用語。
最后,可以發(fā)現(xiàn),“子長游”的使用基本上集中在宋代以降的詩詞作品中且以詩歌最為典型,在文章和其他體裁中則少有出現(xiàn),這大概是與詩詞講究精煉用語、詞少意豐有關(guān)。因為“子長游”顯然是一個省略性的復(fù)合名詞,指“司馬子長的壯游或類似的游歷”,若要在文中表達,則徑曰“子長之游”即可,不必省略“之”字,省略“之”字,正是詩詞作品中的典型作法。所以,“子長游”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呈現(xiàn)是有體裁側(cè)重或限制的,集中在詩詞中表達。
實際上,隨著文學(xué)作品的不斷書寫,尤其是文人們代復(fù)一代的游歷實踐和體悟,“子長游”的精神內(nèi)涵早已不限于司馬遷和《史記》這一源頭,而是得到了不斷的豐富和發(fā)展,并與其他確立起來的精神典范相互結(jié)合,形成更大的文學(xué)輻射力。
在“子長游”的經(jīng)典化書寫中,后人往往偏愛將屈原、李白和杜甫等人與之相提并舉。其原因大概有三點:一是屈、李、杜等確是游歷山川、覽勝探幽之典型人物,此與司馬遷相類似;二是子長多受屈原影響,而李、杜又多浸有史公之氣,他們在性情、德行、才學(xué)與作品等諸方面都有一脈相承之處;三是屈、李、杜皆為后世宗慕之文學(xué)大家,飽受推贊,而其中又以杜甫最為矚目,在大力尊學(xué)老杜的語境下,宋人開創(chuàng)的“子長游”往往與子美有所呼應(yīng),將其并論之作尤多,特別是“杜工部似司馬遷”在宋代詩話、筆記中的提出,“標識著成就卓越、登峰造極的意蘊指向”[15]107。因此,接下來將以后人杜甫形象書寫的部分作品為例,探討其與“子長游”相互呼應(yīng)、深化和補充的精神內(nèi)蘊。
宋代周端臣之《送翁賓旸之荊湖》,乃是將司馬子長、杜甫之游歷并舉的名篇,詩曰:“君不見司馬子長志橫秋,少年足跡不肯休。胸中盤屈奇?zhèn)?,筆力直與造化侔。又不見杜陵子美夸壯游,一身幾走半九州。吟懷吐納天地秀,作為篇章光斗?!缱娱L子美但能事文章,蚤歸來獻平戎策。”此首送別之作開篇即將子長、子美的壯游互相媲美,說明年少壯游的豐富經(jīng)歷對他們“吐納天地”之“奇?zhèn)狻?、直干造化之“筆力”“篇章”的關(guān)鍵價值,詩末更是勸勉友人(亦是自勉)當以子長、子美為精神典范,寫就奇?zhèn)テ拢瑸閲耀I上平戎之策,成就一番功業(yè)。其他宋人類似之作,如“杜陵半九州,詩史入嘉話。馬遷多經(jīng)踐,有文資博雅?!?宋代李流謙《峽中賦百韻》),“奇探馬遷作史意,老氣杜陵出峽年。何當囊筆撰杖屨,與君題遍名山川”(宋代徐瑞《元日題仲退漫游四藁后》),亦意在強調(diào)游歷之行對于杜甫“詩史”和司馬遷《史記》及其文采的意義,其中二人作品之“史”,是多受益于他們的游歷之“史”的。
再者,子美強調(diào)讀書萬卷、行路萬里,本就與子長相合,更添杜甫平生多流離顛沛,其“游”中大半乃漂泊之“窮游”。子長弱冠之壯游雖非“窮游”,然其父司馬談抑郁而終,尤其是當他身遭李陵之禍卻不得不繼續(xù)修編《史記》后,子長的“游”,便同樣是沾染了濃重人生艱辛和悲劇色彩“窮游”,這種“窮游”更多地指向精神世界的窮困與苦難。從此點看,子長、子美的“游”便有了更深一層的契合,無怪乎后人云“杜陵流落詩轉(zhuǎn)豪,子長歷覽文始古”(宋末元初尹廷高《丙午端陽抵郡》),“子長好遠游,為文時出奇。子美遍涉歷,窮達皆寓詩。斯文千載事,藉此清淑資。羨子有深緣,遭遇天人知”(明代王紳《送鄭叔貞從駕巡邊三首·其三》)。實際上,可以將他們對于子長、子美有所側(cè)重的評價視為一種“互文”,因為這些看似區(qū)分開來的評價幾乎完全可以統(tǒng)一起來,共同適合于褒贊司馬遷和杜甫,而兩人的結(jié)合也正為后人樹立了一種更為豐富、深刻的精神典范。
