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恒
(長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重慶 涪陵 408100)
浙派詩群是幾乎綿延有清一代的極具文化意義的詩人群體。至清中期,浙派更是臻于極盛。閔華作為清中期浙派中的重要詩人,可以說是中期浙派詩文化活動的參與者和見證者。因此,對于閔華及其創(chuàng)作、心態(tài)、人格加以探討,對于整個中期浙派研究都不無意義。具體而言,乾隆三十八年(1773),浙派詩人集群最后的核心成員杭世駿以年近八十的耄壽之齡病逝。此前,查為仁、厲鶚、馬曰琯、全祖望、馬曰璐等一系列浙派詩人群的“領軍人物”已相繼離世,其他此派重要成員已廖若星辰、所剩無幾了。直至乾隆四十年(1775),據現有材料,浙派成員唯有閔華尚在世,然已老病頹然,奄奄一息,金兆燕在《汪莫谷補錄詩冊序》中云:“玉井一叟,八十之年,衰病無嗣,見者慨然”[1];“蓮峰年八十三歲,傫然尚存,聞其饑寒垂斃矣”[2],則已在去世前夕了。由是觀之,在浙派詩人集群成員中,閔華實為此派最后之“孤鴻”。
閔華(1)閔華其人確切生卒年不詳,待考。關于閔華卒年,朱則杰先生曾引諸種材料,對其卒年有所辨析,見朱則杰著:《清詩考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24頁。,字玉井,號蓮峰,又號廉風,江都人,現有《澄秋閣集》傳世。據王豫《群雅集》云:“玉井折節(jié)讀書,終布衣之行。與厲樊榭、杭堇浦、馬征君昆玉、王征君載揚友善。其詩如碧云出岫,春葩浥露,色香鮮潔似之。竹西布衣,百余年來,罕有儷者?!盵3]雖寥寥數語,涉及閔華身份、交游和詩歌創(chuàng)作,且對布衣閔華詩評價甚高。閔華之母甚賢,知詩書,對此,閔華在《閔節(jié)母姚夫人六十壽序》中云:“少時不能就外傅,夫人親授句讀,夜則織紉以佐其讀書,如是者十余年。夫人能為詩,蓮峰遂工詩?!盵4]杭世駿《閔蓮峰雙清閣詩序》亦云:“閔華蓮峰氏以詩名江淮者二十年,遞變遞上,深造不已。然蓮峰未嘗敢自名,強名之則曰:‘吾非能詩,吾固有所受之。’蓋其稟母夫人姚之教為多云。嗚呼,獨詩也與哉!可以教孝矣。母夫人賢而蚤寡,淬厲蓮峰以學,縱之與碩人魁士游?!盵5]可見,閔華受詩于其母,故其一生尊母教,受其母影響很大。
閔華其人,其一生起伏不大,以布衣終,其風懷、思想與厲鶚類似,但在浙派中的影響遠沒有厲鶚那么大。其人生活的大體時代,基本與厲鶚同時,又獲耄壽,其去世時間是浙派重要成員中最遲的,到了乾隆中后期仍然存世,因此可以說,浙派詩文化活動興起、高潮和衰落的幾十年,閔華是參與者,也是目擊者,考察其生命歷程、思想趨向和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意義。但是因為多方面原因,閔華歷來少有人關注,這是十分遺憾的事情。對于一個完整的浙派研究來說,閔華應有其一席之地。
閔華的思想和人格取向,與厲鶚等人相似,其僅有之詩集,亦為自序,此序雖寥寥百字,然其孤傲、憤世心態(tài)已顯露無余,其在詩集《自序》中云:
虞仲翔云:“人生得一知己,死且不恨?!倍【炊Y云:“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予既不得知己于生前,又安望后世之相知耶!然敝帚之珍,不忍自棄,將平生所作詩歌,刪汰之余,自定為十二卷,分作三集,付諸梨棗,異日置之幾案,間展閱一過,聊以自娛,非敢汲汲求知于當世也。[6]
