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溫馨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冷熱,本為溫度感知的詞匯,后作為審美體驗術語,被廣泛運用于小說戲曲評點。這是以人的直覺體悟去體會文章所蘊含的冷熱,以及文本空間上的冷暖,包括場面冷熱、人情冷暖、道德評判等豐富含義。歸根結底,這是傳統(tǒng)文論中“人化”批評與“泛宇宙生命化”批評的表現(1)蒲震元提出了“泛宇宙生命化”批評,指以天地萬物所表現的生命有機整體性特征來觀察藝術作品。具體可參見《“人化”批評與“泛宇宙生命化”批評——中國傳統(tǒng)藝術批評模式中的兩種重要批評形態(tài)》一文,發(fā)表于《文學評論》,2006年第5期。。盡管“冷熱”是一個重要的評點術語,且在張竹坡的《金瓶梅》評點文本中有多向度的運用,但學界對其關注尚不充分。本文擬在系統(tǒng)梳理“冷熱”術語來龍去脈的基礎上,深入挖掘其在小說評點中的能指與所指意蘊。
作為兩個表達感知的基礎詞匯,“冷”“熱”被廣泛應用于日常生活體驗與文學審美等活動之中。在中國古代小說評點中,“冷”“熱”更是彰顯出其多重評點功能與意蘊,涵蓋了其在心理、場景、風格等領域中的多種用法。且根據小說自身文體的特點,“冷熱”術語還衍生出了指向敘事重心密度及寫人態(tài)度方面的用法,呈現出了集大成的面貌?!袄錈帷毙g語在小說評點中有著層次多樣、內蘊豐富的運用,這與其在生活體驗中的延伸以及其他文類批評中的發(fā)展密切相關。而從生活體驗到小說豐富審美體驗,“冷熱”術語的應用經歷了漫長的演變過程。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釋“冷”為:“寒也。從仌令聲。魯打切?!盵1]240該書又釋“熱”為:“溫也。從火執(zhí)聲。”[1]210兩者本義只指溫度的高低,與人的感官密切相關,這一含義在生活和文學中廣泛應用。在魏晉及魏晉以前,關于“冷”“熱”的文字記載主要出現在醫(yī)書中,指病和藥的名稱。在南北朝時期,“冷”“熱”二詞從單純的溫度領域走向人的心理感受,如《顏氏家訓·家訓省事第十二》:“墨翟之徒,世謂熱腹;楊朱之侶,世謂冷腸。腸不可冷,腹不可熱,當以仁義為節(jié)文爾”[2]27。這句話形容墨翟為“熱腹”,其原因應為墨翟提出的“兼愛”“非攻”帶有利他的色彩,因而讓人心理感受到溫暖,“熱”在此有“熱心、熱情”的態(tài)度傾向;而稱楊朱之學“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更關注自己的利益,因而給人以“不熱心、冷漠”之感。這一語義的拓展已開后世小說文論中“冷熱”術語“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用法的先河。在同一時期的畫論之中,二詞開始與審美體驗產生聯(lián)系。南朝蕭繹則將繪畫的設色與冷暖感覺連接在一起,他在《山水松石格》中提到了“炎緋寒碧,暖日涼星”[3]587。此二例表明作家認識到在繪畫中不同的顏色、不同的事物會給予人冷暖的不同心理感受。至此,“冷熱”從簡單的生活體驗術語發(fā)展為與藝術創(chuàng)作相關的審美體驗術語,人們把藝術創(chuàng)作對象的性質與心理體驗的冷感、熱感聯(lián)系起來。繪畫審美體驗中的先例成為“冷熱”進入文論的助力,推動其成為感知文字中不同場面、態(tài)度、關系等方面的術語。
