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澤楷
站在陽臺上,遙想茶灰色的天空盈滿多少愛恨情仇,聽重巒疊嶂的回憶在風中哭泣。
陰暗的樓道里燈光忽明忽暗,急促的腳步聲在回響。腳步聲停在門前,像有生命般,我聽出了穩(wěn)穩(wěn)的安心?!皨?,我回來了!”為什么我的心像陳舊的悲傷釀成的酒,辣喉又迷我眼?
我急忙給女兒開門,女兒讓我蹲下,雙手環(huán)住我的脖子,湊到我耳邊:“媽,我想你了?!?/p>
漲落的情感覆水難收,一滴清淚順著臉龐落下,我終于明白那時的她究竟想說什么了……
座機的聲音嘟嘟響著,線那邊是媽,線這邊是我。十八歲那年因家庭貧困,無法供養(yǎng)我上大學,我獨自漂泊到這座城市。我拼命工作,曾搬過磚、洗過碗,幾乎把所有的苦都吃了一遍。溫柔與熱情是易耗品,我的一切驕傲在生活的重壓下早已消失殆盡。盡管自十八歲那年起,我再未回過家,但父母的聲音無疑仍是我最大的強心劑……
寒風呼呼地吹著,電話終于接通了,一顆心瞬間安定下來。
“閨女啊……在那邊,累不累???”我的眼眶一陣酸楚,喉嚨里像卡了什么東西一樣哽咽。用左手輕覆住口鼻,努力平復那些苦楚,可情感卻像決堤的洪水一般,我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媽……”我向母親傾吐幾年來積攢的苦水,母親在那頭靜靜地聽著,像安慰兒時的我一樣安慰我。寒風吹過千里,時間走得好快。
“閨女啊……你好幾年沒回家了,回來看看吧……”母親在那頭,小心翼翼地說道,“今年的桂花就要謝了?!?/p>
我沒有說話,亦沒有拒絕。我不想讓母親抱有期待,最終又落空,我習慣用沉默去掩飾、去逃避。
可是我沒有想到,桂花真的謝了。
“閨女,閨女啊!”電話里傳來父親的聲音,似乎還有抽泣聲,“你聽我說,你媽病危,恐怕……”他深呼吸,故作鎮(zhèn)定,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爸,咱能不能不開這種玩笑?我知道你們想讓我回家。”我緊攥著衣角,手心里全是汗。父親沉默著。
我顧不上手頭的工作,一路飛奔向火車站。原來母親早有察覺,所有的往事如回潮一般涌入我的大腦。是因為過度悲傷嗎?我竟沒有一滴眼淚。
終于,我踏入闊別已久的故土。兩旁的小道栽滿了桂樹,成片成片的桂花掉落一地,剛混入泥中就化成飛煙,橘黃色的桂花漸漸變?yōu)檠t色。記憶、悲傷,糅雜著所有的抱歉與愧疚,逆流成河。歸鄉(xiāng)之路竟如此沉重,一放手,就覆水難收,江流般滔滔的眼淚從我眼眶涌出。
“媽,我錯了,我錯了……”晚風狠命吹打著我,我的薄情,我的寡義。
瀕臨崩潰的我看到家中亮起的燈,內(nèi)心又燃起希望。院內(nèi)站滿了親戚,我深吸一口氣,走進了那間亮燈的小屋。
父親坐在床前,用手撫摸著母親的臉。而床上的母親,就像由幾根破敗的老樹枝拼湊起來的,軟在床上。一口氣綿延好長,一個春秋的長。父親看向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什么也沒說。
我跪在床前,用雙手扶住母親的手。她的手指微動,眼瞼起伏,嘴里發(fā)出“嗚嗚”聲,我盡量平復心情,湊到她耳邊:“媽,我回來了……”母親吃力地伸出右手,我托住她的手,貼在我的臉上。她笑了,想要說些什么。
“媽,媽,您說……”我的聲音哽咽,“女兒聽著呢……”母親嘴巴微張,她的手突然一沉。
桂花啊,它真的謝了!
我無力地走出屋子,所有的目光都注視著我,我緩緩坐在門檻上,抱住膝開始痛哭??蘼暣似鸨朔?,回蕩在巴掌大的小院。小姨的哭聲像唱戲,“咿咿呀呀”拉得好長,父親的哭聲像未關(guān)緊的水龍頭,間續(xù)而低沉……
我回過神來,女兒已經(jīng)入睡了。我站在陽臺上,望著茶灰色的天空,母親未說完的話,而今我已找到了答案。
“媽,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
(指導教師:章孔丹)
【編輯評】
這是浙江“少年文學之星”征文大賽初中組一等獎獲獎作品。兩對母女:“我”和女兒、“我”和母親。女兒的回家,女兒“媽,我想你了”的耳語,讓“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十八歲時離開父母去遠方打拼,幾年未歸,歸來時卻是母女永訣的悲慟與抱憾。小說無疑是感人的,它觸動的是人類共同的寶貴情感:血緣親情。小說的結(jié)構(gòu)也是值得稱道的:兩對母女、兩種“回家”,互相勾連,并形成對比。文章高度契合本次征文大賽主題“回家”。
(涂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