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飴
(湖南文理學院,湖南 常德 415000)
自1978年我國進入新時期以來的40余年,新詩一開始即走在“改革開放”前沿,出現(xiàn)了一批代表性作品,諸如艾青《光的贊歌》、白樺《陽光,誰也不能壟斷》等。當時廣大人民的思想得到了極大解放,新詩界也對以往頌歌基調(diào)開始嚴肅反思。一些青年詩人對詩究竟如何表現(xiàn)和表現(xiàn)什么率先做出了探索,涌現(xiàn)出北島、顧城、舒婷、食指、牧野等一大批“朦朧詩人”?!半鼥V詩”以自我內(nèi)在精神世界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注重在藝術手法上的變革,是中國新詩百年發(fā)展史上的一次新的轉(zhuǎn)機;及至“后朦朧詩”時代,新詩在創(chuàng)作上依然表現(xiàn)出繼承傳統(tǒng),又敢于悖逆?zhèn)鹘y(tǒng),努力創(chuàng)新的特點。
“朦朧詩”論爭起始于1979年10月公牛在《星星》復刊號上發(fā)表《新的課題——從顧城同志的幾首詩談起》,此后臧克家、艾青、鄭伯農(nóng)等一大批老詩人和文藝評論家先后呼應發(fā)聲。論爭一開始僅涉及“朦朧詩”“懂”與“不懂”的問題,隨后則圍繞“朦朧詩”的特點、性質(zhì)以及“大我”“小我”的關系等展開學術討論。1980年5月7日發(fā)表在《光明日報》上的謝冕文章《在新的崛起面前》,以及孫紹振在《詩刊》1981年第3期上發(fā)表的《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以下簡稱“孫紹振文”),都力挺“朦朧詩”的個性張揚和現(xiàn)代寫作手法的運用。孫紹振文的編者按指出:“當前正強調(diào)文學要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這篇文章卻提出了一些值得探討的問題。我們希望……在前一段討論的基礎上,進一步對此文進行研究、討論,以明辨理論是非?!边@個引導性的按語非同尋常,論爭雙方的平衡地位開始被打破。隨后一年多的時間里,在《詩刊》上,便有程代熙《評〈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李準《理論討論要注意概念的科學性和明確性》、宋壘《難“自我形象論”》等若干文章對孫紹振文進行了“一邊倒”的批評?!对娍匪l(fā)起的這場討論也得到了各地省級報刊的積極響應。1983年第1期《當代文藝思潮》刊出徐敬亞《崛起的詩群》,開宗明義指出1980年的新詩是帶有強烈“現(xiàn)代主義文學特色的新詩潮”。該文與前述謝冕、孫紹振文章通常被人稱為“三個崛起”。自此,圍繞“朦朧詩”及其“三個崛起”的論爭就更加白熱化,“三個崛起”還被視作詩歌界放棄“二為”方向的典型而遭到批評?!半鼥V詩”作品也常因讓人看不懂,而被質(zhì)疑其服務功能。直到徐敬亞1984年3月5日在《人民日報》登出《關于〈崛起的詩群〉的自我批評》,這場論爭才算基本消聲。