唐代開始,“冷”“熱”被征用于文論并在不同文體批評中產生了使用偏向。在詩詞曲論及文話中常常使用帶“冷”字的相關術語進行評點,譬如“冷語”“冷說”“冷句”等。文人們在文學作品中常常寄寓自己的道德立場,尤其是史傳文學中,以冷為底色的敘述讓文章更具反思的深意,往往是簡單冷淡的幾句“冷語”“冷句”中便暗露作者對人物與事件的態(tài)度。此處的“冷”是指文字富有深意,常常含有諷刺意味,且含蓄委婉,如金針一刺而使人覺冷,而擁有這一特點的文學作品則會被贊有“冷雋”“冷峭”的審美趣味。詩文評論中的“冷”另有表示不熱鬧、不精彩的審美體驗的用法,但熱鬧與否的評論更多出現在戲劇批評之中。在劇評中,“熱”首先進入了劇評家的視野,唐代時已經有“熱戲”的說法。崔令欽《教坊記·序》:“凡戲輒分兩朋,以判優(yōu)劣,則人心競勇,謂之‘熱戲’?!盵4]77此中提到,有一種戲劇表演會分成競爭的雙方以判定優(yōu)劣,可見有對壘比賽之勢。演出加上比賽的噱頭必定人潮洶涌,場面一度喧鬧,故稱此為“熱戲”,“熱戲”中的“熱”指戲劇場面的熱鬧。明清戲劇批評家將“冷”引入曲評,已開始用“冷熱”以表示戲的靜鬧與疏密(2)湯顯祖在《紅梅記總評》中認為該戲“上卷末折《拷伎》,平章諸妾跪立滿前,而鬼旦出場,一人獨唱長曲,使合場皆冷”,而稱其“苦無意味”。祁彪佳在《遠山堂曲品》中則從“冷熱”這一角度高度評價了陳與郊的《櫻桃夢》,稱它“炎冷、合離,如浪翻波疊,不可摸捉,乃肖夢境”,又說湯顯祖的“《邯鄲》之妙,亦正在此”。馮夢龍也曾從這一角度來討論劇作的得失,《新灌園記總評》認為《灌園記》“丑凈不能發(fā)科,新劇較之,冷熱懸殊”。。批評家認為劇中冷熱調劑得當才是佳品,否則就不能算本色當行。至清代李漁《閑情偶記·演習部》專列“劑冷熱”一節(jié),對這一概念進行了更深入的探討?!袄錈帷毙g語在詩文批評與戲劇批評中的發(fā)展影響到與其并流的小說批評,其作出道德評判和表現場面鬧靜的用法被沿用到小說批評中。
追溯其源,“冷熱”術語最早被運用于小說批評是宋代羅燁的《醉翁談錄·舌耕敘引》:“冷淡處提攝得有家數,熱鬧處敷衍得越久長”[5]89,指說話藝術中場面的熱鬧與冷淡。在明清時期,小說批評中的“冷熱”術語得到了較大發(fā)展,與其他文體批評形成了一種互文關系,且不同于在其他文體中的零星分布,“冷熱”術語在明清小說批評中大量出現。金批《水滸傳》、毛評《三國演義》較早地用以評說小說場景與節(jié)奏。如金圣嘆用《北風圖》典故贊《水滸傳》可“寒時寒殺讀者,熱時熱殺讀者,真是一卷瘧疾文字,為藝林之絕奇也”[6]86,稱《水滸傳》的冷熱場面書寫與節(jié)奏把握足以調動讀者的內心或低落或興奮的感受。張竹坡進而認為“冷熱”二字為解讀《金瓶梅》的金鑰,因而在評點《金瓶梅》過程中不斷運用“冷處”“熱極將冷,冷極將熱”“加一倍熱,加一倍冷”等冷熱相關的詞語分析小說中的敘事及寫人藝術。且張竹坡批評中的“冷熱”術語蘊含著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的生活哲學:“因財色故,遂成冷熱,因冷熱故,遂亂真假”[7]9。基于此,張竹坡運用此術語對《金瓶梅》中的種種人物寄予道德評價。除此之外,《綠野仙蹤》《紅樓夢》等著名小說在寫作中便融入“冷熱”的相關術語,評點家們也自覺運用與“冷熱”相關的術語作其評點。
可見,“冷熱”術語從生活體驗中來,在畫論、詩論與劇論等文學批評中延伸,最后融入小說評點發(fā)展的脈絡之中。在小說批評中,“冷熱”術語匯集了它在各個文學批評領域衍生的表達功能,蘊藏了豐富的人情和文化意蘊,其用法也達到了新的審美高度。
相對于“道”“象”“氣”這種具有貫穿中國古代文化思想的意義大而化之的術語來說,“冷熱”這個憑著感知末端起家的術語在茫茫文論史上似乎并不起眼。但在明清時期的小說評點中,“冷熱”術語使用率極高,將其放在整個小說批評視野下觀察,會發(fā)現這一術語早已在評點小說的“理”“事”“情”中延伸出了多種功能,不僅有同戲曲評點相同的表示敘事氛圍的功能,還有表示敘事重點的轉換、評點人物、道德評價的用法。可以說,“冷熱”術語在小說評點中含義更加豐富。