“古人的‘躬歷山川’,不僅為了游山玩水,而且是為了考察古往今來歷史文化變遷的陳跡,從而獲得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的浩茫的歷史意識和悲壯的使命感”[16]56,子長如此,子美亦如此,而且他們的山川之游更是系于“與古人同情、與先賢同心”的人文情懷,也正因此,后人往往可在子長之游中看到孔子、屈原的身影,又在子美之游中聽見子長的回音。而子美更在詩文技法、情調(diào)胸氣上多法史公,即劉熙載所言:“杜陵五七古敘事,節(jié)次波瀾,離合斷續(xù),從《史記》得來。而蒼莽雄直之氣,亦逼近之。畢仲游但謂杜甫似司馬遷而不系一辭,正欲使人自得耳?!盵17]60這就使得“子長游”(和“子美游”)之“游”在現(xiàn)實行動層面的基礎(chǔ)上,更深入到了精神心理層面上的共通與共鳴,是可謂“游于心”和“游于藝”,而非僅游于一人之口目,這對于后代文人的人格影響是深遠的。
凡此種種,都使得“子長游”有了更豐富的包容力,將杜甫等后世推尊的大詩人包納其中,為趙宋已還的歷代詩人沿用和發(fā)揚。宋人述及“子長游”,非僅心向太史公,亦多想見唐人如太白、子美者;元、明、清諸朝人寫“子長游”,又于此之上更添了宋人氣調(diào)。相繼共通,而根柢則直指個人心志也。正是在這般“層累性”的發(fā)揚中,“子長游”的書寫既在代代相傳、不斷演繹的公共傳播領(lǐng)域得到了豐富和發(fā)展,又不失在具體作者、作品的私人書寫領(lǐng)域中的個體性意義。
運用典故,是中國文學(xué)(尤其是詩詞)中的一大特色,其生成與內(nèi)涵也往往與具體的歷史語境有關(guān)?!霸谳氜D(zhuǎn)的使用、轉(zhuǎn)述過程中,典故的意義被一代又一代使用者們分化、綜合、積累、變異,在一個典故中,意義的外延內(nèi)涵越來越擴展變化”,也“變得越來越復(fù)雜”[18]138-139。作為一個歷史文學(xué)典故,“子長游”的成形和內(nèi)蘊演變同樣如此。在宋代詩人開創(chuàng)的使用范式下,直至清末,“子長游”的表達一方面是對于相隔近兩千年的太史公往事的回望與追慕,另一方面又承載著新時代和新個體的情感演繹,展露出一個史實背后值得充分發(fā)掘、宣揚的精神內(nèi)核,而這也恰恰是中國文人詩意情懷和詩詞創(chuàng)造得以傳承不衰、標奇出新的一種表現(xiàn),并進而不斷激發(fā)出中國文學(xué)與文化的活力。
時至今日,游歷、旅行之風蔚然,不唯有年輕人因求學(xué)、訪友、尋勝而選擇游歷,各個年齡段的不同群體皆對旅游鐘愛有加。但是,今日之游歷,更多地受到了消費主義和物質(zhì)享受的左右,反而遺失了中國古典語境下“子長游”的審美情趣和精神內(nèi)涵,也間接指向了人們內(nèi)在空虛和文化貧瘠等問題,這或許正是當下需要省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