“朦朧詩”論爭雖然過去了,但新詩創(chuàng)作的相關探索并沒有停止。上世紀末,我們所熟悉的那些朦朧詩人仍在《詩刊》等報刊上發(fā)表新作品,直到“第三代”詩人興起。今天,我們再看“朦朧詩”的那些代表作,諸如北島《回答》、顧城《遠和近》、江河《星星變奏曲》、楊煉《瞬間》、舒婷《致橡樹》等,覺得它們已經(jīng)并不那么難懂了?!半鼥V詩”創(chuàng)新手法的探索在“第三代”“后第三代”或“新生代”的新詩創(chuàng)作中在延續(xù),仍在對傳統(tǒng)進行繼承與創(chuàng)新,并獲得了發(fā)展。
客觀而言,圍繞“朦朧詩”的論爭是我國新時期開啟之初新詩發(fā)展過程中一個自覺的甚至是必然的事件。中國新詩自誕生以來的發(fā)展道路并不平坦,尤其是“文革十年”,人們已經(jīng)習慣非此即彼的線性思維,對詩歌能不能或如何表現(xiàn)作者“心靈中的秘密”提出異議非常自然。特別是,當年正處于“撥亂反正”的當口,文壇也顯迷亂,圍繞“朦朧詩”論爭的雙方均有些情緒化或偏激。
“朦朧詩”論爭的根本癥結(jié),從大處看是關于“人民的詩歌”與“人的詩歌”,或“大我”與“小我”的關系問題;從小處看則是如何正確看待“詩與非詩、含蓄與晦澀、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界限。譬如“三個崛起”論者將“大我”與“小我”做了不恰當?shù)膶α?,甚至主張“他們不屑于作時代精神的號筒,也不屑于表現(xiàn)自我感情世界以外的豐功偉績?!臀覀?0年代的頌歌和60年代戰(zhàn)歌傳統(tǒng)有所不同,不是直接去贊美生活,而是追求生活溶解在心靈中的秘密”[1]。正是這個關于“大我”與“小我”關系的錯誤解讀,也直接導致《詩刊》編輯部對于孫紹振文關于“二為”方向的質(zhì)疑。再者,“三個崛起”論者談到中國新詩發(fā)展時,秉持以西方為中心的單邊主義思維,甚至說新詩“藝術革新,首先就是與傳統(tǒng)的藝術習慣做斗爭”“更側(cè)重于繼承其他民族的習慣”[1]。這里所謂“傳統(tǒng)的藝術習慣”,實際是將過去“紅歌模式習慣”與中國幾千年的詩歌傳統(tǒng)混同。然而,“三個崛起”對中國新時期初期新詩美學的健康發(fā)展所起的促進作用不容忽視。尤其是“朦朧詩”作者質(zhì)疑政治體制和文學觀念,在創(chuàng)作上敢于針砭社會丑惡、關心國家大事,與“三個崛起”對他們的鼓勵和支持不無關系。
從“朦朧詩”創(chuàng)作本身看,其功績總體可分為兩方面:一是它改寫了“文革十年”詩歌一味圖解政策的宣傳模式,進而表現(xiàn)出由非我向自我、非人向人回歸的趨勢;二是“朦朧詩”作者的大膽創(chuàng)作實踐體現(xiàn)了其融入世界現(xiàn)代派詩歌大潮的迫切期望,在一定層面也代表了回歸詩歌藝術本身的趨勢?!半鼥V詩”作者在“詩與非詩、含蓄與晦澀、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創(chuàng)作理念實踐上為“后朦朧詩”時代的新詩創(chuàng)作奠定了較好基礎。
新時期新詩是以“朦朧詩”的革新面貌發(fā)端,“后朦朧詩”時期即上世紀末至21世紀前20余年,新詩的發(fā)展依然面臨繼承與創(chuàng)新兩大任務。這些年盡管泥沙俱下,但新詩創(chuàng)作還是體現(xiàn)出繼承傳統(tǒng)、悖逆創(chuàng)新、改革奮進的繁榮格局。