小說評點中的“冷熱”術語大多應用于評說敘事文本,最突出的則是用以評說敘事氛圍的熱烈程度。這種用法與戲曲中的“冷熱”術語關系最為密切,二者皆以場面的平淡、喧鬧為含義。張竹坡評點《金瓶梅》中有:“《金瓶》是兩半截書。上半截熱,下半截冷?!盵7]47《金瓶梅》的前半部分敘述西門慶的多重喜事,隨著其妻妾的增加和權勢的擴大,小說中穿插的人物越來越多,場面也越來越喧鬧。尤其是在“生子加官”一回,張竹坡不斷用到“熱極”一詞,此回作者敘事節(jié)奏加快,屋內妻妾喜作一團,屋外眾人祝賀之聲紛至沓來,連潘金蓮的酸氣也更顯場面的多樣。而后半部分書則寫西門家不斷衰落,最后門可羅雀、妻離子散的狀態(tài),可謂冷極。在具體的文本點評中,張竹坡也常用“冷處熱處”“冷局熱局”“冷機”“冷脈”等術語。其中前兩種為單指某一敘事環(huán)節(jié)形成的敘事氣氛的熱烈冷淡程度,而“冷機”“冷脈”則被用以指后文冷場面的引線,如第五十八回西門慶去孫雪娥房里時,旁批道“凡入雪娥房中,必有冷局情事,故此一句乃一回的大關目,蓋此回皆冷脈也,細玩方知”[7]847,而后幾回李瓶兒便油盡燈枯,可知這句話在張竹坡眼中是伏下了凄慘敘事與場面發(fā)生的脈絡。再看,《紅樓夢》評點中,脂硯齋在寶玉因秦鐘去世故在聽到元春晉封之事也不解愁悶這一段評點道:“眼前多少熱鬧文字不寫,卻從萬人意外撰出一段悲傷”[8]259。這里的“冷熱”都指因敘事的高低起伏而造就的敘事場面的熱烈或冷淡。
敘述重點的轉換亦為評點家們所關注,評點家常用“冷熱”術語作為一組對照的詞表示敘述重點的轉換,一般可分為敘事轉換與寫人變換。敘事轉換方面有兩個較為著名的術語:“冷題熱寫”“寒冰破熱”?!袄漕}熱寫”,見于金圣嘆針對《水滸傳》所寫武松殺潘金蓮等人后,押解府衙門之際,鄉(xiāng)親們仍念武松打虎壯舉而為他送酒食錢米一段文字的評語:“此處數段俱是冷題熱寫,然卻將打虎時牽映出來”[6]232?!袄漕}熱寫”中的“冷”指的是武松的打虎事跡,已經屬于過往之事,而這里是把之前的敘述重點以鄉(xiāng)親愛戴的方式再次呈現,故稱“熱寫”。“寒冰破熱”,見于毛宗崗《讀三國志法》,指的是在敘事極為緊密、氣氛喧鬧的時候插入較為疏離的筆墨,以增加行文的變化。同時,古代小說家敘述一個人物,常忽然橫插一句提到別的人物,使得其他人物不至于被冷落?!端疂G傳》十七回在敘述完放晁蓋之事后突然提到宋江,金圣嘆對此評曰:“非表宋江仁義,正見宋江權術。然其實則為一路宋江已冷,恐人遂至忘之,故借事提出一句也”[6]154。后來,毛宗崗父子評《三國演義》中也有這樣的評語,如“敘關公一邊太熱,覺翼德一邊太冷,卻從關公口中突然一提”[9]313。而《金瓶梅》中人物的交替出現造就其錯綜復雜的結構,如西門慶已和潘金蓮合謀殺了武大瞞了武二,敘述集中于金蓮身上,卻橫插一筆寫玉樓。又如當娶李瓶兒之時,敘述集中在李瓶兒身上,忽然西門慶官場有變,則把李瓶兒忘到九霄云外。這一類環(huán)節(jié)出現之時,張竹坡常用“熱極將冷”“一冷”來評點。而當六房妻妾聚齊時,作者沒有采用面面俱到的寫法,而是每回的敘事重心都有所變化,張竹坡評:“寫瓶兒一邊熱處,自覺金蓮一邊冰冷”[7]507、“一處熱,一處冷”[7]578。此處敘事熱點的轉換與前述鬧靜安排達到的效果與戲曲中的“冷熱相劑”類似,都是作者在敘事層面自覺的審美追求。若運用妥當,可增加敘事的起伏與讀者的閱讀興趣。
