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在所有人之上,但只在上帝和法律之下,因為是法律造就了國王?!猍英]布拉克頓
1629年,由于議會拒絕給國王征收關稅的特權,英王查理一世將限制王權的《權利請愿書》拋諸腦后,并強行解散了議會。他想要的是獨攬大權,通過星室法庭貫徹國王意志。雖然沒有議會,但他想出了另外的方法變相征稅:收取造船費維持海軍軍費,并對違抗自己命令的人處以罰款。此后,議會大門一直緊鎖,國王用他微不足道的智慧和捉襟見肘的資源勉力維持著統(tǒng)治。他試圖在蘇格蘭恢復主教制度,引發(fā)了地方同盟者的叛亂。在這場耗費巨大且以失敗告終的軍事沖突后,國王1640年不得不重新召集議會,為進一步征稅掃清障礙。至此,議會和國王再次站到了對立的兩面,關系劍拔弩張。
1642年,國王和議會之間的斗爭最終爆發(fā)為漫長而血腥的內(nèi)戰(zhàn)。大量士兵死在戰(zhàn)場,更多的平民死在街頭,因戰(zhàn)亂死去的人總數(shù)占到當時總?cè)丝诘?/10。無數(shù)家庭四分五裂,大量房屋支離破碎,許多城鎮(zhèn)被洗劫一空。戰(zhàn)爭的爆發(fā)有許多復雜的原因,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國王未能認識到、也不可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他其實并沒有超越和忽視這片土地的法律的神圣特權。王權并不是法律。反叛者們宣稱,英格蘭的法律和傳統(tǒng)是所有人民的共同財富,也是這個國家的中流砥柱。這種共識成功地將國王的反對者凝聚了起來。
最終國王戰(zhàn)敗了,并在1646年投降,第一次英國內(nèi)戰(zhàn)宣告結(jié)束。國王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很多權力,但并沒有失去自己的王座和生命。緊接著,他又試圖顛覆蘇格蘭,并挑起針對不滿民眾的第二次內(nèi)戰(zhàn)。這場內(nèi)戰(zhàn)從1648年5月持續(xù)到了8月,最終仍以皇家軍隊的失敗而告終。國王的希望徹底破滅,聲譽也受到進一步損害。盡管協(xié)商仍然持續(xù),但王室軍隊中不愿妥協(xié)的力量越來越強大。查理已經(jīng)陷入死棋的局面,但他仍然不愿有任何承認失敗或妥協(xié)退讓的念頭,這也最終決定了他的命運。他的對手將他形容為政治生態(tài)中的一條毒蛇——邪惡、奸詐且充滿劇毒。顯然,他不再適合做一位國王了,甚至都不再適合做一個人了。
奧利弗·克倫威爾認為查理必須要被清算。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才能把法律鍛造成可以削掉國王腦袋的利斧?這個問題沒有先例,因為此前沒有任何一位國王被法院審判,更不要說被處死。在1649年之前20年的時間里,有一些微小的跡象確實為這條道路指明了一些方向。1629年,議會通過了3項法案,針對的是國王身邊“邪惡的”顧問。它將那些擁護議會批準之外征稅和在宗教中創(chuàng)新的大臣稱為“國家的主要敵人”。這項法案最后導致查理的兩位左膀右臂被處死:斯特拉福德公爵(1641年),以及勞德大主教(1644年)。就是在這些案例中,議會擴張了對于叛國罪的定義,將顛覆法律和濫用被授予的權利也視為叛國。這種擴張為審判國王留下了些許可能性——當國王攻擊議會這個國家制度的組成部分時,他就有可能犯下叛國罪。
克倫威爾決定邁出前無古人的一步,對查理舉行某種形式的審判。這次審判不能是一場由編造的認罪或收買的證人表演的鬧劇,它必須公開,即使實質(zhì)上無法做到公正,表面上也要做到。國王犯下的罪行必須要有扎實的證據(jù),而且應當被展示在世界面前。他的背信棄義應當被徹底曝光,證明它與議會事業(yè)的光榮正確背道而馳。
然而,這件審判程序的合法外衣是有破洞的。與其說審判正確光榮,不如說是實力地位使然。即將進行的并不是英格蘭所熟悉的依靠法官、陪審團進行的審判,而是由一個臨時專設的法庭來處理這個無法克服的難題:當國王的存在已經(jīng)給整個國家?guī)砦kU時,他的命運應當怎樣。