此序透露的消息是十分耐人尋味的。當日厲鶚去世前,將其《樊榭山房文集》交弟子汪沆作序,并說其不欲不知己者序之,故詩集已自作序。其他浙派詩人自作序者也不鮮見。此處閔華自作序,并說了很多“題外話”,諸如生前無知己,死后也不敢奢望有知己等。細思之,此何意也?今可見之閔華詩集乃乾隆十七年(1752)刻本,此時正是浙派詩文化活動之高潮階段。在此前后,浙派人文蔚然,才人鼎沸,閔華集中與之密切交游者前后踵接,其著者包括厲鶚、馬曰琯、馬曰璐、陳章、金農、姚世鈺、王藻、汪沆、杭世駿、陸鐘輝、張四科、程夢星、唐建中、胡期恒、樓锜、張世進、陳皋等,凡此諸公都是浙派詩人集群的領袖或重要成員,而從其交游頻次來看,以“揚州二馬”和厲鶚為最多。如此眾多的浙派同人,難道無一知己?當然,很巧合的是,乾隆十七年(1752)厲鶚逝去。即使如此,浙派之中除了厲鶚,別無知己嗎?事實上,厲鶚《樊榭山房文集》卷三有《雙清閣詩集序》,杭世駿《道古堂文集》卷九有《閔蓮峰雙清閣詩序》(2)《雙清閣詩集》為閔華另一詩集名,此集未見,或已失傳。,這作如何解釋?聯(lián)系此序最后一句“非敢汲汲求知己于當世也”,比較合理的解釋應該是,包括厲鶚、閔華等人,其自作序,嘆當世無知己,非真無知己,其本意是與污濁的世俗社會拉開距離,客觀上“散布”了對于“世道人心”的失望情緒,而端正“世道人心”恰是歷代尤其是清朝統(tǒng)治者流于其口、布之典章的自我粉飾和自我陶醉,而“離立”是浙派的顯著特征之一。此為一方面,另一方面,從此序可以看出,所謂當世無知己,亦不敢奢望后世有知己,夾雜著濃厚的憤世情緒,浙派詩人群體中原不少見這種憤世情緒,只不過閔華將之表達得更為淋漓和極端罷了。為明乎此,我們通過閔華詩歌作品,進一步了解閔華的憤世心態(tài)。
閔華的憤世心態(tài)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更優(yōu)秀的表達。其《捕蝗謠》云:
民捕一斗蝗,官給一斗糧。
不愿蝗生官給糧,但愿蝗死禾無傷。
禾無傷,完官糧。[7]
這在浙派詩中是一首獨特的作品。首先是題材獨特。前文說過,在清中期特定的政治和文化生態(tài)中,相對于傳統(tǒng)士人的汲汲于世用、以求建立千秋功業(yè)的價值追求來講,浙派士人是被“異化”的一群。鑒于價值取向的根本改變,詩歌創(chuàng)作的取向也隨之改變。雖然浙派詩是生活化的詩,浙派士人的生活又是詩化的生活,加之清代社會是一個詩型社會,浙派詩即無所不施,無所不抒。然而有一個特別的現象也必須注意,在這無所不抒的眾多詩歌題材中,議論朝政的詩非浙派詩人所敢輕易涉足,這是詩歌領域值得高度重視的現象。前代有所謂“清議”,借助詩歌進行“清議”,也非詩歌史所未見。然而清代尤其是清代中期以來,語涉違礙尚要株連九族,人頭落地,又何來“清議”?有清一代若有“清議”,那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浙派詩題材方面的另一“禁地”是涉農,凡反映農村凋敝、農民困苦的詩篇那也是少之又少,這一方面是因為反映此類問題不合時宜,與“潤色鴻業(yè)”的官方詩教背道而馳。另一方面,浙派詩人既與王朝相“離立”、相逆溯,加之此派成員主要是生活在城市的士人,故而此類題材亦不復在關心之列。因此,閔華的這首《捕蝗謠》出現在浙派詩中,實屬罕見,也正是這首詩的獨特之處。其次,這首詩的思想內容也非同凡響。從敘述語境來看,這首詩是說官府鼓勵農民滅蝗的事,以一般眼光來看,農民捕蝗一斗,官府獎糧一斗,獎勵力度不可謂不強,官員滅蝗的決心也不可謂不大,這樣的官是好官,這樣的“政”也是善政:調動農民積極性,既滅了蝗,又使農民得到了實惠。