首先,從傳統(tǒng)上看,“詩最初起源于祈求豐收的禱詞”[2]386。《禮記·郊特性》保留有伊耆氏祭祀萬物諸神的古詩:“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3]正突出反映了廣大原始先民為過上平安、順遂的生活,希望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強烈愿望。顯然,詩中“大我”與“小我”從一開始就融為一體。自“朦朧詩”開始,新詩在傳統(tǒng)繼承上則更傾向于從“小我”角度表達對“大我”思考。
今日之詩壇,張靜雯寫詩熱衷于“小我”,甚至有意要把這種情調(diào)寫得迷離,其詩充滿了有如嚼橄欖的回甘味兒。她在《意義》中表白:“沒有任何意義,我寫詩/就像云已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將一部分自己/變成雨落了下來……/雨可能并不在乎被賦予意義?!盵4]江非也希望自己的詩應是“陽春白雪”:“我不希望/會有更多的人/讀到它/讀詩的夜晚/總是過于/陌生和漆黑?!盵5]“后朦朧詩”時代,這種“迷離詩”差不多已成為不少詩人的追求。類似的詩歌還有:葉來《純棉》(《詩刊》2016年 9月號下)、李云《切片》(《詩林》2019年第6期)、王學芯《一串舊鑰匙》(《人民文學》2020年第7期)、劍男《空椅子》(《十月》2020年第4期)等。這些作品總是善于借用形象,比如《一串舊鑰匙》:
短鏈上一串舊鑰匙
經(jīng)過很長年份被牛皮紙的信封想起
斜著抖落出來的銹屑和聲響
散在掌心 變成
臨時居室里的雜沓之物
隨身在心的門 出售了舊宅
從沒富足的生活滑過大多數(shù)日子
僅存的想念 圍坐一起碰到的腳和呼吸
四處走散 各自偏倚的姿態(tài)
成為狹窄的光中
暗黑的一枝花朵
鑰匙留下一串大的疑愴問號
沒有紊亂的齒,有著任何一種凌厲
尖的 鋒利的
懸立的嶙峋
在空槽之上 期望多于一個人的鎖孔
丟下的凝視 傾聽或意義的毫無意義
也許因為老了 也許因為
隔絕了一扇消失的門
從“在空槽之上期望多于一個人的鎖孔”看,這串舊鑰匙的主人是在對一個若干年前曾同居過的伴侶表達思念與“疑愴”嗎?為何“四處走散、各自偏倚”?舊鑰匙“懸立的嶙峋”是暗示著他們相處不易?唯有“丟下的凝視”,但至今“因為老了”已“毫無意義”。該詩內(nèi)容是朦朧迷離的,但從詩末的兩個“也許”看,或許表達了詩人期待突破“老了”與“隔絕的門”形成的障礙。
其次,在這樣一個高度信息化的知識經(jīng)濟時代,詩人大都喜好思辨,著力于用詩來表達對生活的哲學認知。這不僅悖逆毋以詩說理的傳統(tǒng)理念,更成為當下新詩壇一種大致共同的價值取向,創(chuàng)作出不少頗有特色的“奧理詩”。以《空》為例:
蟬鳴不是空。蛇蛻不是空
山谷的回聲不是空
午后的街頭,少婦裙擺下的饑餓不是空
光、灰塵和欲望飛流直下
鱷魚的皮囊不是空
我站在無聊的人群中間,無所事事
我的目光散淡,世界空空如也
自由如此瑣碎,雞毛飛了一地
大藏而不露,小暴露無遺[6]
客觀上的“空”和主觀上的“空”前后虛實對照,暗含豐富哲理,甚至顛覆了“藏而不露”的智慧。盡管以議論入詩是一大忌諱,但“奧理詩”以飽含情感的意象、思辨的邏輯來理解世界,進而表達作者對生活的理性思考。