1648年12月6日,陸軍上校托馬斯·普萊德對議會采取了軍事行動,“凈化”了議會下院中所有支持繼續(xù)與國王協(xié)商和反對審判國王的議員。最終,八十多名議員組成了史稱“殘缺議會”的國會,通過了“以英格蘭人民為名之命令”,宣布設立一個名為“最高正義法庭”的機構(gòu)來審理國王的叛國罪。陪審團的人數(shù)縮減為135人,而且他們將身兼法官和陪審團兩項功能。格雷學院的一名大律師和名不見經(jīng)傳的約翰·布拉德肖勛爵將擔任審判的主持人。約翰·庫克被任命為副檢察長。
1649年1月20日,查理一世被秘密地從圣詹姆士宮帶走,送上了設立在威斯敏斯特廳南端的審判席。人們將王座法院和大法官法庭之間的隔斷移除,給審判騰出空間。主持人布拉德肖的桌椅對面,放著一把用紅絲絨覆蓋的扶手椅,國王就坐在這里。為了方便公眾,大廳里所有的小攤、商鋪和障礙物都被清除。他們甚至新搭建了旁聽席,供有錢人坐在上面俯瞰整個庭審。
對于如此舉世矚目的庭審,安保工作必然是重中之重。他們既要防止有人試圖解救國王,又要防止有人暗殺國王或者法庭人士。主持人布拉德肖是最顯眼的目標,他不得不在自己的海貍皮帽子里加上鐵質(zhì)的內(nèi)襯,用來防止腦袋被角落發(fā)射的子彈射穿。為了更好地維護秩序,建筑物內(nèi)的公共部分和審判區(qū)域用兩列平行的障礙物隔開——這是兩列木頭隔斷,從墻的一頭搭建到另一頭,下方幾英尺的地方還設有牢固的欄桿。在大廳的中央部分,是另一條貫穿整個長廳的欄桿,兩邊站滿了士兵。納斯比戰(zhàn)役中清教徒們繳獲的旗幟圍繞大廳懸掛,提醒著人們不要忘記這場審判因何而起。出于恐懼或是反感,135名陪審員中只有68人準備出席第一天的庭審,克倫威爾是其中之一。
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護送國王進入大廳。在“用堅定的目光環(huán)顧法庭和圍觀的人群后”,查理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他沒有脫帽,也沒有用任何其他方式向法庭致以最低限度的敬意?!辈祭滦し催^來也以“查理·斯圖亞特”直呼國王其名,并告訴查理自己將“根據(jù)法庭的公正程序”審理這起案件。在副檢察長庫克按照要求宣讀指控書的時候,查理揮舞著自己的手杖,壓著庫克的肩膀,要求庫克滾到一邊??吹?jīng)]有效果,查理再次將庫克撥開,起身發(fā)言。但庫克沒有理會他,繼續(xù)向法庭陳述。惱怒的查理第三次將手杖打向庫克,這一次用力過猛,竟然直接將手杖的銀質(zhì)杖頭敲了下來。查理點頭示意讓庫克給自己撿回杖頭,但庫克依然沒有理會。庫克繼續(xù)發(fā)言,國王別無他法,只能自己起身將杖頭拾了回來。這個不吉利的征兆震驚了在場的所有旁觀者。自視神圣的國王,此時此刻竟不得不在他從前的法律面前彎腰,他從法律的創(chuàng)造者變成了法律的制裁對象。在見證現(xiàn)場的人看來,這不啻為法律最為輝煌的一刻。
庫克指控查理犯有“嚴重叛國和其他嚴重罪行”,是“一名暴君、叛徒和殺人犯,是英國及其公眾不共戴天的敵人?!边@項指控的基礎原則是:英格蘭的國王并不是指某一個人,而是指一個職位。個人受托在這個職位上,其職責只能是維護自由。查理·斯圖亞特“被委托了有限的統(tǒng)治權力,這項權力只能通過并按照這片土地上的法律行使。根據(jù)他的職責和誓言,他必須將托付給他的權力用于維護民眾的利益、權利和自由。”但他卻“通過卑劣的手段將自己放置于擁有無限權力的殘暴統(tǒng)治地位,任意專斷行事,破壞了屬于民眾的權利與自由”。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他“背叛且惡意地挑起針對議會和在座民眾的戰(zhàn)爭,并試圖引入外國侵略”。他煽動了第二次內(nèi)戰(zhàn),并在醞釀第三次。因此,查理應當為內(nèi)戰(zhàn)中所有的謀殺、掠奪和搶劫負責。