除了對小說敘事方面的關注,評點家們還將“冷熱”術語融于與人物態(tài)度和關系的分析之中?!袄錈帷痹笢囟阮I域的冷熱,是自然環(huán)境形成溫度之差。而在小說作品中,尤其是在與現實生活密切相關的小說中,“冷熱”更用以傳達人情溫度差異,俗話說“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便是如此?!端疂G傳》中林沖與魯智深相識時,互相賞識,言語親熱。金批:“今此文, 林沖新認得一個魯達,出格親熱?!盵6]63這是因林沖欣賞魯智深的性格和武藝而態(tài)度熱情。而林沖上梁山泊時,王倫因害怕林沖的前來會影響自己的利益,因而態(tài)度頗為冷淡?!?王倫)一面叫小嘍啰取酒來。把了三巡。動問:‘柴大官人近日無恙?’”金批:“初次相待,卻如此冷淡之極。不問東京事,只問柴大官人,冷淡之極?!盵6]97相對而言,《金瓶梅》的作者更諳于此道。對此,張竹坡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富貴,熱也,熱則無不真;貧賤,冷也,冷則無不假……因財色故,遂成冷熱”[7]9。這里說的“冷熱”則是指人與人之間的情誼與關系。人與人的情誼本應該是以真心換真心,但在社會中,財色等利益關系總會令許多人趨之若鶩,熱臉相待,反之則遭受冷眼、冷笑、冷遇。對此,小說評點家慣用“冷熱”術語,去揭示人物行為所反映的態(tài)度和關系。再如,《儒林外史》中刻畫眾文人在名利場中的不同形象,開篇王冕作為超脫世事的代表,在放牛時面對三個人熱烈討論官場之事,王冕卻“見天色晚了,牽了?;厝ァ?。天一、二評此處為“冷極”[10]5。王冕對官場之事頗為冷淡,甚至不曾聽三人說話,只是牽?;厝?。一個“冷”字,凸顯了王冕的態(tài)度淡然。而在二十九回中,季恬逸、蕭金鉉受諸葛天申之托批書,實則是騙錢吃喝,但蕭金鉉毫不在意,認為是諸葛情愿之事,齊省堂評此段:“袖手旁觀人自是如此,同在局中未免太冷”[10]397。此處的“冷”,則是點出蕭金鉉冷漠至極的態(tài)度。在這一用法中,“冷熱”術語評點出人物的態(tài)度關系熱烈程度,往往與名利場的冷熱有關,因而無論是“冷”還是“熱”的態(tài)度皆常含貶義。雖“熱”也有評點真心相待的友誼的用例,“冷”也可以指人物對于名利的不重視,但皆少之又少,從作者對名利場中的冷熱之書寫也可見其本身的觀念與道德立場。
中國古代小說家大多不像史家那樣秉筆直書或客觀實錄,而是樂于在筆下暗含褒貶,而評點正是為讀者揭示作者意圖的重要方式。一言以蔽之,“冷”是一種非客觀的褒貶態(tài)度。明代眾評點家在評點《世說新語》時頻頻運用“冷”字,認為該書語言簡練又暗含機鋒。劉應登評曰:“機鋒似沉,滑稽又冷。”[11]264袁褧評曰:“或詞冷而趣遠,或事瑣而意奧。”[11]265如此皆點出了《世說新語》作者在短小故事中蘊含褒貶評判的特色。又有,張竹坡《金瓶梅讀法》也用了這樣的評語:“前半處處冷,令人不耐看;后半處處熱,而人又看不出。前半冷,當在寫最熱處,玩之即知;后半熱,看孟玉樓上墳,放筆描清明春色便知”[7]26。前文說到《金瓶梅》前半應該是“熱”,為何此處又說是“冷”?應是張竹坡對于作者的道德立場的把握,前半故事敘述得熱鬧,但終究是不義手段,繁華終成泡影,因而說“冷”。且張竹坡認為孟玉樓是作者自喻,評其處事“冷淡”,不淫亂也不關心爭斗,最終嫁得所想之人。以上種種評點家的“冷”之評價,都點明了作者深藏在敘事與寫人筆墨下的態(tài)度與立場。
有趣的是,評點家們在使用這四種功能時并不是將其截然分開的,有時候也會有兼用的現象。在這種兼用背后,離不開“人情”二字,小說中描寫的世態(tài)人情既與敘事表層相關,又和作者深層立場相連。一方面,世態(tài)人情的“冷熱”是眾多小說中冷熱場變化的內在邏輯。如張竹坡評點《金瓶梅》中指出的“熱場”,既是敘事氛圍之熱,更是人情態(tài)度之熱。另一方面,在傳達世態(tài)人情的書寫中作者立場悄然展現。脂硯齋評《紅樓夢》中的“冷香丸”:“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為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盵8]132可知評點家認為此暗含一種在炎涼社會中冷靜自處,看淡相聚離別的態(tài)度,而這種態(tài)度不僅是薛寶釵所擁有的,更是作者所稱贊的?!袄錈帷毙g語的功能兼用現象以人情為中心,讓精簡的術語兼納豐富的內涵與意蘊,增添其言約義豐的審美效果。