詩人江非甚至說:“哲學才是我真正看重的東西,文字是在表達我的哲學,求證其努力罷了。”[7]2020年第3卷《草堂》還發(fā)表了他的《生活》《山居》等多篇“奧理詩”。周鈺淇的《光明學概論》又為“奧理詩”別一格調(diào),該詩引入“統(tǒng)計學”術語,諸如“線性相關”“假設檢驗”等,更增強了詩的陌生感:
他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才拋下遠山
穿過密林小跑進入橙色的夕陽
與黃昏呈線性相關。
在鄉(xiāng)村圖書館查閱過許多文獻:
蒙塵的舊事
以很重很重的口吻拉開窗簾:歷史
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
難免落枕。歪著脖子面對雨的參差。
文獻卻并未告訴他:城市交雜著
模糊的偏值和峰度。
于是他設想當窄門打開
能夠抵達光明草地。
飛快地,假設檢驗分析出結(jié)果:
屋里布藝沙發(fā)凹陷進去的部分
是城市深處難得平坦的鄉(xiāng)村
只有到那時
城市的雨才能和鄉(xiāng)村的軀干
呈現(xiàn)朦朧柔和微弱的
標準正態(tài)分布[8]
“光明學”“概論”均是學理用詞,詩歌探討“光明學”又始終貫穿詩意描寫。從學理看,“線性相關”是指含有相同向量的向量組必然關聯(lián);“峰度”在統(tǒng)計學中常用來檢驗峰態(tài)偏離正態(tài)分布時的正態(tài)量;“假設檢驗”是帶有某種“小概率事件”原理的反證法。從詩藝看,作者嫻熟地將詩意的抒寫與“峰度”之類專業(yè)術語糅合在一起,其詩藝論說頗為新奇,表達了作者迫切期望縮小城鄉(xiāng)差距和“抵達光明草地”的心情。這首詩融入了學理元素,以審美陌生化挑戰(zhàn)讀者,當是詩歌美學的新發(fā)展。
再次,與推崇詩行精短的傳統(tǒng)審美不同,15字左右乃至幾十字的“長句詩”同樣形成了當下新詩一道令人關注的風景線。這類詩歌長短參差,以質(zhì)樸的語言表現(xiàn)生活的詩意美,比如王厚樸的《川既漾》:
江水緩如平鏡,最先有了動靜的是岸邊的蒿草、蘆葦
——這么說來,應是風了
……
愛過的事物,讓我撞盡了南墻——這話,我引為戒條
回想過往:
我曾對著不遵醫(yī)囑的母親摔碎杯子,罵她老糊涂了
過后,久久捶胸自責
我曾訓斥父親在老年變得邋遢,把飯粒、菜蔬灑落身上
是窩囊廢,又在江南想他,哭泣
我曾對著一個女人許諾,此生非她不娶,絕不負她
——后又棄她而去
多年后,造物把我失去的那些高高懸起,星辰一樣
賜我柔然,綿延
就像,就像整個下午我對面微漾的江水
可不可以說
最先有了動靜的不是吹過的風,不是我眼,是夕光將盡
我心生悔意,垂憐萬物[9]
詩句短者4字,長者22字。作者短吟長歌,在較為平靜、優(yōu)雅的情調(diào)中表達了詩人對生活的反思、悔恨和領悟,并通過“川既漾”用典,說明漫漫人生路必須把控好自己的選擇和行為。
再如路攸寧《破碎》(19字,以單行字數(shù)最多者計,下同;《星星》2018年9月上)、白瑪《冬天的菜市場》(24字,《詩刊》2018年4月下)、趙柏田《梵高同題:春天的果園》(28字,《江南詩》2021年第2期)、鄒靜之《春天》(30字,《安徽文學》2020年第9期)、吉狄馬加《裂開的星球》(35字,《十月》2020年第4期)。在《裂開的星球》中,作者從人類的前途與哲學層面審視新冠肺炎疫情:
哦!文明與進步。發(fā)展或倒退。加法和減法。
——這是一個裂開的星球!