想必此事具奏上聞,龍心一悅,此官可以連升三級,此“政”也有推廣價值呢。然而詩人偏偏往其得意處大潑涼水:農民們是善良單純的,他們倒不在乎獎糧一斗,他們巴望著趕快滅了蝗,將莊稼保?。粏栴}是,保住莊稼,獲得好收成,糧食不還是交了官府了嗎?結尾處尤見辛辣。仿佛不動聲色的敘述,便將農人不過是朝廷、官府“板上之肉、池中之魚”的實質一語道破。三是表達方式獨特。唐人杜荀鶴《再經胡城縣》詩云:“去歲曾經此縣城,縣民無口不冤聲。今來縣宰加朱紱,便是生靈血染成?!盵8]然此詩和閔華《捕蝗謠》相比,雖各有千秋,但尚覺直露。杜荀鶴此詩是流傳千古的名篇,有作者自己的傾向在里面,雖不能說詩歌不可有自己的傾向,但從敘述的客觀、冷靜這方面看,鄙意以為尚趕不上閔華此作。閔華此詩敘述語調上完全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純屬客觀敘述,最后一句甚至可以理解成農人自己的思想。這樣絕妙的表達方式使人讀后為之擊節(jié)!作者的真實表達意圖,讀者在讀畢此詩自然悟出,而且還可不斷延展:用農人自己辛勤勞作所獲的糧食來獎勵農人,使其賣力滅蝗,滅了蝗,再為其生產糧食。這樣的循環(huán)邏輯道出了一個千古的真相:農人就這樣被愚弄,而剝削者就可以坐享其成了。而在極為平靜、客觀、甚至冷漠的敘述中,作者的憤世心態(tài)得到充分體現。作者的憤慨世態(tài)、世情的心態(tài)在其他一些詩中也有很好的體現,《雜書四首》[9]就是這樣的一組詩。
根據詩意,第一首言民多聞見仍屈居下、寡識者卻尸居其位以及歷代統(tǒng)治者的愚民役民,第二首言世事黑白顛倒、污潔不分,第三首言世情澆漓、朝合暮分和交道喪盡。這三首詩反映的皆是社會生活中的荒悖、丑惡、淺薄、謊言和失范,當此之世,焉能不憤?閔華成長和生活的揚州之地,乃華腴之區(qū),歌樓舞榭,商業(yè)氣息濃厚,想必其是長期目睹了此種庸俗不堪、是非不分和口蜜腹劍的情景的,體會深刻,自然感之于心尤切,抒寫、抨擊也就更有力。厲鶚于此亦有體會,其在《雙清閣詩集序》中記閔華生活環(huán)境與心志追求云:“走揚州新城之交衢,列隧聯(lián)槅,中有詩人閔君蓮峰鍵戶而居,葺小閣三楹,階下蒔甘蔗數本,交蔭幾格,而榜曰:‘雙清?!蚨爬仙皆庥鎏鞂殨r,提攜妻子,流宂道路,其所謂‘心跡雙清’者,不過依嚴武筑成都草堂數年耳。廉風砥志厲行,安于家巷……揚州當舟車之會,易溪山而塵埃,易友朋而投謁,易文字而征逐,即有《折楊》《皇荂》之曲,亦奚當于大雅?此如風蟬露鶴,噓噏霄靄,移而置之咬哇噂沓之區(qū),有咽而不能成響者矣。蓮峰土斷于斯,獨能絕去喬溺,就于平中,間發(fā)警思,戛然漻然,足以析煩而破寐,可謂力能不囿于方隅也已?!盵10]真可謂知蓮峰者!
生活在這樣的俗世中,帶著這樣激憤的心態(tài),作者感到孤獨、寂寥,也就是必然的了。在另外一些詩中,作者一再地表達他郁郁寡歡的心緒。如《冬日漫書二首》其一云:“峭冷閟三逕,畏人殊少歡。心情孤雁邏,世事一蟬寒。戶小啜杯數,交多乞米難。支頤望庭際,霜月在篁端?!盵11]外部世界的繁華和作者內心的蕭冷,恰構成鮮明的反差。作者在第二首詩中又寫到:“寂寥小窗影,寒色淡孤燈。”淡漠的情緒,孤清的氣氛,凄寒的色彩,加上寂寞中活動的人影,似乎反襯出一種莫名的末世情調,而時勢卻正是王朝所謂的“盛世”時節(jié)。
然而詩人并沒有放棄堅守,堅守自己的清節(jié),他倔強地地抵御著外力的浸淫。其在《峨眉苑六詠》其三《種樹》詩中云:
松乃不臣木,頗忤霜雪教。
何如樹杞柳,葉隕秋可掃。
緝之為衲衣,拾之給灶龜。[12]