在傳統(tǒng)小說批評中,“冷熱”術語常被用以評點敘事節(jié)奏、人物形象以及作者立場等。較之在劇評中僅僅只有在評點敘事場面及曲詞時的運用,其用法從表層的熱烈或冷淡的現象,延伸到人物的態(tài)度精神,再到更深層次的作者的立場描述,功能強大,意蘊豐富。評點家們在使用“冷熱”術語中常有多個功能兼用的現象,更使得此術語充滿張力,擁有詞淺意深的審美效果。
在明清小說批評中,“冷熱”和“有無”“忙閑”“簡繁”等其他術語一樣,在大量的并列使用中展現其強大功能與豐富意蘊,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冷”“熱”盡管經常并用,但也存在不平衡的現象。相對而言,“冷”字的使用率比“熱”高出許多,而且出現了冷淡、冷處、冷局、冷機、冷脈、冷意、冷中出熱、冷處描神、冷語傳神、冷眼看破等頗具影響力的相關術語。除前三個詞有對稱的“熱”的搭配外,其他詞語皆只屬于“冷”術語一方。而小說批評家之所以更偏愛“冷”字,主要是因為其富含哲學與審美文化意蘊。
細心留意可以發(fā)現,“冷”相關術語不僅常常出現在評點之中,而且部分評點還將“冷熱”與“有無”關聯(lián)起來,頗為特別。王思任在《西廂記序》中曾說:“其描摹崔張情事,絕處逢生,無中造有?!疽焕淝?,經之即熱?!盵12]47脂硯齋更是在評《紅樓夢》時“冷中出熱”與“無中生有”連用。而“冷處描神”“冷語傳神”“冷眼看破”中的“冷”則直接與“神”、本質、本原的層面相關。由“有無”術語與“本質”“本原”的相關含義出發(fā)做一些猜想,“冷”不但是“冷熱”術語中對照審美的重要部分,對比“熱”而言,它還被賦予了深厚的哲學意蘊。張竹坡曾指出《金瓶梅》前后兩部分形成了“熱”與“冷”的對照,但從小說創(chuàng)作來看,作者敘寫西門一家由散到聚,再四散零落,是一個“冷—熱—冷”的復歸過程,《紅樓夢》“冷中出熱”(脂硯齋語)之后,“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也是如此。如此“冷—熱—冷”的復歸設計使得小說平添了幾分空幻之感。從空無中構建繁華,繁華之后卻無法避免湮滅,體現了作者的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屬于創(chuàng)作之“道”的方面。這樣的“冷中出熱”的創(chuàng)作之“道”,實際上不再是簡單的二元對照與互涵關系,而與《老子》中的道學觀念不謀而合?!盁o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盵13]1“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盵13]10“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盵13]11在老子眼中,天地萬物(實)起源于道(虛)。而“冷中出熱”,其實就是把“冷”放在了“虛”“無”的地位,“熱”放在了“實”“有”的地位。從“冷熱”術語的本義來說,這樣的意義延伸是有一定道理的,冷處常無人無物無聲,凸顯出一種“空”與“靜”之感,而“無”本就有虛無之感?!盁帷背H巳壕奂?、喧鬧無比,一處從冷到熱的過程,也是萬物聚集的過程,從無到有的過程,恰如道生萬物。