詩于中部點題照應,承上啟下,再用32個“在這里”排比段寫人類在不同地域,采用不同手段對星球的破壞與不敬:
……
在這里馬克思的思想還在變成具體的行動,但華爾街卻更愿意與學術精英們合謀,
把這個猶太人僅僅說成是某一個學術領域的領袖。
……
在這里所謂有關自由和生活方式的爭論肯定不是種族的差異。
因疫情帶來的隔離、封城和緊急狀態(tài)并非是為了曖昧的大多數(shù)。
……
最后詩人直面地球問題大聲呼號:“我們沒有權(quán)利無休止地剝奪這個地球/……善待自然吧/善待與我們不同的生命,請記?。?善待它們就是善待我們自己,要么萬劫不復。”
全詩充滿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憂患意識,長達528行,盡顯長歌當哭的抒情意味。
圍繞“朦朧詩”的論爭可謂是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再一次登場。雖然,“后朦朧詩”尚在探索中,詩壇還混雜著非詩因素,甚至使人產(chǎn)生一種每況愈下之感,這當是時代的斑駁陸離對新詩創(chuàng)作的投影,但新時期以來的新詩創(chuàng)作總體上仍然值得我們好好評價。
我們對詩歌“大我”“小我”之關系及當下新詩自我表達的根本態(tài)度是反對以強調(diào)詩歌個性化寫作而否定對“大我”的張揚,反對就詩歌“大我”的機械化理解而否定作者對生活富有個性化的表達。
殷璠《河岳英靈集序》說:“夫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野體、鄙體、俗體。編紀者能審鑒諸體,委詳所來,方可定其優(yōu)劣?!盵10]作為詩人,寫什么是個人選擇,但好詩須具備以上“三來”,也就是聲律風骨兼?zhèn)?。馬克思指出:“人是最名副其實的社會動物,不僅是一種合群的動物,而且是只有在社會中才能獨立的動物。孤立的個人在社會之外進行生產(chǎn)——這是不可思議的?!盵11]詩人不可能離開“大我”,然而寫詩又貴在“有我”,“大我”“小我”的具體身份意識無法回避。問題也正在這里,很多情況下我們往往未能深入掌握“大我”“小我”在不同時期的不同區(qū)別。
近代以前的“大我”主要與家族親緣及其出生地連在一起;近代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大我”的認同明顯趨于抽象化,更強調(diào)國家、民族、階級等概念;進入新時期后,尤其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背景下,“大我”內(nèi)涵則轉(zhuǎn)向以人民為中心,自覺傳播當代中國核心價值觀,并反映全人類的共同價值。明乎此,過去有人批評《致橡樹》愛情觀不符合傳統(tǒng)就顯得狹隘、片面。當下,我們既需要《裂開的星球》這樣一類政治抒情詩,同樣也需要作者的自我表達,哪怕是基于自己較為狹窄的生活經(jīng)驗?!靶∥摇笔紫榷际亲匀蝗?,基于具體身份的人生訴求在不同時期出現(xiàn)變化完全正常。
2014年11月《詩刊》微信號推出組詩“搖搖晃晃的人間——一位腦癱患者的詩”,其作者余秀華就是善于抒寫“小我”的詩人。她在《離婚證》中寫道:“一疊新翠,生命里難得一次綠色環(huán)保/和我的殘疾證放在一起/合成一扇等待開啟的門?!盵12]詩中的“新翠”指身份證、離婚證,它們“和我的殘疾證放在一起”,無時不在等待“開啟的門”,反映了作者基本的生活欲望。詩人接著描述離婚后的感受:“36歲,我平安落地/至少一段時間里,我不再是走鋼絲的人?!盵12]約20年的婚姻終于解除,詩人在現(xiàn)實困境中經(jīng)歷了煎熬,終于獲得解脫。詩人接著說,生活中“身份證我總是用到”,而離婚證卻“比身份證顯眼呢”。“離婚證有什么用呢?”詩人發(fā)出了一連串的心靈拷問后,以“我不再結(jié)婚,從此獨身”結(jié)束全詩[12]。詩人對婚姻的決絕態(tài)度,引發(fā)了讀者對其不幸遭遇的同情,更是提醒世人在婚姻問題上需要更加審慎。
