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26歲生日的那天,我來到雜貨店的鮮花柜臺前,買了一盆多花水仙?!八腿藛??”鮮花柜臺的女店員一邊問,一邊用紙巾仔細地包好花莖。我將花放在副駕駛座上,開車往我多年不曾踏足的墓園駛去。
克里斯托弗去世那年的冬天,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所有人來到西雅圖,參加他的追悼會。細密的雨絲織成一張灰蒙蒙的帷幔,遮住天地萬物,掩去世間的色彩。
克里斯托弗安詳?shù)靥稍谝粋€簡單的棺材里。到了遺體告別儀式時,我的家人一直在身后推我,不給我任何逃避的機會。他們擔心只要我沒看到他的遺體,就不會接受他死去的事實。沒有人說得清失去孩子有多痛苦,但是它有什么并發(fā)癥,大家都很清楚,拒絕接受事實就是其中之一。他們的擔憂或許不無道理。
克里斯托弗活著的那7年,我每天都活在恐懼之中。他還未出生時,就查出了一個發(fā)育缺陷,導致尿路堵塞,腎功能受損。看似微小的一個缺陷,卻引發(fā)了一連串讓人難以招架的蝴蝶效應,以及難以擺脫的后遺癥。
盡管困難重重,可他頑強地活了下來,挺過了接二連三的生命危機,卻沒能躲過最后這一次。7歲那年的圣誕節(jié)假期,他和父親一起去看望爺爺奶奶,卻突發(fā)腸道梗阻,意外去世。我無法原諒自己的疏忽。我還活著,他卻死了。
他走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
這句話,我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對任何愿意傾聽的人說。之后的許多年里,每當我提到他去世的事,這句話就會自動冒出來。我的理智告訴我,即使我在他身邊,也改變不了結局,可是妄想是一種強大的自我防御,人們只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我始終無法對他的突然離世釋懷,執(zhí)迷不悟地認為如果我當時陪在他身邊,他就不會死去。
那年秋天,我父母帶我去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展開一場尋根之旅。在他們看來,換一個環(huán)境,去外地散散心,也許對我有好處。那時的我如同行尸走肉,每天過得渾渾噩噩,像在夢游一樣,什么也記不住。到了夜里,我害怕睡覺,害怕掉入永無止境的噩夢。我將那些紛亂的噩夢寫進日記本里,天真地以為只要寫下來,就能將它們驅散:
夢見自己隨船漂流到海上,望眼欲穿地凝視海底,不知在找尋什么。
夢見電梯門夾住了克里斯托弗的圍巾,電梯開始下降,沒人聽得見我的尖叫。
夢見我聽見急救呼叫,跑去搶救病人,可我不是醫(yī)生,也不知如何搶救。
然后,我會從夢中驚醒,心臟狂跳,心慌氣短,渾身冒汗。我想,那個需要緊急搶救的人,是我。
我父親的家族在好幾代之前便從蘇格蘭舉家搬遷到新斯科舍省。到了那里后,我們忙碌地研究族譜,如同在地圖上尋找地標的游客,兢兢業(yè)業(yè)地研究每處支派。每發(fā)現(xiàn)一處祖先生活過的地方,我們就興奮不已,仿佛挖到了全世界最珍貴的文物。我很感激這一次旅行,讓我暫時忘了失去克里斯托弗的痛苦。
在新斯科舍省游玩了一周,我們從位于東北海岸的皮克圖島上船,前往愛德華王子島省。我的曾祖父母曾生活在那里的一個小島上,并在島上埋葬了一個男嬰??死锼雇懈ゲ艅側ナ溃业耐纯嗳晕聪?。這個時候看到一個嬰兒的墳墓,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崩潰,可我沒得選,我必須去。
我們在伍德島上岸,那里的沙灘是紅色的。傍晚的陽光照亮了馬路兩邊的麥田,我們開車在島上穿梭,留意著兩旁的路標,尋找早期開拓者的墓園。我們開進許多死胡同,繞了許多冤枉路,最后終于來到一塊被白樺樹環(huán)繞的空地,找到了一處小墓園。我父母在前方探路,我在他們身后亦步亦趨地跟著。終于,他們在一排排墓碑中找到了它:
追憶愛子威利
年僅15個月18天
起初我很猶豫,但是冥冥之中,不知是什么牽動了我,讓我不由自主地抬腳走了過去。被歲月褪去色彩的墓碑,像一座小小的燈塔,矗立在草海中央。我一看到碑上刻著的小羔羊,就知道這是威利的墓。我奶奶每次追憶她父母,說他們在生下她之前,曾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失去過一個兒子,就會提到碑上的小羔羊。她不曾來過新斯科舍省,不曾親眼見過威利的墳墓,但是這塊碑上的每一筆刻痕,早已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中。她想象中的墓碑是那么真實,與我看到的一樣真實。我跪在墓碑旁邊,清理它腳下的碎石。碑上的文字觸動了我的心靈——那對生命的丈量,那精確到天的壽命,精確得讓人心酸。那天,溫柔的霞光灑滿整座墓園,墓園中藏著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墓,小墓四周長滿了草,草叢里有許多蛐蛐在“唧唧”地唱著搖籃曲,歌聲中混著遠方霧號的“哞哞”聲。這一幕,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中,不管過了多久,都不曾淡卻。