如果說“冷中出熱”是小說創(chuàng)作與有無之道的聯(lián)系,“冷眼看破”等評語則從認識方法的角度將冷熱術語與有無觀念相關聯(lián)?!独献印分杏校骸肮食o,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盵13]1這一句述說了老子眼中的認識方法“觀”,他認為從“無”中才能體察出妙處,也就是需要超出事外、保持清靜和清醒的態(tài)度,而“有”即現象多關涉事物的表面。 “冷眼看破”是金圣嘆評《水滸傳》中的術語:“無人處卻寫太公灑淚,有人處便寫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筆寫成,普天下讀書人,慎勿忽《水滸》無皮里陽秋也?!盵6]186這里的“看破”是指看破宋江表面的做作,揭示出其虛偽的本質。所謂“冷眼看破”,正是以“冷”去觀察事物的本質,與“無”相對應。從評點者的角度說,實現“看破”便要“冷眼”,正是作者的冷靜旁觀的態(tài)度才能看破人情本質與世態(tài)炎涼,從而在筆下暗藏人物行為背后的冷與熱,這便有了“冷處描神”“冷語傳神”。前者是張評《金瓶梅》中,王六兒與西門慶商議第二天相會,第二天王六兒“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擔甜水”,此句被張旁批到“總是冷處描神”[7]559。結合文本,“冷處”在這里是場面較冷、敘事節(jié)奏較緩、不令人注意之處,反而在這樣的地方,作者用細節(jié)更突出王六兒的諂媚心理。后者出現在《儒林外史》中,是蕭云仙家破人亡之后和木耐觀雪,木耐說:“想起那兩位都督大老爺,此時貂裘向火,不知怎么樣快活哩”。齊省堂評曰:“冷語傳神。”[10]551這兩位都督在攻打青楓城時,畏手畏腳,貪生怕死;城破之時,卻積極搶功,步步高升。而云仙此時家破人亡,都督卻不知在何處快活。這處的“冷”,指話語中的諷刺之意,表現此時木耐的憤憤不平。無論是不令人注意之處的心理還是話語中的機鋒,這兩處“冷”都體現了人物的精神動態(tài),并且這樣的細節(jié)是更需要“靜觀”去刻畫的。在評點者看來,作者在寫作時“冷眼看破”,看破的是世態(tài)人情與人心冷暖,從而能夠準確地把握受世事紛擾的人物本質,在寥寥幾句中寫出符合人物情感邏輯的“真”行為,因此評其“傳神”??梢姟袄洹北取盁帷痹谠u點中之所以地位更高,主要是因為它與道家哲學“無”“道”的本原地位相聯(lián)結,在小說創(chuàng)作觀念上代表著“生萬物”的本原狀態(tài),在認識方法上代表一種靜觀的、可看破本質的視角。
除此之外,對于“冷”的評點偏愛也離不開小說作者與批評家對冷色調的審美偏好。這種冷色調之“冷”不是敘事節(jié)奏緩慢、不精彩,而是指飽含深意與悲感,使讀者得到“冷”的閱讀體驗。一方面,這種冷色調來源于作者對世事人情的評判,作者從冷靜旁觀的視角觀察與書寫世間百態(tài),并穿透故事的跌宕起伏之熱,敏銳地做出總結與勸誡,這種書寫總是帶有深意與思考,常有“冷水激背”的勸世之效。如評點者杜濬認為李漁的《鶴歸樓》“用意最深,取徑最曲,是千古鐘情之變體。惜玉憐香者,雖不必有其事,亦不可不有其心。但風流少年閱之,未免嗔其太冷。予謂熱鬧場中,正少此清涼散不得。讀《合影》《拂云》諸篇之中,忽而見此,是猶盛暑酷熱之時,揮汗流漿之頃,有人惠一井底涼瓜,剖而食之;得此一冰一激,受用正不淺也”[14]197-198。主人公時時克制情欲的行為,讓讀者不禁覺氣氛之冷,但這種冷淡處事最終卻使他功名愛情雙雙得之,身處滾滾紅塵中的讀者閱后也會在冷靜中有所啟發(fā)。