當年,“朦朧詩”的出現(xiàn)使得“詩與非詩”成為人們關注的重點。究竟詩者為何?西方詩人又如何理解詩?《不列顛百科全書》特借兩位西方詩人的話來解釋“詩”:“法國詩人瓦萊里說,散文是行走的,詩是舞蹈的。美國詩人弗羅斯特說,詩是用散文解釋之后,尚有待解釋者則須由詩來完成?!盵2]386該書編者認為“這是詩的最近乎精確的定義了”[2]386。該定義說明了兩點:第一,詩歌并非像散文一樣以寫人和事為主要目的,而重在散文解釋之后的抒情取向;第二,詩是“舞蹈”,意在強調(diào)詩的整體構(gòu)思及其意境營造,正如舞者和舞蹈是不可分的,詩也需要從整體上去理解情調(diào)。西方學者認為,抒情是詩歌創(chuàng)作之目的,而意境則是詩歌存在的基本形式,將抒情與意境聯(lián)系起來認識詩歌本質(zhì)的視角頗有審美眼光。
在中國傳統(tǒng)詩歌美學中,往往是將詩的意境美、抒情美、含蓄美等分而觀之,有時難免也會顧此失彼。譬如關于“朦朧詩”“懂”與“不懂”的論爭,其核心是怎樣理解詩歌的意境美。從詩藝而言,詩歌意境美又取決于“意”與“境”或主觀與客觀之結(jié)合,二者結(jié)合得愈自然、愈和諧,意境就愈美。意境美往往是朦朧的,甚至是迷離的。迷離比朦朧更加含蓄,但只要不晦澀,能讓人可賞可玩,也是具有美感的好詩。
詩是“舞蹈”,不只揭示出詩的最大美學特征,更告訴我們詩歌應如何抒情。詩的抒情美就在于借助一定的意象或意境來表達人類的苦痛,或者激起人生的斗志。洛夫的長詩《漂木》曾于200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他另有一首《因為風的緣故》也頗有特色。全詩分為兩小節(jié),第一小節(jié)寫“我”“漫步到/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請煙囪/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信的內(nèi)容為何?詩人只說“我的心意/則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燭光/稍有曖昧之處”。以此表明“因為風的緣故”,“我”對遠方伊人的思念未變。第二小節(jié),詩人表達了需要珍惜當下、享受美好的迫切感。人生猶如“雛菊”短暫,詩人一連用三個“趕快”,其珍惜情愫進一步迸發(fā):
你務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
趕快發(fā)怒,或者發(fā)笑
趕快從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
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
然后以整生的愛
點燃一盞燈
我是火
隨時可能熄滅
因為風的緣故[13]
全詩隱喻自然。“因為風的緣故”在詩中反復出現(xiàn)三次,表明詩人對自然規(guī)律、人生理想以及男女愛情的堅守。
亞里士多德早在《詩學》里說過,詩所表現(xiàn)的是普遍,歷史記載的是個別,詩應比歷史更富哲思。古人所謂“詩言志”以及后來的“致用說”,均已包含詩文不失言理的內(nèi)涵。當下“奧理詩”之興起,一方面與學科門類劃分細密以及知識發(fā)展日新月異有關,新增的軍事學、管理學、藝術學、交叉學科等方面的問題逐漸成為人們關注的熱點;另一方面與當下中國社會主要矛盾已轉(zhuǎn)變?yōu)槿嗣袢找嬖鲩L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也有很大關系。在這樣一個追夢時代,詩人就應在創(chuàng)作中承擔起揭示普遍的責任,從而讓讀者悟出一般,獲得理性的啟迪。
首先,“奧理詩”必須是詩,仍然當以抒情為本,當下新詩在這方面還顯不足。其次,要注重提升說理的藝術水平。古人所謂“理語不必入詩中,詩境不可出理外”[14],既指出詩與理的密切關系,又暗示在詩中說理并非易事。在這方面,近幾年的新詩也有較好的探索?!兑淮f鑰匙》《空椅子》等,就近取譬,用據(jù)事說理的方式,達到意境融洽的目的,耐人玩味;《光明學概論》,借《統(tǒng)計學》形而上之“道”入詩說理,其思路新穎、奇特。