此詩寫得頗為“忤逆”,其中松樹和杞柳乃兩種不同人格的寫照,松樹抵抗著霜雪的肅殺,而不屈服;杞柳柔和服從且十分“實用”,葉子落了可以掃起來備以諸種用途。作者雖然沒有明確說出自己欣賞那種人格,但顯然,是前者。
閔華詩藝術成就很高,符葆森在《國朝正雅集·寄心盦詩話》里說:“蓮峰先生……詩骨清腴,如秋空之云,澄碧可愛?!盵13]事實上,浙派同人對蓮峰詩也評價頗高。杭世駿為當時雄杰之士,“目空一切”,在評閔華詩時卻表現出少有的謙遜,其在《閔蓮峰雙清閣詩序》中云:“蓮峰詩遒宕刻厲,清作冰雪。吟壇客座有所見聞,入以證諸慈訓,默而益參風雅之正變,琱鑱元化,吐納群言,敵者隱隱若堅城不可撼。即以予之不能詩、而貌為能知詩者,瑟縮窘迫而不敢出手,則蓮峰之詩之工可知矣。”[14]可見杭氏對閔華詩也極為傾倒。姚世鈺命苦才高,也是不輕許人者,他對蓮峰也甚尊敬,在給陳章的信札中,他在《與陳竹町》中說道:“……晤蓮峰煩聞訊,并以拙評蓮老詩示之,兼致傾倒之意,蓋不欲以尋常詩人處蓮峰也?!盵15]從年齡上看,姚世鈺與閔華相差不多,然以“蓮老”稱之,推崇之意溢于言表。閔華與姚世鈺私誼深厚,姚氏集中有《冬日客江都與厲太鴻會宿閔蓮峰書齋,太鴻次余贈大宗韻見示,重用韻答并示蓮峰》《閔八蓮峰聞余病不就試,寓書見存,感而賦此》[16]等詩,均可為證。
姚世鈺一生鄙棄仕進,困苦交加,閔華也是布衣終生,兩人可謂知己。姚世鈺等人曾住于閔華家,閔華其人并非饒于資產者,卻廣結諸客,實是古道熱腸之輩。姚氏《閔節(jié)母姚夫人六十壽序》中自稱:“己酉、庚戌,世鈺兩過邗溝,輒主蓮峰,許命酒賦詩,相視莫逆。時金壽門、厲太鴻、陳授衣、江皋數輩,先后契集,往往窮日達夜不少休?!盵17]厲樊榭《雙清閣詩集序》亦云:“蓮峰居聲利之地,泊然寡營,而獨喜暱就予輩枯槁蕉萃之士,窮日繼夕,留連傾倒而不厭?!盵18]前引姚氏所說“己酉、庚戌兩過邗溝”之事,即雍正七年(1729)、八年(1730),前者“己酉”,恰是在其姊夫王豫受嚴鴻逵文案牽連入獄后,薏田即至揚州主于閔華家,此時正是薏田心悲意苦、心感肅殺恐怖之際。眾所周知,清代文字獄案素來株連極廣,薏田姊夫王豫牽連入獄,薏田雖暫未受牽連,實在嫌疑之列,在這樣一個極度敏感時段,薏田能主于閔家,閔華其人可知矣。即使是第二次即雍正八年薏田復至閔華家之時,王豫仍在刑部大獄關押,尚未結案,此案發(fā)展態(tài)勢也仍不明朗。由是觀之,這真是一個詭譎莫辨、暗流涌動的歷史階段,也恰是考察世道人心的絕佳時期,姚世鈺雖非此案直接的涉案人,但此時接納姚氏需要極大的勇氣,也對所謂友朋“交之道”提出了嚴峻挑戰(zhàn)。所有這些,薏田不可說,蓮峰亦不可說,彼此神會即可矣。我們今日所見薏田之自述,仿佛留連詩酒,日夜不休,瀟灑快活,實則心苦無比,恐怖和肅殺亦潛藏其內,這是不難體味的。
浙派詩人萬光泰,字循初,號拓坡,長期主于津門查氏水西莊,但時時亦作杭郡、邗上之游。在“戊午、己未”(3)今可見萬光泰詩集《拓坡居士集》編年,其卷三收詩67首,為“戊午、己未”間詩。即乾隆三年(1738)、四年(1739)間,循初造訪邗上諸友,與邗上浙派亞詩群同人相聚甚歡,此后返津門,臨行前,陳章、潘廷簡、張熷、符之恒等同人送行,循初有詩,共五首,有贈閔華詩,其《留別陳授衣、潘廷簡、張曦亮、施竹田兼寄問閔廉風五首》其五一詩云:
城中玉井生,城居若空谷。
手騫玉井蓮,裁剪作奇服。
街雨阻行車,津鼓催去軸。
碧云咫尺遙,何計慰幽獨。[19]