這種冷是冷靜思考與深沉勸世之冷,如“清涼散”與“井底涼瓜”。此種冷色調的創(chuàng)作傾向離不開史官文化的影響,史官書寫歷史,通過對史實增削、不寫之寫、直切議論等筆法寄寓褒貶傾向、傳達經驗思考,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被后世高度贊揚,成為文人自覺的寫作傾向。史稗之間同源異流的關系、史學的高地位等種種因素更是讓小說家自覺認同并發(fā)展了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這種史筆在文人看來是冷色的,如“《史記》諸贊,初看時若甚散漫,后面忽將一兩句冷說激起。如《王翦贊》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此等最有意味”[15]519,“學《公》、《谷》,須得其用意深細,刻銳與筆法峭冷?!盵15]3334而小說也時常吸收史傳的“冷說”等直切的手段,故這種筆法被看作冷色。如前文所舉“冷眼看破”的例子,金圣嘆認為作者以冷眼編排人物行為暗藏對其虛偽的貶低,是“皮里陽秋”之筆。對小說所寫宋江開枷一段文字,金評曰:“前花榮要開,宋江不肯,此李立私開,宋江不問,皆作者筆法嚴冷處”[6]308-310。認為此筆法嚴冷,指出作者以此種筆法寫作,注入自身的冷靜思考與褒貶評判,使文章呈現冷色調,讀者得到冷的審美體驗。
另一方面,這種冷色調的審美追求來源于作者主體情感的滲透,是文人意識加強的結果。“冷”(或者說“寒”)不是某群文人的偏好,而是詩、詞、畫領域里共同追求的境界,在繪畫中,它是最高境界的表現。李修易《小蓬萊閣畫鑒》云 :“凡畫之沉雄蕭散,皆可臨摹,惟一冷字,則不可臨摹?!盵3]274他以“冷”為畫之最微妙、最玄深之處。因為往往在冷境中,文人融入了自我生命意識和宇宙情調,是文人意識的高揚,如詩歌中陳子昂以其孤獨與悲感吟出“前后不見”的冷境,繪畫中關仝以“逸”之用思寄托于“冷”之面目。而在小說中,作者的主體意識不能直接抒發(fā),只能通過敘事、寫人、議論進行傳達,最突出的表現則是小說家不約而同地選擇呈現世間的各種悲劇,以冷色調作為小說最后的底色。明清各類小說都不乏悲劇式的結局,《三國演義》寫丞相歸天、《水滸傳》寫眾人離散、《金瓶梅》寫貪欲喪命等,在歷史與人情的冷色變幻下,作者帶著凝重情感寫出主要人物們或因歷史規(guī)律喪命、或因欲望走向不幸。評點家也尤其注意并突出這一切。如,張竹坡在《金瓶梅》評點中,便不斷以冷淡、冷處、冷局、冷機、冷脈、冷意等冷術語點出作者書寫的人物命運之悲與作品的空幻色彩。
在“冷熱”術語已大量并列使用的背景下,評點家們卻依舊傾向于使用“冷”的相關術語。這種不均衡的使用現象并不是巧合,而是“冷熱”術語的深厚文化意蘊所致。首先,“冷熱”與中國古代哲學的“道”與“有無”等術語的關系密切,具有“道生萬物”與“冷眼靜觀”的意蘊?!袄洹北取盁帷敝栽谠u點中的地位更高,主要是因為它與道家哲學“無”“道”的本原地位相聯(lián)系的,其代表了一種靜觀的、冷靜的視角。其次,在這樣看似“靜觀”的敘事背后,潛藏的是作者對于冷色調的審美追求,作者在小說中自覺寄寓褒貶態(tài)度,體現勸世熱腸,并滲透個人情感,傳達孤獨情感,使評點者獲得了“冷”的審美體驗。在哲理意蘊與審美追求的雙重推動力下,“冷”成為了評點家之寵兒。
概而言之,“冷熱”術語從生活體驗的原義出發(fā),通過在各類文體批評中漫長發(fā)展,實現向審美體驗的轉化,終在小說審美評點中達到了各功能的運用自如。其不僅是小說技法層面功能多樣的評點術語,而且還在使用中體現了道家哲學思想的影響與冷色調的審美文化追求。從傳達生活體驗、審美體驗再上升到文化意蘊,“冷熱”術語經過各評點家之手,成為了一個極具審美與文化意蘊的小說批評術語。