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1912—2005),中國當(dāng)代著名教育家、書畫家、古典文獻學(xué)家、文物鑒定家。曾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
啟功先生與夫人章寶琛恩愛情深,早已在社會上傳為佳話,為人稱道,這在《啟功口述歷史》中也有不少敘說。
我在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讀本科時不可能有機會去拜望師母,而1978年考研究生回系里時,師母已仙逝三年多了,無緣得見慈顏。但我在啟先生(先生自稱“姓啟名功”)身邊,卻常常能感受到他對愛妻的深情懷念。30年來,啟先生時時刻刻體現(xiàn)出的對夫人的真情摯愛,始終使我感覺到師母并未逝去,而是一直在關(guān)注著先生一點一滴的生活。
南開大學(xué)著名教授來新夏先生是啟功先生20世紀40年代初在輔仁大學(xué)教過的老學(xué)生,他曾在2005年5月4日發(fā)表于《老年時報》的一篇短文中這樣描述過師母:
元白(啟功字)先生和夫人數(shù)十年夫妻間感情甚篤,真稱得上是相濡以沫。啟師母是位非常賢淑的女性,終日默默不語地侍奉老人,操勞家務(wù),對元白先生的照顧尤為周到,說她無微不至,極為恰當(dāng)。她對學(xué)生也都優(yōu)禮有加,從沒有師母架子,有時還給我們倒杯茶水。我們都心中不安而遜謝不遑,但啟師母僅僅微微表示一絲笑意。啟師母在我們師生間交談時從不參與和插言,即使元白先生有時對師母開個小玩笑,想把她拉進談話圈里來,師母也只是報之以微笑。
來先生對我講,他已記不清吃過多少頓師母親自做的飯,雖常常是粗茶便餐,依然十分可口,也足見她的賢惠與對啟先生的體貼之情。
有一次,趙樸初居士在西四廣濟寺請剛病愈出院的啟功先生吃齋飯,我叨陪末座。樸老談起詩詞創(chuàng)作,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的老師了不起啊,要收集保護好他的作品,不要像我似的,不少找不著了!”他又說:“啟功先生最感人的作品是他的《痛心篇》。”
《痛心篇》是啟功先生1971至1975年在妻子章寶琛病重時與逝世后所作,共20首,可謂字字血淚、句句情真意切。茲錄其中幾首:
結(jié)婚四十年,從來無吵鬧。
白頭老夫妻,相愛如年少。
相依四十年,半貧半多病。
雖然兩個人,只有一條命。
今日你先死,此事壞亦好。
免得我死時,把你急壞了。
枯骨八寶山,孤魂小乘巷。
你且待兩年,咱們一處葬。
老妻病榻苦呻吟,寸截回腸粉碎心。
四十二年輕易過,如今始解惜分陰。
君今撒手一身輕,剩我拖泥帶水行。
不管靈魂有無有,此心終不負雙星。
只有肉心一顆,每日尖刀碎割。
難逢司命天神,懇求我死她活。
爹爹久已長眠,姐姐今又千古。
未知我骨成灰,能否共斯掊土。
1977年,先生的好友唐長孺教授讀了《痛心篇》后,稱“沉摯凄惻,感不絕于予心”,因賦《一萼紅》詞,下闋有這樣幾句:“曾記戲言身后,愿雙棲共命,白首同歸。病枕低呻,風(fēng)燈絮語,窺戶星月能知?!碧葡壬~中所說“戲言”,是指師母病重之時,曾對先生說她身后一定會有人為先生找對象,先生遂立下“賭贏”誓言。實際上,從20世紀70年代末起,確有不少好心人來勸先生續(xù)弦,都被先生一一回絕了。記得有一次,有位香港來的客人到小乘巷拜訪,走時先生讓我送他,走出門口,客人對我說;“勸勸你老師再找一位夫人嘛!”我將此話轉(zhuǎn)告先生,他笑著說:“此事須有兩大基礎(chǔ),一是精神基礎(chǔ)(感情),二是物質(zhì)基礎(chǔ)(身體),這兩條我都沒有,所以鐵了心?!