查理開始回應指控,用布拉德肖的話說,是“以選擇他作為國王的英格蘭人民的名義”。他沒有辯護律師,但傳言他接受了當時另一位法學大家馬修·黑爾爵士的指導。正如克倫威爾預料的,查理對法庭的資格提出了質(zhì)疑。針對布拉德肖的憲制說法,他指出英格蘭“從來不是一個選舉的王國;它在自己一千年的歷史中一直是一個世襲制的王國”。就這一點,查理當然是正確的。他繼續(xù)指出,國王是法律的源頭,因而不能被控告。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正確的。當布拉德肖提醒查理他正坐在正義的法庭面前接受審判時,查理反駁“我只是坐在權力的面前,這個權力來源于刀劍,而不是正義”。
毫不意外,查理全面否認法庭有審判他的權威。他機智地回應稱,自己是以普通法擁護者的身份作出了在位時期的舉動,而且受到了誹謗中傷。他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英格蘭人民的自由和解放”行事。他比這些指控者和審判者們更堅定地維護著民眾的自由,“因為如果權力可以在法律之外創(chuàng)設法律,可以扭曲這個王國最基本的法律原則”,那么所有人的生命和財產(chǎn)都將被置于危險之中。與這個顯然非法的審判相比,他在自己統(tǒng)治的時代對法律肆意傲慢的扭曲仿佛也黯然失色。
他堅定的雄辯,或者說“頑固的抵抗”,給法院造成了兩難。
查理封印了自己的命運。這也許是他主動的選擇。死刑是叛國罪的唯一刑罰。在這個性命攸關的時刻,甚至在整個審判中,人們只聽到他對當初背叛并允許處死斯特拉福德公爵表示懺悔的喃喃自語。而對于他在自己國土上挑起的戰(zhàn)爭和在戰(zhàn)爭中失去性命的千千萬萬普通人,他既沒有表示悔悟,也沒有表示哀悼。他的絕不妥協(xié)和麻木不仁也許成為法官最終判決的誘因。但更有可能的是,他的命運早就已經(jīng)注定。
在給這位“全民公敵”宣判死刑之前,布拉德肖宣讀了冗長的判決書,為判決結(jié)果提供理由。有59名審判者簽署了死刑判決,但他們內(nèi)心對此的態(tài)度顯然不一。第一個簽名的是布拉德肖,他的簽名又小又模糊,也許正反映了他的擔憂和恐懼。而第三個簽名的是克倫威爾,他的簽名又大又粗,一點都不猶豫。也許克倫威爾已經(jīng)深思熟慮,認為死刑不僅是“殘忍的必要”,而且這種必要能夠掩蓋殘忍的罪惡。
最終,這位英格蘭歷史上唯一被司法裁決判處死刑的國王,于1649年1月30日在倫敦白廳國宴廳門前站上了斷頭臺——挑選這里作為行刑地點的首要考慮因素仍然是安保,同時,公開處刑非常有必要:這并不是什么需要暗中偷偷摸摸完成的卑鄙之舉,而是在那些受盡他所帶來的苦難折磨的人民面前公開進行處決。查理穿過白廳,站上斷頭臺。白廳的房間里懸掛著荷蘭畫家魯本斯的畫作,畫里描繪的是查理登基接掌神圣權力的情景。在斧頭落下前,他想起了自己對斯特拉福德公爵的背叛。人們聽到他說:“我痛苦地作出了一個不公正的判決,現(xiàn)在自己也要遭受另一個不公正的判決?!睅酌腌姾螅槔硪皇赖哪X袋就從身體上掉落。劊子手呆立在原地。圍觀的人們用手帕去沾國王的鮮血,相信它對疾病有神奇的治愈效果。“他的舉止毫不卑下/在這載入史冊的場面面前”,這是英國詩人安德魯·馬維爾的名句。和這一刻相比,沒有其他任何時候更能成就查理的生命。
英格蘭法律的一千年歷史中,法律從一些簡單的止息爭議、約束暴力復仇和維持和平的條文,變成了一套可以將國王都置于其下的制度。布拉德肖立場堅定,毫不動搖,即使正當性不在自己一邊,也堅決果斷地行動,仿佛是他的行動才確立了國王需要對法律負責的基本原則。庫克也沒有悔意,在他后來寫成的《查理國王案件》中,他記錄了在查理拒絕辯護時準備發(fā)表的演說,認為法院“在英格蘭的巨大威脅身上,樹立了其最廣泛、最公正、最光榮的正義標桿”。
不管人們把審判的程序看得多么正義,或是看得不太正義,將國王放在審判席本身就是一個非凡和大膽的成就。它給所有獨裁者展示了未來可能面臨的命運,讓他們背脊發(fā)涼。現(xiàn)代人權律師和庫克的傳記作者杰佛里·羅伯遜甚至認為,這場審判首次以對人民犯下罪行為由,對一國之君進行政治審判,是一個具有國際意義的標志性事件,是國際刑事法律的鼻祖。
(摘自北京大學出版社《普通法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