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中,從詩經(jīng)、楚辭、漢代樂府,再到唐詩、宋詞、元曲,直至近代以來的白話詩(新詩),無一不是在詩歌體式上不斷創(chuàng)新。概而觀之,詩歌句式不外齊言與雜言。除了格律詩是齊言詩外,其余詩體都是長短錯綜的雜言句式。
習慣上,新詩分為“格律詩、半格律詩與自由詩”三種。所謂格律,即詩歌廣義上的結(jié)構(gòu)方式,偏重于句式、節(jié)奏式、韻式、段式等。凡是詩就一定有區(qū)別于散文的地方,或多或少在句式、節(jié)奏、韻式等方面存在著一定的格律形式,只是新詩相對寬松而已。
從新詩發(fā)展看,新時期以來自由詩實際已形成短句亢奮、雜言適意和長句慢歌三種體式。短句亢奮和雜言適意體古已有之,前者如曹丕《燕歌行》、李白《將進酒》,后者如李白《蜀道難》、杜甫《兵車行》等,均是古風或歌行體。長句慢歌體隨著白話的廣泛使用,逐漸成為反映目前全球“慢生活”理念背景下社會生活的最自然詩體。
長句慢歌體新詩,其審美特征主要有以下三點。第一,“慢歌”中的“慢”并非指寫得拖沓,而是對工業(yè)革命以來人類一味追求功利卻忽視生活意義的深入反思。七字左右的短句詩,每句三至五頓,較宜抒發(fā)亢奮之情,而十一字以上的長句詩,大多在六頓以上,適宜發(fā)出舒緩、理性之聲。長句慢歌體可根據(jù)抒情強弱和語詞節(jié)奏間以適量短句,其篇幅或長或短。短者如商禽《長頸鹿》,全詩也就兩個長句,以“脖子”和“長頸鹿”展開敘述[15];至于長者,暗合誦讀的韻律,具有舒緩和韻味綿綿的特點。第二,長句慢歌體非常適合表現(xiàn)人類生老病死、愛離別怨的永恒主題以及熱門政治話題。如路攸寧的《破碎》,描寫了一個經(jīng)歷不幸婚姻的女人的前半生:“四十多歲,她已擁有了許多令人心碎的舊時光/遠嫁,男人出軌,離婚,獨自養(yǎng)育孩子?!辈恍业呐穗m然“積滿了混濁的歲月”“盡管腰肢不再纖細,但她仍舊將自己/塞進了一條新買的裙子里。”女人雖然一生坎坷,但并沒有失去對生活的追求。第三,長句慢歌體注重運用多種藝術手段來增強詩歌的抒情美。詩歌和音樂可謂是最適合抒情的文藝樣式,詩因兼具文學與音樂的特點,所以是最理想、最具表現(xiàn)力的抒情方式。詩歌用文字抒寫真實的生活打動讀者,用節(jié)奏韻律的變化營造氛圍感化受眾,長句慢歌體尤其以豐富的排比、反復、聯(lián)珠等表現(xiàn)手段在抒情效果上顯得更突出。
詩歌幾千年來所表現(xiàn)出的美學傾向有抒情言志、精煉含蓄、意格為先、利于吟誦。將詩寫得完全不具備詩歌應有的樣式,實際上這已是詩的一個隱秘向度。盡管詩在語言藝術上最為靈活,總是保持著一種野蠻的活力,從“朦朧詩”到“后朦朧詩”,變化令人眼花繚亂,但始終得保持其詩性品質(zhì)。
在人類命運共同體前提下我們正“為增加自己的享受而斗爭……準備為取得高級的享受而放棄低級的享受”[16],新詩題材內(nèi)容將更傾向于生活化,對生命、生活、區(qū)域、民族的關注將是“大我”的基本主題。與以往單一的發(fā)表載體不同,互聯(lián)網(wǎng)普及已讓“網(wǎng)絡詩歌”無處不在,新媒體、自媒體出現(xiàn)更將詩歌推向一個全新的生態(tài),新詩大眾化已悄然成為文學史上的輝煌圖景。詩歌美學于新時期初期唯西方是尊的局面不復存在,它會更加貼近生活,更加符合本土實際,更加代表廣大民眾的審美追求。新詩大眾化可能導致整體審美趣味的降低,比如新詩的無韻化傾向、散文化傾向等,各級各類學校、各級文聯(lián)和作協(xié)組織要確保詩性品質(zhì)不變。新詩在繼承詩學傳統(tǒng)并保持創(chuàng)新的過程中,生產(chǎn)出更多優(yōu)秀的新詩作品,是我們每個人的共同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