時間無法與記憶抗衡。只要記憶不允許,時間就無法逼迫我們遺忘。克里斯托弗去世后,我最害怕的是大家會漸漸忘了他,再也沒人記得他的笑聲,再也沒人說起他對火車和牛仔的狂熱。在他很小的時候,電影《生命因你而動聽》曾找他當臨演。有時,我們走在路上,會有路人過來搭訕,說他們曾在電影里看到過他。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部電影,甚至近乎迷信地認為,只要我不看,某一部分的他就還活在這世上,等著我去尋找,尋找最后一塊仍流失在外的記憶。
然而,威利的逝世,在百年之后仍然觸動了來到此地的后人。在他父母身上留下的悲傷的印記,被我的奶奶感應到,通過幾代人流傳下來,血脈延綿。
除了失去骨肉的痛苦,我與我的曾祖父母還在另一方面有了共鳴。當他們第一次站到這里,陷入悲傷之中時,他們并不知道未來會有怎樣的快樂在等待他們。他們不知道,有一天他們的后人會站在這里,祭奠他們的痛苦,追憶他們的兒子。他們不知道,如果不是他們給了我生命,我不可能站在這里。在他們身上,我似乎窺見了自己的未來,隱約看到一絲希望,縱使十分渺茫,像墓地里的微風一樣稍縱即逝,但我依然伸出手,渴望抓住它。
在新斯科舍省的兩個星期,樹葉靜默無聲地變換了顏色,為秋日添上濃墨重彩的華裳,如一抹紅霞蔓延至天邊,將天地染成殘火欲盡的紅,預示著生與死的輪換,預示著留不住的生命。即使是在大自然中,也不存在毫無征兆的死亡。
沿著族譜一路往回走,我才發(fā)現(xiàn)每個人走過的世間路有多短。對我而言,克里斯托弗的死,重如泰山。他的生命縱使短暫得令我措手不及,卻也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他在族譜上占據(jù)的位置,不比其他人大,也不比其他人小。
我停好車,抱著那盆多花水仙,朝山上克里斯托弗的墓地走去。我們將他的墓地選在一棵樹邊,還在樹枝上掛了一只喂食器,偶有鳥兒光臨那里,與他做伴,不讓他孤單。
墓碑上寫著“克里斯托弗,7歲”。這是我們特意為他保留的習慣,每次向剛認識的人介紹自己,他就會在名字后面加上歲數(shù)。碑上還刻了艾米莉·狄金森的第372首詩里的一行詩句——“劇痛過后,麻木將至”。
我坐在樹旁的長凳上,將紙鶴放在腿上,凝視著華盛頓湖。墓園門外的湖城路上川流不息,車輛駛過的轟鳴聲匯聚成河流低沉的嗚咽聲。遠處是逶迤的喀斯喀特山脈,和克里斯托弗用卡紙做的立體畫一樣,層巒疊翠。我的記憶也如遠山般層層疊疊,漸次模糊暗淡,蒼茫遠去,可我卻還期盼著,有一天我能重新找回它們的色彩。
微風溫柔地拂過我頭頂上的樹枝,我的手亦曾那樣溫柔地拂過克里斯托弗的發(fā)。我閉上雙眼,恍惚間似乎聽見了他的聲音,卻是幾只黑頭山雀撲棱著翅膀,從枝頭飛走,“唧唧”地齊聲叫喚。我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將花放在克里斯托弗的墓前,便回到車子停放的地方,靠著車門坐了一小會兒。當我不經意間抬頭時,兩輛車子不知何時出現(xiàn),停在了克里斯托弗的墓地附近,車里坐著好幾個年輕人。他們一共有5個人,從車里下來之后,就站在他墓碑旁邊的樹下,其中兩個人正興奮地打著手語。
有一個年輕女人背著一個嬰兒,一個手中拿著氣球。我恍然意識到,他們也許是弗蘭克那邊的孩子,克里斯托弗另一半的親人,其中有一個可能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們來這里,似乎是為慶??死锼雇懈サ纳?,也有可能是帶剛出生的家庭新成員來見他??吹剿麄儊砜赐死锼雇懈?,我很欣慰。
曾有一段時間,我感受不到一絲快樂。結束一段近十年的婚姻,這樣的結局對任何一方都是毀滅性的打擊,但是克里斯托弗卻用行動向我們證明,他可以用愛包容所有人。有一天,他帶了一些畫給我,畫里是他所畫的家庭——我,他的父親,他的繼兄弟姐妹,他的繼母,還有我當時的愛人吉姆,全都在畫上。畫中有一個女人長著一頭長發(fā),用兩條黃色的繩束住,那個人便是我。對他來說,我們是一個大家庭。
雖然我和弗蘭克做不了一對好夫妻,但是我們對兒子的愛永遠不會變。剛離婚時,我們都曾埋怨過對方。如今,我們已經原諒了年輕時不成熟的彼此。
克里斯托弗去世后,我與弗蘭克的新家庭逐漸斷了聯(lián)系。此時,看著站在他墓前的年輕人,我才終于明白,原來哀悼與慶祝是可以共存的——悼念逝者、慶祝新生。
失去與希望,痛苦與慈悲,哀傷與快樂,都是可以共存的,也必須共存。
(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穿過悲傷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