毕壬粗氐氖桥c夫人共患難四十多年的深摯情意,而且是永生永世都不能變移的。若再找一個沒有感情基礎(chǔ)的,反而自己失去了精神的慰藉,弄不好對方看重的又是別的東西(如金錢、地位),那如何相伴?可能是變“伴”為“絆”而自討苦吃了。有時,先生會用友人中續(xù)弦而并不幸福的例子來證實自己的觀點;有時,先生也用調(diào)侃的方式來謝絕友人的好意。如有一次,有人要給先生介紹某一位著名的曲藝女演員,并說那位曲藝家對先生也頗有好感。先生便說:“您看我這里已經(jīng)賓客盈門,再來一位唱鼓書的,那就要熱鬧得天翻地覆了!”引得大家哈哈一樂,此事也就作罷了。
“心放不開難似鐵,淚收能盡定成河。”這是啟先生在夫人去世次年所寫《對酒》詩中的兩句。師母故去二十多年來,啟功先生不但信守諾言,而且常把刻骨銘心的思念,寄托在詩詞創(chuàng)作之中。
1981年初上元之夜,先生對著故妻用過的鏡奩,寫下了這樣感人的詩句:
歲華五易又如今。病榻徒勞惜寸陰。
稍慰別來無大過,失驚俸入有馀金。
江河血淚風(fēng)霜骨,貧賤夫妻患難心。
塵土鏡奩誰誤啟,滿頭白發(fā)一沈吟。
先生痛感在妻子最需要錢治病時卻舉家貧賤,而現(xiàn)在妻子已亡,有了“馀金”又有何用?先生將義賣書畫所得一百六十多萬元巨款悉數(shù)捐出,設(shè)立“勵耘獎學(xué)助學(xué)基金”,以報答自己的恩師陳垣先生;而對自己的妻子,則只有在心底紀念。我聽說師母逝世時,啟先生的銀行存折上只剩下了一元余額。先生一直保存著這個一元錢的存折,不再存錢進去。雖然20世紀80年代以來,先生的收入增加了許多,卻毫無欣喜之意。一天深夜,先生寫下了沉痛至極的《夜中不寐,傾篋數(shù)錢有作》:
紙幣傾來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須焚。
一家數(shù)米擔(dān)憂慣,此日攤錢卻厭頻。
酒釅花濃行已老,天高地厚報無門。
吟成七字誰相和,付與寒空雁一群。
困難歲月,啟先生一家人數(shù)米度日,無錢治病,想來都令人心痛。先生很少在我們面前談過去的家事,稱之為“不愿溫習(xí)煩惱”。他常常帶給大家歡笑與溫暖,卻是將個人的痛苦深埋心中,在深夜獨自傾訴,“賸深宵,自炷心香,淚滴檀灰”(啟功《高陽臺·自懺》)。我們知道他多年來患有失眠癥,一般上午忙于待客,下午“瞇一會兒”,晚上再看書作文,或是用詩詞來傾訴自己的感情。這一首寫夜中數(shù)錢的詩,當(dāng)是令人心酸的一例。我曾將自己對此詩的上述感受寫進一篇文章之中,啟先生看后,在2003年7月8日給我的信中說“真使不佞感不絕于下懷”。
在啟功先生記敘了在妻子面前講“賭贏戲言”而立下“軍令狀”一事的古體詩《賭贏歌》中,我們從字里行間讀到的,是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對逝去愛人的忠貞不渝的感情,是一位文化巨匠對自己晚年生活樂觀而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是一位“職為人師”的導(dǎo)師高尚無私的道德情操。對此,天公定為之動容,上蒼亦予以作證。2005年初夏,啟功先生于北京病逝,按其生前要求,親屬將他和師母合葬一處。啟功先生終于真正地贏了,他與師母共同生活43年,而后獨居30年,73年未變過心,一生只愛章寶琛一人。
現(xiàn)在,老師和師母已在天上相聚。我想,他們的恩愛情深也將享譽天國仙界。
(摘自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我的老師啟功先生(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