詩末言閔華“幽獨”,確是知己之言。閔氏一再地說自己“畏人”“少歡”,俗世惡濁,丑不堪言,自是其心結所在。閔華與厲鶚、全祖望、杭世駿等人交厚,后三人集中也屢見其交游唱和之詩。杭世駿在浙派詩人群中交游廣泛,影響甚大,其在杭郡、邗上、津門三地浙派亞詩群中均非?;钴S,其集中有贈別閔華等人詩,《易承基宅用宋樓攻丑送王仲言倅海陵韻留別閔華、沙維杓、易諧、吳均》一詩云:“離堂握手意蒼涼,洗觶重煩杜蕢揚。未得曠懷抒嘯傲,試拈長句斗堅強。裴王輞扃無塵事,蘇李河梁有報章。排日追歡原不惡,故人情厚即吾鄉(xiāng)?!盵20]詩中情深意厚,把友朋離別時的愴然神傷和依依不舍之情表現得頗為動人。
乾隆十七年(1752),浙派領袖厲鶚卒,三年后,即乾隆二十年(1755),馬曰琯卒。在浙派詩人集群發(fā)展流變中,此二人之卒,是詩派衰變的標志。對此,杭世駿在《吾盡吾意齋詩序》中嘆息道:“二十年來,詩人凋謝略盡。祁門馬曰璐、江都閔華、潼關張四科皆與斯道有密契,尚康強無恙。”[21]事實上,在馬曰琯去世的當年和此后數年內,是浙派詩群成員密集辭世的時期,先后有程夢星、全祖望、陳撰、王士慎、陳章、方世舉、陸鐘輝、金農、丁敬等相繼去世,存者僅馬曰璐、閔華、張四科等人,浙派詩文化活動也進入尾聲階段。不獨杭世駿,其他僅存浙派詩人也表達了同樣的哀嘆。張四科《讓圃記》亦云:“前年夏,嶰谷亦歸道山,近南圻(按:南圻即陸鐘輝,乾隆二十五年亦逝去)復移家金陵,惟余與半查二三知舊,消聲匿跡,于荒林老屋之中,友朋文酒之樂,非復囊日矣?!盵22]
對此,閔華為張世進《著老書堂集》作序時,也感慨道:“人非境換,云散風流矣。今惟嘯齋、半查、漁川、與予在?!薄皣[齋”為張世進、“半查”為馬曰璐、“漁川”為張四科,此為浙派之最后幾位成員。
晚年的閔蓮峰,時見拄杖獨行,彳亍身影,寂寞情懷,所耳聞目見者,皆昔日同人文酒歡會舊跡,見者神傷,觸處心哀。加上其獨子早年殤夭,也是其老年心事。他聽到有人吹篴,就不由自主想起舊游諸侶,而潸然淚下,其《聞篴》云:“……對月凄其成獨立,臨風棖觸輒相思。舊游零落知多少,不待山陽淚已垂?!盵23]在《柬松滋》中,詩人有“竹町老去秋逕遠,惆悵春風又作花”[24]之句,也是懷念老友之作,“竹町”即陳章,“秋逕”意取“秋涇”,是玉井友人蔣德之字,這里作者語諧雙關,既不失詩的趣味,又表達了對友人的思念。有時詩人為一幅畫題詩,也會牽動思友之情,如《題高西唐為朱老匏畫〈蜀岡煙草圖〉》云:“偶因讀畫憶西唐,煙草離離滿蜀岡?!昭矍盁o此輩,爭教展卷不凄涼?!盵25]真是人去樓空,徒留此圖,牽人心傷。閔華詩集最后之詩,題云《柬西疇二首》,“西疇”為浙派詩人方士偼之號,方世庶胞弟,此時尚存。在這首詩中,詩人一方面對“軍呶之世”作了最后的控訴,一方面對于昔日詩社諸友作了最后的懷念,這里附錄其二于下,亦作為此文的結語:
韓江詩社散,寥落幾人存?
風雨常追憶,行藏各掩門。
舊歡春夢影,新髩曉晨痕。
有酒休辭飲,親朋多九原。[26]
作為清代中期浙派詩人集群的領袖和舉足輕重的成員,厲鶚、“西泠二高人”、“浙派三陳”、王豫和姚世鈺、沈心、樓锜、閔華等是浙派詩人群眾多布衣詩人的代表,他們構成浙派詩文化活動的主體。他們成為浙派核心成員不單是因為其布衣身份,而且更重要的是其思想價值取向。以他們?yōu)榇淼谋姸嗾闩刹家略娙?,極大地左右和影響著整個浙派的精神面貌和價值走向,構成浙派詩群的主流。浙派詩群所體現的清中期詩壇的“朝”“野”離立和與對傳統(tǒng)士人價值觀的背離、異變,主要通過這部分詩人的人格精神和詩歌創(chuàng)作得以展現。所謂“山林自有千秋業(yè)”,所謂“地下傲三公”,又所謂“奚必飛伏論雄雌”,實即浙派布衣詩人用士人精神層面的價值來對抗官帶縉紳的世俗實用層面的價值,這構成浙派詩人群成員普遍的價值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